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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4《十月》·大地之事|万方:乖呀乖(选读①)

万方 十月杂志 2023-03-14



方,当代著名作家、剧作家。自幼受父亲曹禺影响,对文学、戏剧艺术产生浓厚兴趣;“文革”中插队、当兵;八十年代开始创作小说、舞台剧、电影及电视剧。代表作有小说《你和我》《纸饭馆》《空镜子》等。电视剧《空镜子》《女人心事》等,电影《日出》《黑眼睛》,舞台剧《冬之旅》《新原野》等。作品曾获得“金鸡奖”“金鹰奖”“文华奖”等各类奖项。

乖呀乖

万方


     到来


二〇〇三年十一月,一条小狗进入了我的生活。她是一条黄色的混血小母狗,俗话小串儿,有个非常普通的名字,乖乖。这名字不是我起的,是我拥有她之前别人给她起的。我多想自己给狗狗起名字呀,可惜没有这个机会。后来的事实却证明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我发现即便给狗狗起个多时髦多好玩儿的名字,一张口我还是会叫她乖乖,会说:乖,真乖,乖乖的,我的乖乖。表达心里的欢喜、爱、控制和占有。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语言习惯,就这么简单。正如这平凡的名字,乖乖的一生也很平凡,我之所以敢说一生,因为她已经在世上度过了十五年的岁月,如果换成人,应该是个九十多岁的老太了。此时这位小老太正蜷在自己的窝里眯着,所谓眯着就是闭着眼歇息,偶尔眼睛微微睁开,瞟一瞟周遭的世界:嗯,不错,都还在。六月了,天开始热起来,家里有两个地方是乖乖喜欢待的,一处是厕所,白天家里光线最暗的地方,我把她的窝放在厕所门旁;另一处是柜子底下,四条腿的柜子摆在墙角,底部空间低矮,她俯下身钻进去,顺势趴下,安稳地睡大觉。醒着的时候她会在屋里溜达,爪子在地板上发出细小的哒哒哒的声音,在我听来十分美妙。看,我已经开始写她,写我的狗儿了。之前我一直很犹豫,最大的担心是能不能写完,如果有一天乖乖走了我还有勇气写下去吗?坦白地说我不知道,难以想象,也不愿去想。有时另一种想法占上风,写吧写吧,提前忧虑很愚蠢,你活在当下,不是吗?是,当然。那么就从乖乖的到来说起。二〇〇三年八月我先生查出肠癌,手术之后医生告诉我已经肝转移,肝上的肿块摸上去像很多小枣,即便已经过去十几年,回想医生的话生理上仍然有难受的反应。当时我先生并不知道真实情况,因为我决定瞒着他。面对如此重大的问题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方式对待,我选择了说谎。是深思熟虑的谎言吗?不,这种谎言用不着深思熟虑,凭的是本能。正确的做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认为当事人和旁观者是两个世界,谁也没有资格评价谁的对错。这样的选择让我变成两面人,表面正常,内心绝望,和多年的老朋友通电话时我不由得冲口而出: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电话那头一时没有声音,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吧,几秒钟之后听到一句:要不你养条狗吧。狗?!朋友说的是狗吗?狗能干什么,有什么用?我几乎不懂,不明白。然而下一刻的感觉简直不可思议,将是终生的谜团,我的感觉是,哦,天哪,我得救啦!无法解释也好,难以想象也好,愚蠢、不可理喻也好,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北京城里盖了一批简易楼,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之后这些小砖楼都用钢筋加固了,我和朋友老B要去的就是胡同深处一座简易的红砖楼。胡同很窄,我小心开车,停车,在老B的带领下走进楼门,爬上四楼,敲门。门一开“克林顿”就狂叫着蹿上来,一身黑白的卷毛,简直就是个跳高冠军,每一跳都跳得和我的肩膀一样高,一刻不停地跳呀跳,我被吓住,不知所措。男主人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他抱到手里,为他的“克林顿”解释:“他不咬人,是要和你亲热。”老B和男主人是发小,直截了当地问:“狗呢?”男女主人一起向屋内转身,呼唤:“乖乖!乖乖……出来,快出来!乖乖!!”他家不大,只有两小间,女主人四下找,边找边说:“这狗胆儿特小,老藏着,什么都怕,特怕‘克林顿’。”终于从床底下露出一个小脑袋,狐狸似的小尖脸,眼睛很大,闪着湿润的光,女主人飞快出手,一把揪住她,抱起来给我看。我看不出所以然,一只小黄狗,黑鼻头黑嘴巴,毛茸茸的。女主人介绍情况:这乖乖是别人家的儿子弄回去的,不知道她的爹妈是谁,听朋友说我要养狗,就从那家把她弄来了。那家已经养了两只狗,不想再多养,但如果我不要他们就把她再送回去。“你抱抱。”女主人跟我说,我微显迟疑,说实话有点怕。老B伸手把狗接过去,只用一只巴掌就托住了,小狗在他手上发抖。“看哆嗦的,别提多胆儿小了,”女主人笑道,“昨晚上在我床上睡的,可不把自己当外人儿呢。”看着这只喘气哆嗦的小生命,我弄不清心里怎么想,要接过她、把她带回家、从此一切由我负责了,我行吗?我不能确定,感觉到压力,也许我不行。是的,我不行。又待了一会儿,我和老B向他的朋友告辞,没有带走乖乖。
