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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走完了他自由的、孤独的、美的历程|谷雨

张月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1-11-16


有很多人让李泽厚写自传,曾有一个出版社把合同都寄来了,那份合同在他的抽屉里放了很多年杨斌告诉我他曾主动请缨为他写传记,李泽厚说:“我除了学术之外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的生活就是读书写书而已。


撰文丨张月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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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不动了”

在生命临近终点前的几天里,91岁的李泽厚先生依然做了许多事情。

他修改了自己即将出版的新书《伦理学新说》的序,他不会用电脑,都是手写,用红笔和黑笔在纸上增删了十余处文字,把一些表述变得更谦和。比如,“(本书)具有重要的意义”改成“或有重要的意义”,然后拍照发给了帮他处理出版事务的马群林。年纪大了,他的手老打颤,拍照总糊,马群林建议让家人替他拍一下,但老先生性子要强,“他说不行,还是他自己来。”马群林告诉我。

在学术研究上,李泽厚一生没有助手,核对资料、查出处、翻书刊,“全是自己来。”马群林说。

老人的眼睛也不大好使了,左眼青光眼,右眼有黄斑裂孔,看书不到半小时就疼,但他还是给马群林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拜托他帮忙找两本书,一本是欧阳凡海的《鲁迅的书》,是他小时候看过的,还有一本是何兆武的《上班记》,刚刚在香港出版。

李泽厚 ©视觉中国


他还收到了自己另一本书《李泽厚刘纲纪美学通信》,编者杨斌跟他通了一次电话,他今年还帮李泽厚出了一本《思路:李泽厚学术年谱》增订版,杨斌告诉我,电话里李泽厚对书很满意,他高兴地跟杨斌说,“欢迎你经常来电话。”

他还给邻居、学者刘再复打了一个电话,两人多年前的一本合著被另一位学者写文章批判了,刘再复有些生气,一生与人论战无数的李泽厚很平静:“不要怕,人家怎么评价我们都可以。”  

刘再复告诉我,李泽厚曾跟他说过好几次,“他说我们要有一个死亡的假设,就是我们已经死了,让人家说去吧。”

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小镇博尔德,李泽厚和刘再复做了很多年的邻居,走路10分钟就能到对方家里,他们经常一起散步、游泳,尤其是漫谈学术。曾有来访者描写过他们一起散步的地方:那是一片空旷的原野,“先是一大片绿草坪。碧绿碧绿的,有好几十公顷,像是把众多人家的绿草坪搬到这里,连在了一起。然后是一个小湖,南岸是一个狗公园,社区居民傍晚可以到这里遛狗,在湖边给狗洗澡;北岸是老年活动中心,里面有游泳池、健身房和桑拿浴房。再过去就是广漠的荒原,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在荒草丛中有一条清冽澄碧的小溪,是雪山溪流的分支在汩汩地流淌着。”

但这些年老病相侵,他们成了难兄难弟,李泽厚今年摔了好几次,有一次打碎了镜子,很长时间都只得卧床休养,刘再复在四年前中风,两个老人都出不了门了,上次见面,还是夏天。

那个假设正在步步逼近,他在国外常常感觉寂寞,以前每年都会回国待一段时间,但2017年之后因为身体原因,再也无法成行,刘再复记得,那时李泽厚跟他说:“我走不动了,要死在美国了。

 ©视觉中国

10月30日,《伦理学新说》出版,马群林拿到了样书,他拍照给李泽厚发过去,但是没有收到回复,第二天给李泽厚寄出了四本新书。他不知道,在两天前,李泽厚又摔倒了,10月29日,他入院治疗,但当天就回了家里。李泽厚的弟子、学者赵士林告诉我,“他在医院情况不太好,他想回到家里。”  

1993年,63岁的李泽厚先生在台湾花莲拜访证严法师,这位眉目清秀的女法师告诉他,人死在家里比死在医院里好,医院里是陌生人,家里是亲人。李泽厚有点困惑,佛家讲脱离尘世,为什么想要死在家里呢?但因为和对方初次见面,他没有问出口,只是想,“连那么一个高僧都有这种想法,儒家的东西无声无息渗透到了佛教里面。”

