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4《十月》·中篇小说|陶纯：杀死一个鬼子有多难（选读）

Original 陶纯十月杂志 2023-03-14

收录于合集 #中篇小说 19个

陶纯，作家，山东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座营盘》《浪漫沧桑》等5部，中篇小说《秋莲》《天佑》《前程似锦》等30部。短篇小说《小推车》等70余篇。多部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多次荣获各项奖励。现居北京。

杀死一个鬼子有多难陶纯

祖父八十岁以后，基本就不出门了。又过了几年，他突然中风，抢救过来后成了偏瘫，瘫得还不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半身不遂。其实他是大半身不遂，只有一只胳膊还能动一动，基本上整天卧床，口歪嘴斜流口水，吐字不清还老想说点啥。问他是否要大小便，他前面摇头，后头跟着就尿裤子。晚年的祖父有一个爱好——喜欢看电视剧。他当过兵打过仗，身份是老八路，当然喜欢看打仗的片子。前些年拍了不少抗日剧，祖父是最忠实的观众，每天从上午看到晚上，保姆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拿遥控器帮他换台，专挑打鬼子的片子给他看。可是看着看着，他开始不满意了，有时气得直翻白眼，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道：“……屁……屁……”保姆不知道老头子为啥不高兴，以为他要撒尿拉屎，便去搀他。他抬起软弱无力的一只老手，拨开保姆的手，抓过遥控器，又拿不住，摔到地上。保姆这才搞明白，他不爱看这个片子，便帮他换台。有一段时间，换来换去，他总是不满意，嘴里不停地发出“屁……屁……”的叫骂声，老是这样。保姆不明所以，给我父亲打电话。父亲在市里当领导，忙得抽不开身，就打电话安排我回去看看。这天我回到干休所，又碰上祖父摔遥控器。透过他的肢体语言，我发现他对正在上演的这部电视连续剧相当不满意，陪他看了一会儿，听他不停地叫骂“屁……屁……”，终于搞清楚了，他想说的是“狗屁”。这部电视剧，正是后来人们常说的那一类“抗日神剧”，里面的八路打鬼子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丝毫不费力气，一人端起机枪一扫一大片；一个人抡起大刀转眼间就砍倒了四个鬼子；一个小不点儿拿弹弓啪啪啪打瞎了三个鬼子的眼。总之，大姑娘小媳妇光屁股的孩子都能轻松杀敌，鬼子个个比猪还蠢，比牛还笨，比驴还傻，比鹅还呆。给人的感觉，他们漂洋过海来中国纯粹就是找虐的！那天我忽然听到祖父清楚地说了一句：“不是这样子的……”似乎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这样子的……”从这以后，他不再喜欢看抗日的电视剧。到后来，什么剧他也不喜欢看了。他整天昏昏欲睡，半死不活，有气无力。过了没两年，他就去世了。在我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祖父给我讲过不少他当年打鬼子的故事。大多数的故事不那么精彩，甚至还挺窝囊、狼狈、可笑、寒碜人。说实在的，小时候听他讲故事讲多了，搞得我一点都没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干休所有不少老红军、老八路，我总觉得人家别的老干部形象都挺高大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像个英雄样儿，唯独觉得我的祖父像个来干休所混饭吃的糟老头儿。你听听他那些“英雄事迹”，一点都不高大上，真是笑死人，在同学面前我都羞于启齿。现在，我感觉自己也有点老了，四十好几了，虽然还有点难为情，但我还是想在这里讲讲祖父打鬼子的故事。你若是想笑话他，就随便笑话吧，反正他去世好多年，他听不到了。我查过县志，日本鬼子攻占山东清水县，是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份。说是攻占，不太贴切，实际上无人抵抗，日本人可能一枪没放就把小小的县城占了。上一年的十二月份，日本人打进济南府，很快就有传言说他们要来清水县。传来传去，大半年过去了，并没见日本人露脸。人们提心吊胆过日子，怕鬼子来，一有风吹草动，县城就乱腾一阵子。清水县是个比较闭塞的鲁西小县，境内无山无水，无矿无物，只有一条窄小的清水河，一头连着黄河，一头拴着京杭大运河。这地方真没什么让人惦记的值钱东西，本地但凡有点本事的人都想出去混日子，日本人不傻，他来这里做什么？喝西北风吗？就在人们都以为日本人不会来时，他却偏偏来了。那年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晌午头上，正在宿舍午休的祖父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吼叫，说日本人过了黄河，要进县城了，都快到县城东关了……他赶紧爬起来，看到校园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祖父是清水县中学的校长，手下有三四个男先生，六十多名学生——因为小县没有那么多上得起中学的生源，三间教室经常坐不满。祖父一看这阵势，不敢耽搁，急忙安排几位老师带领学生们往西边走，让八个女生走前头，大伙儿先出城，然后各自回家避险。人们一窝蜂散去。