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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 | 张耀祥:母亲走了,小夜灯一直为你亮着

张耀祥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张耀祥,1956年11月出生于厦门。1974年高中毕业,翌年插队厦门市郊海沧古楼农场务农。1977年12月参加全国高考,翌年春进入厦门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学习。1982年春毕业,先后任江西上饶师院中文系教师,厦门日报编辑,厦门商报副总编辑等,先后有数十篇新闻作品获全国及省市各级奖项。2016年12月解甲归田赋闲在家。


原题

三盏长明夜灯为娘留




图/文:张耀祥



 

  

(一)


传说中的天堂,云霓璀璨,仙乐缥缈,在在鲜花芬芳,处处莺歌燕舞,随手玉液琼浆,信耳天籁飘飘,位列仙班尚可享蟠桃盛宴,无须劳作,没有烦忧,更没有苦痛……


然而,凡尘人间,谁也没有见过天堂,谁也无法理解和领略她的美妙,一旦亲人撒手人寰远赴天国,大家总是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千般不舍,万般依恋。谁都不愿自己的亲人远赴天堂,尽管,她是传说中的那样美妙诱人。


三年多前,我就亲历了这样的一番剜心刮骨、肠肝寸断的苦痛。


2016年3月23日,迄今我仍记得这样的一幕:清晨,凄风劲吹,天昏地暗,大雨从天倾缸而泻,鹭岛内外一片泽国,笼罩在无垠昏黑的烟波浩淼中。


顶着漫天倾泻的水柱,我们乘坐的的士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艰难前行。我们心急如焚,一路不断地催促:师傅快点,再快点!


十多分钟前,大姐从医院来了电话,说老娘病情突然急转而下,希望大家尽快前往。接到这让人揪心的电话,我们其他兄弟姐妹都冒雨夺门而出,希望能早点赶到医院,或许能帮老娘减少些许痛苦,或许,我们简直都不敢再往下想。路边苦守,好不容易才招来一辆的士,匆忙穿进,一路催促司机踩足油门往医院赶,车轮溅起的水浪,在我们的心海卷起了道道狂澜。


老娘九十五岁了,人生有几个九十五?但老娘命硬,我们一直相信这一点!虽然,打我们记事起,她就离不开药罐子,家里终日飘逸着呛鼻的中药味儿,还有万金油、青草油之类的异香。


那时,老爸在港口码头工作,日班夜班轮着倒,整天几乎都没着家,家里又大都指着他那一个月四十多元的薪水过活。眼瞅着老爸家务活帮不上忙,老娘就斜卧病榻分派、指点年纪尚幼的我们兄弟姐妹做家务。


大姐、二姐比我们年长六七岁,重担大都落在她们肩上。大姐憨厚老实,老娘指派她洗衣做饭,二姐机灵善外交,老娘指派她抓药买菜请医生和帮忙大姐挑水。其他年幼的也各有任务,三哥协助采购,我负责扫地洗碗兼收衣叠被。惟有年纪最小的小妹暂时还没能做点什么。


待到大姐二姐相继成年离家到外地工作减轻家庭负担,所有的家务活就落在我们仨身上。那年,我才十岁,病病歪歪躺在床上的老娘对我说,祥,你乖,妹妹还小,家务事以后要多承担着点了哦!说罢,从病榻上伸出她那满爆青筋的手,轻轻抚摸着我脸颊,眼里除了歉疚再就是满满的慈爱。


为了帮家里分忧,直起身来才比锅台高出半个头的我,打那以后就要挑水、做饭、炒菜和熬药,采购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承包了。就连那才上小学一年级的妹妹,衣服都得自己洗了。老娘让妹妹将泡着衣服的脸盆端到床前,教她先揉衣领,再搓袖口,然后是前襟、后背,分而治之,好不容易才将一件衣服洗完。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慢慢地,小妹也能自己洗衣服了。


图为母亲生前卧室壁上日夜长明的玉兰花灯


(二)


