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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丹年:忆龚巧明

丁邢 丁东小群 2023-08-22

龚巧明像,裴庄欣绘

1985年,龚巧明在西藏采访途中,因车祸遇难,时年37岁。到今天,已过去38年了。年过古稀的我,用浑浊的目光努力回望当年,把焦距拉近,记忆中的细节被放大。今天再忆及她时,涌动在心中的,一个苦苦挣扎,左冲右突,寻求一方文学净土,也寻求个人精神出路的女作家。她在拉萨的文学活动以悲剧作结。随之,活跃在西藏文坛的青年作家大多数陆续离开,标志着边陲文学的一个热闹时期的结束。我一直在想,要是她没遇上偶然事故,活到今天,古稀之年,也许会作出另一番总结…… 

与龚巧明交往的点滴回忆

1976年文革结束,龚巧明考入四川大学时已很有名气,在校期间被吸收参加四川省作协,又报名竞选人大代表。她和一群同样有才气的川大同学办了一份刊物叫《锦江》,四川的青年学生们提到这份刊物大多都很喜欢。

我们西南师大七七级、七八级的部分同学也想办刊物,鼓捣近一年,征集了一堆稿子,取刊名《普通人》,还集了资,最终无果。

我对她的最初印象来自于我妹妹。妹妹是川大经济系七八级学生,谈起川大中文系七七级的龚巧明,语气中充满了崇敬,还建议我给《锦江》投稿。于是我寄去了两份小说稿,龚巧明很快就回了信,说其中一篇将采用,刊登在《锦江》第四期上。语气亲切平等,让人非常感动。从那时起,她进入了我的心,成为心底一份永远的珍藏。我相信,她用同样的方式,征服了许多人的心。

我再投去一篇小小说,也采用,已经发排,龚巧明称赞说“这一篇是真正的小说构思”。突然《锦江》被勒令停刊。她来信告知,满纸惋惜,我本想跟她一起大骂。但她语气淡淡,忧伤,没有愤慨,使我颇感意外,大骂的冲动憋了回去。当时,川大校园氛围比较平和,不同于西师学生的狂飙激进。龚巧明在《锦江》上刊出两篇小说《思念你,桦林》和《长长国境线》,是导致《锦江》停刊的重要原因。

1980年,我建议西师的王康给龚巧明写信,王康写信了,但龚巧明没有回信。

1980年暑假,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重庆地界,到了成都,在川大女生宿舍见到龚巧明。一群人在场,她没怎么说话,沉静,稳重,却自有一种气场。我在1980年7月16日的日记中写到:

在川大女生宿舍里,我和龚巧明见面了。她作为川大学生刊物《锦江》杂志的编辑和我交谈。

她朴素大方,亲切自然,给人很好的印象。眼镜后面的眼睛不露锋芒。秀气的长脸盘,端庄的鼻子,端正的小嘴。短头发没加修饰,向后梳着。蓝制服,布裤子,白色凉鞋,很普通的模样。在任何一个陌生的环境,如果她不开口说话,谁也不会注意她的。

但她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我说不清楚这魅力是从什么地方透出来的。也许是她那坦率的谈吐,也许是那落落大方的态度,也许是她对人的诚恳亲切和随便。总之,只要你认识这个人,而且知道她在学校的影响,知道她在同学中的威望,你就自然而然地被她吸引,而且喜欢她——不是向一个敬而远之的神,而是向一个有才华有能力的朋友和同志,表达出你的观点和看法。

   我喜欢她,也喜欢川大的同学。很愿意为川大同学做点什么,自告奋勇和另一位西师同学去大街上销售《锦江》杂志,记得好像每本优惠价是二角五分。我们在大街上见人就凑上去:“买一本吧,学生办的,内容活跃,很便宜的!”一共卖出了20多本,算是为这份具有时代标志性意义的学生刊物作了一小点贡献。