到了半下午，小县城安静了许多，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都老实待在家中，大气不敢出。这里的人都还没见过日本鬼子，不知道他们长啥模样，想象中的鬼子一定是凶神恶煞一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房子就烧，见女人就奸，无比的可怕。祖父安排老师带学生们走掉以后，自己却留下了。不大的校园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当然也想一走了之，但他又舍不得丢下整个学校，想到自己是个读书人，而且是个男性，要啥没啥，日本人还能把他咋样？他们就是想杀人，总得找个理由吧……祖父合计来合计去，觉得自己留下没啥大不了的，心一横不走了。那一年我的祖父只有二十三岁。他原是国立山东大学的学生，在青岛（校址在此）读了三年书，盖因为他初恋的女友跟一个军阀的子弟好上了，而且他们三人还是同班同学。祖父不愿看见他们，羞愤之下退了学，在青岛电机厂做了一段时间的工，给人当翻译。有一天他接到一封电报，说是父亲病重，便匆匆往家赶。从青岛坐胶济铁路线上的火车先到济南，从济南到他的老家冠城不通火车，赶上雨季，路况不好，公共汽车也不是每天都开行，他只好搭了辆骡车往家赶。途经清水县城，晚上在一家饭馆就餐，有个三十多岁、读书人模样的人和他攀谈，二人聊得颇为投机，谈到后来，得知其人是本县县长兼警察局长高占东。祖父戴高度近视眼镜，身形瘦长，瘦长得有点走形，高县长随口叫他“眼镜”，又在心里给他起了另一个绰号“麻秆”。高县长很快摸清麻秆是山东大学的高才生，半途肄业，会英、德两门外语，数理化皆强，遂诚心挽留他担任本县中学的校长。高占东拍着他肩膀道：“眼镜，本人是县长，说话算数，你先干中学校长，过后再找合适机会让你做教育局长；当年月薪二十个大洋，以后逐年加薪。”这个事情来得太突然，祖父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愣在那里。高县长又道：“本县长刚到清水上任不久，最想干的事就是发展教育，教育上去了，有了人才，啥事都能办好。”祖父迟迟不表态。高县长吩咐店家开一瓶高粱酒，亲自给祖父斟了一茶碗，带头喝起来。祖父不胜酒力，很快醉倒，醉意朦胧中答应了高县长。第二天高县长专门派了辆马车送他还乡，又着实把祖父感动了一把。在冠城老家处理完父亲的后事，祖父如约来见高县长。就这样，他当上了清水县中学的校长。校址在城南，这地方清末就是官办的学堂，后来天下不稳，世事纷扰，学校办办停停，但校舍还是完整的，十多间青砖瓦房，还有操场、小型图书馆，看上去比县政府的院落都气派。祖父挥毫写下“清水县中学”五个大字的牌匾，把过去那个不知道什么人写就的已经朽掉的牌匾撤下来。从此，他在这里驻留下来，已经快两年。他比学生大不了几岁，没有架子，很容易和大家伙打成一片，学生们敢当面叫他的绰号“麻秆”。在他的主持下，学校越办越兴盛，他本人似乎也找到了归宿——那就是摒弃各种杂念，倾心归隐于一隅，不问世事，抛却红尘，在琅琅读书声中了却一生。当夜，县城出奇的安静，宛若人都死光了一样，动物们也都噤了声。天亮后人们战战兢兢出门，踏遍全城，连个鬼子毛都没发现，均感惊奇，恍惚以为昨日的一切不过是个梦境。后来才知，鬼子队伍打济南过来，是从这里过境，他们要去攻占大运河边的鲁西重镇聊城。果然三天后传来消息，聊城失陷，守城的范筑先司令阵亡。鲁西地区至此全面沦陷。县城重又恢复平静。约莫一个礼拜之后，祖父正在给全体同学上英语课，突然校门口一阵喧闹，呼啦啦拥进来二十多名日本兵，还有人把住了校门，只许进不许出。大伙吓得够呛，有人钻到了桌子底下，有人尿了裤子。祖父硬着头皮出来交涉，幸好他看到了熟人高县长在侧，心里微微踏实了些。鬼子把人统统带到操场上。这是大伙头一回近距离面对鬼子，看到他们的军装是土黄色的，很脏，发出油乎乎的臭味；个个腿短个矮，小眼睛塌鼻子，单眼皮招风耳，相貌丑陋。高占东向一个挎洋刀的鬼子官儿比画几下，转身面向众人道：“各位，日本人——不不，是皇军！皇军要在咱清水县城驻扎，看上了中学这块宝地儿，打算在此修筑一个永久性的炮楼……”边说边跺了跺脚。史学家后来分析，清水县虽无资源可供劫掠，但它地处济南和聊城之间，从济南到聊城，走清水是捷径，所以日本人才决定在这里修建炮楼驻兵。高占东话没说完，人群发出嗡嗡声。鬼子官儿不高兴了，举刀一挥示意人群安静。他年纪并不大，可能是个少尉，个头更加的矮小，双手戴着黑乎乎的白手套，一副罗圈腿，像刚从地里玩泥巴回来的顽皮少年。高占东张嘴继续往下说，祖父跺两下脚打断他，急呼呼道：“高县长！他们咋看上这地方了？”高占东道：“人家懂地形，说是县城就数这地方地势高，居高临下。”确实是这样，整个清水县地势一马平川，唯有中学校园建在一个小高坡上，赶上发大水，就这一片不存水；而且中学有十几间坚固的青砖房，炮楼修好之前暂时可以住人。祖父当校长虽然时间不算长，但他对这座校园早就建立起了感情，他视学校为家，春节都不回冠城，非要替看门的校工守校园；他还每月拿出一半薪水为学校添置教学器材；学校渐渐走上正轨，他希望自己的学生将来有人考上省里和北京的大学……可是，日本人说占就占，而且勒令所有人今天统统搬走，否则格杀勿论！面对一排闪闪发光的刺刀，祖父虽然心里有些怕，但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他这个校长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个究竟，便趋前两步道：“高县长，那我这学校，咋办呢？”高占东颇为无奈地摇摇头道：“陶校长，你让大伙先回家，等县里找到合适地方再说吧……而且……而且以后要改教日语，课本也得更换。”祖父一听更急眼——这就是要当亡国奴的架势了！人群发出一片轻微的骚动。鬼子官儿虽然听不懂中国话，但他察言观色，看出祖父不听招呼，尖厉地用日本话骂了一句娘。