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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无政府主义两次思潮研究

纤手关淑 山僧独向山中老 2022-05-03
写在前面的ps:昨天说到安那其主义,今天就发个以前的小论文。照例略去引证,仅供参考。

由于宣传和教育的长期努力,爱国主义乃至国家主义早已被当成中国传统和主旋律,与之不同的无政府主义则被当成微不足道的舶来品。历史并非如此,无政府主义曾两次在中国风靡一时:一是春秋战国,以道家与墨家为代表;二是清末民初,以青年革命者为代表。
一、两次思潮的因缘
两次思潮相隔两千余年,社会背景自不可同日而语,之间也没有一脉相承的思想。尤为不同的是,春秋战国那次是中国土生土长的,立场是取消“国”,目的是“利天下”;反之,清末民初那次是将西方理论用于中国现实,立场是中国,目的是“救亡图存”。

两次思潮仍有内在联系。一次在秦制建立之前,一次在秦制崩溃边缘,而这都是中国最大的思想解放时期。他们身为精英,却都厌恶当时的统治,寄希望于民众,企图跳出原来统治的循环。因此,后一次对前一次也有一些继承,下文将具体阐释。
二、先秦思潮
对道家政治思想的研究,学界基本仍然是概述或结合时政的献策。没有对老庄政治思想的传承,老庄之后也就没有真正的道家。二者思想也并非浑然一体,在政治上尤为不同。对墨家研究近代才有所回暖,但政治思想研究的现状也和道家相同。对道家,尤其墨家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至今仍没有专题研究。相反,学界权威却将两家的理想状态等同于统一秩序,进而说成是大一统的组成部分,虚构出中国“文明根性”。

(一)老子思想

老子是方法上的无政府主义。“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颠倒儒家的逻辑,指出儒家的理想恰恰是社会堕落的产物。他不是要完全恢复自然状态,而是用自然而然的方法,实现一种和谐的状态:“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不过,引文中一个个“我”仍然是绝对主体,是老子文中常见的“圣人”,先治国再治天下。这都与儒家一致,只是用“无为”来实现这些“有为”。

(二)庄子思想

庄子是彻底的无政府主义,完全消极,却更激进。奥尔森从经济学的理性人出发提出政治学假说,认为现代国家不是源于社会契约,而是匪帮。庄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不同的是他用盗跖的寓言讽刺的是儒家伦理:“盗亦有道”。不论是经济计算还是伦理关系,庄子都完全反对。在他的寓言中,佝偻丈人承蜩、庖丁解牛的关键不在于他们外部工具,而在于他们内心与外部通达,也就是说没有功利的目的,甚至也无所谓对象和主体。正如他寓言中的那位老人所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老人宁可多花力气用瓮装水浇菜,也不愿使用机械提高效率。

国家和机器都是一种组织,机器(machine)是一种结构(constitution),后一个词衍生为宪法的专有名词。当这些有限的工具被尊为永恒的至宝,难逃庄子一问:怎样藏一艘船最安全?庄子指出藏在哪里都有风险,只有什么都不藏,无得也无失。“藏”,不仅是一种占有,而且是一种掩盖,导致工具不再是可以随意替换的工具,不再是为了实现目的的工具,反而是支配其他工具,成为特殊的目的。国家正是这种异化的工具,本来是公众维护公共利益的工具,后来成了假借公共利益来维护私人特殊权益的工具,而公众还被赋予维护这种工具的道德责任与法律义务。

(三)墨家思想

下文试从其政治思想与组织方式分别阐释。墨家的文本仅涉及前者,后者则由其行动表现,被他人记述;表现与内容有别,却都指向无政府主义。

1. 政治思想是民主的国际主义。墨子所谓“尚贤”,不是儒家那样自上而下的选拔,而是自下而上的选举:“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尚贤”的前提是“尚同”,个人之间不是儒家那样等级分明,而是现代民主的最理想状态,由个人直接选出个人作为代表。这些代表的不是国家,而是天下,所以个人之间“兼爱”,国家之间“非攻”,所以墨子像庄子而非其他诸子,不专门为包括自己国家在内的任何一国服务,更不想当“国师”。这与克鲁泡特金基于互助论的无政府主义区别在于,墨家是以武力保卫和平,孟子赞扬这种侠义精神:“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可他又说墨子眼中没有“父”,是“禽兽”,这其实不是因为墨子主张“兼爱”,而是因为实现“兼爱”的侠义精神足以抗拒君权与父权。

描绘大刀王五和谭嗣同情谊的电影,豆瓣评分挺高。

正因如此,谭嗣同才会“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曾想做一名侠客,与大刀王五、通臂猿胡七深交,才会在绝命诗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这与庄子的“逍遥”融合,就成了艺术中的“江湖”。
《沧海一声笑》的词曲,游戏《仙剑》中酒剑仙出场念的一首诗,都是绝佳表现。可是,迄今唯一一部以墨家为专题的电影,因墨家思想在豆瓣被压低评分。


2. 组织方式是宗教团体。由于墨家组织对外隐秘,纪律森严,有不受国家控制的财产和武装,很多人认为是黑帮,又被当成僭主制来批判。可是,即便组织的绝对权威——巨子,也是选举产生,也要严格遵守纪律:身为巨子的腹䵍,儿子杀了人,他拒绝秦惠王赦免,按墨家纪律处死了他儿子。这与巴枯宁组织的区别只在于最终权威来自超自然的“天”和“鬼”,来自信仰。