尽管老娘身体欠佳,但她爱干净是左邻右舍出了名的。未病之时,一到周六,她就漏夜整理该换洗的衣服被单之类的,每每都装上一大竹筐。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背着竹筐,扛上竹筢子,领着我们兄妹一行六人,踏着薄雾晨曦,浩浩荡荡地往万石植物园水库进发。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厦门岛内绝大多数人家都还没用上自来水,大家做饭烧水洗衣服,几乎用的都是井水。厦门是海岛,井水酸性大,肥皂的碱几乎都被井水化学中和了,洗衣时无论怎么搓都难得一见泡泡,水总是泛黄涩手,衣服很难洗干净。


因之,老娘总把大家平时换下的脏衣服积攒起来,到周日休息这天才领着我们,到离家半个小时路程的万石植物园水库洗涮一番。这一天,总是我们三个排行靠后的兄弟姐妹的狂欢节,我们一路嬉闹,一路采着路边无名的野花,或者摇晃几下栖着小鸟的路旁小树,惊飞群鸟取乐。


到了万石植物园水库,老娘领着大姐二姐开洗衣被,我们仨则在一旁撩水嬉戏,或者在三哥带领下到附近捡些瓦片小石子打水漂,闹着嚷着,看谁的水漂打得多打得远。


我们更期待的是平日难得吃到的特殊午餐——面茶。厦门的面茶是一道美食,老娘凭粮票买来面粉,文火细细地炒,勤勤地翻,直到面粉炒得金黄金黄,才盛到大脸盆里,待到熟面粉凉透了再拌上白砂糖、猪油葱花和些许黑芝麻,舀一勺搁嘴里,香喷喷、甜丝丝、暖乎乎的,舌头不由自主地卷了起来,从齿颊喉管直到五脏六腑都香爽甜润个透。还可以拿个碗,舀上几大勺,滚烫的开水一冲,香飘满屋,尚未入口就三尺垂涎。


那个年代,什么都得凭票购买,就连白糖也才每月每户一斤,顶多能够拌上个四斤的炒面粉,若是放开肚皮,还不够我们五个兄弟姐妹吃上一餐。善于持家的老娘为了细水长流,将炒好的面茶锁在碗柜里,隔三岔五给大家分上几勺解馋。而到了周日这天,好似春游一般,除了能饱餐一顿馒头、葱花面饼,饭前还有面茶当点心,且比平日还要多上几勺。


更令我们快乐的是树林丛里捉迷藏。那时万石植物园水库的西面是一大片原生态的树林,里面净是些相思树、松树和荆棘之类的植物。


(三)


那神秘而快乐的树林,有着更为令我们着迷之处。灌木丛里,到处挂着些不知名的野果,有的红彤彤的,有的黄灿灿的,有的甜滋滋的,有的酸溜溜的,咬一口,直美到心底,让我们感觉有说不出的快乐。


当然,快乐还不至于此,树丛里漫天飞舞着蜻蜓蝴蝶,色调斑斓,五彩缤纷。我们一会儿扑蝶,一会儿逮蜻蜓。蝴蝶比较狡猾,忽儿盘高,忽儿旋低,因手中没网,往往让我们扑了个空,有时因用力过猛,还会让我们摔个四仰八叉或是摔个满嘴啃泥。


倒是蜻蜓有点傻,我们在它身后跟着,待它累了栖息枝头,蹑手蹑脚挨近,悄悄伸出手去,瞅准它的尾巴猛然一捏,十拿九稳到手,任它怎么扑腾都逃不走。还有那各类飞来飞去的鸟儿,它们穿着各式各样的盛装,欢快地在枝桠和林间上空鸣叫着,或浅吟低唱,或引吭高歌,鸣叫声或委婉可人,或明快敞亮,交汇成一曲动听悦耳的百鸟交响曲,常常让我们盘坐在草地侧耳谛听,往往要待到老娘或是大姐二姐分头寻找而来,我们才想起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回家的路上,依旧是老娘率队走在前面,她的肩上一头是刚刚洗净晾干的衣被,另一头则是林地里捡来干枯的松针和相思树叶。老娘好像不知疲倦似的,一路上还哼哼着闽南语的《望春风》《桃花搭渡》,偶尔来了兴致还会晃荡着肩上的担子,做着搭船过渡状,引得我们兄弟姐妹跟着起哄闹腾。


