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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穿村而过后,消毒水成了最紧要物资 | 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1-08-05
记者/张涵 实习生/徐田艺
编辑/杨宝璐
 
村民们在路上晾晒被打湿的麦子

洪水从家乡漫过的痕迹,不是随着水渐渐退去就能被抹去的。
 
大片大片的玉米杆倒伏在水里;被水浸泡过的桃树,叶片变得枯黄,一颗颗水蜜桃在地上逐渐腐烂;上百牲畜在洪流中不知去处;浸泡过垃圾和动物尸体的雨水混杂着旱厕中的液体漫进房屋近一米高,五天后才退下,在墙上留下一道道明显的水位线印记。
 
与内涝的城市相比,乡村的水情似乎来得猛,去得也快一些;但与城市相比,乡村的修复能力却差了许多。洪水过后,大量被浸泡的物品不得不扔掉——毛绒玩具、发霉的床垫和衣服、沙发统统堆在村口的大路旁,天气炎热,铲车迟迟没来,散发出发霉的味道。 
 
被淹没的田地、果园和停转的养殖场、工厂还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最要紧的是消毒。每当新下拨的消毒液一进村,村民们就忙着兑水灌进农药喷壶里,在街上一遍遍地来回喷洒。

村民们在院子里晾晒家具

洪水过后,房屋被粪水浸泡

7月27日下午,新乡六庄店村村民陈喜乐一听说村里的水下去了,就立马往家赶。自从22日村里通知撤离之后,他就和父母暂住在姐姐那儿,家在水里泡了五天,他放心不下。
 
水是21日无声无息地涨上来的。那晚八点,屋内的积水半小时就积了三四十厘米;第二天水退去,来自卫河的水又开始灌进村里,他们走得仓促,几乎什么财物都没来得及转移。
 
一推开家门,旱厕茅坑的水面几乎与地面持平,粪水臭味和霉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令他几乎窒息。他赶快敞开门窗,把屋里大件家具拉到院子里晾晒,并取水桶来清洗地面淤泥。泥巴已经发硬,水冲不下来,他只好买来刮墙用的硬铲,一边铲泥一边拿水洗。
 
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也不干净。平时,村里的生活用水都是从井里抽上来的地下水,但洪水过后,地下水也被污染了。清洗完地面之后,陈喜乐开始为消毒发愁。村里还没发放消毒物资,他想到家里还有几瓶白酒,平时没人喝,这时派上了用场。他连开五六瓶,直接往墙上和地面泼洒,再拿抹布擦匀,勉强代替消毒液。
 
在六庄店村,村民们大多建了独门独院的二层楼房,格局也都差不多:正屋是客厅,东西厢是卧室,二楼一般用来存放粮食和杂物,厕所和厨房分列院子左右两侧,厕所多为旱厕,茅坑有的在厕内,有的裸露在院外。
 
大水灌进来时,陈喜乐只来得及把被褥和较轻的电视机搬上二楼,洪水过一遭,一楼的家具和家电全被污水泡了,木门也吸水膨胀,关不上。浸透了污水的床垫和沙发只能扔掉,他把木头床板拖到院子里晾干,晚上直接把被褥铺在木板上睡觉。衣柜实在不方便从屋子里拉出来,他就向亲戚借来一台大风扇,对着衣柜猛吹,想让家里的霉味尽快消散掉。
 
陈喜乐有些遗憾,事出突然,他来不及把车开到地势高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泡坏了。22日他们撤离时,村里的积水已经快到腰那么深了。村里的铲车和皮划艇都不够用,有人把车内胎拿出来当作救生圈。他看到别人家养的猪被大水冲出来,尖叫着挣扎,他想试图抓住一只,但无能为力。
 
遭灾的不止他一人。他打电话找人来维修洗衣机,对方告诉他,找他维修家电的人太多了,而且路上还有积水,过不来。村里的超市下层两排货架的商品全部泡了水,三个冰柜也只剩一个能用,老板丢掉了整整两大冰柜冷冻品。
 
“光是存货就损失了十来万。”超市老板不敢细算。

村里派来铲车清理堆放的垃圾

消毒物资只够最近几天使用

最先恢复的是电力。目前,六庄店村有一半家庭已恢复用电,部分区域由于积水尚未排完,暂时无法通电。与一周前相比,洪水已不是眼下最大的问题,紧缺物资由救生衣、皮划艇变成了消毒水、污水泵和发电机——地下水被污染,两三个月内都不能饮用,500多户居民的生活全凭捐赠的物资维持。
 
