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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艺哲等 | 作为“位置”的弹幕:用户的虚拟空间实践

赵艺哲等 新闻界 2023-03-28

摘要  

弹幕被视为一种强互动性的评论文本,但部分弹幕并不承担评论功能,同样也是弹幕的有机组成部分,尤其是位置弹幕。本文应用扎根理论对近三万条弹幕进行编码,发现位置弹幕是空间参与度与用户参与度并重的一类弹幕,其以弹幕空间为核心,联结现实空间、文本空间和弹幕空间三者之间的关系。通过讨论位置弹幕的边界与分类,用户在虚拟世界的空间实践方式得以展现。


关键词  弹幕;位置;空间实践;虚拟空间


一、话题引入与问题提出

“前方高能,非战斗人员请迅速撤离!!”弹幕(Danmaku)作为一个舶来品,起源于日本视频网站Niconico为用户提供实验性质的留言弹幕功能,2008年以来中国两大弹幕视频网站AcFun(简称A站)、Bilibili(简称B站)陆续引入弹幕。时至今日,弹幕不仅仅只是覆盖在视频内容上连接视频使用者和视频内容的“即时评论字幕”,同时也成了网友们打卡观光的必争之地。无线通信技术和智能终端的发展使得LBS(Location-based Service基于位置的服务)得到飞速发展。LBS不仅关注空间、方向、时间、目的等,关键在于它为用户提供具有场景性的网络服务,在特定的时间、空间、用户等多维度的共同标记下,找到其“位置”。网友们也热衷于在弹幕中标记自己的“位置”。网友们也热衷于在弹幕中标记自己的“位置”——“2020年11月11日前来考古”“四川人民发来贺电”,在弹幕中与其他观影者进行无关视频内容的互动——“前面那个2020的别走现在才2016”。

用户对弹幕的使用事实上呈现出一种高度的自主性,通过使用弹幕来表达深层自我中的存在诉求,逐渐成为现代媒介革命的积极参与者。在媒介的使用过程中,创作者并不是单向的输出,用户同样具有“创作空间”:一方面可作为肉身完成空间实践,另一方面可作为虚拟意识建构新的社交关系。

此类以在弹幕中标记位置为目的的弹幕,本文暂且将其称为“位置弹幕”。位置弹幕跳出了原先弹幕规则对其限定的“评论”意义,它几乎不与视频文本的意义产生关联。目前的弹幕研究更多对弹幕的形式意义进行讨论,如探讨其在互动关系中体现的参与式文化,从用户角度讨论使用动机、行为动机,或是从效果角度对弹幕的传播效果进行研究,进而对其进行消费主义批判视角下的讨论等。这些研究的前提是“作为评论文本的弹幕”,聚焦于讨论其形式意义,从而来区别普通的评论型文本与弹幕。

也有部分研究聚焦弹幕内容本身进行讨论。王润、吴飞等人从亚文化角度考察了文化资本的生产以及群体认同的建构。情感分析技术也可被应用于弹幕的研究,用以分析相关视频的情感特征及走势,进而提供一种新的视频检索途径。同时相关实证研究发现,弹幕情感和弹幕数量一样,都会对在线消费行为的过程产生影响。但总体而言,目前的研究大多将弹幕作为一个整体的研究对象(弹幕池)来进行讨论,并且关注的是产生评论意义的那部分弹幕。

新沟通系统彻底转变了人类生活的基本向度:空间与时间。通过流动空间,媒介基础设施使得来自不同地方的社会生活能够继续进行,就好像他们实际上在场和相近一样,是“没有地域邻近性的社会共时性”。对于不产生评论意义的弹幕,大多数研究者将其称为无意义弹幕、劣质弹幕等,认为这类弹幕以重复和堆砌为特点,并且会影响观看体验和操作体验。但并不是所有与视频内容无关的弹幕均是无意义的,而是此类弹幕意义的生成并不是在(视频)文本空间中,而是依赖弹幕文本所形成的虚拟空间以及现实空间来进行阐释的。媒介建构了虚拟空间,又在虚拟空间的基础上重构着新的虚拟空间,这是一种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的再生产,也正是通过这种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的再生产,虚拟空间变得更加“真实”,似乎成为人们认可的实在空间。

在(视频)文本空间中,多个用户可以在不同的时空里进行视频的观看行为,弹幕的时空显而易见具有时空的交错性,而位置弹幕能够在多维的时空中,找到代表或标记该用户的一个“坐标点”。媒介对于我们想象时间和空间的方式具有构筑新地理的效应影响,那么位置弹幕作为一种媒介是如何表现日常现实地理与虚拟地理?用户又是如何不断往返于真实空间与虚拟空间之间,并进行空间实践呢?

