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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无奈——三不老的回忆之二

丁宁DN 丁宁心声 2024-02-01

  我母亲叫胡秀珊,生于1920年,扬州人。母亲算是扬州美女。她去世时已届九五高龄。按说她20世纪30年代有幸读到高中,一辈子有自己的职业,应该算是幸运的了。她有儿有女,走时并无重大疾患,可以说人生还算圆满。然而,一想起母亲,我总会想到她平生的诸多的无奈,又禁不住一番唏嘘。

  20年代初,母亲尚且年幼、少不更事,她父亲到湖南做官,死在了外任,是寡母一手带大了她。幸好她祖父与外祖父两边都还算家境殷实,她从小衣食无忧,甚至家里还能拿出钱来供她读书。然而毕竟是年少失怙,此为她人生所遇的第一层无奈。

  扬州的文化底蕴是深厚的,母亲酷爱古诗词。直到她晚年,因腿脚不好,须推着小车助步,还总是一路行走,一路不停地吟诵;后来下不了楼了,即便在阳台上,她也会自得其乐地陶醉在古诗词的意境之中。我嫂子的好友钱茸是中央音乐学院教授,专门研究语言音乐学,她曾前来录下母亲的诵读。母亲用扬州话读入声字,使得古诗词更具韵味。上学之后,她不施粉黛,我见过她那时的照片,着一身阴丹士林的学生装。典型的五四范儿。母亲上学一直读到高中。日本人打进扬州城,学业才无法继续。她只得读到高二肄业,去做了小学教员,这是她人生中的又一次无奈。从此,她开始了对我外婆的赡养。

  母亲天生丽质,她年轻时是一个书卷气十足的美女。那时曾与在上海交大土木工程系读书的堂哥的同学一见钟情。可惜仅仅因为外婆说那小伙子是北方人,女儿结了婚要到北方去,而她自己过不惯北方的生活,硬是把他们拆散了。这是母亲人生中再一次的无奈。

  五四新思潮对母亲有些微影响。记得她总是告诫我:“女人不能没有自己的工作,不能仅靠男人。”她自己实践了这种主张。1951年,她跟随我父亲到了北京,落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求职。到了考场发现自己没带准考证,她果断叫了黄包车,取来准考证。经过考试,她被北京31中录用了。这是她多次津津乐道之事。

  到北京之后,母亲做了一件令她后半辈子想起就后悔不已的事。她给她表姐做媒。姨妈在上海新华书店工作,那时年近三十尚未成婚。20世纪50年代初,很兴换老婆;因为姨妈待字闺中,就有人打她的主意。而姨妈觉得两人差异太大,很不情愿。正好我妈听到有位未婚的工程师,就说给了表姐,哪知就成了!没承想,婚后没几年,这人竟被捕了。他被捕之后,姨妈迫于压力,选择了离婚。70年代末他平反之后,才弄清楚,他并没有任何不法行为;仅仅因为他母亲是日本人,他又是旧职员,运动要凑数,没有别的借口,就把他算成坏分子。他出狱后进了养老院,不久之后死在了那里。姨妈得知后大哭一场。这个媒做的,让母亲一直无奈。现在她们都到了天国,那里应该没有成分一说了。

  母亲对工作非常投入。记得一次她生病发烧,父亲让她打电话到学校去请假。她坚持要上班,说实验课要用到危险试剂;她不放心,便撑着病体,坐车去学校了。唐山大地震,夜里电闪雷鸣,山摇地动;第二天一早,她非要赶到学校去看仓库中的那些化学药品是否存放完好。我劝她别去,万一瓶子碎毒气泄漏,对身体有害。她坚决要去,说这是她的工作,是她的责任。

  “文革”开始后,学校停课了,她还是每天去上班。1969年有一个星期,她被扣在学校不让回家。我当时已经上了北京四中,班主任突然找我,让我动员母亲坦白,否则就要与她划清界限。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母亲怎么了,为什么不让回家?那时的我也不过只有十三四岁,心里紧张得要命。

  一周以后,母亲被允许回家了,我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是怎么回事。原来母亲在扬州一所小学教书时,所在学校的校长是国大代表,为了充数,把所有的教员都填入表格,集体加入国民党。母亲并不知晓此事;但是有知情者在“文革”中交代了此事,而不知情的母亲成了有意隐瞒,所以班主任要我动员她坦白。现在我的班主任早已去了天国,我无从了解两个学校之间是如何相互通气的,只知道不能归家的那一周,母亲深受惊恐。这也是她的又一种无奈吧。

  母亲从18岁起一直在学校工作,先是扬州的小学,后是北京的中学,工作一生;不上班她便觉得失掉了支撑。20世纪80年代初,年过六十的她被学校通知退休了。那天我回家之后,看着母亲一副失魂落魄,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在那里发懵。我很替母亲难过,就买了两张电影票,带她到小西天看了一场3D电影(只要戴上一副特制的眼镜,电影就变成立体的了),算是满足了一下她的好奇心,也排遣了一点点她刚刚退休的失落感。