曾经我和狗有过一次接触。那是一九六九年,我十六岁,被发配到吉林省扶余县插队。今天的年轻人一定不懂插队是什么意思,最简单明了的解释就是:不让学生再上学了,把城市里的学生们都弄到农村去当农民,山西、陕西、吉林、内蒙古,在数不清的村村落落里,由几个十几岁的少男少女组成一户,叫作集体户,天不亮下地干活,太阳落山收工,挣工分养活自己。回想那时的我们就像一群小兽,在严酷的环境中感受着……对,自由,一种彻底的自生自灭式的自由。当然我要说的不是插队,是狗。有几天我们集体户里出现了一条狗,是男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黄毛,个子不大不小,他们叫它赛虎。村子里没有人家养狗,原因很简单,因为没得吃。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第一年的口粮国家供给,不愁饿肚子。每个月嘎嘎悠悠赶着马车,去公社把口粮拉回来,有玉米面就做贴饼子,有小米就熬小米粥,馋急了就拿衣服换鸡蛋,四十个鸡蛋炒它一大盆,去它的明天。记忆深刻的一次,傍晚收工回来,一进门只见屋里十多只鸡正四处溜达着找吃的,这很正常,不光鸡,村里的老乡也时常来我们屋里溜达,找能拿的东西。这时就听身后“咣当”一声响,回头看屋门已经被关上,一个男生抄起靠在门后的扁担,另一个抡起手上的锄头,乒乒乓乓,嘁里哐啷,一霎时我都傻了,两秒钟后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哦!哦!哦!旋风般的混乱中六只鸡死在扁担锄头之下,其他几只噼里扑噜挣命地从窗子飞出去。在此我只想说,那天晚上喝的鸡汤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鲜美的。当然我也不是要说鸡汤,我要说狗。有天我站在屋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在吃,赛虎凑过来,我随手把手里的馒头喂了它半个。用馒头喂狗实在太奢侈,因为我们只有很少的一点儿白面,可我连想都没想。那一定是赛虎一生中唯一一次吃馒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它立刻决定喜欢我。又一天我想到村外走走,随口叫了声:赛虎!它就跟上来了。我走出村头,走进林带,一道道林带分割着东北广袤的田野,林带里排列整齐的杨树笔直粗壮,一棵挨着一棵,遮天蔽日,地上野草丛生。赛虎跟在我后面,有一条狗在身边的感觉有点新奇,我并不明白它干吗要跟随我。我漫无目的地游荡,走哇走,走出幽暗的林带,来到路上,坑坑洼洼的土路沿林带延伸,另一边是庄稼地,秋后庄稼已经收了,田野平展展伸向天边,那么辽阔。像是被什么力量吸引,我离开土路走进田里,脚下的土地软绵绵的,刚走了几步,突然间一个影子从我身后窜出,吓我一大跳,是赛虎!就在我惊吓的瞬间,赛虎已经变小了,飞速变得更小,很快就彻底从视线里消失,消失在远方。它不见了!就这么不见了。天哪,我不懂,发生了什么?我对狗全无了解,不了解它们心里的欢悦,不了解它们表达欢悦的方式,只是傻愣愣地站着,满心惊诧,它看见什么东西了吗?它要去哪个地方吗?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在赛虎消失的方向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一开始我还怀疑我的视力,但是不,视力没问题,那东西正在变大,越来越大,跃动着,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力量冲向我,是的,是赛虎!它回来了!田间的泥土被它向前狂奔的爪子刨起一溜烟尘,我感到害怕,很怕,它要干什么,它会干什么?但那个时候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做什么都来不及,只能一动不动原地站立。我就是那么做的。我站立不动,赛虎已经冲过来,猛冲到我面前,然后就围着我拼命地跳跃啊跳跃,打转啊打转……哦,回想起那个场面我不由难过,我怎么一点不懂它,它是高兴,是激动,它在说:你,就是你!我是多么多么地喜欢你啊!没过几天赛虎就从集体户里消失了,据说男生把它卖了。说实话现在我已经想不起赛虎的模样,就是一条黄毛土狗,可我真想念你,赛虎,在你后来的日子里会不会还记得我,记得那半个馒头呢?
