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申小龙|中文句法建构的音乐性:理论和方法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1

新闻学院16级小邓同学来信说:“老师,我想抓住期末的尾巴,借这么好的课堂,做一次关于四川方言的pre,希望您能批准。我觉得四川话是一种特别有文化底蕴和内涵的方言。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四川er,我有几个问题要请教您。”小邓的问题之一,是语言的音乐性。他说:


“我选修了一个模块课‘校园音乐赏析与创作’。老师布置的一个作业是叫我们搜集自己家乡的方言民谣,但我什么也找不到。找到的东西没办法用曲调唱出来,只能用一定的节奏把它们‘说唱’出来。这难道说明四川话缺乏中国传统语言的‘音乐性’吗?”


小邓同学的问题涉及对语言音乐性的理解,我们暂搁下四川话,谈一谈什么是汉语的“音乐性”。这个问题弄清楚了,四川话的音乐性就是“题中应有之义”。


语言的音乐性是指语音的高低变化和句子节奏的长短、骈散变化。

从我的写作体会看,语音的高低变化(主要是平仄变化)在我们日常写作中起的作用不大,或者说远不如节奏的变化。这主要是因为普通话的语音已经大大简化,作为平仄二分重要基础的入声已不复存在。这从音乐性的角度说当然很遗憾,好在许多方言,包括四川的部分方言,仍保留着入声。


语言都有一定程度的音乐性。汉语的音乐性与众不同,除了众所周知的声调变化之外,汉语句子的节律和语法融为一体,不像欧洲语言那样存在一个与音韵变化无关的抽象的语法形式。


而汉语语法分析的理论和方法,却都来自欧美语法学。中文句法如此重要的一个特点,在西方人的“普遍语法”中是一个空白。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中文句法的音乐性,即“文气”,被中国现代语法学无视了。


而这个问题,在中国古代的语文研究传统中,是一个常讲常新的话题。那个时候,欧洲的语法分析术语还没有“污染”汉语。历代学者对汉字书面语组织的“文气”,即音乐性建构,都有深刻的理解。我们从“文气”概念的内涵出发,可以梳理出这样一个理论框架:


一、文气是一个动态的概念:汉语句法建构的流动性


清人张裕钊有一个比喻,形象地说明中文句子的意义、辞语和文气的关系:


“文以意为主,而辞欲能副其意,气欲能举其辞。譬之车然,意为之御,辞为之载,而气则所以行也。”(张裕钊《答吴挚甫书》)


原来,“气”是中文“所以行”的关键。

一个句子就好像一辆车,意义是车的御者,没有意义,车就没有方向;辞语是车的承载,没有词汇,车就没有形制;气是车的动力,没有文气,车就没有行程。而句子的产生,正是在意(表达功能)的统摄下,文气运行的组织。


中文把“气”看作句子形成组织之手段。


用现代的语言来解说,“气”就是文句的建构。它与“结构”不同在于——


它是在运行中动态地、积极地进行,而非消极地拿词语去充填某个“动词中心”“主谓一致”的先设框架;


它是流块顿进的,而非叠床架屋、前呼后拥的“树形”构架。


它超越了西方语言句子的固定、静态、机械的句法,把空间的结构演绎、转化为时间体势,通过体势的流动来表情达意。


二、文气是一个自然呼吸的概念:汉语句法建构的声气性


古人的“句法”概念,无不浸润着独特的气韵意识。


1. 结构之度即声气之度


古代语文学者认为:“发一字未足舒怀,至于二音,殆成句矣……不至九字十言者,声长气缓,难合雅章。”(唐成伯瑜《毛诗指说·文体》)


这告诉我们:汉语的结构之度即为声气之度,雅章之成是为气势之成。

诗歌如此,散文亦然。《汉书》“长安号曰谷子云笔札,楼君卿唇舌”,清人王念孙点评道:


“此本作谷子云之笔札,楼君卿之唇舌。后人删去两之字,则句法局促不伸。”(王念孙《读书杂志》六)


以“局促不伸”来评析“句法”,一语道破了句法的声气本质。


2. 音节之矩即神气之迹


刘大櫆《论文偶记》云: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


“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入声,则音节迥异。


“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为什么“音节”,因而是句法,同“神气”有必然联系呢?因为句子的节奏与人的呼吸相应。一旦相违,就不好念,也就不容易理解。


3. 句法开阖即情理控引


古人认为,“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刘勰《文心雕龙·声律》)表情达意的关键在语言,语言形式(节律)的本质是“唇吻”。


“唇吻”在情理的主导下开阖变化。“开”为长句,“长句以气胜”;“阖”为短句,“短句主劲拔”(来裕恂《汉文典》)。


刘勰将句子的建构,比喻为歌舞时的旋律和队列变化:

一个句子在流动中,句读段的长短分合是声气的吐纳,所谓“离章合句,调有缓急”

长与短的配合虽然“随变适会,莫见定准”,但就像歌声的婉转,舞姿的回旋,在对情理的“控引”中,一定有符号组织相互配合的节律。


“控引情理”,即表情达意,与开阖自如,即句法的收放,是浑然一体的。


情理的表达与句法长短天然相依,这就是汉语句法的声气内涵。


三、文气是一个灵活组义的概念:汉语句法建构的意合性


中国传统语言研究具有很强的汉字性。古人将“字”作为语言建构的始基。所以《文心雕龙》说:“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句之精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汉字书面语在声音上的特点是汉字的单音节性,而且音节结构不很复杂。为了避免同音对意义的干扰,单音节的汉字天然就具有组合的愿望。通过字与字的组合,在相互限定中使意义具有确定性。