  父亲病逝时,母亲只有49岁,没有再婚,工作占了她大部分的精力。一退休,她没有亟待投入的事情,就变得无所适从。好在后来经四号楼庞安民伯伯的介绍,母亲在民进得到一份返聘的工作,这才让她那不知如何安放的心灵找到了一份寄托。她又工作了好多年,直到70岁才彻底回家。

  母亲好脾气,小时候并不怎么限制我们,由着孩子自由发展:自己想看什么书就看,想做什么事就做,一般不多过问。她对子女的教育是大松心,大撒把,就连上哪所小学都任由我们自己选择。记得我七岁那年,她带我参加了几所小学入学考试,我被二龙路学校录取了。母亲握住楼道里的公用电话问我:“二龙路来电话了,你上不上这所学校?自己决定。要上的话,得坐七站车,你要自己去,没有人接送;也可以上家门口的学校。”我说我上,就这样决定了。开学之前,她让我一个人试着走了一次。她把我领到新街口22路车站,将一个红玻璃丝系着的月票夹挂在我脖子上。“记住在哪站下车了吗?”开学那天,母亲让我哥绕路送我。可那天他要做值日,我就没让他送我到校。公交车到站了,我蹦地跳下了车,跟哥哥说了声“再见!”就自己去了学校了。

  任性而无拘无束的我,终于长大。没想到的是,小时候放任的老母亲,却一改从前,竟强硬了几次。一次是四五事件。“四五”那天晚上,我骑车去了广场。夜深人静,包围圈已经拉好,我从唯一的通道推自行车出来,手里拿了些“江桥摇”的传单;到家之后,我把传单放到褥子下面,转身去了卫生间。上完厕所一看,带回来的东西全让母亲给塞到炉子里了。

  接着是干预我的婚恋。宽容的母亲,开始十二分地干预起我的婚恋来了,让我颇为意外与不满。我不像母亲年轻时长得娇小漂亮,而是黑不溜秋、一副假小子样。有个邻居姐姐给我介绍了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北岛的挚友。此事被我妈知道了,她勃然大怒!她说我要和那个人好,就和我断绝母女关系。当时我哥不在北京,家里只有我们母女相依,我不想让她太过失望,况且我也未曾推开那个人沉重的心扉,就去找北岛的母亲孙阿姨,告诉她我母亲的态度。于是那个人就悄悄地从我的生活里走开了。若干年后,听说他客死异国他乡,愿他的灵魂安息。

  母亲既干预我,又生怕我嫁不出去,于是满世界为我张罗,弄得我颇为败兴。她还真托三不老楼里的邻居为自己物色了一个女婿,就是我的丈夫。他是学工科的,不善言辞,生性有几分木讷,并无太强的个性。岁月的流逝,让我慢慢明白了母亲的智慧。她看到、听到、遇到太多的婚变、太多的婚外情、太多被丈夫冷落的妻子,便把相伴终生看得很重。一个人踽踽独行的滋味,她不愿让女儿去尝。她要帮女儿选择一份稳定,为自己魅力不足的女儿撑起一把保护伞。我丈夫用他的宽厚与细致,一直在默默地担当着丈夫、父亲与女婿的责任。他对我母亲一向非常尊重,直到母亲离世;我母亲也把对他的褒奖广布南北亲朋好友之中。

  母亲一辈子谨小慎微,晚年还是受到惊吓,这着实是她的无奈。那几年我哥哥和她一起生活。家兄为帮何家栋先生出书,引起了有司的干预。一天清晨,一群人突然进家搜检,把86岁的母亲吓得坐在床边一个劲儿地发抖。我接到电话后,骑车赶了回去,只见母亲由于惊吓、生气,不停地打嗝。我拉住她的抚摸她的背,她还是絮絮叨叨不停地为我哥担心。我只好请亲戚帮忙,开来一辆救护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吃了一些药之后,她的状态才有所好转。

  这件事过去没三年,她就搬离三不老大楼了。母亲曾一再表示:“我有儿有女,决不去敬老院。”于是,在她年事已高,无奈已不大能自理之后,就只好在我家和我哥家轮流居住了。这样度过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段。这段时间,虽然我们为她请了保姆,但或许她内心总有恐惧,或许她工作时长期接触化学制剂,骨质疏松,或许由于她一向瘦弱,她经历了整整五年几乎不能自理的失能状态,生命质量很差。

  母亲辞世已近七年。她已经去了天国,也带走了她的无奈。直到临终,她还在为儿女担忧,心里还是怀着深深的恐惧与不安。愿她在天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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