到了家,搁下担子,老娘一边忙着生火做饭,一边指挥大姐二姐拆洗床板,洗涮饭桌,这也都是每周必做的功课。她要求两个姐姐,饭桌要用刷子蘸烧碱水刷得发白,不得留有饭菜汁水的异味。床板也是如此,不得留一点灰在上头,要刷得见到原木色才行。直到后来,两位姐姐先后外出工作,这两项活计才落在我肩上,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到晚上,待我们先后上床睡觉,老娘这才拿出个做针线活的小竹筐,挨件检查白天洗净的衣被,该缝的缝,该补的补,有时我们半夜醒来,还见她穿针引线,忙碌的身影在煤油灯旁晃动。


老娘是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大小事儿都她一人说了算。儿时,我们住的是瓦房,因常下雨,屋顶的横梁很容易受潮长白蚂蚁,晚上煤油灯一点,白蚁蜂拥而来,满屋子到处飞舞爬行。


每当此时,老娘总是一人与群蚁大战,她先是端来个注满水的脸盆搁在煤油灯旁,不到五分钟,就满满一脸盆白花花的白蚂蚁。老娘往脸盆内倾入滚烫的开水,把白蚂蚁烫死倒掉。再换一盆,让白蚂蚁再自投罗网。如此循环往复,忙得汗流浃背,连额头发髻都沾满了白蚂蚁。


直至后来,听得人说,煤油兑六六粉能治白蚂蚁,老娘邻居家借来架竹梯,一头架地一头靠墙,一手扶梯,一手拎着把注满煤油勾兑六六粉的喷壶,独自攀到梁顶,“嘶啦嘶啦”地对准蚁穴猛喷起来。及至六十年代末,眼见屋梁都被白蚁蛀空了,屋顶摇摇欲坠,斗大字不识半升的老娘叫老爸写个申请,到木材公司批些木梁修房。


孰料老爸并不着急,他慢条斯理地说,慌什么,不是还没塌吗?写什么申请啊,瞎忙!再开口,老爸索性不理,顾自一旁看他买来的《三侠五义》。老娘无奈,自己跑居委会求主任帮着写了个申请书,盖了居委会的章,再问人市木材公司的地址,亲自跑到后江埭找经理审批,总算弄来了二十多根木梁。


后排右一为老母亲,与好友到寺庙“拜拜”,尔后泡茶聊家常后的合影


(四)


木料是弄来了,可怎么个换法又成了大问题。老娘思量了几宿,开了金口,厂里十多个会泥水活的同事自告奋勇要来帮忙。选了个大家休息的周日,老娘的同事陆陆续续来了家,他们揭瓦的揭瓦,掀梁的掀梁,只半天光景就把梁柱换理妥帖。再用个半天,盖上新瓦片,筑好了屋脊,批了灰,刷了墙,家里顿时焕然一新。


而我们的老娘则发挥她炒得一手好菜的特长,做内勤搞招待。她给前来义务帮忙的叔叔伯伯们上午安排的点心是猪血海蛎面线糊配肉包子,午餐是白米饭配红烧猪肉、酱油水黄花鱼、西红柿炒鸡蛋、花菜青椒肉丝,外加一个紫菜肉羹汤,就这么一餐看似简单的午饭,用光了全家七口人一个月的鱼肉票。


下午,老娘又安排了点心花生汤配馒头,晚饭是海蛎鸡蛋煮面条外加芝麻油饼。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吃到这样的饭菜算是丰盛的美餐了,前来义务的叔叔伯伯们尽管辛苦了一整天,整了满身满脸的灰土泥巴,但老娘的热情招待很让他们满意,一个劲地夸奖老娘做菜手艺高,临走还千恩万谢,好像帮忙的倒是我老娘似的,让俺老娘既快乐又窘迫。她忙不迭地还礼道谢,说今天多亏你们大家帮忙,要不房子都快塌了,我们全家都得住马路去了。你们快别这样了,让我多不好意思,不就一餐饭嘛,你们也没要我工钱,这情我到下辈子再还吧!