11月3日,当地时间早上七点,李泽厚因肺栓塞于家中去世。

对于这位在上个世纪影响了整个人文社科领域的哲学家,这大概是一个符合预期的结局。他不怎么害怕死,比起死亡,他更怕痛,他希望如果要死的话,最好能没有痛苦,飞机失事是最好的方式,但缺点是会上新闻,最好能“静悄悄地迅速地死掉” 。


“从学问里获得独立的尊严”

人终有一死,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从故事的终点望向起点,这是12岁的李泽厚提出来的问题,也是他在此后的一生都试图回答的问题。1942年,上初一的他走上一座小山,山花烂漫、春意盎然,他却悚然感到自己是要死的,少年的他展现出哲人的敏感,他为这个问题惶惑不已,陷入了精神危机。他后来在《课虚无以责有》一文中写道:“这大概是我后来对哲学——追问人生之谜感到兴趣的最初起源,也是我的哲学始终不离开人生,并且把哲学第一命题设定为‘人活着’而对宇宙论、自然本性论甚至认识论兴趣不大的心理原因。”

也是在那年秋天,他的父亲去世。母亲和他陷入经济困难,在此后几年里饱尝人情冷暖,他后来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就是这样,不是由大富,而是由小康之家一下子坠入困顿(但也不是赤贫),我更深感触的与其说是残酷,不如说是虚伪,人情冷暖中的虚伪,所以我最恨虚伪。”

那段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他的性格,他变得孤僻,不怎么和同学交往,那些年,他读了大量哲学和社会科学方面的书,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翦伯赞的《历史哲学教程》、葛名中的《科学的哲学》,还有周建人编译的《新哲学手册》,非常艰难地啃下了后来对他影响深远的马克思主义的章节。1947年,他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读书。学校政治空气保守,有些书是禁书,学生的行李和抽屉经常被抽查,他看书都要冒很大的风险,后来他在《走我自己的路》里写道:“应该说,这对我后来的研究工作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不喜欢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喜欢空洞、烦琐的东西,比较注意书籍、文章中的新看法、新发现,比较注意科学上的争辩、讨论……这恐怕都应追溯到自己那个贫困、认真、广泛阅读的青年时期。”

 ©视觉中国

1950年,他考上北大哲学系,大多数时间也是在阅读中度过。由于买不起书,他经常挨饿进城看书,朝去晚归,在书店站立竟日。北大毕业之后,李泽厚次年进入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当时叫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当时一共只有六个人。两年之后,他参与了当时社会的美学大讨论,探讨“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与当时成名已久的朱光潜和蔡仪发生论战,在《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一文中,李泽厚提出此后开创的实践美学最重要的观点:“美的本质离不开人,人类的实践是美的根源,内在自然的人化是美感的根源。”朱光潜后来写信给自己的朋友,认为这篇文章是批评他观点文章中最有分量的一篇,李泽厚一战成名,当时他年仅26岁。

初试啼声之后,社会气氛日益紧张,报纸上开始出现批评李泽厚的声音,接下来是不得不沉寂的二十年漫长时光。1971年,他被下放到明港“五七干校”劳动,他冒着风险,带上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放在《毛选》下偷偷地看。在《悼朱光潜先生》一文里,李泽厚回忆1972年拜访朱光潜,两人只聊友情,不谈美学,一起喝酒。

李泽厚后来想,也许正是因为度过了那样沉闷的岁月,才会有了80年代的爆发。他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发表的两本书《美的历程》和《批判哲学的批判》,引发了当时社会的美学热,用何兆武的话说:“几乎是独领风骚,风靡了神州大陆。”钱理群在《李泽厚与80年代》里写道,80年代拥有全局性影响的,只有李泽厚。

李泽厚后来在和弟子陈明的对话中分析过原因:美学之所以风靡,“和整个社会那种复苏的状态大有关系,所以美学的胜利是整个社会追求新的生活的胜利,所以波及、影响面很大很广……是当时社会生机的表现。