生活物资存放在村北地势最高的小学里,村民们每天凭户口本去学校领两件水和一箱泡面,有时也有萝卜、冬瓜等蔬菜。而消杀和重建物资一直不够用,村里的大队干部四处找物资捐献团队,书记也向乡里递了申请,但此次水灾范围大,一时半会儿能分到的物资有限。
 
虽然不缺菜,但由于天然气还没恢复供应,陈喜乐家没法做饭,他们一家三口和借住的亲戚连续几天只吃泡面。这几天,镇上的电磁炉已经卖脱销了。7月31日,天然气好不容易恢复了供应,终于可以煮面条和炒菜了,陈喜乐还是用自来水管流出来的水洗菜,只有煮面条和泡面时才舍得用矿泉水,他担心哪天物资突然断供,没有干净的水喝。
 
最紧要的还是消毒。据六庄店村书记段家林介绍,村里凡是被洪水泡过的地方都得消毒,因此需要大量的消毒液。乡里要求每个村至少要连续消毒三个月,每两天消毒一次,但目前的消毒物资只够最近几天的使用。村民刚搬回来的那两天,物资只够给每户发两小瓶消毒水,让村民们先给屋内做简单的消杀。
 
段家林列了一张急需物资清单,消毒水、消毒设备、发电机、污水泵,还有矿泉水和方便面。他告诉记者,虽然卫辉接收到了大量的捐赠物资,但城区内涝导致许多物资送不出来,目前村里接收的物资主要是食物和水,由乡里调配,或由志愿者从全国各地直接送到村口。
 
如何分配有限的物资也是个难题。虽然村里尽量做到按户平均分配,但仍有村民向村支书抱怨“不公平”:有些人的房屋位于低洼处,水还没退,人回不了村,物资就没法领;有时候物资不够分,先到先得,后去的人就没有了。
 
段家林和村长有些无奈。“哪有那么绝对的公平?”段家林说。他告诉记者,有时物资的确不够每户分。有一次,志愿者开车带来几筐豆角,明显不够全村人吃,最后村干部决定分给现场帮忙卸货的本村志愿者。“难道豆角也要平均分?一家发一根?”村长说道。
 
村长告诉记者,自己每天一早就开始分发物资,直到中午才能发完,之后又得接收新的物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检查村里房屋的安全也是眼下的重要工作。经过几天的浸泡,村里好几栋房屋的地面出现下陷,墙面也出现裂缝。段家林介绍,在此次洪水中,除了几间土房被直接冲垮之外,还有少数房屋出现了地面下陷的问题,但多数上报的还是墙面裂缝。那些房屋垮塌或地面下陷的村民目前还住在安置点或亲戚家,之后会有保险公司来定损赔偿。

洪水过后,桃园一片狼藉

被毁掉的果园和养殖场

娄召村与六庄店村相距一公里左右,娄召村的村主任介绍,娄召村在这次内涝中属于中度受灾区。7月21日晚九点左右,山水从太行山上迅猛而下,漫过107国道,涌进村子,径直灌入农田,第二天中午,眼见山水有一点儿消下去的希望,共产主义渠方向又不断涌来河水,河水山水,一南一北,把全村1200多亩地淹了个
 
七八月正是桃树摘果的季节。往年这时节,村民赵建淑天蒙蒙亮就起床,摘桃、装桃、运桃连轴转,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得找亲戚搭把手。
 
可眼下,十亩桃园在水里泡了九天,满树的桃子都被冲没了。积水快没过树干,水面漂着一层泡烂的叶子,散发着腐烂的味道。赵建淑心里清楚,一直这么泡着,树根肯定“不中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每天早上过去看看,“说不定水就退了呢,说不定树根还没烂呢。”
 
相比其他一年一收的作物,种桃树并不容易。前三年基本不挂果,等开始挂果了,还得施肥、剪枝、防病虫害,一年不停转。从早春桃树开花开始,赵建淑就背着喷雾器在果园里从早转悠到晚,她得在开花之前把肥浇上;五月挂了果,还得“夏剪”,把多余的树枝剪掉,这样七月末摘的果才甜。
 
赵建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片桃园上,到快摘桃那两个月,她每天扒拉着枝子看长没长虫。往年每亩桃树能有7000多元的收入,桃子一车一车地往外送,那是一家人的生计,以及两个儿子将来结婚的保障。今年不仅收成没了,桃树还都烂了根,只能拔掉重新再栽。
 
“村里的人跟我说,你们这算好的,至少房子没事,人没事,但俺家确实吃喝拉撒都指望着这片桃园。”赵建淑说。每天早上从果园看完树回来,她就帮村里的志愿者们做饭,她不乐意回家,“在人堆里忙活,我心里还痛快些。”
 