我们下了楼,走出楼门,车就停在胡同里,我默默走向汽车,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老B坐到另一边,“嘭”地关上车门,我却没有发动汽车。“走呀,怎么了?”他问。我明明知道自己这样的犹豫不决会让人厌烦,可情况已经是这样了,没有办法。“我想养,还是想养。”我一咬牙把话说出口,就是这一句话决定了乖乖和我的命运。我们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大约两三分钟吧,老B让我再想想。我想了吗,想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没有什么可想的。思考当然很重要,但思考绝非万能,这么说吧,思考的作用大多限于理性范围。还有一个词“缘分”,现在被用得太滥,甚至用来解释一切,在这儿我不想用它。我要说:直觉。直觉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是人的身体、经历、经验在瞬间汇聚起来的能量,可以轻易越过思考的环节,在很多情况下是直觉替人下决心,做出选择。于是我们又下了车,又爬上四楼,再敲门,进屋,这次抱走了乖乖。那是二〇〇三年十一月二十四号,这个日子我一直记得,两个月的乖乖,那么小,在朋友的一只手掌里,对自己肩负的使命她浑然无知,那就是拯救我。开车出胡同,我们去了一家宠物店,买了狗窝狗粮,随后我把老B送回家,自己开车回家。老B下车之后乖乖就不见了,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我开着车顾不上她,等回家停下车找,真邪门儿,没有,跳车绝不可能,那么能上哪儿呢?天呐,她竟然钻到车座底下,多么窄的缝隙,黑黢黢的,无论怎么叫也叫不出来,我不敢伸手去拽她,只好上楼把在家休养的先生叫下来,他顺利地抱起乖乖,我跟在他身后端着狗窝,我们回家了。


生命契约


一个带拐角的窗子,窗前摆着一张双人沙发,天气晴朗的午后沙发上满铺着阳光,看上去真舒服。我喜欢躺在那儿看书、看iPad或眯一小觉,当然不是独自一人,总有乖乖。只要我躺下她就来了,轻盈一跃跳上身,我赶紧挪动身子在我和沙发背之间让出缝隙,有点挤,可她就喜欢那种被挤着的感觉,我也一样,喜欢和她挤着。无数午后时光我们俩都这样默契地度过,多么美满,以至于我有时会叨念出声:“谢谢,谢谢你,为了你的赐予。”这个“你”并不具体,不是乖乖,也不知道是谁,可我觉得他存在。让时光倒流,回到二〇〇三年。那天我先生抱着乖乖进了家门,弯身把她放到地板上,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这胆小的小家伙立刻就想钻到沙发底下去,可缝隙实在太窄,失败了。毕竟是条狗,很快就像一只小狗的样子四下转悠起来,东闻西闻,接着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小屁股一沉,尿了一泡尿。我惊叫:呀,她尿尿啦!想不到这只是我一系列崩溃的开始。第一个夜晚我把乖乖关在厕所里,在台子上放个小收音机,音量低低地开着,这办法是我从书上看到的,目的是让小狗不感觉孤单害怕。事实证明毫无用处。小狗奶里奶气的叫声持续不断,一分钟也不停。我几次从床上爬起来去厕所看她,只要我露面她就不叫,只要我离开叫声立即开始。到头来还是我先生把她抱到他睡觉的房间,关上门,于是一夜安静。回想当年的情景,一个疑问冒出来,乖乖的出现对我先生意味什么。我,一个惯于质疑的人,怎么会忽略了这个问题。答案是当时我们根本没有就此谈论过,我说咱们养条狗吧,他没意见,同意。可,事情真的如此简单?不记得在哪儿读到过黑格尔的一句话,他说人的行为动机只有两种,要么出于爱,要么出于恐惧。没错,恐惧。我很恐惧,养狗是否是为了和恐惧对抗?那他呢?他应该比我更怕。在人生如此重大的关口,恐惧让两个人做出相同的选择,逃避,而不是坦诚相见。我们不需要谈论养狗的问题,为什么养,养还是不养,我们宁可谈别的,谈晚上吃什么,谈他的大便是否正常,乖乖又尿了,真糟糕……为此我后悔吗?经历了这一切,我对生活有了更清醒的认识,那就是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是必然要发生,后悔又有什么意义,不如换另一个词:接受教训。小孩儿用手去摸火,被烫,以后再也不去摸了,头脑和身体自然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即便如此并不意味着我再也不逃避,有时候人并不是想逃避,只是不知道如何应对。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会被一些念头折磨:如果我不那样做,如果我这样做,如果我不那样说,如果我这样说……对不起,没有如果。