祖父略懂一点儿日语，他听清了，便回敬了一句。鬼子官儿一愣！他没想到这小地方居然还有人懂日语，说不上是惊喜还是羞愤，招手把不远处戴金边眼镜的翻译官叫过来，咕噜了好一阵。祖父大致听明白了，鬼子官儿一是让翻译问问他什么背景；二是如果他听命于大日本皇军，将任命他为本县教育局长兼中学校长，薪水大大的。这位翻译姓胡。胡翻译把鬼子官儿的日本话用中国话一说，人群发出一片嗡嗡声。祖父感到一双双眼睛像小刀一样刺向他，就看他怎么应对了。只见祖父翻个白眼，说：“可以。”人群又发出一片更响的嗡嗡声。祖父续道：“但我有两个条件，一是学校不搬，二是课本不变。”此言一出，师生们看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温柔了——随即又为他担惊受怕，都看着胡翻译。胡翻译把祖父的原话翻给鬼子官儿，那官儿登时怒了，吐出两个人人都能听懂的字节：“八格！”紧接着，就见两个日本兵端着明晃晃上了刺刀的步枪径直过来。众人都有些傻眼。只见两个鬼子来到祖父面前，其中一个挥起枪托，朝祖父上身抡去。祖父虽然比面前的鬼子高出大半个头，但他身材单薄，双腿像麻秆一样，似乎一枪托就能把他打趴下。还好，他下意识地一躲闪，没有砸中，但是眼镜飞了。没了眼镜，祖父是个睁眼瞎。眼镜飞落一旁，他眼前一片茫然，只好蹲下身子，伸出双手在地上来回摸索。在他的手快要触摸到眼镜时，鬼子伸出刺刀把眼镜挑开。如是反复，祖父不停地被戏弄着，就是寻不到眼镜，其状狼狈不堪，像被耍的猴儿一般。鬼子们见状，哈哈大笑，笑声像牛吼一样。鬼子官儿大声咕噜了一句，胡翻译赶紧大声翻译道：“瞧！这就是东亚病夫！”鬼子们狂笑不止。六十多个师生为他们的校长汗颜。祖父的脸涨得紫红，在那一刻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突然他仰起脖子，像一头发怒的狮子那样，冲着天空吼道：“狗日的欺负中国人！老子要抗日！”这话一出口，高占东和师生们的脸都吓绿了。场面忽然安静下来。鬼子官儿冲胡翻译咕噜了一句，似乎在问：他说的什么？高占东冲胡翻译眨巴几下眼睛，意思显然是提醒他，千万别照实翻啊，否则陶校长没命了。那胡翻译知道轻重，俯首对鬼子官儿支吾两句，算是应付过去了。但是，愤怒不已的祖父还没有完。前面说过，他懂一点儿日语，他分明听到那翻译对鬼子官儿道：“东亚病夫刚才说啦，大日本皇军是仁义之师。”祖父感到这是对他的极大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完全被激怒的祖父再一次对着天空吼道：“翻译，你实话告诉他——老子要打鬼子！”在场的中国人可能除了胡翻译，都吓得不敢吭声，个个脸发黄，腿发抖。高占东怪祖父太冒失了，沉重地叹口气，摇摇头。胡翻译不想照直翻，想再拿句什么话应付一下。气急败坏的祖父什么也顾不得了，对着鬼子官儿的方位再吼：“听好了——老子要打鬼子！”鬼子官儿似乎明白了，哇哇地叫骂几声，抬手给了胡翻译一记响亮的耳光。与此同时，站在祖父面前的一个鬼子抡起枪托，把祖父狠狠地砸倒在地……君子一言既出，是收不回来的。祖父出城之前，高占东和他见了一面。高县长望着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的祖父，感觉好笑，唉声叹了两口气，怪他不识时务，犯了幼稚病。祖父的脸因为肿胀，眼镜戴不上，只好用两根细绳拴在耳朵上，模样相当滑稽。高县长痛惜道：“麻秆，你一介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手无缚鸡之力，你拿什么抗日？这叫鸡蛋碰石头——你一万个鸡蛋联合起来，也打不过一块石头！”祖父赌气道：“谁说书生就不能抗日？那辛弃疾、文天祥，也是书生，人家不也青史留名了吗？我就不信这个邪！”高县长摇摇头道：“麻秆呀，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辛弃疾、文天祥的。听我的，低低头，我带你去见一下加藤有饭少尉，赔个不是，认个错，日本人很爱才，由我担保，他还会委任你担任教育局长兼中学校长。可不可以？”祖父鄙夷地望着高占东：“我都这样子了，还去给他赔不是？天下没有这个理！”高占东嘿嘿一笑道：“眼下的中国，你还想讲理？谁枪杆子硬谁他娘的有理！对吧？”停了停，又俯首道：“麻秆兄弟，不瞒你说，原先本县长也想学韩主席拔腿开溜。可是能溜到哪去？他韩复榘不也让蒋委员长给崩了吗？现在我好赖想通了，留下！”祖父道：“你留下干啥？”高占东脖子一扭道：“屁股不挪窝，继续当县长，兼保安大队长——有日本人做后台，以后咱手里就不缺枪弹了！”祖父呆愣了片刻，一双肿胀变形的眼睛怒视着高占东：“姓高的，保安队就是皇协军吧？那就是二鬼子！国难当头，你一条汉子，你这不是当汉奸吗？你这不是自绝于祖宗吗？”高占东摆摆手，连连叹气道：“麻杆啊，小声点儿。你说谁愿意当汉奸？还不是形势所迫嘛！唉，不瞒你说，我缺钱花，欠一屁股债，留下呢，好赖有个地盘，搞钱容易。唉，这年头，有枪就是爹，有钱就是娘，我不能没有爹，也不能没有娘呀……”祖父不屑于再跟这个败类交谈下去，转身欲走。高占东在他身后道：“麻秆兄弟！请你三思后行，若想回头，随时来找高某……”祖父的老家在一百多里外的冠城，在清水县他无家可依。按说打鬼子哪里都可以，但是他在这里受了辱，他不想离开清水，他得在这里战斗下去。祖父在初冬的寒风中艰难行进了两个多小时，才来到他最赏识的学生吴炳章家。吴炳章个头不算高，但是脖子长，因而得绰号“长颈鹿”。吴家是吴楼乡比较富有的财主，宅院比一般人家气派得多，所以不难找。他在吴家住了约半个月，一是疗伤，二是和炳章研究拉队伍打鬼子的事。炳章在他的学生里面思想最为激进，日本人侵入平津之后，他曾跑到济南参加抗日游行，被他父亲强行拽了回来。他对祖父决心抗日十分赞成。