以上也可见墨家与基嘟教有诸多共性,从谭嗣同到基嘟徒的王治心、吴雷川等都从其他方面得出结论。这不是单纯的以中化西,甚至只为文化自信,而是借外来文化激活传统因素来改造现实。墨子与耶稣都是木匠出身,在如今看来都属于无产阶级,而早期无政府主义、GC主义都源于基嘟教的团契思想,墨家则多次被近代中国GC主义思想肯定。如今民间也有融合二者的群体,比如HK的墨教协会,主席黄蕉风,未到中年已为此创作许多学术文章。
三、近代思潮
这次思潮都围绕着革命展开,互相联系,又各有不同。恰如“无政府主义”这个汉译,他们只是取消了政府,不像庄子那样连国家一并取消,却比西方的无政府主义更激进。李少陵在《革命辨》中甚至认为只有无政府主义是真正革命:“无政府主义等于真实的革命主义,而革命的真伪,亦由此辨别了。”

刘师培要是现在的90后,靠脸就能火。

当时主要群体是留学生,一部分以留法学生为代表,KMT的张静江、吴稚晖、李石曾创办《新世纪》。他们主要受巴枯宁影响,巴库宁主张以严密的组织,用严酷的方式夺取国家机器,一直遭到马克思、恩格斯猛烈批判。当时法国的无政府主义基于工团主义,代表人物索雷尔支持列宁的革命,二者对组织和暴力的理解都很接近巴枯宁,这就可以理解张静江、吴稚晖为何会支持KMT,也可以理解王亚樵为何会建立比墨家更侠客的斧头帮。

另一部分以留日学生为代表,刘师培原参加革命党,后倾向无政府主义,创办《天义报》,组织翻译《GC宣言》。在早稻田大学留学的李大钊正是在刘师培的影响下,在日本开始研究马克思主义,后来成为CPC创始人之一。他们受克鲁泡特金影响较深,克鲁泡特金继承了巴枯宁建立新公社的理想,过程与方法却不同,是基于人类互助互爱逐渐自发形成的。幸德秋水本是日本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后来受他影响转向无政府主义。巴金早年翻译过克鲁泡特金的作品,并在自己小说中表达了个人自由与对人博爱的思想,符合巴金说自己笔名中的“金”是取自克鲁泡特金;这与巴枯宁不同,也不符合巴金说法,故“巴”并非取自巴枯宁。日本白桦派文学家试图实践克鲁泡特金的思想,周作人将这传播到中国,早于梁漱溟,率先建设新农村。毛泽东也参与其中,后来思想转变,与早年的好友萧子升分道扬镳,但他晚年发起的运动仍然像早年那样尝试突破国家框架。此外,蔡和森、恽代英等许多中共早期领导人都受到克鲁泡特金的影响。

围绕着革命,以上思想表现出以下三种特性——

(一)动力方面

强调内在精神。朱谦之在《革命与创造冲动》中认为,革命源于“本来的冲动,就是创造的冲动”,所以是真正的时间,即意识的绵延,“是紧张的流行,不是弛缓的开,因此不占空间,没有广袤之性”。这种创造的冲动不是占有欲,还抵抗占有欲。他这明显受到柏格森影响,将生命哲学用于现实政治,将意识的绵延性外化为革命的进步性。他在《革命的思想》概括这样的思想:“极端的,单简的,无踌躇的,无顾忌的,只凭一念真实,全无许多伎俩,故虽唤做思想,而在我也不会添一些。”他认为革命方法只有“怀疑”、“破坏”。

(二)意义方面

不仅进步的属于革命,只要是变革都属于革命。法律作为现实秩序的代表和维护者,革命对法律来说是非法的。燕树棠在《法统与革命》中甚至说:“革命与合法不能同时并存,法外手段与合法手段亦不能同时并用。”这意味着革命只能完全否定法律,而不能用法律达成妥协。而革命的正当性是由结果建立的,革命失败就是“叛逆”、反动,革命成功则是进步,是重建法律。唐有壬的《甚么是反革命》将广义的革命定为“推翻成局,打破现状”。因而朝代更迭,民众反抗,政治、经济制度或生产技术的变革都属于革命。

(三)策略方面

灵活多样。唐有壬在前引文章中认为苏俄革命为革命增加了一些解释,其实也就不同于他之前的解释:革命以大多数人利益为目的,以实证、精确的观察发现问题,以丰富的知识、方法解决,由严密的组织执行,从而获得大多数人支持而成功,这正是孙文当时革命策略。“直到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运动,革命意义方才明显”,于是他以孙文作为革命标准:“赞成他是赞成革命,反对他便是反对革命。”

对梁冰弦而言,既有自下而上、渐进的社会革命,也有自上而下、迅猛的政治革命。前者,如他在《乡村革命》中主张先在农村开展社会革命,“只许有平民生活的乐园,不许有皇帝余孽的孳生机会”。如果实现,“工程”已完成过半。后者,如他在《革命的工团》中认为权力集中在上,那么“一定要在逼近中央的地方来发动,中央打破,则地方就不足为虑的了。”这与主流工团主义不符,符合的是布朗基主义和早期革命党。
余论
以上两次思潮没有成为时代的主流,共同问题在于现实与理想差距过大。身处乱世,却想仅靠精英设想,一蹴而就实现乌托邦。如前所述,他们并未完全失败,而是融入其他思想;也未退出历史舞台,而是在边缘潜藏。先秦的思潮,可以在斯科特所谓的赞米亚,在东南亚高低一带的山民、生番中找到踪迹;近代的思潮,则随着网络年轻左翼的增长,政治主要学习巴枯宁,哲学主要学习福柯、德勒兹,酝酿着第三次兴起。

(原在知乎发过,相关问题已被屏蔽。文章最后不想太悲观,没说当时安那其结局基本是要么投靠国府甚至日寇,要么退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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