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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诗18首

博尔赫斯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读者


那位神情忧郁、脸色干枯、

推测着他的冒险渴望的绅士

永远处在冒险的前一天,

他从未离开过他的图书馆。

叙述他的热望的详细编年史

和他的悲喜剧的夸夸其谈

都是他的梦想,不属于塞万提斯,

只是一部梦想的编年史。

我的命运同样如此。我知道

我埋葬了某些不朽和本质的事物,

在那往昔的图书馆里

在我读过的那位绅士的故事里。

缓慢的书页重现了一个严肃的孩子

梦想着他不理解的模糊的事物。




约翰福音,Ⅰ,14


东方的历史讲述一个故事

那时一位国王,受束缚于

厌烦和华丽,于是他独自秘密地

出行,走遍城市的郊区

并混在有着粗糙的手

和卑微名字的杂乱人群里;

今天,像那位信徒的埃米尔,

荷鲁纳,神决定走进人们

并由一位母亲降生,就像降生

那些消失于尘土中的家族,

他将会把整个世界专注,

空气,水,面包,石头与百合,

但是在那殉难的血之后,

是侮辱,钉子和木头。



醒来


光线照进来,我笨拙地

从我自己的梦进入公共的梦

事物恢复了应有的

和希望的位置,在此刻

模糊的过去以难以忍受的

广度汇集:鸟和人类

古老的迁徙,武器

击溃的军团,罗马和迦太基。

日常的历史也回来了:

我的声音、脸庞、忧虑和命运。

啊,但愿那另一种醒来,死亡,

给予我一个没有记忆的时间,

没有我的名字和我整个的经历。

啊,但愿早晨就意味着忘记。




新英格兰,1967


我梦的形式和色彩已经改变。

现在有山墙毗邻的红房子,

凋零的树叶精致的古铜色

沌洁的冬天和上好的木柴。

如同在第七日,世界是美好的。

黄昏中有些事情持续下去

几乎不能存在,鲁莽和悲伤,

圣经和战争的古老的低语。

不久(人们说)第一场雪将来临;

美国在每条街上等待我,

但我感到午后的光线渐暗

今天这么漫长而昨天那么短暂。

布宜诺斯艾利斯,我沿着你的街道漫步

不知道为什么,或者什么时候。


——坎布里奇,1967年



詹姆斯·乔伊斯


在人类的一天中包含着所有

时间。从不可思义的

第一天的时间,当令人敬畏的

神事先安排了日子和巨大的苦难,

直到另一天,当不息的尘世

时间之河流回它的源头,

上帝,那被熄灭在现在,

将来,过去,消逝——那就是我的现在。

黎明和夜晚之间讲述了世界

历史。从夜的深处我看见了

在脚下希伯来人的道路,

毁灭的迦太基,地狱和天堂。

上帝,请给予我勇气和欢乐,

我需要攀上这一天的顶峰。


——坎布里奇,1968年




黑暗的颂歌


老年(其他人给予它的名字)

可能是我们幸福的时光。

动物已经或将要死去。

还剩有人和他的灵魂。

我生活在模糊和发光的形体中

还没有完全黑暗。

布宜诺斯艾利斯,

以前它散布成一些郊区

伸进无边的平原,

重又回来成为雷科莱塔,雷蒂罗,

“十一日广场”混浊的街道

和颓败的老房子

我们还叫做城南。

在我的一生中总是有太多的事;

阿布德拉的德谟克利特挖出他的眼睛以利于思考;

时间已是我的德谟克利特。

那昏暗缓慢而来并没有使我痛苦;