刘东是李泽厚的博士生,他向我描述了李泽厚当时有多么受欢迎,他和刘东有一次一起去北大演讲,李泽厚并不是演讲嘉宾,但是被大会主席发现了他在场,大会主席喊了一声:“今天到会的有李泽厚教授。”然后楼上楼下数千人都开始欢呼鼓掌,“然后我得保护他的生命了,为什么?因为这几千个人都要签名,讲完了以后那得挤死他。”

刘东记得,那会儿知识分子思想很活跃,大家热衷于讨论各种社会的大问题,讨论阅读和写作,他和李泽厚经常会打电话,有一天晚上,李泽厚打来电话:“做什么呢?”

“我在看XX的书。”

“感觉如何?”

“太笨,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学问?”刘东说。

李泽厚哈哈大笑,“这样的人只能做学问了,要做生意还不赔了?”

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他们每天都要打两小时的电话,聊美学、阅读、历史、文化。经常争辩,“李老师需要一点对他的反驳意见,他才快乐的,你要说李老师说什么都对,那有啥意思呢。”

 ©视觉中国

刘东记得,李泽厚喜欢涉足很多领域的知识,文史哲、政经法、人类学、社会学,“没有哪一个专业是能够控制住他的,他喜欢关心各种事儿。

后来,刘东走上了学术道路,成为国内重要的哲学学者,他还是总想起这段时光和李泽厚对他的影响,“以追求学问本身的快乐为快乐,而不是说写了什么东西换什么东西为快乐,换了也好,不换也行,那是一个外在的偶然的,但是做学问是必然的。”他告诉我,李泽厚没靠关系,“他是唯一一个就是靠自己去思考问题,自下而上地获得了声望的这样一个人……他就是喜欢做学问,以做学问获得一种独立的尊严。

这种独立的尊严在他62岁离开中国赴美时,也依然葆有。1993年至1997年,李泽厚在美国科罗拉多学院哲学系担任客席讲座教授,一年开三门课,用英文讲授中国思想史、美学、论语,在此之前,他的英语只有初二的水平,但他努力学习,很受学生欢迎,他说:“我小赤佬是空拳打下天下。”

学者严锋在李泽厚先生去世之后发了微博,在他印象里,“那个时间段出去的人知识人不少,无以谋生,都是挂个访问学者、客座研究员什么的名义,领一些资助,这也情有可原。只有李泽厚先生不吃老本混圈子,担任正儿八经的教职。”

2010年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记者问李泽厚,“80岁了,觉得自己的生命够丰富吗?”他说不丰富,但是在同一代人中,他争取了最大的自由。他对自己很满意的地方是,“60岁到国外去,又打了一个天下……还用英文上课。我的英文不好,这很不容易,我居然克服了。我在经济上能独立自主,不依赖任何人,这也很满意。


 “他是最会制造孤独

最害怕孤独的人”


李泽厚晚年,赵士林经常去博尔德拜访他,他住在一栋三层的小楼里,布置得并不奢华,却很温馨,有一面很大的照片墙,都是李泽厚和家人的合影,照片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那些照片里并没有李泽厚成名后出席正式场合的照片,大都是一家人出去旅行时拍的。

和客人聊天的时候,李泽厚会坐在一个蓝紫色的沙发椅上,它有着舒服的靠背,李泽厚可以靠上去。赵士林告诉我,即使到了八九十岁,李泽厚的思维依然很活跃,跟他聊的也都是很新鲜的信息,“有时候有些信息我不知道他都知道的。”李泽厚努力跟上这个时代的诸种变化,会跟赵士林聊“国际形势、国内形势、中国的发展前景、比较伦理学问题等等,他总是希望中国能够进步文明,在文明的道路上能够继续往前走。”

 ©视觉中国

他家里常年订一份《科学美国人》,还有一份脑科学杂志《Mind》,他一直看,但物理学、宇宙学看不懂,也没兴趣,他对科技、医学和考古感兴趣,在一次采访里他说:“与当代大哲如海德格尔等人对现代科技多持摈弃和悲观的态度不同,我一直乐观地关注当代科技,并企望不断有新的突破。”