令祖父感到欣慰的是，炳章再三表示跟他抗日到底；令祖父沮丧的是，当初另有四个学生答应跟他干，说好了十一月底到吴家聚齐，结果等到十二月初，一个也没来，显然他们怕了。炳章父母热情地接待祖父，毕竟他是儿子的校长、老师。但是吴父吴瑞发不久即察觉二人天天背着他嘀咕什么抗日的事情，开始警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年月，吃饱穿暖有小日子过的人，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操枪弄炮，毕竟面对的是强大而残暴的日本人。所以研究历史你会发现，有钱人家的子弟一般都不在本地抗日，他得跑得远远的，一是不会牵连家人，二是家人也没法扯他后腿。我的祖父坚决不想离开清水，吴炳章当然也不能抛下老师去外地，师生二人只能硬起头皮往下进行。吴瑞发越想越怕，终于忍不下去，委婉地对祖父下了逐客令，并扬言要把儿子送到济南读书。如果离开吴家，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一心想抗日的祖父，别说抗日了，一时连个栖身处都找不到，寒冷都抗不住，冻死荒野也不是没可能。见祖父情绪有些低落，炳章半开玩笑道：“陶校长，如果后悔的话，现在回去找高县长还来得及。”祖父一听就火了，怒视着他最得意的学生道：“长颈鹿！你啥意思？是不是想撵我走？”祖父当下就要赌气收拾行装离开。炳章道：“陶校长，别急嘛。”祖父道：“不要叫陶校长，陶校长没了，死了，以后你叫我眼镜、麻秆都可以。”翌日王庄镇大集，吴瑞发夫妇唤上长工李三推着独轮车赶集去了，家中一时无人，炳章便和祖父实施早已策划好的方案，当然都是炳章动手，祖父在门口望风。炳章从隐秘处掏出一个瓷坛子，里面是吴家的家底子——五百多块大洋，然后他收拾打包日用衣物和食物，又带上家中的一杆鸟铳、两把大砍刀，三把菜刀，他们把这些东西统统装到一辆架子车上，在吴氏夫妇回家之前，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村，然后就消失不见了。那一年的春节，祖父和炳章是在清水县靠近东江县界的一座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关帝庙里度过的。这一带人烟相对稀少，周边都是稀稀拉拉的野苇子、荒树林，还有一些无主坟，平时鲜有人来。好在他们的队伍扩大了，不再是两人，而是七个人。第一个来投奔的，是原先在中学看门的校工张二根，因为和县保安队的人吵了几句嘴，被打折三根肋骨，伤好后跑来投奔，他两只眼睛很小很小，人们平时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小眼”；第二个来的，是在县城东关菜场杀猪卖肉的屠夫王七。有一天，两个鬼子来买他的肉，正碰上他老婆过来给他送东西，结果被两个鬼子盯上，拖到树林里轮奸了。他老婆当晚上吊自尽，王七埋了老婆，辗转来到关帝庙。此外，还有一个在路边快要冰死的乞丐，被祖父和炳章救活，他嘴大，人们叫他“大嘴”；另外还来了一个哑巴，力气蛮大，不知他家在何方，反正每天都跟在祖父屁股后面，让干啥干啥。最后一个来的，姓孙，是县城西关五里铺的，屋子被日本人烧了，老娘气得跳了井，他是个铁匠，两颗大门牙特别显眼，人们都叫他“大牙”。这几人便是祖父最早的班底。打鬼子需要人，需要武器，需要经费。现在祖父手中只有自己两年来省下的几十块钱，还有炳章从家中顺出的钱，他们得留下一半买给养，另一半打算找高占东买枪，为此他跑了一趟县城。去见高占东之前，特意从原先的中学校园附近经过，看到炮楼已经起了两人多高，就竖在操场中央，用石块、青砖、水泥做的，相当的坚固。想到心爱的校园被敌人糟蹋成这样，祖父更加坚定了打鬼子的决心。二人在一个背街的小茶馆见面。听祖父说明来意，高占东认为他开玩笑，愣了半天道：“真想干？”祖父道：“君子无戏言！”高占东摸摸脑门道：“麻秆，我敢给你打赌——若不听话蛮干，你活过今年，活不过明年。”祖父感到后脑勺冷飕飕的，硬着头皮道：“少废话！陶某既然想干，早就置生死于度外。快说，你有无办法搞枪？”“你真有钱？”一提到钱，高占东两眼放光。祖父伸出两个手指头：“手头暂有二百块。”原以为二百块钱可以买五六条枪。没想到高占东鼻子一歪，只给两条——一长一短，长的是汉阳造；短的是“单打一”盒子枪——这种枪一次只能发射一发枪弹，打的时候往枪膛里塞一颗子弹，打出去再把弹壳抠出来。枪都是八成新，外加每支枪配三十发子弹。祖父跟他讨价还价，说找人打听过，像这样的两款枪，一百块都用不了。高占东压低声音道：“麻秆我给你说实话，家伙都是原先警察局的货，我私藏的。这要让皇军知道，我是要送命的！你想，这得冒多大险？想要拿走，二百块，少一文不卖！”停了停，又道：“还有，如果你哪天让日本人给逮着，千万不能说出是从我这儿搞的，绝不能连带害我！你就说路上捡来的、散兵游勇们遗弃的。能不能做到？”祖父买枪心切，诚实地点点头，只要求再加一点弹药，就当中国人帮中国人。最后，高占东答应每条枪配五十发子弹，另外再送六枚木柄手榴弹。当下约了个日子，由高占东派亲信借外出催粮之机把枪弹送出城，祖父派人接应，一手钱一手货。就这样，祖父的队伍算是有了第一批武器。分手时，高占东搭眼望着祖父，居然有点动情地拍拍他肩膀，满脸悲戚地摇摇头道：“麻秆呀，我都劝你几回了，你一介书生，操枪弄弹，随时有生命之虞。唉，请放心，若真有那一天，兄弟我自会帮你料理好后事……”祖父实在不愿听，也害怕听他说这类丧气的话，心里发毛，赶紧走掉了。春分过后，祖父的队伍打响了武装抗日的第一枪。有个刚入队的新手无意中流露一个消息：日本人三天后要到县城西南方十里外的西王庄催粮。这个新队员名叫赖青，他叔叔是西王庄的保长，用咱们的说法是伪保长，消息应该可靠。据说只来一个日本人，有两个县保安队的人也就是伪军陪同。祖父得此消息，一夜没睡，决定出手。