房子修好了,老娘又领着我们全家大小整理洗涮,整整又忙了一个多礼拜。就是这么一忙,让俺老娘又累趴了好些年,满屋又终日飘逸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中药香。即使是抱恙在身,老娘依然井井有序地操持着家务、有条不紊地调度着我们在家这三个还在上学的兄妹做着做那。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上山下乡政策有了调整,有知识青年在家的,一户只能留一人在城里就业。那时,我才高中毕业,而长我两岁的三哥已进入社会混了两年,没什么正式工作,偶尔去拉拉土方车,或是帮人打打下手。老娘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长幼有序依此安排,决定让我哥哥留城,我去父亲单位挂钩的海沧古楼农村务农。


老娘知我身子一向羸弱,同时也生怕我对此安排有意见,单独对我说,祥啊,你乖,听老妈的话,你哥比你大,以后得比你早成家,他若没工作,哪个女孩愿意嫁给他。你到农场,别劲想着挣工分,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千万别累坏了,若是生活费不够,你尽管开口,家里会支持你!听得老娘如此说,我也没啥意见,反正两人总得有一人去,孔融让梨呗,古已有之,应当应份。


离开市区去海沧农场那天,父亲的单位敲锣打鼓,用敞篷大卡车来送。反正就在近郊,亲人之间倒也很少出现洒泪道别的场景,只是老娘紧紧拉着我的衣襟不放,千叮咛万嘱咐,一再要我别逞能别累着,缺钱就跟家里说。


终于,汽车要开了,马达启动的瞬间,我瞥见了从未流泪的老娘眼里有两颗泪珠在打转,狠狠心扭头就走,攀上敞篷卡车的后挡板,挣扎了两下没上去,就在此时一手温暖厚实柔软的大手猛地托了一下我的臀部,我终于上车了。无须回头,我知道,这准是老娘的大手。再也不敢回头,我害怕刚才已看到的很少流泪的老娘眼里的那噙着的两颗晶莹的泪珠。



(五)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觉中我也娶妻生子,又在不知不觉中向花甲之年迈进。我这才发现自己老了,和我三口之家一起过了几十年的老娘也老了,老得再走不动了。


去年初冬,她还能自己洗衣,尽管请了保姆,也有洗衣机,但她总生怕人家代劳洗不干净,非得自己不行,每次她都把搓衣板搓得蹦蹦作响,让前来看望的朋友深感讶异;她还能自己拄着拐杖,到百米开外的社区医院看医生,每次都要自己点药,弄得医生好不尴尬;还能到几十米外的邻居家走动,串门唠嗑,稍带喝上几盏热茶水;还能自己削个苹果或者梨,一顿吃一大碗的稀粥,什么菜都能下口……


可是,2014年临近春节,她却开始终日卧床昏睡了,到了饭点把饭端到她床前,无论怎么劝都不肯吃,只是嚷嚷着要睡觉。眼见着老娘如此,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让她吃点。使尽吃奶的力气将她扶起,还好尚能坐着,于是像哄小孩般劝着,老娘,你最爱吃的水鸭四物汤煮线面,稀稀烂烂的,你喝几口……再一口……再一口,要多吃一点才有力气!哄着哄着,总算喝了大半碗。接下来,哄了大半天才喝上个小半碗,还是那几句老话,哄着,劝着,老娘很累,我也累了。


尽管,她很累了,说不定全身哪里都在不舒服,但她总是静静地躺着,没有呻吟,也没有叫唤,好像生怕麻烦儿女来着。到后来,她连走几步上卫生间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才大声在楼下的卧室里喊我。到卫生间门外,她再也不肯让我扶她进去。直到有一天,她坐在马桶上再也无力站立起来,这才喊我进去帮她。


搀扶她从卫生间出来,到她的床铺仅十来米远的距离,我使尽了气力,她也费尽了气力,总是要走上十来分钟,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我说,老娘,我买个床用便桶你省得再下床了吧?她使劲摇头,说床是睡觉的,那么邋遢怎么行!没办法说服老娘,只好买来个残疾人助行器,她要方便时让她扶着,我在她身后帮她推着,这才继续她艰难的“方便”之旅。