汉字书面语在意义上的特点是汉字的意象性,而且取意富有弹性。为了适应不断发展的表意需求,单意象的汉字天然就具有组义的开放性与灵活性。通过字与字的组合,在相互生发中创造新的意义。


以上两个特点,使汉字书面语的节奏在单、双音节之间发展变化。


单字是单音步,双字是双音步,单双音节灵活组合,错综变化,或长或短,形成音句的节律。


在句子意义的引领下,音句的呼吸在长与短、散与骈之间流转变化,造成文气的推宕之势。


显然,汉语句子文气的养成依偎于表意汉字的天性——灵活组义。


中文的句子,无论你谈论它的声音、意义,还是它的组织,它们几乎就是同一个东西——汉字。离开了汉字,根本无法认识中文的特点,尤其是中文句子的特点。而这正是中国现代语法学的盲区。


四、 文气是一个句读段的概念:汉语句法建构的句段性


汉语句子流动建构,流动的基本单位是“音句”,也就是句读段。


中文的一个句读,意味着文气运行中一个音义共存的自然单位。在这个意义上,“句法”又是“句读”之法。一个句子在叙述中的“呼吸”,就表现在句读段的铺排上。


汉语句子脉络靠句读段的铺排来体现。句读段之长短骈散,适应意义和功能表达的需要,文气就在脉络变化的过程中体现出来。


古代语文学者用这样一个例子来说明句读段与文气的关系(见程端礼《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个句子在整体上是“举其纲,文意断”。句首的“大学之道”是全句要谈论的主题,其后各句段是对主题的评论。论说不止,文意未尽,直至意尽为句。而无论是“纲”还是围绕纲而发的议论,都以句段铺排的形式出现。


句中每一个句段,在意义上都“文意未断”。只有把“大学之道”论述完了,才实现了这个句子评论话题的功能。我们从这里看到“音句”和“义句”的不同:音句是句子表达过程中的“呼吸”,义句是表达功能的实现。


由此,所谓文意完整,不在句读形式的完整,而在句子表达功能(例如评论话题的功能)完成与否。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随意而安。

这就指出了汉语句子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特征:“文以意为主”“文附于质”。于是就进入了我们下一个论题:功能主义。


五、 文气是一个功能主义的概念:汉语句法建构的功能性

中文注重结构气韵,并非一种纯粹唯美的声气意识。“气”在句子中的充溢和流转,形成相应的语言节奏,或充畅,或舒徐,或沉郁,一切都受“神”的主宰。即所谓“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这个“神”,就是句子的表达功能。


例如《红楼梦》中这样的句子:


“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


如果用现代汉语语法术语来“硬”分析,那么这个句子是一个省略了一连串主语的复句。这样的分析完全隔膜于句子的文气。一个气韵生动的中文句子被西方的分析框架肢解得支离破碎,远离中国人的语感。


如果据汉语句子组织的文气来“软”分析这个句子,那么我们看到这个句子前面里里拉拉一长串句段,其辞气收束于最后一个句段。前六个句段都给人“意犹未尽”之感,辞气在顿进中未显示目标,即这是要干啥?直到最后一个句段落地,情理才有了一个安放之处:原来是要评论这一连串的现象,于是句子就有了收束感。


同学们可能觉得这很“玄”。其实,文气上的这种“未尽”和“已尽”的感觉,天然是和句子的表达功能相联系的。也就是说,在这个句子中,当最后一个句段出现,它把前面貌似散漫的叙述“网收”为一个话题,全句的功能格局——主题语+评论语——便豁然明朗。


现在我们清楚了,中文句子的文气是一个功能的概念。以句段为基础的文气的脉络,服务于句子表达功能的格局。正因为有了功能的依托,汉语句子的句段才多用不觉其繁,少用不觉其略。


由此,汉语句子的分析应取“宽”而“软”的精神,而非欧洲语言句子分析那种“紧”而“硬”的精神。


“宽”而“软”的功能主义方法能够涵盖所有汉语句子,不分文体;而“紧”而“硬”的形式主义方法只能够覆盖一部分欧化的句子。


今天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古代语文学者对汉语功能主义组织方法的认识:

“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刘大櫆《论文偶记》)


面对两千年语文传统对汉语结构的深度理解,我们的中国现代语言学,所谓“语言科学”,不脸红吗?






参考文献:
申小龙《中国语文研究的句法学传统·结构气韵之法》,申小龙《中国句型文化》,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

相关链接:
申小龙《中文句子的文气四重奏》(“文化语言学新视野”公众号)

申小龙《“感觉中文很神奇……随便一个词就是世界观……”——谈中文理解的功能主义》(“文化语言学新视野”公众号)

延伸阅读:
申小龙《人文精神,还是科学主义?——20世纪中国语言学思辩录》,学林出版社,1989

申小龙《语文的阐释——中国语文传统的现代意义》,张岱年主编“国学丛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

修改于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