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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 | 十万外教的告别

新闻学生 新闻学生 2022-07-17

英语课已经停了一个月,退费未果,广州家长谢奕丹正在考虑,是否像其他家长那样,把女儿在VIPKid剩下的课转为AI课。


课程还剩半年,剩余的课时费算下来有一万多块钱,客服关于退费的扯皮让谢奕丹有些恼火。但回忆起女儿上的课,她说出口的却是表扬:“她因为上外教课,口音特别纯正,到现在初中了,没觉得英语成绩有多好,但英语老师经常点名让她带念课文,表扬她发音非常标准。女儿也因为这点十分自信。”


要求家长转上AI课的在线少儿英语头部平台VIPKid,“双减”后不再售卖涉境外外教的新课程,把目光转向国际市场和成人教育市场求生。面对家长退费难的怨声,VIPKid回应媒体:行业经营困难。


上一次遭受冲击,是在三年多前。


2019年8月,一封邮件发到了潜在投资者的邮箱,指控“VIPKid数据造假”。接下来,E轮融资领投方停下了动作。直到9月底,这场风波才过去。


2019年是被媒体称为在线英语一对一外教这一垂直领域的关键年头。平台竞争激烈,隔着大洋,外教们参与到一场远方的角逐。


随后,各家平台的外教数量持续扩充。据北京市教委2020年6月的备案,GoGoKid外教人数为4622人,鲸鱼小班的外教人数为785人。据官网数据,VIPKid、51Talk外教人数分别超过了7万和3万。庞大的、繁荣的、遥远的中国市场,曾帮助超过十万名可能从未踏足这个国家的外国人找到自己的新生活。


“这是我人生中最不后悔的一次决定。”2021年10月,外教莎拉这样回顾这段人生经历。此时,中国针对义务教育的“双减”政策已落地数月,风暴中最遥远的当事人——远程外教正在一个个告别。

和学生告别时,外教李特意写上了中文“再见”

困顿生活的转机


2014年5月,美国人莎拉·安成为了VIPKid的签约外教,这时,平台成立还不足一年。莎拉不记得第一个学生是谁,但记得,第一天就接到了10节课。


这一年,中国在线教育飞速发展,2013年以来的投资总金额达到约1.97亿美元。


这也是莎拉人生新的开始,她决定离婚。此前十年里,她全职工作,养育两个女儿,婚姻并不美满,公寓账单让人精疲力竭。她不再忍受,哪怕离婚官司要在法庭耗上三年,哪怕其间没有法院许可就不能擅自带女儿离开居住地拉斯维加斯。


她需要钱。当VIPKid的招聘广告出现时,她没花多少时间考虑,便开始想办法考取教学资格证。白天,她6点到一家呼叫中心上班,晚上下了班,跑去社区大学上课,没过多久,她拿到了幼儿教育学士学位。


一开始是纯兼职,面对高昂的公寓租金账单,莎拉不敢只依靠一份收入,而平台只提供六个月短期合同,没有其他保障。后来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有了家庭补贴,才敢把生活完全交给一份兼职。


面试不算难。她在YouTube上看了教学视频,准备课堂录音,又上了两节试课——给面试官扮演的“儿童”讲课。两周后,新教师需要在网站上展示自己,供家长们选择。莎拉记得那天,她从北京时间的下午两点,一直展示到晚上八点。


之后每天,为了配合北京时间的学生,她会在凌晨两三点起床,挂上一幅绿色幕布当背景,调节好光线,准备好教学卡片,尽可能将场景打造得与课堂相似。课程分类进阶,二十多种课程,每一种都需要考核认证,她都拿下了。


2017年,莎拉再婚了。虽然仍不能搬离拉斯维加斯,但每个月能挣几千美元,不用出门上班,待在家照顾孩子,日子比从前好过得多。


对住在密西西比的李来说,遥远国度的孩子也让她找回了自己。李曾在一所小学任职,2017年,她上完了二年级最后一节课,也是自己的最后一节课——家人生病的噩耗传来,她不得不回家照顾家人。“上帝对我有不同的安排。”李安慰自己。

外教李的上课环境

像离婚后的莎拉那样,过去四年,不管精神还是物质,都是李的人生困境时期。2019年6月,35岁的她决定,从一个离职妈妈,重新成为一名老师。考取学位,回归课堂,只不过这次的“讲台”是在电脑前,给中国孩子上课。


