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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祖庆:父亲在,菜园便在

张祖庆 祖庆说 2021-10-10

              

                                  1

天气晴朗。清香在坟前袅袅,纸钱在火炉里燃烧,我虔诚地跪在祖父坟前。


祭过祖坟,斜靠山坡,有些慵懒。正欲在大太阳下眯眼歇息,蓦地,斜对面一畦菜地跃入眼帘,虽未葱茏,竟也绿意盎然。


起身,走近,方认出,这十几平方的菜地,就是少年时跟父亲耕作过的旱地。眼前,菜畦的小土坑中,长出了长长短短的绿油油的土豆藤。


驻足良久,恍惚间,和父亲种地的一幕幕,刹那浮现脑际。


(此图现场实拍)

                                   2


打记忆起,父亲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扛着锄头早早出门,扛着锄头迟迟归来,不言也不语。除了大年初一,我看不到父亲哪一刻有空。他把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农田里、菜地里。下雨天,他会打打草绳、编织箩筐,不言也不语。


除了房前屋后零星自留地,我家曾拥有四块旱地。五家庒西边、晒谷坪一侧、山脚下、半山腰,都有。


父亲似乎什么都会种。农田里,除了水稻,父亲常种荸荠、甘蔗、茭白等农作物;旱地里,种的可就多了,小白菜、大白菜、卷心菜;玉米、高粱、小麦;甜瓜、丝瓜、冬瓜;番薯、土豆、芋艿……一年四季,蔬菜瓜果,从不间断。


记忆里,最省心的是种番薯和土豆。只要把苗栽下去,浇上几天水,番薯和土豆就会疯长,不到一个月,就会郁郁葱葱。再过三四个月,准能收获一箩筐,常常吃到来年。


                                 3


大概读小学四年级那年寒假。立春来得早,天气早早转暖。年三十那天,一早,父亲把我从被窝里拉起,说要带我一起种土豆。我一骨碌起了床,匆匆吃过早饭,一路小跑,兴冲冲地向目的地奔去。


菜地里,白菜收割完约个把月,残留着几片烂菜叶。


父亲开始平整菜畦。他让我把菜地里的烂菜叶拣掉,自己把菜畦一锄一锄地深翻。约莫两小时,十几平米见方的菜地,全部翻了个底朝天。我看见父亲后背全部湿透。来不及休整,父亲又用锄头挖了九道深深的沟,把地均匀地分成十条。


父亲告诉我,沟挖得深,水才能排得快。土豆适宜长在干旱的地方。


干完这些活儿,已是正午。大太阳热辣辣地照着,父亲额头直冒汗。母亲把午饭送至菜地,我和父亲蹲在菜地边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饭,继续干。挖好坑,栽土豆,撒柴灰,盖实土。我在父亲的指导下,很快学会了种土豆。


下午三点,活儿干完,收拾停当,踏上归途。


回到家,方觉腰已经直不起来。


春节期间,我惦着土豆的生长,常常独个儿溜到菜地,看它有无冒芽尖儿。


一天过去了,没动静。


三天过去了,没动静。


五天过去了,还没动静。


约莫半月,土豆终于按捺不住,一个、两个、三个……芽儿毛尖了!


渐渐地,土豆苗争着钻出来了,越来越绿,越来越高。


两个月时间,土豆苗绿油油的一大片。菜畦的泥土几乎要看不见了。


再过一个月,土豆藤蔓已经覆盖了整个菜地。


一晃到了农历五月,一天,我跟父亲去菜地。泥土里竟然裸露着一些鸡蛋般大小的土豆。



我欣喜若狂。


“爸,洋芋头!洋芋头!我种的!这是我种的!”


爸摸摸我的头,笑笑。


“下个礼拜日,我们来挖洋芋头。”


于是我天天盼望礼拜日。


                               4


五月的天,说变就变。如注的暴雨,没喘气地下了两天两夜。


天井成了水库,农田成了汪洋。


几天后,洪水退去。父亲领着我,匆匆赶往菜地。


一到菜地,我傻了眼。父亲越发沉默了。


哪有什么菜地?!全被大大小小的石块覆盖着,石块间,和着一团团泥巴、柴禾。隐约看得见残留的土豆藤蔓,似乎提醒我,这里曾经长过土豆。


    


父亲告诉我,菜地边上溪坑两岸塌方了,大量的石块和泥巴,把菜地盖住了。马铃薯,可能被冲走,也可能被埋在乱石滩中。


“哇——” ,憋了很久的哭声,终于像决堤的洪水。


等哭够了,父亲领着我,从家里拿来镢头和簸箕。


默默地,父亲用双手搬大石头,用镢头刨碎石块,再把乱石一簸箕一簸箕挑到垃圾场。


默默地,我用双手搬小石头,看父亲用镢头刨碎石块,再把乱石一簸箕一簸箕挑到垃圾场。


一天过去了,乱石滩依旧一大片。


“爸,这要多少天才把石头搬完呀!”


父亲看了我一眼。


两天过去了,我的手起泡、出血了。我只能看着父亲一声不吭地刨石、挑石。


乱石堆慢慢缩小。石堆中,泥土下,土豆渐渐露出来,我把它们一个一个拣回箩筐。


五、六天过去,父亲终于把最后一堆乱石挖完。父亲瘫坐地上,大口地喘气,右手捶着腰。我看见了他的手指肿得粗大。


休整了几天,父亲又把我带到菜地。又一畦平整的菜地出现在我面前。父亲告诉我,只要泥土在,就有办法,秋天,我们种白菜。


转眼到了秋天,一畦绿油油的白菜长在地里。


父亲依然早早扛着锄头出门,迟迟地扛着锄头归来,不言也不语。



                                 5


后来,我读初中,读师范,教书,及至离开故土,父亲始终没有放下他的锄头。生产队要扩展良田,父亲的好几块菜地被改成水田,菜园渐渐减少。但父亲忙碌依然,仿佛扛过锄头,这一天,才算没有白过。


每每回老家,父亲总要摘些新鲜的菜,让母亲烧给我吃。每回春节后回杭,父亲总要割一大堆的菜,直到汽车后备箱塞不下了才罢休。


                                  6


2014年8月初,我在家乡温岭陪同一群外地朋友出海捕鱼。


一日午夜时分,忽然想起还没去乡下看望近在咫尺的爹妈。


于是,深夜打车突袭,喊醒沉睡的妈妈,把一箱海鲜交给她。   


母亲说给我烧点吃的,我说不饿;母亲说晚上住家里,我说不了;母亲说让我带些鸡蛋回去,我说好。


父亲也下楼来,什么都没说,在门前菜园里摸索了一会儿,黑暗里递给我一根东西。


我一摸,是黄瓜。手握着黃瓜,愣了几秒钟。转身,进入车里。


张开嘴,却怎么也咬不下。


                                  7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一直这样沉默寡言。这一辈子啊,他把千言万语,一锄一锄种在了地里,一勺一勺浇进了菜里。


父亲在,菜园便在。菜园在,家园亦在。


(此图现场实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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