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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之上的爱意:读 《去日落处》

同小语 同语II 2023-05-16


To the warm horizon [1]是韩国作家崔真英于2017年出版的小说《去日落处》[2]的英译本。小说展现了韩国人在后末日(post-apocalyptic)世界中迁徙、在俄罗斯遭遇生存危机的情景,并以细腻的口吻讲述了Jina(下称智娜)和Dori(下称多莉)两位女性在残酷世界中的浪漫爱情故事。

 

 “我没有在一开始就设想了病毒和俄罗斯,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展现两个女人的爱情。”作者在访谈中反复强调这是一个宏大背景下平凡的爱情故事[3]。

 

后末日反乌托邦是科幻中常见的设定,在这部小说中,该设定是将日常现实极端化的写作策略之一,影响了情与物的流转。借助这一策略,作者把韩国搬到了俄罗斯,将内在于东亚社会的暴力状况提取出来,进行了极端化和普遍化的展示,书写了在这种暴力处境中生长出来的、另类的女同性恋浪漫爱情故事

 

不够科幻的部分是:在性别、阶级和性取向的视野下,针对女性的暴力是如此现实主义,以至于不需要动用科幻设定来言说。

 

浪漫的部分是:在对女性而言很残酷的暴力状况中,两个女人在制造爱。很难想象一部描写末日生存的作品,结尾是我爱你



图源:Digital Library of Korean Literature



枪支、口红与折叠刀


末日设定的影响首先并且基础性地体现在物质之上,具体而言,体现在物品上。既先的资本主义秩序社会被置换成俄罗斯冰原上无政府的离散状态——曾经稳定的交换体系被打碎重组,物资匮乏,基础设施崩坏,能够携带着迁徙的物品有限。因此,对物的判断和拣选极其重要。


在求生语境中,对物品的重要分类标准之一即是否必需。要应对饥饿、寒冷和疾病,吃穿用度是必需品;犯罪横行、暴力丛生,交通工具、武器、地图、望远镜是必需品;咖啡、口红、圣诞卡片、书籍均为非必需品。


小说中潜伏着一组物的对立:女性所持有的不是带来的就是捡来的非必需品,她们互相赠送的是口红、化妆品、发夹、围巾、明信片和书籍这类物品;而食物、枪支、交通工具等资源几乎都集中在男性手里。如果说前一类物品承载感情、存储记忆、勾连着浪漫和希望的话语,后一类物品就决定了生存的处境


情感并不是内在于人然后外化出来,而是在身体和身体之间、物品与物品之间、身体与物品之间流动。以礼物的形式,咖啡、口红和圣诞卡片在多莉和智娜手中传递,此时叙述节奏放慢,物品的交换开启了她们的身体接触:两双手握着同一个咖啡杯;圣诞卡片被接收后,吻也被接收,口红的玫瑰味道沾在彼此的唇上。这些非必需品的流动,它们和身体的接触、它们所引发身体与身体的接触,承载了情感。


在初次相遇时,智娜给躲藏的多莉带来了热咖啡。咖啡对于多莉来说,无疑是奢侈品。她详细描述了智娜如何让她喝下咖啡的过程:拿着杯子的手被智娜包裹起来。智娜先自己抿了一口,然后再将杯子送到多莉嘴边,润湿了她的嘴唇。在这亲密的肢体接触之下,被描述为“黑色液体上飘着白色蒸汽”的东西转换成了熟悉的、真正的咖啡。紧接着智娜向多莉发出了同行邀请。


多莉一直挣扎在生死线上,勉强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对非必需品并不报以关注,和智娜相遇后,她看到智娜即使在灾难中也保持清洁和美,极有尊严地生活,“我开始想是不是有的东西在她身上会很好看,是不是她会喜欢这个东西。”在搜集物资的过程中,她开始关注来自昔日文明世界的物品。


口红和圣诞卡片在小说的语境中被剥离了商品含义,在冷冻荒原上失去交换价值,只留下最朴素的使用价值。在被多莉的目光注视前,它们只是普通的垃圾,作为礼物被送出时却勾连了人物的感情。赠送行为一经完成就被欣然接受并且很理想地得到了及时的回应。在分歧发生时,多莉将一支玫瑰味的口红塞到智娜手中。智娜涂抹口红,多莉用手指清理了她的唇线。在礼物被接收的时刻,接收者智娜才意识到她如此需要它:“在这片荒凉、冰冷的土地上,在这条无穷无尽的道路上,在这些因不幸和绝望而疲惫不堪的人们中间,我一直想要的就是这种东西”。分歧仍然存在,但双方关系得到了缓和。