在十万在线外教群体中,这样摆脱困顿的故事有很多。


伊芙琳做过助教,当过翻译,为了孩子,不得不去日托所工作。薪酬低、同事排挤让她不堪重负,怀上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她决定加入来自中国的教育创业公司GoGoKid。如今,她以“ESL教师”(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以英语为第二语言)的身份在YouTube上小有名气,教英语、拍视频、照顾四个孩子,她只需要在家即可完成这一切,收入却是以前的几倍。


布兰登则是在垃圾邮件里翻到的招聘广告。从韩国辞教后,他游荡了一年没找到工作,只好借此应急。这一应急就持续了七年,和大多数外教不同,布兰登常常跑到北京,每次都会见上几个学生,屏幕两端的距离被打破。


大洋两岸,网络一度构筑起一座虚拟的中途岛,每个人都在这里找到了新生活。


“这可能是女儿第一次体验到所谓的国际主义。”一位中国家长感叹。

软件记录下莎拉这七年给中国孩子当老师的经历,

每一次课都会录下一些片段储存在后台

中国孩子


莎拉的学生越来越多,从5岁到16岁。


她对中国教育也更了解了,学生们通常很辛苦,学习压力很大。一个英文名为埃迪的女孩说,自己早上七点上学,晚上八点回家,再花两个小时做作业。还有一位男孩坦言,自己有太多功课要做,没办法留太多注意力给莎拉老师。


与美国教育相比,中国的教学内容更难,但更全面。莎拉尽力让孩子们放松,讲授“中美差异”时,她让学生装饰自己的圣诞树,学生很高兴,不停向妈妈炫耀。对待年龄大一些的孩子,莎拉更加大胆。学生抱怨化学和物理很枯燥,在一节课上,她把曼妥思薄荷糖放进可乐里,大量泡沫突然涌成喷泉,屏幕上的学生笑得很开心。


这样的课堂设计是家长们想要的。一对一课程往往划分等级,伴有音乐和动画,与事物认知挂钩。一份来自中国科学院大数据挖掘与知识管理重点实验室的调研报告显示,“重视发音”“耐心友好”“擅长引导”是家长最关注的关键评价词。


家长谢奕丹也发现,女儿和外教似乎在聊天而非上课,不管女儿讲得好不好,外教都会笑着继续与她交流,鼓励的词语多。课后老师给孩子写评语,也几乎不批评。


这个市场迅速膨胀。根据行业报告,2018年在线英语教育用户规模约为100万人次,到2020年,数字增长到580万。李正是在这时搭上了快车,到2021年9月底,她的教学数据停留在1942节课、577个学生。


学习英语的热潮并非刚刚兴起。早在1990年代,“出国热”兴起,新东方诞生。加入WTO、北京奥运会,中国每一次与世界对话,都让英语学习更热门。2010年以后,移动互联网快速发展,再次降低了英语学习的门槛和成本。


资本因此光顾。2018年被称为在线教育市场用户裂变增长元年,这年夏天,兰迪少儿英语获得5.2亿元C轮融资;魔力耳朵获得1.2亿元A轮融资;VIPKid获得5亿美元D+轮融资……


直到2020年。莎拉不知道确切发生了什么,眼看着一天15节的课表锐减成了2节、3节,长期续订的学生全部取消,她常面对的都是新面孔。课在一节一节减少,她立即申请别的工作,成了USAA的注册汽车保险代表。


这一年,在线英语外教一对一赛道进入瓶颈期,VIPKid的融资记录停在2019年9月。


2020年年底,莎拉终于取得法庭许可,带着小女儿搬到了爱尔兰。但根据监护权协议,她需要每年看望大女儿一次,来回机票钱不少。她又回到了VIPKid。


但这次再也没有长期预定的学生。每接到一个新学生,莎拉总要看一遍档案,根据上一位老师的归纳,重新备课。薪酬从几千美元跌至一千多,但至少收支平衡了。


好景依旧不长,2021年7月,群组开始传出一则消息,称中国禁止再聘境外老师。传言四起,莎拉很不安,不停地浏览有关新闻。VIPKid官方账号仍在发布招聘广告,评论区却都是外教们在寻求回应。


8月7日,来自VIPKid的一封邮件正式通知了她,消息属实。


邮件中称,中国教育部于7月24日发布“双减”落地政策,教育培训严禁提供境外课程,严禁聘请境外人员开展培训活动。平台即日起不再售卖涉境外外教的新课包;8月9日起,不再对老用户开放涉境外外教的课程续费。但剩余课程和原薪酬不变,新教师的招聘也不会停止。