眼见老娘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大姐召集兄弟姐妹商量。可是,老娘只是沉沉昏睡而已,并无明显病症,到底该往哪里送医呢。大姐与二姐,连着几日到处奔波,咨询的结果都是大医院不肯收。最后,只有海沧一家医养一体的医疗机构表示愿意接收。


考察回来的大姐二姐说,那家医疗机构设备不错,CT、核磁共振、彩超等现代体检设施一应俱全,还配有电梯、停车场、小花园,24小时专人护理,接待人员态度很好。尽管大家都不放心 ,但也只好如此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娘整日在家昏睡,更不能看她一天比一天吃得少,更不想看她艰难挪移随时要瘫软的双腿上卫生间的情形。我们也明白,都九十五岁的人了,风中的残烛,随时都有被微风吹灭的危险,真不想在这时候让她离开她生活了近一辈子的老屋。揪心,痛心,剜心,担心……咬咬牙,大姐说她做主了,就送老娘去医院。


离家那天,医院说好下午三点派救护车上门来接。听说要上医院,老娘很平静,让大姐二姐换上她最喜欢的外套。小妹提前一天来家里,我们俩一人扶着老娘的一条胳膊把她搀到浴室,由小妹帮她冲了个热水澡,为老娘全身内外换上干净的衣裳。老娘爱干净,我在浴室门外听她指点着小妹,这里要再来点沐浴露,这里还得冲点水。未病之前,她还每天自己冲澡,再冷的天也不例外,直到卧床不起了才由女儿们帮忙。


末了,小妹说,老娘你头发有点长,我帮你剪剪。老娘有点犹豫,狐疑地看着小妹:你会剪发?别把我的头发剪得像狗啃似的。小妹胸有成竹地说,老娘,放心,我一定帮你剪得很漂亮。说着,拎来一条干毛巾围在老娘脖颈,咔嚓咔嚓地剪了起来,才十来分钟,就把老娘的头发整理的焕然一新,老娘像换了个人似的,立马精神多了。对着镜子,她开心地笑了。


小妹说,怎么样,我的手艺比理发师强吧?老娘说,“风龟啊(闽南语,吹牛之意),说你胖你就喘了哦!”母女俩乐呵呵地笑成了一团。那晚,老娘胃口似乎也好了不少,我喂她,一碗小米粥喝个底朝天。只是,要上卫生间,步履依然那么蹒跚,那么艰难,那么的让人揪心。


离家的时刻越来越近,我们的心也越揪越紧,惟有老娘平静而安详地端坐在轮椅上,她目光慈祥地挨个端详着她的儿女,依恋不舍地打量着她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当我把为她准备的燕窝粥盛进保温瓶时,她才说,瞎忙,医院就有饭吃,别带了,多累赘!说罢,摇了摇她那几乎已经抬不起来的胳膊,再也没有言语。


救护车来了,医院里来了个女主任和男司机。二姐和三哥一前一后地将轮椅抬出大门的台阶,推到救护车后门。医院的女主任与我们合力将老娘抬上救护车,压紧轮椅手闸,救护车就发动了。说来也怪,平日一上车就犯晕的老娘始终很平静,没有说她不舒服,也没有摇摇晃晃,镇定而安详地端坐了四十分钟的路程,颠颠簸簸地来到了医院,住进了ICU。


第二天,经过了一整天的各项检查,医生把我们请到办公室,神情凝重地说,你妈妈各项脏器已严重衰竭,肺活量已经很小了,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啊!听得医生这么说,我们兄弟姐妹几人不由得红了眼圈,一再央求医生尽量想办法,医生很无奈,摇摇头说,只能尽力了!