智娜在涂抹时描述了嘴唇和口红接触的感觉:嘴唇干裂无法像从前那样顺滑地涂抹口红,但鼻子下面闻到了玫瑰的气味。“从前”指向的是韩国,身体与物品的接触将现在和过去接通起来。以触感和气味为媒介,口红牵连起智娜关于母亲和韩国的回忆:她在母亲的发廊中长大,被食物和化妆品包围,修剪头发填满日常……化妆这一行为及相关审美感觉在母女之间存在代际的情感联系,现在被剥离社会和家庭语境,转移到末日世界之中,为多莉所共享。此后,智娜总是涂着这只口红,也总是在多莉身边。


在季节和时间感觉一片模糊的当下,多莉数不清日子,不知道每一天在公历上是哪一天,只知道是冬季。作为回忆性物品的圣诞卡片,勾连的是多莉的时空记忆:“我记起了现在不得不忘记的那些圣诞快乐和新年快乐。”当智娜接受卡片时,她们的情感立刻升温:“我发现自己在亲吻她。寒冷又温暖、粗糙又柔软。冻伤、饥饿、不幸和灾难都被我们的吻吓跑了。我的嘴唇闻起来也有了玫瑰的味道。”


多莉和智娜被物品所牵连起来的亲密行为是一个浪漫的姿态:在紧迫的生存压力下,物品是否为生存所需的标准无法将其蕴含的情感价值完全回收


图源:英译本To the Warm Horizon封面


物的另一端是武器,其内部也能划分层级。男人拿枪,男人驾车,男人对物资进行抢夺、垄断、分配和交易。其中也包括女人。智娜的父亲作为大家长持有、收缴和使用武器,食物和暴力的分配权也在他的手里。他一开始就对多莉的背包进行了搜查,就她持有的折叠刀发生了对峙:


“父亲在多莉的背包里发现了一把折叠刀,他大笑了起来:你能用这种东西做什么?”他试图把它当作工具来开罐头。但当多莉说她和妹妹从韩国徒步逃离,他又警惕起来,说这把刀太危险。即使持有左轮手枪和霰弹枪这类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武器,男性在面对作为几乎不能算作武器的折叠刀之时也生发了警惕之心。


折叠刀作为多莉最重要的物品在整部小说中出现了十三次。握紧折叠刀是她感知到危险的标志性动作:在智娜第一次接近她的时候、面对智娜家族亲戚感到不安的时候、遭受侵害保护自己的时候。就是这种勉强能打开罐头的小东西能将人杀死。作为多莉本人的象征,它既是武器也是工具,既是定情的礼物也是护身符。


小说中只有一次她们找到了可以落脚的房屋。洗澡的时候,多莉抚摸智娜脖子上的皮肤,突然想到了她用折叠刀割开的喉咙。在亲密的余韵和温情脉脉的空气中,一切似乎都在好转。多莉此前坚持从智娜父亲手中要回折叠刀,现在她希望将折叠刀送给智娜。此时,折叠刀的用途和意义改变了:武器变成了礼物。但智娜拒绝了这份礼物,并强调了折叠刀作为武器的用途。


折叠刀一端连接着残酷的现实状况,一端连接着与智娜的感情与重新开始的希望。这正是多莉的两难之境:作为武器的折叠刀可以保护自己但无法被满怀爱意地送出,而作为信物赠送的折叠刀则再也无法保护自己。生存智慧是怀疑、遗忘和离开,但情感需求是在爱意中活下去。因此既不能放松警惕打开自己变得软弱,也不能过于冷酷变得像灾难本身


在她们分开以后,多莉用折叠刀割断了自己的头发。



“重新开始”和暴力状况:

希望的话语与生存的隐忧


如果说作者设置“末日世界”的初衷是:与其放在一个“只有女同性恋受伤的”社会环境中,不如把所有人都扔进苦难里。但实际上她揭示的是:即使是在一个所有人都平等地不幸的世界里,一些人总比另一些人更不幸