他拉队伍都有两三个月了，一枪未放，一点动静没有，实在说不过去，高占东也许还等着看他笑话呢，没准以为他脚底板抹油跑了呢！所以不能再拖。第二天，祖父带炳章化装步行二十多里先去看了看地形。清水县这地方一马平川，眼下庄稼刚刚冒芽，藏不住人，很难找到打伏击的理想地方。最好的办法是在村头设伏，利用房屋、树木、猪圈、柴草垛等做掩护，打一个小伏击。可是西王庄的百姓不会同意，因为这肯定会招致日本人报复。祖父打算在村北两里外的道路拐弯处设伏——路旁有七八座比较大的坟头，坟地里还有十几棵胳膊粗的柏树，勉强可以藏人。三日后的凌晨，月明星稀，趁路上无人，队伍冒着寒气秘密出发，太阳出来时已经就位。好不容易熬到上午十点多钟，终于看见远远过来一个穿土黄色服装、两个穿土灰色服装、斜背长枪的人，坟地里一阵骚动。祖父这边一共有九人，九人对付三人，而且是突然袭击，还是有较大把握的。在祖父心目中，那三条枪已经属于他了。前面说过，祖父眼神不好，看不远，让他打枪纯属浪费子弹，所以他虽被尊称为“司令”，那支短枪却由炳章使用，那支长枪在小眼手中，前几天他用长枪打死一只野兔，都认为他枪法好。乞丐大嘴和铁匠大牙臂力好，他俩负责甩手榴弹，祖父手握一把砍刀，随时准备冲上去砍几下子，其他人手中拿的是鸟铳、木棍、菜刀之类的家伙什。炳章小声告诉祖父，目标近了、近了、又近了。祖父下令开打。自打日本人来到清水县，从没遇过任何抵抗，所以敌人都是大摇大摆，像来串亲访友一般，丝毫不做防备。枪声骤然一响，三个敌人吓了一跳，一阵慌乱后，就地卧倒还击。这边一长一短两支枪砰砰砰射出去七八发子弹，炳章家那把生锈的鸟铳也费力地吼了一嗓子，但无一命中；大嘴和大牙各甩出去两枚手榴弹——大牙甩出的两颗都用力太大，在敌人身后很远处爆炸，啥也没炸着；大嘴可能因为紧张，忘了拉环，两颗手榴弹像两块石头砸在敌人身边，没动静了，又被对方反手扔了回来，在坟地接连爆炸，把赖青炸伤了，疼得他哭爹喊娘满地打滚嗷嗷叫。他这一叫，涣散了军心，有人想跑。祖父一着急站起来阻拦，刚一冒头，几颗子弹嗖嗖飞过来——若不是大嘴拉他一把，他可能当场就没命了！可是，大嘴却不慎中弹，脑浆子都流出来了。众人一片惊呼。大嘴咽气前吧唧几下大嘴巴咕哝了一句：“死了好，就不挨饿了……”一见死人，众人啥也顾不得了，仓皇逃走。一死一伤，对方可能毫发未损。祖父的第一次出战，以完败而告终。前面说过，大嘴原本是个乞丐，是祖父把昏死路边的他救活的，他一命还一命，报答了祖父的救命之恩，令祖父感慨万千，泪流不止。祖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不想让大嘴暴尸荒野，战后第三天，不顾众人劝阻，坚持赶来选个地方把大嘴埋了。当时情况，没法立碑，也顾不上去查证大嘴的真实姓名，家在何处，所以他算是个真正的无名英雄。大嘴算不算抗战以来清水县牺牲的第一个烈士，无人做过统计。后来有两个月祖父的队伍无精打采，不知该干什么，几乎散伙。他感到队伍坐吃山空不打仗，是根本不行的，必须靠打仗凝聚人气，获得给养，尽管还会死人，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怕死的尽管走！赖青以回家养伤为由再也不回来了，据说他叔狠狠揍了他一顿，怪他通风报信差点害了西王庄。这期间又有几个来投靠的，感觉不是来打仗，而是来混饭吃的。转眼到了麦收时节，日伪军分成若干小组下到各乡征粮，祖父的机会又来了。自古强人发动战争，一是为了占地盘，二是为了掠资源。日本人搞以战养战，更是把掠夺资源看得比命都重。清水县除了产一点粮食，没别的油水，所以他们就盯着粮食，征了粮除却自用，多余的据说还装车运到青岛，再装船发往日本国。小日本也真是穷疯了。祖父的队伍化装成打短工的割麦客，在四野八乡游逛，寻找战机。这一天，在桃花坞，偶遇四个伪军，自然都是高占东的部下，个个袒胸露臂，倒背大枪，有两个手里提着酒瓶子边走边喝，还唱酸曲儿；有的边走边啃烧鸡放臭屁。酒肉味唤起祖父他们的斗志，来不及多想，祖父发出战斗指令，十几个人扔下镰刀，从随身携带的麻袋里抽出各式武器，就地准备战斗。这一回祖父铆足了劲，非要打一个漂亮仗。大牙瞄准目标甩出手榴弹，手榴弹带着呼呼风声准确地飞向敌人，可是，却没有爆炸！原来是一枚臭弹。他手里还剩最后一枚，祖父鼓励他再投，这一回成功爆炸，腾起一股浓烟灰尘，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两把枪同时响了，鸟铳也打出一团火光……没料到枪声一响，附近的敌人很快聚拢过来，尤其是过来三四个鬼子，枪法准得很，几下子就把祖父身边的人撂倒了两个！一看不好，祖父赶紧传令撤退，要不然就被鬼子包饺子啦！还好，他们熟悉地形，活着的人都跑出去了。这一仗，死了三人，伤了两人——包括祖父，一颗子弹贴着他右大腿哧地一声划过，刺穿了裤子，伤及到皮肉——要不是他腿细如麻秆，这一枪非打到大腿动脉上不可！祖父再次捡了条命。至于战果，大牙信誓旦旦：至少炸死两人。后来通过各种办法打听到，不过是两人受伤，而且伤势不重。那高占东不相信是祖父所为，不得不相信之后，他道：“有种！”又道：“麻秆敢动真格的，他活过今年，活不过明年。”日本少尉加藤有饭认为，两次袭击均是土八路所为，意欲出兵“扫荡”。高占东费了很大劲，才让加藤相信，不过是土匪袭扰，小小的毛贼，不足挂齿；如果大日本皇军出面扫荡，反给了小毛贼面子。两次出手，两次败仗，人们都有点心灰意冷。祖父得硬撑着，天天给大家伙鼓劲，磨破了嘴皮子，才不至于让队伍散伙。问题是没了钱买给养，眼看就要饿肚子。手里好歹有两杆钢枪，打家劫舍还是够用的，可是，你打劫别人，就跟人结了仇，保不准有人到日本人那里告密，你就危险了。后来祖父想了一招：搞窝里斗，打劫炳章家，还有一个新来不久的队员徐大奎家。炳章家就不用说了，已经“顺”过一次了，靠炳章家的钱，才撑到今天。那徐大奎家是徐家渠的地主，他爹好色，硬娶了一个走街演唱的女戏子，气得他娘上了吊，徐大奎痛恨亲爹才跑来入伙的。