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小东西出现了,在家里走来走去,神出鬼没,种种需求、问题跟随她同时出现,而我完完全全没有预见。现在我当然认为养狗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事,然而在那特殊的艰难时期我为自己带回家的不是一条狗,比一条狗复杂千百倍,有爱有安慰有麻烦,更有可怕的混乱和崩溃。首要问题是屎尿。朋友建议不遛狗,教狗在家里固定的地方拉撒。办法一,只要看到地上有狗狗的尿,马上用报纸沾湿尿液,引导她到厕所,把带尿的报纸放在厕所,告诉她这里是她撒尿的地方。办法二,只要她在厕所里尿了,立刻用食物奖励。我严格按照办法一做,只要发现乖乖尿了,赶紧用报纸引导她去厕所,一次又一次再一次。说到办法二,奖励,拉倒吧,从来没有机会,她就没在厕所里尿过。现实很快就把我弄疯了。地板上随时会发现水汪汪一摊,有时候已经干了,像一片亮亮的胶水,有时干脆成了难以发现的痕迹,渗入地板缝,留下臊味,挑衅着我的嗅觉、神经。每当我闻到或自以为闻到那股味儿心里就冒火,火气越来越大,最终难以抑制,失控。我大喊,咒骂,四下里找报纸,书上说狗的脑门儿是身体最硬的部分,不怕打,我用报纸卷儿噼噼啪啪猛打,模样凶狠万状,乖乖惶恐地逃窜,我疯狂追逐,她钻到沙发后面,长沙发很重,凭一股蛮力我挪动沙发,抓住她,对她咆哮。到后来每一泡尿都会让我暴怒,家里的空气充满了火药味。一次她把花盆里的土刨了一地,我搬起花盆砸到地上,花盆碎了。完了,完蛋了。以上叙述没有丝毫夸张,绝对真实。但是怪谁呢?怪乖乖吗,还是怪我缺乏耐心?要知道有个魔鬼正盯着我们,一步步逼近,准备扑上来,在它面前我既脆弱又无能,还很愚蠢。现在我看得很明白,同样的境遇放到今天我会表现得好些吗?我希望,但不敢说。去电器城买回一台电视机,放到我先生床对面,帮他分散注意力,耗时间。晚上他看着看着电视就睡着了,荧光屏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电视里的男男女女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起劲,我上前按下开关,闭嘴吧你们!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我站在床头看着他,床头灯的黄光照着那张毫无声息的面庞,还有多少天呢?他还有多少天,我的生活还有多少天?空气凝结不动,胸口越来越憋闷,喘不上气了,我倏地转身走向门口,从衣挂上拿下羽绒服,穿上,一边叫:乖乖,乖乖!她来了,我弯腰抱起她揣进怀里,努力拉起羽绒服的链拉,只露出她的小脑袋,伸手拧开锁,走出家门。小区的铁栅栏门“砰”的一声在身后碰上。冰冷的空气顺着鼻腔冲进肺里,好,很好,再冷些,更冷,把脑子和知觉都冻住,需要做的只是抬腿,迈步,抬腿,迈步,迈步,迈步,迈步……小马路上路灯昏暗,我朝着更明亮的大街走,仍然没有感觉。但是渐渐地,我感觉到了怀里乖乖的感觉,像是她把自己的眼睛借给了我。冬天的夜晚,路灯泛泛地洒下黄光,照着宽阔的行人稀疏的街道,车灯由远而近一晃而过,城市从四面八方传来低低的噪声,霓虹灯静静闪烁,一切多么新奇呀!超市还没有关门,马上就要关了,眉州东坡酒楼灯火通明,正是夜间生意开始的时候,世界原来是这样,一直是这样,是吗,妈妈,是不是?乖乖的小脑袋在我下巴颏底下扭来扭去,来不及地东看看西看看,迎面走来的人一眼发现了什么:这女人,她怀里是什么,狗吗?妈呀,真是狗!对,是狗。我知道你不能理解,想象不出一个毛茸茸的小生命紧贴胸口的感觉。温暖,又一个用烂了的词,之所以用得太烂是因为它的准确,在许多情形之下很难找到比它更合适的词,所以我还是要用它:温暖。