 


二、文献综述

有关时间和空间的讨论是一个永恒话题。在哲学范围的讨论中,继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朴素的时空观和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的先验直观时空观之后,黑格尔(Hegel)并未沿袭此观点,他认为时间和空间之间是紧密联系的,它们统一于运动,并能够相互过渡。自然科学的发展为其提供了佐证,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创立的狭义相对论动摇了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的绝对时空观理论,指出时间与空间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空间和时间在应用时总是一道出现的”。时间和空间在以往的讨论中是统一但独立的概念,进入现代社会以来,空间则逐步取代了时间成为人们感觉的中心。在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有关空间的讨论中,时间和空间是同一现象的不同名称,时间是在空间主导之下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维度。人们对于时间的认识是以空间为基础的,真正的问题不是关于时间的,而是关于空间的。科技折叠了现实时间轴并将其呈现于同一虚拟空间中,弹幕正提供了这样一个虚拟空间。因而在下文的讨论中,本文所讨论的“空间实践”概念涵盖了空间与时间两个维度。

人类早期的空间概念只是停留在可感可知的物理层面,即实在空间。而这种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空间思想在当代“空间转向”中,被认为是“物理空间”的滥觞。脱离物理空间对于空间的束缚,康德认为空间是人类感知的方式,是理解世界的透镜。为了终止“自然空间”“精神空间”与“社会空间”之间的分裂和对抗状况,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从空间的关系性出发,指出空间是一个中介、是一种手段或者工具,是一种中间物和一种媒介,因此可以说,社会学与传播学讨论的空间既包括物理空间,也包括关系空间,但终极指向还是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空间的本质在于其社会性与互动关系,吉登斯也认为必须从其介入于互动体系构建的角度来加以考虑。空间不是僵滞的、刻板的、直接的固定空间(directly space),而是一个具有行动能力的活的实践空间,并且更接近于一种主观的抽象概念,它取决于人类实际得到行动与作为。用米歇尔·德塞都(Michel de Certeau)的话来说,“空间是被实践了的场所”(space is a practiced place)。弹幕作为新型传播技术下诞生的新媒介,包含了作者、用户、平台等多主体之间的关系,并且可能变革社会实践,空间是媒介,同时媒介也建构空间,毋庸置疑,弹幕可以建构空间。那么用户能否通过弹幕这一媒介进行空间实践呢?

媒介空间化是指虚拟空间以自身为媒介进行意义再生产与社会关系再建构,能够解释空间的虚拟与现实、空间隐喻与想象的空间以及空间地方感知等现象,并且更符合网络时代的空间关系。媒介建构了虚拟空间,又在虚拟空间的基础上重构着新的虚拟空间,这是一种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的再生产,也正是通过这种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的再生产,虚拟空间变得更加“真实”,似乎成为人们认可的实在空间。也正是因为社会关系的介入与再生产,虚拟空间逐渐真实化,成了与实在空间同等关键的实践空间。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认为“地域性解体脱离了文化、历史、地理的意义,并重新整合进功能性的网络或意象拼贴之中,导致流动空间取代了地方空间”。数字地理学者强调数字技术对现实的构成意义,认为技术、社会、地理空间三者的持续交汇构成了人类所处的“中介化的空间性”。用户通过作为媒介的弹幕现场实时提供个人位置相关信息,建构所处时空的意义,进而参与到社会关系的再生产与弹幕空间的个人化,而人们日常对现实世界的体验,也会受到该虚拟空间与社会关系的影响。