龚巧明比我大三岁。她是老三届高中生,个头比我高,思维言谈成熟得像个长辈。或许因为我表情比较单纯,所以后来在拉萨时,她经常叫我“小朋友”。

1982年5月,龚巧明毕业分配去了西藏,分配在《西藏文艺》(后改名《西藏文学》)杂志社任编辑。她沿川藏线进去的,沿途写了好些充满激情的散文,激动了朋友们的心,我的心也随她去了。到秋天,我也毕业了,去向几经反复,很不愉快。茫茫然不知该去何方,迷惘中想到了龚巧明,何不也去西藏? 龚巧明去西藏,像长江中的航船,船尾漾开两道波纹成为航道,后来者便跟了上去。若不是她作为七七级毕业生先去了,七八级的我是不会想到去西藏的。

到了拉萨安顿下来,第一要找的就是龚巧明。在文联的小楼上见面,她非常高兴,问有住处吗?我说住办公室,与一个搞财务的女孩同住,房间里有两张办公桌表示这里办公,安两张床表示这里也是寝室。她爽快地说,你搬来文联住吧,这里安静好写作。我喜形于色,能如此近距离地跟她在一起真是造化!第二天提了一个大包来到文联,却兜头一瓢凉水,她说有人反对,陌生人不能住在这儿。拒绝的表情和邀请的表情一样,都很自然,真诚而坦率。尽管没能住在龚巧明身边,她的邀请对我却具有极大意义,代表着一个群体的认可和接纳,给了初到拉萨心怀恐惧的我很大的心理慰藉。

龚巧明待人接物态度诚恳,交谈时专注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眼神宁和沉静,富于感染力。文革时期,人们互相整、互相斗,全都疯了,一旦出现一个理性、温和、包容的性格,便产生磁石一样强大的吸引力,这正是龚巧明的魅力所在。

她对我说:“在编辑部里,我的阅稿量是最大的,经常看稿子看到下半夜,常咳嗽,有几天晚上咳血了。” 有一次龚巧明下乡归来,桌子上一堆信件,她说:“急急忙忙跑回来,就是为了这些朋友们啊!”还有一次她和几个男人去草原,因为暴风,被困在草原上好几天。大家都担心,一串串人跑去编辑部打探情况。终于回来了,看她身上,质量很薄的浅色裤子,很脏不说,裤裆从前到后绽了线,可能是骑马造成的,露出里面的秋裤,很难为情,她说:“没办法,又有什么关系!”

由她带动,我也继续进行文学创作。第一次交稿后,她满面喜色地告诉我,栏目编辑如何欣赏这篇稿,主编如何注意到这篇稿,那情景倒好像稿子是她写的。但是第二篇稿就没这么运气。龚巧明不满意,我改了又改,每一稿她都仔细看,一直改到第六稿,我麻木了,她也不看了,说“整天的只看你这个,感觉都没了” 。换个人再看,提了意见再改,终于发表。

将这期杂志寄给大学同学张鲁,被他批得体无完肤。我猜测也许是编辑们为了安慰我才发表的,心里倒有几分不安。接下来写了一两篇好点的,到1985年获得了自治区年度中篇小说创作二等奖。

一位朋友评论:龚巧明总是兴致勃勃地去干一些对她自己毫无好处的事情。例如,一位文学新人的稿子因为字迹潦草,她竟然一篇接一篇地誊抄清楚。在她看稿量最大、工作最繁重的一段时间,常常夜里吐血。无疑,龚巧明以强大的辐射力成为当时西藏文学界中心人物之一,激励和带动着一大群人,她不时把我们叫到编辑部去参加活动。美籍华人作家於梨华到拉萨来,文学青年济济一堂听她讲座,多数都是龚巧明邀约来的。有两三次宣传部审查影片,她也叫上我。