乖乖让我的知觉恢复,感觉到温暖,不是她的身体传递给我身体的温度,而是通过她的身体传递的人世间的温度。怎么说呢,我眼前的情景绝不是偶然发生,各个场面都显现出内在的规律,在循序运行,既独自存在又互相渗透。没人去想地球在围绕着太阳旋转,月亮在围着我们旋转,也没人去想是哪种无形的力量在控制这一切,那么我们想什么?我们能想的只是彼此。我和乖乖,和他,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互相感知,彼此照护,去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抱着厚厚的一摞病历去肿瘤医院,专家号三百元,很难说我为什么这样做,也许只是为了获得某种心理安慰。候诊室里坐满了人,这里没有其他人多的地方该有的喧哗,只有静默的死气沉沉的等待。我旁边坐了一对白发老夫妻,比我年岁大,彼此小心翼翼地交谈之后我发觉情况和我相似,丈夫没有告诉妻子真实病情,胰腺癌。妻子安安静静,虽然脸上有一道道皱纹,但和我说话时神态天真,就像个女孩儿,对为什么来肿瘤医院既无知又有点好奇,从她的眼睛我确信她是真的不知道。丈夫表现出十分镇静的样子,我却一眼看透了他,看到他内心的惶恐和痛苦。他去办什么手续离开了一会儿,妻子告诉我他们是做地质工作的,常年在野外,退休几年了,看得出夫妻俩感情很好,我为这对好人难过。终于轮到我了,一位专家和他的两位助手传看了病历,没有更多的话好说,只用了十分钟就让我走了。我不怪他们,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最终结果,没有其他可能性。走在医院的走道上我不由哭起来,迎面过来的人都看到我满脸眼泪,但没人多看我一眼,谁也不觉得奇怪,肿瘤医院是埋葬希望的地方,伤心流泪再正常不过。哪里有什么坚强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回到家他正在厕所里,手术之后他严重便秘,每次上厕所都很痛苦,需要我帮他灌肠。灌了肠总算暂时解决了问题,他缓缓从马桶边离开,走到床前躺下。有一种痛苦是看别人痛苦,对此我深有体会。天黑下来,夜幕缓缓降落,罩住这个糟到极点的世界,让一切暂时静止,暂时不再有什么状况发生。临睡前我去上厕所,灯光下乖乖不声不响地躺在她的小窝里,我低头看她,她也扬起脸看我。在她眼里我是什么?她喜欢我还是有点怕我?这么想着我已经蹲下身,跪到小窝前面,我说过乖乖的脸尖尖的,有点像小狐狸,不,更像小猴子,一双黑眼睛又大又亮,而我的眼睛虽不明亮,但也不会完全黯淡无光,我和乖乖相互注视,心里对她说:你呀你,你这小生命,你懂什么呀!你什么也不懂。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无比单纯的世界……看着我,再看一会儿,再多给我一会儿安宁,成吗宝贝?当然,乖乖并不能使情况改善,谁也不能。老B来电话询问情况,我忍不住抱怨乖乖,说她到处乱尿,简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语气激烈。“那就把她送回去吧。”老B很干脆地建议。我愣了一下,不,不要!他又提议说他的女朋友养了三条狗,可以带乖乖去他女朋友家,训练她在固定的地方撒尿。哦,真的吗,那可太好了。第二天老B开车过来,在小区门口他从我手里接过乖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老B也没有多说,抱过乖乖开车走了。朋友的沉默让我感到难受,他是否后悔当初提议我养狗。我应该解释,起码说两句感谢或抱歉的话,可我却没有,整个人像被捆缚得太紧,连挣扎都不再挣扎。