基于以上讨论,可以得出一个基本结论,即弹幕可以成为一个空间,并且用户可以在其中进行空间实践。就弹幕其本质功能——评论功能而言,弹幕空间似乎只能附属于(视频)文本空间,而无法独立存在。位置弹幕往往被认为是一类“无意义弹幕”,即弹幕内容无法基于视频内容、创作主体进行意义解读。即使就标准的评论型弹幕而言,评价内容本身也许并不重要,但是其呈现的形式(字体、颜色、数量等)、呈现的方式(位置、时机等)反而是表达意义的重点。媒介的社会意义不止于“传递”或是“表征”,而是在“此处”和“远方”、自我与外界之间建立动态的联系。弹幕的“互动性”作为其另一个关键特征,能够联系多主体之间的关系。在此类讨论下,弹幕可以大致分为三类:一是承担评论功能的评论型弹幕,二是承担交互功能的互动弹幕,三是承担实践功能的位置弹幕,同时就位置弹幕而言,弹幕可以成为独立于(视频)文本的空间。

而位置弹幕作为承担空间实践的主要弹幕类型,其边界又在何处?又该如何进行分类?用户的空间实践具体又是如何进行的呢?由于在当前的弹幕研究领域尚未较为成熟的弹幕分类方式,也尚未有学者关注到“位置弹幕”,因此作为一种探索性的研究,本研究采取参与式观察,并通过对爬取的29,679条弹幕进行扎根理论分析(grounded theory)来尝试回答前述问题。

 


三、研究方法

扎根理论名为理论,却不是一种实体的“理论”,而是生成理论的一种质性研究方法论路径。扎根理论分析的核心要素是对质性资料进行编码(coding)。编码意味着把数据片段逐一贴上“标签”,同时对每一部分数据进行分类、概括与说明的过程。根据斯特劳斯提出的的三种编码类型,结合本研究的相关特点,依次进行开放编码(open coding)、轴心编码(axial coding)与理论编码(theoretical coding)。

(一)样本选取

B站是国内最早引入弹幕,并且也是弹幕使用者最多的网站之一,因而本研究将B站作为样本来源网站。研究员在2021年3月至2021年7月末这段时间内,持续对B站弹幕进行参与式观察。通过观察熟悉各种类型的弹幕并参与多种弹幕互动。在参与观察期间,对所观察到的弹幕互动现象进行记录与备忘。

对于弹幕数据的获取,研究员根据目的性抽样(purposive sampling)原则,选择B站首页“热门”板块中的“入站必刷”栏目,该栏目被B站官方描述为“值得N刷的宝藏视频”,并且通过评估该85个视频的播放量、弹幕量以及投币量,可以判断这些视频可以代表B站的优质内容与弹幕文化。研究员将其顺序编码,并随机抽取10个视频作为弹幕数据来源(表1)。由于这些视频大多有十几万的弹幕数量,并且重复率较高。同时在参与式观察中,研究员关注到位置弹幕具有一定的时代特征。综合考虑以上因素,本研究将每一个视频依照发布日期与截止观察日期(2021年7月31日)确定中间日期,爬取发布日期、中间日期与截止日期的弹幕各1,000条。进行数据清理后得到弹幕数据共29,679条,随后借助质性分析软件NVivo Release 1.5(4577)对所收集的弹幕数据进行处理。


(二)对位置弹幕的扎根理论分析

1. 开放编码。由于弹幕这一特殊的数据类型,本研究在开放编码中使用单条弹幕作为编码单位,即对每条弹幕数据逐一进行编码。(表2)

2. 轴心编码。轴心编码需将原始资料中的范畴进行重新整合,建立范畴之间潜在的逻辑。根据开放式编码的内容将19个概念范畴进一步归类,形成9个关系类别,包括具体现实时间、具体地理空间、公共相对时间、个人相对时间、形式互动、元文本互动、文本预示、文本定点与文本跳转。

3. 理论编码。理论编码让类属之间的可能的关系变得具体化,使编码之间的形式概念化。研究者通过梳理关系类别中的内在联系与区别,发现以“关系”为核心去理解空间之间的互动形式能够较好地将9类关系类别进行有区隔性的分类,最终得到的结果如表3所示。