它流下徐缓的斜坡

仿佛像永恒。

我的朋友没有脸庞,

女人是许多年之前的模样

那些街角可能是另一些街角,

那些书的页面上没有文字。

这一切本该使我恐惧,

但却是一种甜蜜,一种回归。

在世界上一代的书籍中

我要读的只是少数——

我继续在记忆中读着,

读着和转换着。

南方,东方,西方,北方

道路交汇,引领我

来到我隐暗的中心。

那些道路是回声和足迹,

女人,男人,末日,复活,

白天和夜晚,

梦境和梦,

昨天的每个极小的瞬间

和全部的世界的昨天,

丹麦人坚定的剑和波斯人的月亮,

死者的行为,

分享的爱,和语言,

爱默森和雪,如此多的事物。

现在我可能忘了它们。我抵达我的中心,

我的代数和我的钥匙,

我的镜子,

不久我将知道我是谁。




致德语


我命定地使用卡斯蒂利亚语,

弗朗西斯科·德·克维多的青铜般的语言,

但是在徐缓的夜晚的行程中,

不同的更为亲切的音乐使我感动。

有的是由家族传给了我——

啊,莎士比亚和《圣经》的声音——

其它的则是意外慷慨的赠予;

但是你,文雅的德意志语言,

我选择你,我独自地寻找你。

经由语法书和耐心的学习,

穿过词形变化浓密的矮树林,

那部词典——永远不能达到精微

差别的词典,我更接近了你。

我的夜晚曾充满了维吉尔的寓意,

我说过;但我还不如称之为

荷尔德林和西里西亚的安杰勒斯的夜晚。

海涅给予了我他崇高的夜莺;

歌德,在那渴望与纵容的时刻

迟来的爱情的好运气;

凯勒,一只手留下的玫瑰

在喜爱它的死者紧握的手中,

决不会知道它是白还是红。

德意志语言,你是你的杰作:

用你的复合音,开口元音,

适合希腊人严谨的

六音步诗的声音

和你的森林与夜晚的声音

编织成爱情。

我曾拥有你。当今,在这疲倦的

年纪里,我感到你

遥远得像那代数学和月亮。




老虎的金黄


直到黄色日落的时刻

我将无数遍地看着

那强壮的孟加拉虎

沿着注定的路线走来走去

在铁栅栏的后面,

没有觉得这是它的监狱。

随后还将有别的老虎,

那布莱克的火的老虎;