手术三个月之后有一段平稳期,我先生自我感觉好起来,想去上班。我没有理由反对。看着他内心燃起希望,我只觉得自己的嘴闭得更严了,不能泄露,绝不能。我早就有一个发现,人体的器官只有在出了毛病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胃疼了才觉得有个胃,嗓子疼了才觉出咽喉,而我感到的是嘴,我的两片嘴唇,它们死死地闭住,时时刻刻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放松,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上下嘴唇已经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不得不小心地蠕动一下,还好,能分开。时过境迁,对当年发生的事情、前后的顺序记忆有些模糊了,乖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送走、又是什么时候接回来的?其实这也无关紧要。深刻在记忆中的是一种强烈的感受,想念,我想乖乖,一天比一天想她,到后来想得再也无法忍受,必须采取行动。我拨通了老B的电话,说我想乖乖,想接她回来。老B的反应有些冷淡:“我说你还是算了吧。”又转述了他女朋友的话,意思是像我这么没有耐心的人就别养狗了。她说得不错,在养狗这件事上我确实做得不好,但是……我没有辩解,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又何必辩解。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哭了,有时候,很多时候,眼泪比语言管事儿,结果和老B约好第二天去接乖乖。打开车门,坐进车里,老B第一句话就说:“你再想想,你能对乖乖负责吗?”我说能,话一出口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来,我不是爱哭的人,可一说到狗就完蛋了。车从城北开向城南,老B他不明白,问题根本不是我能不能对乖乖负责,而是我需要她。乖乖什么也不会干,只会随地撒尿,可我需要她。开门的一瞬间好几条狗同时挤过来,狗头攒攒。乖乖呢?老B的女朋友带我进到里屋,一眼看到乖乖蹲坐在墙角,可怜兮兮的,对我的出现竟然没有反应。我不敢贸然上前,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想回家吗,还是更愿意留下?“小悌对乖乖特别好,乖乖在窗台上不敢往下跳,小悌就一次次给她示范,带着她从窗台跳下来。”老B说。小悌的个子比乖乖大,一身浅色的乱毛,眼睛被毛遮得看不清,在屋里四下转悠,不知道自己正被夸奖。那小悌教会乖乖在固定的地方撒尿了吗?我问。回答有些犹豫:嗯,不大会。没关系,一切都无所谓,我要的只是抱她回家。终于又把乖乖抱在怀里了,她很顺从。我比较肯定了,她知道我是谁,知道我们俩的关系,而且我觉得和几条狗待在一起让她紧张,她并不喜欢。老B的女朋友一直把我们送下楼,跟到车前,一副很不放心的样子,看得出她很爱狗,也真心爱乖乖,我感谢她,同时只希望车快点儿开动,快点儿离开。当汽车开上南二环,向北行驶,我才安下心。现在我当然知道我需要乖乖的是什么,我需要她的陪伴,需要她对我的依赖,我对她非常重要,没有我她很难活下去,这就是我需要的,我需要付出。就像我先生,生病之后他对我的需要超过以往任何时候,我为他的付出也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只是在这时我才感觉到他的存在对我是那么必须,然而我必将失去。我给不了他最需要的,生命。那天吃过午饭,收拾停当,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屋里非常安静,静得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时间可以停下来,世界静止不动。就这样吧,我想,就停在这一刻吧,让他躺在床上,只要躺在那儿。“我希望永远这样……”这样想着竟然说出声来。他在卧室里听到了,没听清,问:“你说什么?”“我说,我希望永远这样。”“哪样?”他又问了一句。“就像现在……”再没有回应,一点声音也没有。静默的后面隐藏着太多太多,他的忧心、猜测、惧怕和坚强。我以为我在保护他,如今再想,我又能保护什么。最复杂的人生处境在于难辨对错,不知道怎样做对怎样做错,或者说已经没有对错可分,怎么做都对又怎么做都错。其实每个人都一样,无论自觉或不自觉,或多或少,都需要欺骗别人或自己,没有欺骗人是过不下去的。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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