祖父这一招挺管用，两人都不反对。于是组织了两次行动，兵不血刃，从炳章家和徐大奎家搞来二百多个大洋，解了燃眉之急。除了给养，子弹也不多了。这样耗下去不是个办法，祖父琢磨着得找一个靠山。投靠谁呢？国军队伍南撤了，听说冀鲁交界的西河县一带有八路军活动，还听说八路军是真心抗日的，祖父便打算派人到西河寻找八路军。当然派炳章去最合适。一个多礼拜之后炳章回来了，带来一个人，神神秘秘的，个头不高，其貌不扬，而且这人只有一只胳膊——左臂袖管是空的！炳章介绍说，这位常特派员是共产党鲁西特委的领导人，是位老红军，专程来指导我们的。祖父把独臂客人迎进关帝庙，顾不上客套，常特派员操着浓浓的南方口音问道：“队伍有多少人？”祖父回答：“现有三十多人。”其实只有十几人，为了壮大声势，临时花钱从附近村庄雇了十多个老乡冒充。特派员又问：“几条枪？”祖父答：“钢枪加鸟枪一共五六支吧。”祖父边说边拍了拍腰间的一个皮套子，里边塞着一支刚刚请村里木匠做的木头手枪，油漆味儿还挺冲的——此后一年多时间里，祖父一直挎着这支木头枪装腔作势——其实你就是给他一把真枪，用处也不大——这是后话了。独臂特派员道：“不少了，那年搞黄麻起义，我们一个连只有两杆枪，还有一支打不响。”说罢又问：“队伍叫啥子名号？”祖父答：“暂叫清水县抗日义勇军。” 独臂略一思索道：“这个名号不好，建议改叫清水县武装工作队，简称武工队。”叫什么名号祖父都没意见，关键是独臂特派员吹了半天，光来虚的，一点实的都不吐口，简直一毛不拔。祖父向他提出：“八路军能否把我的队伍收编？”特派员严肃地瞪着祖父说：“这队伍是你拉起来的不假，但你不是山大王，也不能说队伍就是你的。我们共产党从来都不把队伍当成自己的。”他说来说去，既不收编，也不给一个人，不给一分钱，不给一条枪，还振振有词道：“我们共产党不发枪，不发钱，不派人，不给粮，这几样东西全靠你自己，有本事你们自己去搞！我们就是这么壮大起来的！”见祖父不吭声，独臂特派员大声道：“狗日的！你愿意当亡国奴？”祖父挺胸答道：“不愿意！”特派员又大声道：“你愿意当汉奸？”祖父一听急了，生气了，梗起细脖子答道：“狗才愿意！”特派员哈哈大笑，提出可以发展祖父和炳章两个人入党。他道：“你们两人入了党，队伍就成了我们共产党的，就是咱八路军的队伍，也就等于收编了嘛！待我回去向上级报告之后，你们的名号即可改为‘八路军清水县武工队’！”常特派员临走前特意向祖父交代：“陶其亮同志，队伍应该以开展群众工作为主，打仗为辅，不要老想着打仗。只要发动好群众，到时候你人也有，钱也有，枪也有，啥都有！明年这个时候，希望你的队伍能有五六十号人，二三十条枪！同志，有信心没有？”祖父有气无力地答道：“走一步看一步，咱尽力吧。”祖父琢磨，特派员不希望他打仗，是想让他保存实力，队伍无论如何不能散伙。其实祖父就是想打仗，这时也没那个能力，只能按他说的，在关帝庙周边的几个小村庄发动一点群众，无非是主动帮人家干点杂活；在墙壁、大树上刷几条抗日标语；或者趁大伙有空闲，他和炳章搞搞演讲之类的活动。这地方鬼子没来过，没有搞过烧杀抢掠，所以老百姓跟鬼子的仇恨没那么强烈，愿意参军打仗的人，基本没有。但也不是没收获——小店子村的一个妇女无意中向祖父说起，她娘家胡家寨有个开饭馆的人家，男人叫胡德宝，女人姓汤。那姓汤的女人不正经，跟二鬼子一个姓李的队长勾搭上了，每逢胡家寨大集，那李队长就跑来跟她睡觉，她男人胡德宝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那个男人戴了绿帽子还整天乐滋滋的，胡家寨知晓内情的没有不笑话他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祖父和炳章一合计，打算到胡家寨碰碰运气。队伍成立半年多了，没打死一个敌人，没缴过一支枪，他这个当领导的，脸上实在无光！这样子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真得散伙，真要那样还不得让高占东那个汉奸笑掉大牙！一想到这里，祖父就心烦意乱，心想真到了那一天，自己干脆一头撞死算了，实在没脸再活下去。祖父和炳章二人去胡家寨勘察地形。胡家寨在县城东边，是个大村落，离县城三里多地，抬脚就到。这天正逢胡家寨集市，赶集的人蛮多的——自打鬼子占了县城，百姓不大敢去县城，县城周边的集市反而火起来了。胡德宝的饭馆在街中心十字路口东南角，很好找。胡家有两进的小院落，前院开饭馆，后院住人。说是饭馆，其实就是个夫妻店，男的在后厨忙活，女的在店面张罗。祖父和炳章以食客的身份进店，叫了两笼包子、两个菜、一壶酒，边吃喝边观察，发现那姓汤的女人的确一副风骚相，大眼睛忽闪忽闪挺会勾搭人。午时刚过，晃悠悠进来两个穿灰布制服的，前头那个镶着两颗金牙，面皮白净，四方脸膛，一表人才；腰挎盒子枪，威风凛凛，显然他就是那个李队长。后头那个身背长枪，傻大黑粗，是他的护兵。女人冲李队长打声招呼，扭着水蛇腰去了后院。李队长从柜台上抓起两个包子，边吃边跟着去了。护兵搬一张板凳坐在通往后院的小门旁，倚着门框，怀抱长枪警戒，一会儿打起了盹。祖父一个劲地后悔没多带几个人来，否则此刻动手的话，十有八九成功。五日后又逢胡家寨集市，这回祖父不想错过，拼了命也要整一整。时机一到，祖父摔了个茶碗，炳章和小眼上前，突然拔菜刀逼住了倚门打盹的那个护兵。祖父和屠夫王七、哑巴直扑后院——原以为手到擒来，没想到后院正房的屋门是从里面闩上的，根本推不动！这下子有点傻眼，如果让里面的人察觉，他手里有枪，隔着窗户或者门缝往外打，加之这地方离县城太近，祖父他们恐怕一个也跑不了！正急得不行，还是炳章有头脑，押着那个护兵过来喊话道：“李队长！不好啦，八路要进村，咱赶紧回吧！”屋里一阵骚动，李队长骂骂咧咧光着膀子打开门，屠夫王七第一个冲上去，拿杀猪刀顶住了他的胸脯。