一个月后,莎拉的课程减半,从一天10节变成了5节,工资从1400美元变成了700美元。李的课程在8月底集中取消了大半,她算了笔账,照这样下去,也会损失一千多美元。新政策规定,任何教育机构都不能占用孩子假日时间,伊芙琳大部分课程都在假日,现在只剩下零星几门。


超过7万名北美外教,学员遍布63个国家和地区,赛道领头羊的跨国神话被打破——它绝大多数学生和市场还是在中国。

一个中国学生在最后一节课向外教李告别

突然的告别


几乎一夜之间,莎拉和所有学生都断了联系。


按照规定,外教老师不能和学生私下联系。她用过微信,只添加过一对中国父母,搬到爱尔兰后,换了电话号码,没了微信号,唯一的联系也断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失去学生。教过最久的两个孩子,是名叫四月和耶塔的女孩,从她们5岁到三年级,几乎每周都见面。莎拉会在幻灯片上放小马,因为四月喜欢。她也不反对耶塔和自己顶嘴,只要能锻炼口语。


2020年那次课量锐减后,她们也告别了。莎拉准备了毛绒小马,画了卡片,给四月寄过去,作为告别礼物。但这次,连告别也来不及。“孩子们会告诉我他们有多少功课,但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变化。”莎拉说。


外教们和孩子的关系常常超出屏幕之外。莎拉总会提前十几分钟进入“课堂”,她的女儿会探进镜头,和学生聊天,互相展示玩具。李在圣诞节时,买了一堆糖果,塞进圣诞袜,写了卡片,漂洋过海寄给学生。李也会收到学生拍的山西忻州古城,那是学生家乡的景点,“希望你有一天来看我。”学生说。


谢奕丹的女儿也提过好多次,将来出国要去外教家里做客。


“我知道这些孩子的希望,他们的梦想,我也了解他们的挫折感。”外教怀特黑德提起孩子们,还是有点难过,“‘一百万英里’之外,我们是如此的熟悉。”


这并非单向的联结。在另外一端,有中国家长出现在Facebook,加入教师的私人小组,罗列名字,分享截图,想找到从前的老师,或是想继续上课,或是告别。


孩子永远是家长的首位。不同平台的网络社区,家长们总会发帖,打卡孩子背诵单词,纪念刷新课程等级,交流培养心得。大家不约而同地提到,英语学习一定要“原味”。


为了接触“没有口音”的英语,姚冰从孩子幼儿园起就请过各地外教。菲律宾外教更加耐心,美国外教更鼓励对话。当然她也离不开中国教师,出国需要雅思分数,只有他们讲应试技巧。


学员福林格今年五岁,刚满十个月时,妈妈便给她做英语启蒙。当地没有系统的培训机构,这位妈妈自己一边学,一边教孩子。等到孩子两岁,妈妈发现了在线外教。


科技带来的教育下沉在过去几年带给更多人新的体验,用时髦的词汇形容,叫“普惠”。线下外教往往学费高昂,而三四线城市甚至更偏远地区的孩子,通过在线教育,能轻易买到便宜的学习门票。携程创始人梁建章在2021年9月撰文指出,好的英语教育环境需要好的老师和语言环境,人工智能和AI技术正在突破旧格局,精英阶层之外的孩子也能低成本地享有。


一时之间,外教浮沉,行业重整。


许多家长只得转向AI老师课,AI课流程固定,家长需要陪在一边,以防孩子分心。也有家长选择不告诉孩子,孩子并没有发现是AI,以为是换了新老师。


大洋彼岸,莎拉获得了成人课的教学证书,正在等待订单,她还想再坚持一阵子。“我很不开心,”她说,“但如果停课能帮助孩子们得到一些急需的休息,我希望这能起作用。”


身在韩国的布兰登微信上有很多家长,希望能够继续上课,但他还在犹豫。


李回到了以前任教的学校。原本她需要凌晨起床,上完四个小时线上课程,再到学校上班,如今她能睡个懒觉了。


有天清晨,李仍然四点多起了床,才想起不用上课。她拉开窗帘,同往常一样望向窗外,树林一层一层,破晓的曙光正从东方透出,留下了薄薄一层金光。


这是密西西比的郊外,与北京时差13个小时,远方的孩子,不再与她有关。


(应受访者要求,谢奕丹、姚冰为化名,感谢媒体老师的帮助)



吴琳 | 采访

吴琳 | 撰文

范诗琳 余颖欣 | 责编

张华亮 | 排版

蔡心仪丨一审

张建敏丨二审

刘涛丨三审

(图片来源于采访对象,封面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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