前排右二为孙丹年,后排右二为龚巧明

1983年12月初,《西藏文学》编辑部举办“改稿会”,地点在西郊的一个偏僻地方。我去得早,龚巧明已经等在那里,笑吟吟地迎上前来。我却因为算账出现了2角钱的误差,情绪不好,耷拉着脸没有理她。龚巧明一怔,笑容凝固了一瞬。幸好又有人来,她又笑吟吟地迎接去了。旁边有人说:“你这人真是的,人家龚巧明看见你多高兴啊!”为这天的无礼,我很是厌弃自己。那时,龚巧明为了那篇《他留在这片土壤中》,正承受着上纲上线的猛烈批判,检查写了一遍又一遍,多么沉重的精神压力,她负责筹备改稿会容易吗!

龚巧明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其实我和她交往并不多,也不深。她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高朋云集,来客一般都招待吃饭。记得第一次在她的房间里帮着择菜,是蔫巴巴的小白菜,我很正常地摘除发黄发蔫的叶子,留下细细一点菜心。她突然叫起来:“不是这样的,你以为这是在成都啊!这里的小白菜七角钱一斤!”我被烫了似的一下把手中的菜扔了。在重庆小白菜只要三、四分钱一捆,拉萨的菜价贵了十几倍。此后习惯了吃半枯干的黄菜叶子。

面对拉萨的现实

一位作者写道:“今日西藏特征:一只脚还踩在香烟缭绕的过去,一只脚已经跨入车水马龙的现代。”西藏的古老气息,包括一些冥顽不化的习俗,也给大学生们造成强烈的感官刺激。

八十年代初期进藏的大学生,以沐浴过思想解放洗礼的全新精神面貌,给进藏干部中刻板僵化的部分人,造成很大的观念冲击。其中又以自愿进藏的大学生们最为活跃,成为新潮流的中坚。

刚到拉萨时住招待所,我们十多个来自各地的大学生,等待落实工作单位,一度很热闹。我们是第一批自己联系工作单位的大学生,突破了国家分配的惯例,让人事局的工作人员很不适应。

我和上海的张生奋、叶敏,太原的张然一起去自治区人事局办入职手续。我们四个靠墙站着,面前一排办公桌,有个中年人面色阴沉,场面有些像在派出所里接受询问。张生奋先说:“我们都是进藏之前自己找的单位,早就联系好了,请你盖章。”中年人沉默着,耷拉着脸,开口就没好气:“你们这批大学生,到了拉萨,不来报到,满大街乱跑,找什么工作!太不像话,从来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我们自己联系单位,给你减少工作量,不是很好吗?他却说:“不行,这章我不能盖!”

此前进藏的汉族干部,习惯于一生交给党安排,他们不能容忍后来者自由选择。他拒绝盖章。轮到我们沉默了。张生奋最机灵,他不接茬,却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中年人依然阴沉,张生奋便把同样的话说了第三遍,把几张纸推到中年人面前,强硬地说:“你,盖章吧!”中年人似乎也没啥辙,问:“你们都找了什么单位?”我们各自陈述,张生奋毕业于铁道学院,联系了邮电局;叶敏学计算机,联系了电信局;张大志学油画的,联系了自治区歌舞团搞舞美;我去自治区文化局。那个中年人无奈,只得依次盖章。

文以载道

一批文学新锐的出现,推动着文学蓬勃发展。《西藏文学》登载的作品不断被《小说月报》选登。有人说,那个时期,西藏的文学繁荣与龚巧明是分不开的。

但龚巧明的创作却不顺利。本来,她追求在人性方面开拓,在写作手法上突破,将文学性的心理刻划引入纪实文学描写,笔触带点“小女人”味儿,性格温雅,文风含蓄。她从川大当学生时起,直至进藏,每发表一篇力作,就挨一次批判。龚巧明的短篇小说《思念你,桦林》和《长长国境线》都是上乘之作,字里行间洋溢着优美的人性。但《思念你,桦林》成了猛烈攻击人性论的靶子之一。《长长国境线》遭到点名批评,最严重的指责是“会引起国际纠纷”。龚巧明曾幽幽怨怨地对我说:“国际上没事干了,管我这篇小文章?!”