那姓汤的女人不好惹，以为是来捉奸的，一伸手扑撸掉了祖父的眼镜，接着弯腰一把掏了祖父的裆。祖父蛋子被捏，痛得跳脚翻白眼。趁乱，李队长扑到炕前取枪，哑巴从后面死死抱住他，王七扬言要捅死他，这才把他制伏。这是队伍成立以来的第一个胜仗。这一仗打得扬眉吐气！打出了清水人民的威风！战利品是两把上等快枪，长枪是七成新的中正式，国军主力部队的装备；短枪是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六成新，弹匣里压满了子弹。另外李队长身上还有七个大洋。屠夫王七想挥刀宰了两个俘虏，他有好久没杀过动物了，加上报仇心切，手痒难耐。祖父一手托住仍在疼痛的裆部，厉声呵斥住了他。不杀俘虏是独臂特派员交代过的，尤其俘虏是中国人，更不能乱来。得手后，一行人赶紧撤离，天傍黑赶回关帝庙。祖父吩咐王七动手宰杀一只肥羊，大伙吃肉喝酒闹腾到半夜才罢休。炳章爱枪，当晚睡觉搂着刚到手的驳壳枪，死不放手。按说这支短枪应该让祖父使用才是，他毕竟是队伍的头儿。祖父理解炳章的心情，早盘算好了，此枪让给炳章，他继续挎那支木头手枪，反正自己眼神不济，背什么枪都是一样的——真枪拿在自己手上，反而是个浪费。三天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从县城骑自行车来的。这人名叫洪金生，祖父和炳章认识他，此人是高占东身边的亲信，对外说是高县长表弟，上次从高占东手里买枪，就是他亲自送出城的。祖父情知姓洪的跑来不会有好事，事先躲了起来，炳章出面接待。洪金生一上来就单刀直入，说那天李德铭二人丢枪，表哥立马就猜到是陶校长带人干的。表哥早就知道陶校长盘踞在这关帝庙，麦收时对皇协军动过一回手，伤二人。若不是表哥在加藤面前打掩护递好话，日本人早就放马过来把这小地方荡平了。洪金生紧接着说明来意：两支枪物归原主，保你这地方平安无事；如若不然，不用日本人出马，皇协军来一个小队，就办得妥妥的，一个活的剩不下！炳章嘴上说不怕，心里没底，找个理由把祖父喊过来。祖父虽说是个书生不假，但他有血性，不怕死，当下就发火道：“老子的队伍现在是八路军清水县武工队，姓高的汉奸敢动老子一根汗毛，八路军主力就会从西边赶过来找他报仇，你信不信？”一席话把洪金生镇住了，拿出了第二个方案：枪可以不还，但要付钱。每杆一百。祖父笑道：“国难当头，高县长毛病不改，他要那么多钱干啥？给自己买金棺材？”洪金生不生气，笑道：“钱多不咬手，钱少手就抖。表哥搞钱，那也是没办法，现在不能跟你说。陶校长，钱我今天务必带回去，如果我今晚回不了城，表哥明天就带人过来。你说咋办好？”祖父把炳章叫到一边商量了一下，决定拿钱息事宁人，但是手头没有那么多钱，只肯付一百。跟洪金生讨价还价，最后一百二成交。洪金生为了避嫌，非要祖父写个便条，让写清楚钱数，按上手印，他回去好交差。洪金生临走前，郑重其事地对祖父道：“陶校长，有本事你们打日本人，打中国自己人算啥本事？”祖父气哼哼道：“谁跟你是自己人？你们是汉奸！” 洪金生道：“老兄，别说得那么难听，当汉奸是没办法。表哥说过，没有人天生想当汉奸，都是权宜之计，我们心是爱国的，会找机会报效国家。”祖父哈哈直笑，眼泪都出来了。洪金生等他笑完，俯身小声道：“实说吧，你们恨日本人，我们也恨。他娘的，日本人老是在老子们头上拉屎撒尿，不恨才怪！表哥说了，你有本事杀一个鬼子，他白送你三杆枪！”洪金生的话让祖父三天三夜没怎么睡觉。是的，队伍只有消灭鬼子，才能算是抗日队伍，否则就是白扯。可是，鬼子住在县城的炮楼里，轻易不出来，怎么下手呢？祖父想得脑瓜子疼，各种设想都有了，没一个可落实的。这天，有个满脸泥巴的女人来找小眼，声称张二根是她表哥。小眼等她把脸洗了才认出来，这女人确实是他表妹，名叫王秀贤。她以前到学校找过小眼，祖父对她似乎也有点印象。见到小眼，王秀贤先哭了一场。弄了半天才搞清楚，她是来躲祸的。为了找到表哥，她费了很多周折。王秀贤两口子在县城开豆腐坊，小日子过得蛮滋润，大上个月，她男人突然得暴病死了，她成了寡妇。炮楼里有个日本人名叫山本勇，管伙食，以前常来豆腐坊买豆腐，不知怎么看上了她，见她独身一人，就想占便宜。她当然不从，山本勇三天两头来豆腐坊骚扰她，扬言再不从就杀死她。自打日本人来了清水县，这地方没怎么打仗，地面上太平，日本人没有理由烧杀，但是日本男人好淫，奸淫妇女的事情时常发生，城里但凡年轻有点姿色的妇女能躲的都躲出去了。那山本勇三十多岁还是个老光棍，见了女人拉不动腿，不达目的恐难收手。秀贤在城边上的几家亲戚都不敢收留她，她听姑母也就是小眼母亲说，表哥在小店子关帝庙一带给人扛活。万般无奈之下，一路摸索前来投奔，打算暂躲避一阵子。祖父准许可怜的秀贤暂且住下。秀贤是个好女人，不仅长相甜，而且既能干又懂事，她帮大伙缝补衣服，还为祖父做了一件灰蓝色的马甲，祖父穿在身上，感觉很威风。有一回秀贤替祖父洗衣服，一递一送，两人的手触碰到一块，祖父像过电一样浑身哆嗦了一下。祖父有过恋爱经历，尝试过男欢女爱，他是敏感的，他觉得他喜欢上了秀贤。这一切都让炳章看在眼里。炳章有点生气，对祖父说：“麻秆，你没忘了高县长的话吧？眼看秋天了，今年咱武工队无论如何得杀一个鬼子让那姓高的汉奸瞧瞧！你说对不对？”祖父忙道：“谁说不是呢！长颈鹿，你有什么高招？”炳章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原来他想安排秀贤回县城，把那个日本色鬼引到家里，他们提前埋伏好，一旦得手，当场就剁了他。祖父感觉这个计划可行，难处是怎么做秀贤的工作。她好不容易逃出虎口，再让她以身饲虎，有点残忍。炳章道：“你躲一边去，我来做工作。”祖父不好再说啥，他满心希望秀贤拒绝，他相信秀贤是断断不会同意的。没想到炳章很快就把工作做通了，秀贤痛痛快快表示，明日动身，到了就给日本兵捎信过去。祖父牙巴骨一阵剧痛，差点气晕过去。但既然定了就不能更改。此事不宜张扬，祖父决定只带炳章、哑巴去执行任务。