李泽厚的状态正如他的一位弟子杨煦生所说:“把自己的生命置于这么一种情态,让生命成为一种跟时代共同历险、共同焦虑的过程,正是李泽厚的特点。”       

然而赵士林还是能感觉到某种落寞,李泽厚的生活被圈于这栋小楼里,他记得李泽厚经常跟他说,自己可以交流的朋友很少,几乎没有,“而且他确实是一个不善于交往的人。”

在《世纪新梦》一书中,李泽厚曾自己描述过这种寂寞,“且说我这痴呆老人,近几年来几乎每日都散步在这异乡远域的寂寞小溪旁,听流水潺潺,望山色苍苍,不时回忆起五六十年代的各种情景:遥远得恍如隔世,却又仍然那么真实。那些被剥夺的青春时光是多么值得惋惜啊,毕竟是一去不复返了。”他也谈到自己“在异域异常寂寞,更难得有来自家乡的音讯”。

某种程度上,这也并非仅因远离故土。他所写的唯一一首新诗发表于1987年,而那首诗的题目便是《孤独》,“他是最会制造孤独又最害怕孤独的人。”刘东说。

还有另一层更深的孤独。‍‍‍‍‍‍‍‍‍‍‍自1992年赴美之后,他的研究重点放在了伦理学上,“两种道德”“历史与伦理的二律背反”“理性化的巫传统”“情本体”“度作为第一范畴”等概念,为思考世界和中国从哲学上提供了视角。他对于自己这些新的理论和概念很有自信,认为它们已经超越了自己赖以成名的美学,他把《人类历史学本体论》《伦理学新说述要》《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列为自己最满意的三本书,《美的历程》并不在此列,在《伦理学杂谈——李泽厚、刘悦笛2018年对谈录》里,他说:“我的伦理学,比我的美学可能更简明清晰。”

但在国内参与编辑出版的马群林感受到的则另一种氛围,“李先生最看中的是他出国以后,七十岁以后的书,但是这些思想,响应的人少。”刘再复则告诉我,“连反对的声音都很少。”

比起依然卖得红红火火的《美的历程》,马群林说,“后来这些书只能叫常销书,不能叫畅销书了。”

李泽厚也会时常表达没有知音的遗憾,“他最希望就是,他提出这个东西,别人接住,因为他的东西都是提纲性的,只是指出一个大方向、大框架,他希望有人接住,之后进行创造发挥,但这方面人很少。”马群林说,不过也能想得开,李泽厚90年代曾说,这是一个“学问家出现,思想家退出”的时代,马群林记得,李泽厚跟他说过:“他对他的东西的现在,就是不乐观,但是对它的将来,我非常放心。”       

8月1日,余英时去世时,李泽厚写了一副挽联,

惊闻噩耗,匆改名联,以志哀伤,不计工拙。

著述之精,助人之勤,我愧不如兄长;

和而不同,交淡如水,同期无负平生。

英时吾兄千古

李泽厚敬挽

在国内的刘东看到这副挽联时,内心有一丝不祥的预兆,李泽厚和余英时同岁,他还记得80年代时,一群人在李泽厚那里聚会,李泽厚的妻子烧饭,刘东端菜,桌上有当时的学者孙长江、庞朴、汤一介,这些学人们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一个一个离开这个世界,“李老师是唯一幸存的一位了”。他当时想去美国看看李泽厚,但因疫情未能成行。

“很难受,没赶上。”他说。

生前有很多人让李泽厚写自传,曾有一个出版社把合同都寄来了,那份合同在他的抽屉里放了很多年,杨斌告诉我。他曾主动请缨为他写传记,李泽厚说:“我除了学术之外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的生活就是读书写书而已。”

李泽厚没有留下遗言,他生前联系了冷冻大脑的机构,捐了8万美金,他交代好了自己的妻儿,希望能在死后冷冻自己的大脑,等到几百年后脑科学发达的时候可以进行研究,期待能从大脑里发现文化的残迹,以证明自己的积淀理论,“那比我所有书加起来贡献都要大。”(来源:腾讯新闻)

◦ 实习生王帆、祁佳妮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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