在日常状态下,个体的生存能力及其抵抗暴力的能力依赖其所处的社会位置及拥有的关系网络;在东亚社会中,尤其突出的两个要素是阶层性别。毋庸置疑,小说的背景被放置在俄罗斯,然而通过卡车这一媒介,韩国却以一种缺席的方式完成了在场:卡车由男性大家长(父亲)掌权,家庭成员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是典型的社会缩影。借助卡车,作者将韩国的社会现实搬运到了俄罗斯寒冷的土地上:智娜置身大家族的保护之下,燃料物资充足;多莉带着妹妹逃亡,没有交通工具,走坏的鞋和仅有的武器彰显她所面临的严峻状况。


在初次相遇的场景中,多莉着重描述了自己与智娜家族生存状况的区隔。物资紧缺,她抱着妹妹躲在房间最遥远的角落,一墙之隔,智娜的家庭成员生火加热食物、烧开热水来洗脸洗手,ta们用韩语交谈,烤肉的味道飘进房间。


卡车是智娜的家,搭载的成员由父亲进行筛选。尽管智娜邀请多莉搭上了这辆卡车,“不是家里人”的多莉也在卡车内部遭受恶意,如履薄冰,只能躲进智娜的眼睛。多莉的窘迫和匮乏、她对区隔敏锐的自觉,都在智娜的注视下一览无余:多莉竭力与家族成员保持距离,不碰ta们的食物、睡在卡车外面的睡袋里、面对家族成员的恶意言行不作回应,沉默得像个玩偶。与之完全相反,在多莉的视角中,智娜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维持尊严的能力,她重视打理头发,每一餐都吃得很有仪式感,细嚼慢咽,从不直接从罐头里吃东西,也不吃未经加热过的食物。


在极端状况下,以枪击、殴打为引线,普遍而隐形的暴力被突显出来,在女性身上集中表现为性暴力


两次暴力事件都以外部袭击为引子,但呈现出不同的特征。


多莉遭受的是来自卡车内部的暴力,这是一种内在于东亚的暴力,大家族因排外情绪对多莉累积的不满和恶意以性暴力的形式爆发出来,多莉也以暴力给予回应。这次事件为多莉和智娜短暂的同行画上了终止符,也改变了留在车中的智娜:“我们可以殴打和抛弃彼此,我们可以强奸和杀害彼此”。这辆卡车最终驶向边境,在那里,男性主导的临时营地以战争为借口掠夺和垄断了食物、暴力以及性资源。


图源:原书(韩文 )최진영:해가 지는 곳으로 封面 


智娜初次遭受性暴力是在卡车外部,她描述了室外的景观:


“远处的红光在地平线外涌动。幽灵般的声音伴随着风,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洁白圆润的月亮平静地升起,照耀着我们。就像有人在天空中观看。就像有人躺在火炉边舒适的扶手椅上,就着浓咖啡和核桃派,看着这一切发生。”这是智娜的独白第一次超越限度,直接向文本之外发问:“我想问,你看过多少次这种场景了?你为什么不关掉这屏幕?”


在这个被观看的暴力场景中,智娜重新回忆起初遇时多莉的眼神,第一次理解了多莉沉默之下的隐忧:对女性而言,卡车外部是充满恶意的生存空间,卡车内部同样如此


在再现作品中,无论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浪漫文本,都较少出现双方分别遭受性暴力的叙述。因为在日常生活中,这是一种例外状态。而在末日背景下,极端暴力才是日常状态,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女性交易的世界。经由遭受性暴力这一极端事件,跨越分歧理解彼此,这种现实很难被纳入浪漫话语中、带来愉悦的阅读体验。然而,小说却让多莉与智娜分别承受这内在的普遍暴力与极端的宏观暴力,让对暴力的体验与省思成为她们联结彼此的织物。


重复讲述是这部小说的声音特点之一。仅多莉和智娜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就被讲述过五次。从第二次起,重复的讲述统统发生在智娜的回忆中。这种通过回忆完成的重述和希望的话语结合起来,支撑起了强有力的生存意志。在反复承受的暴力之下,一种新的信念诞生了。智娜和多莉的声音在不同的地方响起:“我绝不会死在这里”,“只要她活着,就能再相遇”。在这里,浪漫话语和希望的话语发生了联结。