整合理论编码的最终结果,我们以“空间的互动关系”为基础,对弹幕空间叙事外、叙事间和叙事内的空间关系内涵进行整理,并得到图1。用户通过发送与现实空间直接关联的弹幕,包括其观影时间、观影地点等,从而在弹幕空间完成弹幕的现实空间实践。并且此类弹幕的意义解读并不需要借助弹幕池的叙事文本,成为弹幕空间叙事外的位置弹幕类别。用户在弹幕空间中与其他用户产生互动,或是与(视频)文本的其余评论文本,包含观影量、点赞量等进行互动。这类行为在实践过程中均处于弹幕空间之中,因而属于弹幕空间叙事间的空间实践。弹幕空间叙事内的类别虽然与(视频)文本空间产生了互动,但是这部分位置弹幕在进行意义解读时只需要依靠弹幕文本本身,无需借助视频(文本),进而区别于评论型弹幕必须借助视频(文本)才能进行解释的特征。

 


四、位置弹幕与相应的空间实践

(一)位置弹幕的边界与特征

前方高能(文本预示)、空降成功(文本跳转)、名场面(文本定点)、武汉加油(公共相对时间)等弹幕先后成为B站2018—2020年度弹幕。在我们的样本数据中,具体现实时间一类就有1,569条。可见,发送位置弹幕绝不是少数用户的特定行为,而是一个具有普遍性意义的空间实践行为。

弹幕作为一种媒介,它成为了用户之间的沟通链条,也打通了与传播者之间的反馈渠道。吴果中等人认为对弹幕的使用是用户从主动选择到主动参与的再次进化。[32]通过打破弹幕设计者的规划,以及打破(视频)文本创作者的原本意图,用户对弹幕的使用也逐渐更具个人特色与游戏特色,融入了用户的创造性表达。

空间是我们行动和意识的定位之所,并通过被人感知和使用,成为活的空间,进而进入意义和情感的领域。把传播活动与其所嵌入、所生产的特定空间情境结合起来,可以超越用技术逻辑来分析传播媒介。用户利用弹幕分享观点、传递情感甚至共享时空位置,在现实空间、弹幕空间与文本空间之间、在真实空间与虚拟空间之间跳转。从弹幕的原始使用状态,到现在的个性化、创造性的使用方式,用户参与度逐步提升,与此同时弹幕作为一个空间的地位也逐步显现。

如图2所示,从文本到用户,从媒介到空间,弹幕的类型也在不断迭代升级。最为核心的仍旧是评论型弹幕,它强调文本和媒介的双重偏重,即聚焦(视频)文本内容本身,并将弹幕定位为扮演连接与传递信息角色的媒介,如“钢铁侠永远的神(J-3-29)”“雪姨说得好(I-2-81)”。此类弹幕在进行意义解读时必须要借助(视频)文本内容,并且需要配合弹幕出现的视频时间点才能进行正确解读。


互动弹幕则要求在空间参与度与用户参与度中选择其一,因而包含两种形式。第二象限的互动弹幕要求高空间参与度与低用户参与度,如“我从网易云翻过来的(I-2-605)”“才从夜的第七章过来(F-1-350)”。此类互动弹幕强调了不同(视频)文本之间的空间感,但是需要同时依赖两方文本才能对弹幕的内容意义进行解读。并且用户的主体性在其中是隐匿在文本之后的。而第四象限的互动弹幕则是高用户参与度与低空间参与度,这与普遍意义上的“互动”相吻合。这类弹幕高度强调用户主体性,但是弹幕在其中仅是扮演信息的“传声筒”,如“辛苦了(A-2-207)”“诸葛亮那个,弹的应该是古琴(C-3-190)”。前一例子为用户和视频创作者之间的互动,而第二个例子则是用户与其他弹幕用户之间的互动。在此类互动中,空间概念并没有被凸显,用户关注的仅是其传递信息的作用。

位置弹幕则是高空间参与度与高用户参与度的产物。用户发送包含自身时空信息的弹幕,包含真实的时间位置与地理位置,也可能出于游戏心理发送虚拟的时空位置,但是无论是真实或是虚拟都是用户“前台”行为,并不影响其对于弹幕空间的感知。同时如“2018-3-29(G-2-782)”“2050.6.5(I-1-12)”“2021佛山报到(C-3-796)”等位置弹幕的意义解读并不需要依赖文本。由此我们可以界定位置弹幕是一类用户自主性特征突出,媒介意义显露较少,几乎无需依赖(视频)文本进行解读,体现空间实践功能的弹幕。