三个人对付一个不做防备的鬼子，绰绰有余。秀贤头一天回的城，第二天一大早三人动身。因为进出城要盘查，不能带武器（也用不着武器），三人空手去的。到了秀贤家，按预定方案埋伏好。秀贤家在背街的一条小胡同里，是一个两间房子的小院，里间住人，外间待客。还有一间偏房做豆腐坊，现在不做豆腐了，就空在那里。哑巴奉命藏在卧房床铺下面，炳章身形矮小，委身于外间一口不大的粮食瓮里，祖父藏在偏房门后。等待的时光，祖父难免有些紧张，手心脚心全是汗。中午时分，山本勇如约前来。透过门缝，祖父见这个日本人身材虽不高，但壮实如牛，知道不好对付，好在他没带兵器，只抱来一个大西瓜。秀贤麻溜地把他引到里屋——这是事先交代好的，防止日本人四下搜查。里屋隐约传来男女轻微的厮打声，祖父不想再等，拿起豆腐梆子敲击三下，三个人立即行动，冲到床前，发现那好色的鬼子已经褪下裤子，压在秀贤身上。祖父怒不可遏，指挥炳章和哑巴用绳子死死勒他的脖子。那日本人拼死命地反抗——将死之人的抗力大得惊人，竟然把炳章和哑巴拽的东倒西歪！三人合力勒他，他渐渐支撑不住，喷出一摊尿，倒毙于床前。这是抗日战争爆发以来毙于我清水县的第一个日本鬼子，值得大书特书！见他咽了气，三个人又惊又怕又喜，瘫了一般，浑身发软。秀贤因为受了点辱，跑到外屋嘤嘤哭泣，三个人跑过去安慰她一番。祖父让哑巴把那个大西瓜切开，四个人闷头吃西瓜，祖父便和炳章商议怎样处理鬼子尸体。尸体不能丢这里，这会连累她一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天黑之后运出去，弃于街头荒地；若想出口恶气，就扔到离鬼子炮楼最近的地方，好好杀一杀侵略者的威风！正这么商量着，突然听到里屋有什么响动。炳章机灵，探起身往里一看，张大的嘴巴半天没合拢。祖父道：“咋的啦？”炳章这才惊道：“坏了！人没了……钻床底下了？……”祖父一挥手，三人冲进去，发现后窗木格窗棂一张一合的，原来是那死鬼子跳窗跑了！真是活见鬼了！炳章眼力好，隐约看到一个光屁股的男人跑向另一条胡同，转眼不见了。气氛立马紧张起来，必须立即出城。鬼子占了县城后，为便于控制，进出城设了两个卡口。祖父当机立断，让秀贤赶紧去娘家躲避，明天伺机再走；他和炳章一路，从南关出城；哑巴独行，走北关。二人奔至南卡口，趁鬼子尚未赶来严防，匆匆出城。走不多远，就听身后有尖厉的哨子声，隐约看到有日本兵追出来，二人立即钻进附近的玉米地，随即有子弹尖啸着从头顶、身边划过，玉米叶子啪啪响。跑了没一会，祖父跑不动了，眼前发黑，呼呼直喘。炳章拖着他往前跑——如果不是炳章，他很可能落到日本人手里。但是跑着跑着，炳章一头栽倒在地！鲜血从炳章后背涌出来，很快洇湿了他的大腿。炳章昏过去了。祖父慌了神，抱着他使劲地摇晃。又不敢大声呼叫，因为敌人可能就在附近。挨到傍晚，祖父壮着胆子出来，花重金拦下一辆过路的驴车，把炳章拉回关帝庙，此时已是夜半时分。炳章失血过多，已然没救了。咽气之前他交代说，前天动员秀贤回城的时候，他曾经诓她，说只要她配合，事成之后，祖父愿意娶她为妻，她才痛快地答应了。炳章断断续续道：“麻秆呀，你一定娶人家……”祖父眼含热泪点点头。炳章又道：“麻秆，弟兄们，有种的，今年你们务必割下一个鬼子脑袋，到老子坟前祭奠……有种的，以后每年都要提个鬼子头来祭奠老子……”祖父大哭着道：“长颈鹿，我答应你……”埋葬炳章时，祖父执意要把那支炳章无比喜欢的驳壳枪放在他怀里，压满子弹，打开枪栓，子弹上膛。众人皆不同意，说这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不能这样糟蹋。祖父道：“老子跟长颈鹿的感情比命都金贵！他一枪都没来得及放，就让他带走吧，地宫里或许也有鬼子呢，长颈鹿用得着……”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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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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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一个鬼子有多难/158  陶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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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 / 178 冉正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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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　术
封   面　夏日［油画］  开火
封   二　恋曲［油画］  谭建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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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题字  汪惠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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