龚巧明与黄志龙合写的报告文学《他留在这片土壤中》发表于《西藏文学》1983年第4期,讲述西藏农科院土肥研究专家卢耀曾的故事。刚好赶上“清污”,其中有关感情生活的动人描写,却成了批判的靶子,引起争论,前后长达一年半之久。

最早是《西藏文学》1983年第6期登出一篇三人署名的批判文章《是希望,还是幻灭?——评报告文学<他留在这片土壤中>》。开篇就说,龚巧明等写的《他留在这片土壤中》是“在一些重大原则问题上存在着严重错误倾向的作品。”谴责龚巧明没有被卢耀曾“结婚那天是在实验室里度过的”这一崇高的奉献精神所感动,反而对卢耀曾年轻时在南京的一段感情“不惜浓墨重彩,用了洋洋千余言,把那种缠绵悱恻、藕断丝连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不难看出,作者是借助西方现代派潜意识的表现手法,借卢耀曾的形象来抒发个人不健康的感情……迎合了社会上一些庸俗低级的资产阶级情调,污染社会空气。更严重的是歪曲和破坏了卢耀曾的典型形象,丑化了英雄人物。”文章认定,“《他留在这片土壤中》所表现出的倾向性,正是这种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的具体体现。”

好在1984年第1期《西藏文学》登出于乃昌《文艺批评应从美学和历史的观点出发》,为龚巧明辩护:“长期以来,有某些文艺批评者,他们的审美感觉神经麻木了,无视艺术特性和艺术规律,抹杀文艺批评的美学性质,用庸俗社会学取代作为一门独立科学的文艺学。”

《西藏文学》1984年第3期,又发表张治维的《坚持社会主义文艺方向,清除和防止精神污染》,继续针对着龚巧明和黄志龙不点名批评。

接着,《西藏文学》1984年第4期发表了李佳俊一篇态度中允的文章《要重视报告文学的创作》。文章将《他留在这片土壤中》说成是“有缺陷的作品”:“是一篇旨在给勤勤恳恳研究西藏土壤的知识分子卢耀曾烈士画像的报告文学,由于作者过分渲染了对卢耀曾牺牲的伤感情绪,又在结尾处抒发与作品主题不相干的个人感情,使整个作品的调子显得低沉了一些……作者为了追求艺术效果,在个别情节的连接上采用了‘合理想象’,导致个别读者对这篇报告文学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同时,批驳《是希望还是幻灭》的过激论调,为龚巧明等辩护开脱:“作为文学的组成部分,并不要求它对社会生活进行直接的指导,而主要是通过艺术形象对读者进行潜移默化的熏陶……作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个人气质和艺术情趣,对事件和人物所具有的思想意义进行多方面的开掘,创作出各有千秋的报告文学作品,就是通常所说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最后肯定龚巧明等作者的开拓精神:“作者不顾个别同志主张‘文学离现实远一点好’的糊涂观念,坚持向先进人物学习,努力塑造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其用心还是好的。”

两个月后,还是李佳俊再发文章,认为《是希望还是幻灭》对报告文学《他留在这片土壤中》从真实性、艺术性、倾向性三个方面,从思想到艺术,从内容到形式进行彻底否定,是错误的。肯定“龚巧明是一个刚进藏的大学毕业生,她放弃了内地较好的工作和生活环境,经历了种种波折,志愿来西藏工作,表现出可贵的政治热情……运用报告文学形式塑造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创作精神十分可贵,对英雄的爱戴和崇敬的感情洋溢在字里行间”;“把叙事、抒情和哲理融汇于一炉,吸取和借鉴了现代派的某些表现手法……别具一格,给人新颖的艺术感受,对我区报告文学的创作不无开拓的意义。”