随后还将有别的黄金,

那宙斯爱情的金属。

那每个九夜指环

生成九个指环和那些更多的九个,

并且没有尽头。

和岁月一起离开了我

那些其他美丽的颜色

而此刻仅仅剩下

模糊的光线,错杂的阴影

和那开始的金黄。

啊日落,啊老虎,

啊,神话和史诗的光芒,

啊,你更为珍贵的头发的金黄

令我的双手多么渴望。


1972年,东兰星




我是


我是知道自己比镜子里的

空虚的旁观者更空虚

和沉默地注视着那映象或者

他兄弟的肉体(同一事物)的人。

我是,沉默的朋友们,那个

知道与彻底的遗忘相比没有宽恕

和报复的人。一位神已赠予

这奇怪的解决方法给人类的仇恨。

我是那个尽管有许多奇妙的

迷失,但仍从未弄清

时间的迷宫,单数和复数

艰难和不同的人,为了自己和每个人。

我不是任何人,不是战斗中

当剑用的人。我是回声、遗忘和乌有。




一个星期六


一个失明的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厌倦了几个有限的方向

他抚摸那扩展的墙壁

内部房间门的玻璃

禁止了他的爱的那些书籍

粗糙的书脊和属于祖先的

失去光泽的银器

水龙头和装饰线脚

几个闲散的钱币和钥匙。

他是孤独的,没有任何人在镜子里。

走来走去。他的手摸索着

第一个书架的边缘。不自觉地

他平躺在孤独的床上

并感觉到在他的衰老中

没有尽头的所作所为

屈从于他不能理解的一个游戏规则,

那由一位无法辨认的神操纵。

他大声而有节奏地背诵

经典作家的片断并且试验

动词和形容词的变形

而不管好坏,最终他写下这首诗。




原因


西方和一些世代。

岁月和根本没有的最初。

亚当喉咙里清凉的

水。整齐的天堂。

眼睛解释的黑暗。

黎明时狼的爱。

词。六韵步诗。镜子。

巴别塔和高傲。

迦勒底人凝视的月亮。

恒河不可数的沙子。

庄周和梦到他的蝴蝶。

岛屿上的金苹果。

曲折的迷宫通道。

珀涅罗珀无尽的麻布。

斯多葛派循环的时间。

死者嘴里的硬币。

天平上剑的重量。

滴漏中的每一滴水。

鹰徽,古罗马历,军团。

法萨卢斯清晨的凯撒。

地面上十字架的影子。

波斯的象棋和代数学。

长期迁徙的足迹。

由剑获得的王国的战利品。

持续不懈的罗盘。开阔的海洋。

记忆里钟表的回声。

由斧头处死的国王。

无法计算的军队成为的灰尘。

丹麦夜莺的声音。

书法家细心的笔划。

镜子中自杀者的脸。

赌徒的纸牌。贪婪的黄金。

沙漠中云的形状。

每次万花筒的阿拉伯图案。

每次内疚和每滴泪水。

它们需要全部的事物

为了我们的手握在一起。




亚当是你的灰尘


剑将消失就像那总状花序。

那水晶不比岩石更易碎。

事物,它们的未来是灰尘。

那铁是铁锈。声音,是回声。

亚当,年轻的父亲,是你的灰尘。

那最后的花园也将是最初的。

那夜莺和品达都是声音。

黎明是傍晚的反影。

那迈锡尼人,黄金的面具。

那高耸的墙,侮辱的遗迹。

乌尔基萨,他被匕首所遗弃。

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那张脸

不是昨天的脸。夜晚耗尽了它。

易损的时间塑造了我们。


在赫拉克利特的寓言里

成为流动不受损害的水或者

复杂的火多么幸运。然而如今

在这没有结束的漫长日子里

我感到持久和孤独无依。




那个人


啊,岁月把遗忘的

无用的努力用于

一位南半球小诗人的

传记,命运或星宿给予他

一个没有留下子女的躯体

和失明,那是昏暗和监狱,

和老年,死亡的开始,

和名声,没有任何人值得称赞,

和推敲十一音节诗的习惯

和一种对于百科全书

那些手工的精制地图

纤细的象牙制品旧有的爱,

和无法改变的对拉丁文的怀念

和对爱丁堡与日内瓦的片断的回忆

和遗忘的日期与名字

和东方的崇拜,那些混杂的

东方民族没有共同享有,

和颤抖的希望的傍晚

和那语源学的滥用

和撒克逊人音节的武器

和月亮,总是使我们惊奇

和布宜诺斯艾利斯邪恶的习俗

和葡萄、水

与墨西哥可可甜蜜的味道,

和一些硬币与一个沙漏

和一个同这个或另一些一样相同的傍晚

他满足于这些诗行。




诗人


我们是你说的河流,赫拉克利特。

我们是时间。它的不可侵犯的流程

负载着狮子和山脉,

爱情的泪水,愉快的灰烬,

诱人的无止境的希望,

变为尘埃的帝国巨大的名声,

希腊和罗马的六音步诗,

在黎明权威下的黑暗海洋,

睡眠,那预先品尝的死亡,