在此次洪灾中,大部分村民们种植和养殖产业都受到重创。六庄店村的段家名靠开养猪场维生,2019年猪瘟爆发时,他养的猪大部分都染了病,只能掩埋。好不容易又进了一批猪从头再养,又遇上了洪水。
 
7月22日村里大撤离时,他劝父母赶紧转移去外婆家,但母亲放心不下猪场,执意要留在村里。猪场位于村子南面,是村里地势最低的地方。当晚,他们把20多只小猪从猪场运到了地势稍高的自家院里,可水位一直在升,很快,家里院子也“守不住了”,开始积水。段家名的父母急了,他们看到村里有养牛户在用铲车往外运牛,于是也托人联系了一台铲车,一头一头地往外运猪仔。
 
即使如此,大部分猪依然没逃脱被洪水冲走的命运。暴雨一直在下,洪水冲得猪圈的门关不上,段家名进去查看时,只见两头大猪跑进饲料房,站在堆得高高的饲料袋上,露着眼睛和鼻子。
 
他急忙把这两只救了出来,邻居家的猪则冲到了玉米地里,段家名又叫了两三个人,扶着一个车轮胎下水找猪。玉米地里的水更深,淹到了段家名的脖子,还好水里浮力大,猪四脚不着地,他们没费太大力气把猪推了出来。
 
家里原本养了100多头猪,段家名的父亲在山上租了一间猪圈,把剩下的几十头猪养在那里,借亲戚家的干饲料喂养。被洪水泡过后,有些猪不愿意吃食。养猪场的机器和一万多斤饲料也全都被泡坏了,段家名的母亲估计养猪场的损失“得有二三十万”。除此之外,家里还种了六亩玉米,原本十月收获,最近本该是要浇水的时候,“现在也不需要浇了,都泡烂了。”
 
68岁的杨山喜是残疾人,几间砖土混合结构的屋子、五六十只鸡、七八只鹅、七八头猪是他的全部财产。洪水来的第一天,他坚决不肯离家,要在二楼守着他养的猪,直到第二天水深了,他才在乡亲们的劝告下不得不撤走。一提起自己养的牲畜,杨山喜忍不住抹泪,洪水过后,他只剩下十来只鸡和五头猪,家里储存的饲料被泡得发了霉,但(牲畜)“不吃不行”,他也不知道,这几只鸡和猪还能活多久。

尚未清理的死猪

消毒防疫是眼下最紧要的事

从洪水来临的那刻起,两村的村民就没休息过。娄召村与六庄店村都位于卫河北侧,隔着一条河,与卫辉市区遥遥相对。24日,他们拿起铁锹去共产主义渠堵决口;25日,乡里组织他们去坝上筑堤;27日晚上又下雨,村里召集村民前往卫辉市区边缘路段修筑防水坝,防止水流入市区。
 
由于房屋受洪水影响较轻,娄召村因此成了周边受灾村里亲戚们的投靠地。一千多口人的村子一下子又住进了五六百人。从23日凌晨起,村南头的李彩凤老人家,女儿、儿子的三十多个亲戚全住了进来,一家人挤得满满当当。
 
“白天把地铺卷起来堆在楼上,到晚上再打地铺睡觉。”李彩凤说。她买了四十斤面条和一箱咸菜,没燃气,她就把两口地锅拉出来给大家做饭,那原本是过年蒸馍的时候才用得上的。
 
陈喜乐家的家具刚添置不久,每样都花了大几千,而他在电焊厂上班,每个月工资只有3000多块。洪水泡坏了厂里的机器,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上班还是个未知数。年轻人们抱怨完了,收拾收拾,还可以重新干起,他们更心疼村里的老人们,种地、养猪的收入就是老人们的全部。
 
段家名家养的猪只剩几十头,接下来,是继续养猪还是外出打工,一家人都还没想好。眼下,虽然村里已经组织就地深埋了一部分禽畜尸体,但还有些尸体仍泡在没退下去的水洼中。村书记段家林要求村民们发现禽畜尸体就向大队报告,他再派人去就地掩埋。
 
水退下去了,段家林的紧张却挥之不去。垃圾在村口堆了几天,村里已经有人出现低烧、呼吸道感染等症状,他自己也感到喉咙不适。随着道路逐渐通畅,外面运进来的物资多了一些,每当新下拨的消毒水一进村,他就赶紧组织村民们把消毒液兑水,灌进农药喷壶里,用三轮车载着人,在街上一遍遍地来回喷洒。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陈喜乐、赵建淑、李彩凤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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