李佳俊的文章,终于把龚巧明从“清污”中解脱出来。李佳俊是四川三台县人1938年生,云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0年进藏。担任过《西藏文学》杂志主编,西藏作协副主席。

在这场风波中,龚巧明沉默了一年半。从1983年8月至1985年3月,没有在《西藏文学》上发表作品。

好在川大中文系77级同学赵晓铃,当时供职于重庆《红岩》杂志,在1984年第1期编发了龚巧明在进藏途中写的长篇散文《那雪,像白色的火焰》。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的田文,立即写评论《也许,那是再生的火焰》呼应,热情洋溢地给予龚巧明以精神支持。龚巧明遇难两年后,在同一条路上,田文遭遇泥石流,也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直至1985年第3期《西藏文学》,龚巧明才又发表新作《极地素描》。龚巧明遇难后,10月号发表了鄢玉兰为《极地素描》写的评论:“正因为作者倾注了她对藏族的热爱,她笔下的人物才能使人感动。”

右一龚巧明

她最后的话:文学莫得搞头

龚巧明曾问我:“为什么去北京就好,来西藏就不好?气候不是一样的吗,寒冷,干燥,风沙,缺少新鲜蔬果,只除了北京不缺氧。”

她之进藏,真是如同学评论的“为了拒绝创作流于平庸,为了一种纯精神的追求”?她一厢情愿地憧憬着西藏的创作环境,认为,既然那里很艰苦很闭塞,当然应该比内地单纯,当然适合去“文以载道”,当然适合文学的繁荣。 

严酷的气候,与内地迥异的生活习俗,语言不通,人情隔膜,无法逃避的压力。每当深夜,哮喘咳血,如何战胜病痛,如何排遣孤寂……龚巧明是一位女性,美丽、善良、温柔,还特别善解人意,不少男士都说过,只有龚巧明能理解他。当时她是单身,有的男人被她吸引,或强或弱地传递着感情信号,造成困扰。

痛苦的、无解的纠结,长期精神紧张。渐渐地,她眼神中出现过一点闪闪烁烁的东西,时不时有点神经质。内心的尖锐矛盾逐渐外化,她反常地失去了沉静。

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拉萨幸福路大街上。听说她与前夫复婚了,穿着浅色衬衫,衬衫下摆扎在红花长裙里,鲜艳,苗条,背景是灰扑扑的藏式建筑,衬托着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她告诉我已离开文学岗位,调去当记者,准备下基层采访。神色有些凄然,悲怆地说:“不搞文学了,文学莫得搞头……我改行了!”

围绕报告文学《他留在这片土壤中》的争论,已经平息。控方不吭声儿了,辨方扬眉吐气,我觉得她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继续写。是什么阻挡了她,以致在生命的最佳创作时段放弃了文学努力?

她9月下旬去藏东南采访。26日,在回来的路上,吉普车翻到尼洋河里,河水将她冲走了。第三天,9月28日,在距出事地点下游20多公里的地方,找到龚巧明遗体。

下午,自治区人民医院太平间外面,许多人等待着龚巧明归来。男人们红着眼眶,铁青着脸。女人们啜泣着,有人脸冲着墙哭出声来。

卡车载着龚巧明回来了。一位美术家朋友说:“她是憋死的而不是淹死的。她拼命控制呼吸以求生存,血管都呈青紫色,嘴唇发乌,但腹腔里没进一点水。她多顽强啊!”