(二)三类位置弹幕的空间实践

空间叙事本质上是一种跨媒介叙事,作为高度强调用户与空间的位置弹幕,将其分类需要从“关系”入手。用户构建关系、利用关系,而空间是社会关系的现实化-物化。因此通过将“空间的互动关系”作为基础,我们将位置弹幕分为三类,即叙事内、叙事间和叙事外。从叙事内到叙事外,其用户参与度逐步提高,但弹幕空间的参与度正好相反。

1. 弹幕空间叙事外:弹幕时空与现实时空的互动实践。在很长时期内,地域空间是一种基本的社会信息系统,距离是封闭、隔离社会的手段。无线通信技术与智能移动终端的普及,现实位置与虚拟位置的融合越来越普遍,数字技术颠覆了我们关于社会距离的感觉。用户在弹幕中表露个人具体地理空间——“我也是枣庄哒~~~(I-1-25)”,通过“报点”的方式,聚集于同一弹幕空间的用户打破现实空间界限,城市既是实有的物质的结构,也是人们想象的产物。或是在评论文本的基础上,强调个人的位置属性:“四川人表示好可怜(F-1-897)”,在这种场景下,不仅强调空间距离的消解,更表现出寻求群体认同的迫切需求:“是否有同样觉得可怜的四川人呢?”

相较于凸显地理位置,暗示某种时间是用户进行空间实践更为主要的方式。第一类用户进行直接的具体现实时间呈现,他们使用时间戳[“2018年4月30”(J-2-225)]、观影点[“另外142位下伙伴好啊”(F-1-112)]、顺序时间[“投稿一小时”(F-1-391)]、考古打卡[“5年后来报道”(D-3-438)]等形式来说明自己的准确时间,或是借用时钟时间,或是凭借B站提供的瞬时点时间,抑或依靠视频投稿的已知固定时间,但无论是何种方式,其他用户都能通过解读弹幕定位到漫长时间流中的一个固定的位置点。假想时间[“2026年签到”(“C-3-393)]虽然不在已经历的历史(指视频发布后)中,甚至是难以到达的一个时间点[“4050/13/33考古队”(I-1-447)],但是仍旧能够将我们导航至现实时间轴上准确又具体的一个位置点。当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同一弹幕空间里被预先设定而彼此互动时,时间区隔被消除了,本处于不同时空的用户,似乎能够在弹幕空间中互相拥抱。身体与技术交互、耦合、共处的边界不清,数字技术与弹幕空间相互支持并组织了空间实践,也调整了人与人之间、人与地方之间的关系。

除能够直接将发送者定位到到某一准确时间点的具体现实时间范畴外,也存在只能将其导航至某一现实时间段的情况。其中包含公共相对时间[“新冠肺炎美国死50万人了”(G-3-836)],个人相对时间[“2020考研上岸”(E-3-686)],在这个范畴下的位置弹幕无法在时间轴上标记处固定一点,但却可以标注一个大致范围,如前者我们可以了解该用户大致在2021年2月前后发布此弹幕,而对个人相对时间而言,其时间段则更为模糊,“考研上岸”既可以是在准备考研期间,也可能是在考研结束等待成绩期间,但总体而言都能框定一时间范围。社会交往遵循相近性原则聚合成“圈”,进而区分“我们”与“他们”,构建自我身份认同。人们在弹幕中利用公共事件、个人事件等的呈现,能够使其与弹幕空间中其他用户产生互动,从而构筑人们对共同记忆的回溯与书写,现实空间与弹幕空间紧密相连,又为虚拟空间创造出新的记忆之所。

根据卡斯特的观点,在网络社会里,是空间组织了时间。空间是共享时间之社会实践的物质支持,所谓共享时间的社会实践,是指把同一时间里并存的实践聚拢起来,正是这种同时性的物质接合,使得空间相对于社会有意义。弹幕空间叙事外类别中的位置弹幕是弹幕空间与现实空间进行互动的实践产物,用户在弹幕空间中呈现个人并感知他人的时空位置,并有意识地对弹幕空间进行改造,使其成为一个具有更高群体认同感与参与感的空间,也正因如此,在编码过程中研究员关注到有关时间、位置打卡类弹幕的出现是相对集中的。