武器和战士,纪念碑,

雅努斯的两张彼此见不到的脸,

象棋在棋盘上

编织的象牙的迷宫,

可以使血染红大海的

麦克白血腥的手。在黑暗中

钟表秘密的工作,

在另一面镜子中观看到自身的

一面无限的镜子,无人看到它们,

钢版插图,哥特字体,

书橱内的硫磺棒,

失眠沉重的钟声,

黎明和西方和傍晚,

回声,退浪,沙子,地衣,梦想。

我是乌有,但那些形象

偶然地混合并被厌倦命名。

尽管此刻,尽管失明而又虚弱,

我必须推敲这些不易腐朽的诗句

同时(这是我的责任)拯救自己。




名声


曾看见过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成长,成长和衰退。

记得土地的庭院和葡萄藤,门厅和水池。

曾继承了英语,质疑过撒克逊语。

曾热爱德语,怀念拉丁语。

在巴勒莫和一个年老的杀人犯交谈过。

感激国际象棋和素馨花,老虎和六音步诗行。

朗读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用记得的他的声调。

熟悉形而上学那些著名的犹疑。

曾赞颂过剑却理智地热爱和平。

不曾贪求过岛屿。

不曾离开过我的图书馆。

成为阿隆索·基哈纳却不敢于成为堂·吉诃德。

曾向比我懂得多的人教授我不通晓的知识。

感激月亮的礼物和保尔·魏尔兰。

曾致力于一些十一音节的诗句。

曾重新叙述古老的故事。

曾用我们时代的语言再创作了五六个比喻。

曾拒绝了贿赂。

是日内瓦、蒙得维地亚、奥斯汀和(就像所有人)罗马的公民。

喜欢康拉德。

是没有人能明确定义的事物:阿根廷人。

是盲人。

这些事物没有一个是特别的,但是它们整体给予我

一个还没有完全理解的名声。




十字架上的基督


十字架上的基督。他的脚触及地面。

三个十字架一样的高度。

基督不在中间。他只是第三个。

黑色的胡须垂至他的胸前。

他的脸不同于画上的脸。

那是严峻的犹太人的脸。我不了解它

但我将继续探寻它

直到我的最后的时刻。

被摧残的人受难却沉默。

荆冠刺扎着他。

他没有听到那些若干次看见

他痛苦的人群的嘲笑,

他的或者别人的,那没有区别。

十字架上的基督。混乱不堪

他思索着或许在等待他的王国,

他思索着未曾属于他的女人。

他没能看见的神学,

难以描述的三位一体,诺斯替教徒,

大教堂,奥克姆的剃刀,

紫红的教袍,法冠,礼拜仪式,

格思鲁姆由剑确立的国教,

宗教裁判所,殉道者的血,

残暴的十字军东征,贞德,

梵蒂冈为军队祝福。

他知道他不是神而是一个人

和白天一起死去。那没多大关系。

他在意的是那坚硬的铁钉。

他不是罗马人,他不是希腊人。他哀叹。

他留给我们绝妙的隐喻

和一个能够取消过去的

宽恕的教义。(那个见解

由一位在监狱中的爱尔兰人写下。)

灵魂匆忙地寻找它的结局。

夜晚已来临。他已经死去。

一只苍蝇在静止的躯体上爬行。

既然眼下我正在受苦,

这个人所受的苦对我又有什么用?


京都,1984年




傍晚


将要到来和已经过去的傍晚

不可思议地融为一体。

它们是透明的水晶,孤独而痛苦,

不能进入时间和它的遗忘。

它们是被珍藏在隐密的天空中

那永恒的傍晚的镜子。

在那天空中有鱼,黎明,

天平,剑和蓄水池。

每一个事物的原型。正如普罗提诺

在他的著作《九章集》中教授我们的。

我们短暂的生命也许

是神的一个转瞬即逝的映像。

人所共知的傍晚环绕着房子。

昨天和今天的傍晚,永远在那里。




一座公园的挽歌


迷宫已经消失。消失的还有

那所有整齐的蓝桉,

那些夏季的遮阳篷,经常

不眠的镜子,重复在

每个人脸上的每个表情,

每一个稍纵即逝。停止的

钟表,交织纠结的忍冬,

花园凉亭,轻浮的雕像,

傍晚的那另一侧面,鸟的颤音,

阳台和空闲的喷水池

都是过去的事物。过去的事物?

要是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

要是等待我们的是一个白昼

和暗夜的无限的总和,

我们现在经历的将成为过去。

我们是时间,是不可分的河流,

我们是乌斯马尔*、迦太基和毁灭了的

罗马城墙,我们是这些诗句

纪念的消失的公园。


朱 永 良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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