芳魂飘然远去。我们为她梳洗换装,很认真,谁也没哭。我们擦洗她脸上身上青肿淤血的伤处,涤净头发里的沙子,抹上发乳。龚巧明很安详,任我们摆布,那情景就像一群美容师,围着一位年轻姑娘,为了她的幸福,尽力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没有合适的衣服。正好我妹妹从北京寄给我一套细呢料西装,深灰色,质量不错,就给龚巧明穿上,挺合身。也算是寄托我的一点哀思。

10月5日,西藏文联举行追悼会。灵堂布置得很美。拉萨正是开花的季节,以黄白二色的单瓣菊花为主,间以各色鲜花,龚巧明在花丛中熟睡,四周挽联飘逸。

《西藏文学》的一位编辑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点纪念文字?” 是啊,人家活着时,你经常跟在她背后转悠,死了,居然一个字也没有?我非常悲痛和愧疚,但写不出什么来。她的面容和身材在我脑海中非常清晰,但她的精神世界却朦朦胧胧,我什么也没明白。

需要时间,需要历练,我知道自己终将会厘清这团乱麻。

龚巧明憩息在拉萨烈士陵园里,享受高原温暖的阳光,沐浴极地的夕晖朝霞。她用汗水浇灌过边疆的土地,又以鲜血和生命滋润了长长国境线。年年清明节,坟前都供着香甜的青稞酒,坟头上挂着洁白的哈达。龚巧明是殉道者,充满献身精神,义无反顾地投入那肯定会焚化了自己的熔炉。

一想起她就心里难过,这份难过像个肿瘤,堵在心里。

1987年9月26日,她去世两周年忌辰那天,突然被触动,堵心的话倾泻而出,抓过一个笔记本,在最后一页上,杂乱地随手记下一堆文字,自己用了第一人称,对她用了第二人称,如同面晤,相对促膝。字迹虽然潦草,话却都淌自心底里——

涉及到信仰问题,你总是比我看得透,比我站得高。

1980年,我还是西南师院中文系学生,创作了属于自己的、正式的第一篇小说,是你负责审阅的。那时我什么也不懂。你写信问我:对编辑“将来稿大砍大削”有什么意见?我回信说:“这是你们的权力。”但我并不确切知道什么是编辑的权力以及为什么拥有这权力。

其实你不用回信。对我这样一个缺乏知识、缺少分量、初出茅庐的文学爱好者,你在百忙之中本不必回信的,但你回信了,有夸奖(夸我的纯朴和认真),有鼓励,也随手拉拉家常,这便赢得了好感,也许,对许多文学青年来说,都是这样的吧?编辑与作者之间的信任就是这样建立的,从信任发展出友谊,友谊之花结出文学之果。你培育了多少这样的文学果实呢?你下葬那天,一百多人自发为你送葬,这些人里边,有多少人是你用心血、热情、友谊浇灌过的呢?

情动乎中,发之于外……在你两周年祭辰之际,我提笔了。

九十年代初,我写了悼念文章《坟上飘哈达》,西师中文系77级同学吴景娅正在主编《重庆晚报·副刊》,由她登出了。

现在,我以年愈古稀的浑浊目光,回望当年,望向阔别30多年的极地,望向37岁年轻的龚巧明,拂开混沌烟云,再读她留下的文字。

其实龚巧明很值。短暂37年人生中,文学生命的有效期只有短短8年,几乎每一篇力作都能激起争论。报告文学《他留在这片土壤中》引发社会强烈关注长达一年半,而短篇小说《思念你,桦林》和《长长国境线》已经是新时期文学的标志性作品。当然也留下遗憾,龚巧明的报告文学,批判力度比较弱,仍局限在某种框架之内。

龚巧明无私,这是一种崇高的境界,不是为了爱情,不是为了小群体利益,不是为了某种排他的信仰。龚巧明为了文学而被误解,被伤害,那伤口太深。她悲伤地遁入新闻去求得平衡,然而平衡并不是通过空间移位来完成——她献出了生命,留下了永恒。永恒的不是她的作品,她尚未来得及留下恢弘的作品。永恒的是她的形象,为文学的奉献和牺牲,做人的境界和品位。

龚巧明谢世38年了,影响依然绵延不息,还有人为她思考,为她抗辩,为她心痛,为她落泪……

2023年8月12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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