2. 弹幕空间叙事间:弹幕空间中的实体物理空间实践。哈罗德·伊尼斯(Harold Innis)总结了媒介的不同属性,区分了空间偏向的媒介与时间偏向的媒介。空间偏向的媒介拥有组织和联结空间的优势,由此带来了人们社会交往结构以及空间观念的转变。个人能够感知的空间范围极大地延展,传播媒介建构的社会空间或虚拟空间成为了人们公认的生存状态。弹幕空间的介入使得用户改变了对于空间的观念。他们在弹幕空间中互动,甚至在其中生存;他们利用相关图像符号或文本符号与空间中的其他用户进行互动;他们不关注视频文本内容,而更注重独立的弹幕空间所传递的信息。形式互动范畴下的弹幕[“↓↓文言文翻译你够了233”(D-1-279)]将弹幕空间这个虚拟空间进行实体化的想象,将其与具有“上”“下”方位的物理空间等同观之。

弹幕空间叙事间的互动形式不仅包含通过弹幕内容进行用户之间的互动,也包含了用户与相关元文本进行互动。后一类互动的对象不是主体,而是已存在的相关评论性因素,如纪念合影中包含视频文本的播放量[“930万纪念”(G-2-7)]、获奖信息[“年度最佳留念”(A-2-191)]等。这些评论性因素暗含了某个时间点信息,并且能够让其他用户在现实空间中的位置进行追溯。这类互动虽然并没有直接发生在主体与主体之间,但具有标志性的打卡是虚拟空间实践中的一个典型隐喻,其中尤为重要的元素是“位置”。在弹幕空间的纪念打卡就如同在景区游览时进行影像记忆的保存,此类文本都能将纪念者的思绪和身体带回被记录的那一刻。进度条虽然与视频文本的关系十分紧密、难以分离。但就从叙事角度而言,进度条并不是视频文本的一部分,它更多地是为了观看方便而被平台与技术所添加的,因而也属于元文本。进度条是空间化-实体化时间的典型代表,它将难以展示的时间流转换为一条固定的轴线呈现在视频文本之外。进度条提醒范畴下的位置弹幕[“天哪进度条才刚过一半!”(I-1-96)]将引起其他用户对于某一固定空间位置中的进度条的关注,同时也强化了进度条在屏幕空间这一实体空间中的存在感。

弹幕空间叙事间类别下的位置弹幕主要包含形式互动与元文本互动两个范畴,这类位置弹幕凸显了弹幕空间的物理特质,而不仅仅将其认作为一个虚拟空间。用户在这个赛博空间中进行“前后左右”等物理空间实践,以及进行位置打卡纪念,强化弹幕空间的实体性。进度条虽然并不必然包含在弹幕空间中,但其同样具有空间特性,可以引发用户的空间实践。

3. 弹幕空间叙事内:弹幕空间与文本空间的游戏空间实践。实践空间的特征表现为开放性、社会性和政治性。之所以强调开放性而不是封闭性,主要是因为实践空间不是一成不变的地域,或一个被动的、可以丈量的场所(place),而是具有行动力和社会意义的价值世界。弹幕空间作为用户进行线上空间实践的主要阵地,其实践意义往往需要通过视频文本加以阐释。尽管位置弹幕是低文本参与度的一类弹幕,但从其存在的根本意义而言,完全脱离文本也就失去了弹幕形式的特殊之处。弹幕空间叙事内类别下的位置弹幕,关注的是弹幕空间与文本空间之间的关系,之所以将其称之为“叙事内”,是因为这类位置弹幕的解读只需要依赖文本本身,它不需要通过现实空间、也不需要通过其他弹幕或元文本来进行阐释。它关注弹幕与文本画面之间的关系,但又具有高度的空间、用户参与度。