第三天再去探望老娘,那位从陕西来的我们叫她小张的中年妇女正耐心地给老娘喂小米粥。小张说,她在这家医院已经干了七年了,都是专门伺候老太太的。小张边说,边帮着老娘用纸巾揩嘴。老娘斜卧在护理床上,一手指着我们,一手指着小张说,你姓张,他们也姓张。我再喂她几口带去的莲子羹,她摇摇头说,不要这么甜,下次来弄点咸的。


第二次再去,用煲出来的瘦肉汤把莲子炖得入口即化,可是老娘再也不想吃了,她只是咳,喉咙里似乎有很多痰。小张戴上一次性手套,趴在老娘耳旁说,阿姨,你用点力气咳,把痰咳出来,我帮你从嘴里掏出来。老娘使劲咳了咳,小张让老娘张开嘴,从里面掏出了不少的粘液。看到我们,老娘努力想睁开眼,可是再也没有一丝的力气。我趴耳根问她,老娘,知道我是谁吗?老娘点点头,吐字如丝地说,祥……我又手指小妹,老娘,她呢?老娘循着我手指的方向扭过头去,沙哑细气地说,“阿……霞!”说完就闭上眼,好像累到了极致。小张挥手,示意我们别再说话,别再打扰老娘。我们只好忧心忡忡地退出了病房。掩门的那一刹那,我又看到了老娘眼里落下了几十年前曾经滚落的那两滴珠泪。


(六)


那一晚,虽然上完夜班回家已经很累了,但一想起白天离别老娘之际她眼里落下的那两颗珠泪,我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刚到天亮,屋外雨越发大了。正想再去看老娘,还没开始洗漱就接到了大姐的电话,老娘快不行了,氧气已经再也吸不进去了。电话里叫上三哥,冒雨夺门而出,好不容易才打到一部的士,上了车就使劲催促司机快点再快点。


待我们满身水珠冲进病房时,老娘已被一床殷红的寿被裹得严严实实,紧赶慢赶我们最终还是没能和可怜的老娘见上最后一面。霎时,如同万箭穿心千刀剐骨,一任万道泪水在脸颊四处驰骋。然而,我们没有嚎啕,轻柔细慢地揭开蒙在老娘脸上的寿被和面纱,老娘一如往常那样安详慈和,好似以往那样在家中她的卧室里宁静地安睡。


老娘永远地睡着了,她安卧在福泽园吊唁厅里的白色菊花丛里,一身中国红的锦缎寿衣,一顶枣红的冬帽,戴着耳坠手环,如同要赴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那样,神情安乐而富足。无论我们怎么哭喊,无论我们怎么叫唤,她都再也听不见了。送进火化间的那一瞬间,司仪的一句拉长声调的“跪”字让我们如同遭受万雷击顶,刹那间全都瘫倒在地。


老娘走了,幻化一缕青烟驾鹤西去了。在厦门日报社吊唁的花圈上,我代拟的挽联上写的是:乘辇东来,谢辞玉食人间无休憩;驾鹤西归,笑迎锦衣瑶池免操劳。老娘名讳谢笑,我在挽联里把她的名讳给嵌入了,更在心田里不可磨灭地镶嵌了,尽管她是那么的普普通通,那么的平平淡淡,但真正的母爱又有谁能替代?


老娘走了,那么的安详和宁静,这一回,她总算可以好好地休息了,在她平凡而普通的一生里,她为她的儿女,为整个家几乎把心都揉碎了。由此,厦门日报社工会吊唁的花圈挽联上,我代拟的挽联是:辛劳一生,哺儿育女呕心沥血;勤勉九秩,操家持务竭虑殚精。


三年多过去了,如今我每天回家,第一件必做的事是到老娘的卧室待上三五分钟,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发会儿呆。


老娘在世时,家里有三盏长明灯是日夜都点着的,那就是老娘卧室的壁灯,卧室门口饭厅过道的壁灯和卫生间的壁灯。如今,这三盏灯一如以往那样长明着。有时半夜醒来,似乎还感觉有老娘起夜的声响。


老娘,您虽长眠在天堂,然而却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惟愿天堂没有苦痛!惟愿老娘天堂常开笑口,信马由缰,纵横驰骋,畅享蟠桃盛宴玉液琼浆……



母亲起夜的洗手间,如今,灯火依然日夜长明。母亲起夜须经过她卧室门前的过道,过道雪白的墙壁上,那盏白色的LED灯,如今仍和母亲卧室壁上玉兰花造型的壁灯一起,日夜交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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