智娜频繁提到“在一起”、“从此时此刻开始”以及“珍贵”。她的愿望是在灾难中,和多莉书写新的故事。这种书写是通过重复来完成的。“从此时此地开始新的生活”,该话语第一次出现在智娜和多莉的对话中,多莉的心被这话语点亮,但很快又被生存的隐忧占据。该话语下一次复现,是她们亲吻时,她开始想起智娜说出和没说出的话:“我们从这里开始,从现在开始”。好像一切真的要好起来了,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然后,多莉会遭受性暴力,会发出一起离开的邀请:“智娜,你想跟我一起走吗?”她说出的话语和初遇时智娜对她说的一字不差,她们的回答却不尽相同。


分开之后,多莉回忆起来:“如果说我没有预见到这件事,那当然是个谎言”。她不是没有预感到危险,但她无法离开卡车,因为智娜在那里,对她说出“在一起,在我身边”的咒语。


该话语最后一次出现,是父亲对饱受暴力的女儿智娜说:我们可以在这里开始新生活。“父亲开始梦想一个新的梦想。”此刻,在对女性来说极端暴力的状况下,希望的话语对于曾经作为发出人的智娜来说如此反讽以至于显得过分残酷。不管是在一起、在彼此身边还是从此时此刻开始、珍惜地对待珍贵之物,都无法使她们免遭任何暴力侵害。



在彼此的声音和目光中


只要翻开这本小说,就能在形式上发现一个昭然若揭的叙事秘密。

 

小说的叙述方式是独白的交替轮换,每个章节以人物名字命名,用每个角色的口吻依次叙述,轮流推动故事进程。ta们的声音围绕相遇与分离的事件不断延展,在无序之中形成一组时空感觉:过去/韩国/例外;现在/俄罗斯/日常,未来则是以“梦想”和“目的地”的形式出现。过去复杂,现在冰冷、寂寥和匮乏,未来在温暖的日落处。


透过多莉的眼睛我们看到智娜,透过智娜的眼睛看到多莉。在彼此的声音和目光之中,讲述、回忆讲述、重新讲述,智娜和多莉互相建构并重塑了自我、对方以及整个叙事。

 

物品勾连了她们的感情,重复的言说巩固了这种感情,制造了只有两个人的情感共同体,这个小小的共同体因她们同为女性而脆弱不安,又因其对残酷生存状态和暴力的耐受而无比坚韧。在岌岌可危的残酷世界之中,最紧要的是生存问题。但当生存成为了常态,人们该如何生活下去?

 

独白和对话互渗交融,声音连成一片,制造了连续光滑的阅读体验。最后,在话语织就的致密生命叙述里,两人再也无法完成利落的切割:全书最后,多莉和智娜的声音合成一章,名为「us(我们)」。结尾似乎以“我爱你”缝合了暴力状况和浪漫希望的话语,扣回此前反复提及的“去日落处”。在彼此的爱意里活下去。

 

然而,在最终结局之前,有一个她们在教堂重逢的场景。在智娜的视角中,门开了,新一批被俘者走进来,章节的最后一句:among them was Dori. 下一章切换为多莉的视角,这个章节只有一页,一页只有一句话:among them was Jina. 余下大量页面的空白。



此前,她们在彼此眼中看见自己,此刻,她们在苦难中只看见彼此。无论在文字内外,在视觉还是声音的维度上,这都是一个极其安静也极有穿透力的内爆场景。整部小说都在不断诉说和讲述,这一页空白却悬置了所有的喋喋不休。


至此,浪漫的因素在现实内部沉默地爆破。“我爱你”毕竟太虚弱,不要再继续说话,叙事内外、时空维度上长久的空白,留给她们对视。




致谢:感谢趴趴柴犬对本文提出的宝贵意见。


注释:


[1] Choi Jin-young, Soje: To the warm horizon. Honford Star, 2021


[2] 최진영:해가 지는 곳으로, 2017


[3] “当我开始写多莉和智娜时,我本想写女同性恋的故事。但如果把故事放在韩国,就意味着需要面对同性情侣在韩国会面对的仇恨、歧视和暴力的问题,没有办法无视这些情况。我很讨厌这样写。我不希望我笔下的人物经历在现实中可能遇到的仇恨和歧视,所以我把人们都放到苦难中,让她们的爱情闪闪发光。就这样,我想到了病毒”,源于《崔真英:我从笔下人物的视角看世界》


封面|To the warm horizon书封

作者|Raccoona

编辑|Meng

排版|浣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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