文本预示是此类位置弹幕中占比较高的范畴类别。它主要包含画面位置[“独享成功”(I-1-603)]与画面提醒[“前方高能”(G-2-376)]。“独享成功”所出现的场景往往是指整个视频界面中没有任何一条弹幕,“承包空屏”也表达了同样的含义。而“前方高能”则是对即将到来的画面的一种具有紧迫性的提示。这个画面在时间上位于当前时间点之后,但是通过“前方”两字将时间的延展转换成了地理空间上的前部。无论是“独享”或是“前方”都能够通过画面追溯到某一固定的时间点,无论这个时间点是处于现实时间流中或是视频文本时间流中。而文本定点所涵盖的画面合影[“高级弹幕合影留念”(H-2-289)]与纪念合影同属于打卡位置,但是后者是对视频文本外的元文本进行留念,而前者强调的是画面本身。这个画面合影不仅需要在准确的时间点(无论是视频文本还是弹幕文本都具有瞬时性),甚至要求在准确的位置(合影必然要考虑空间位置的显著程度,能否提示他人你的合影重点),但与视频的具体叙事内容无关。而计数位置[“duang*17”(G-2-806)]由于其计量的准确性,我们能够根据记录的数量定位到视频的某一特定的画面。画面跳转[“空降0:00,再来!”(C-3-697)]则是在弹幕空间内表述位置进而实现在视频文本中的位置转变。“同作者第二弹链接:av1640411”(E-1-244)是画面跳转的另一主要弹幕形式,在具体的实践中,点击该弹幕能够成功从此视频文本跳转至另一视频文本空间中,从此弹幕空间跳转至另一弹幕空间,从而完成虚拟空间之间的位置切换。

弹幕空间叙事内类别下的弹幕与画面产生空间联系,但并不涉及视频的具体叙事内容,因而仍属于位置弹幕的范畴之内。用户通过弹幕进行同一画面或不同画面、同一虚拟空间或不同虚拟空间之间的空间实践。用户“游戏性”地使用位置弹幕,打破了平台或技术原先设定与规划所造成的空间区隔,也提供了在虚拟空间进行实践的更多可能性。


五、结论与反思

弹幕的评论功能与互动功能为大家所熟知,但本文关注到以往被认为归属于“无意义弹幕”中承担实践功能的位置弹幕。通过对大量样本进行编码与范畴化,本文发现位置弹幕是一类高空间参与度、高用户参与度的弹幕,用户利用位置弹幕在弹幕空间进行空间实践。至此,位置弹幕从“无意义弹幕”中真正脱离,成为一类暗示空间关系的特殊弹幕类型。不参与(视频)文本评论与互动的弹幕并非都是无效弹幕,相反,这体现了用户在进行弹幕使用时真正从“被实践”到“实践”,而弹幕也完成了从技术到媒介进而到空间的转变。

虚拟空间的崛起是现代性的特征之一,用户的空间实践从现实空间逐步延伸到虚拟空间,在两个空间中来回切换,因而本文作为一项探索性研究,开创性地对不直接产生评论意义的弹幕进行了空间实践逻辑上的讨论。这类位置弹幕跳出技术预设的要求,是用户的创造性使用,也成为了技术哲学的注脚之一。基于对位置弹幕内涵与外延的讨论,本研究提出了一个对产生意义的弹幕进行分类的方案,即评论型弹幕、互动弹幕与位置弹幕。本研究拓宽了对弹幕具体的文本的研究并为空间实践提供新的研究视角。

本研究也存在缺憾:尽管我们通过长时间的参与式观察与记录已经对绝大多数的“弹幕方言”有所了解,但弹幕的语言形式日新月异,弹幕技术也在不断迭代更新,我们无法在一个时间节点对所有的位置弹幕类型进行分类。我们希望能从以下两种思路去发展未来的研究。一是位置弹幕的图像化研究。位置弹幕的意义解读不需要依赖文本,多元化弹幕形式的出现(如B站推出的高级弹幕形式——可以调整弹幕的坐标、运动方式、路径、翻转等形式)意味着弹幕对于单帧画面的意义更为关键,从“文本时代”到“读图时代”,弹幕的意义重心也从内涵意义转移到形式意义上。二是互联网空间的政治性与战略性也值得进一步思考。网络将地域差别与阶层区别打破,在观看同一个视频的时候,由于不需要具身在场,每个用户都是相对平等的。但当用户在发出“第一”“承包”、以及使用高等级用户才能发出的高级弹幕形式时,这种平等似乎在悄悄地被打破。

作者: 赵艺哲,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广东广州510000蒋璐璐、刘袁龙,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四川成都610207

原文刊载于《新闻界》杂志2022年第4期,参考文献详见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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