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德 ​《金瓶梅》《红楼梦》对读（三）

细节描写与场面描写是小说塑造人物、深化主题的重要手段。所谓细节描写，是指作者对作品中的人物的细微神态动作的细致描写。

它包括人物的肖像、语言、心理、动作等诸多方面，以及与人物活动有密切关联的生活琐事。所谓场面描写，是指对一定时间和地点的人物及其所处环境的综合画面的描写。

它们都服务于表现丰富多彩的人物个性、开掘作品的主题意蕴。一部成功的小说作品，必然包蕴着大量成功的细节描写与场面描写。

正由于《金瓶梅》与《红楼梦》都取材于一个家庭的日常故事，加上《红楼梦》对《金瓶梅》有意识的借鉴，所以二者有诸多相似的细节描写与场面描写。这里举其大要，有以下数端：

1、“群僚庭参”与“元妃归省”的仪仗铺排

《金瓶梅》第七十回“群僚庭参朱太尉”，写朱太尉（勔）新加太保，各级官僚“馈送贺礼，伺候参见。官吏人等黑压压在门首，等的铁桶相似。何千户同西门庆下了马，在左近一相识家坐的，差人打听老爷道子响，就来通报。一等等到午后时分，忽见一人飞马而来，传报道：‘老爷视牲回来，进南熏门了，分付闲杂人打开。’不一时，骑报回来，传：‘老爷过天汉桥了。’头一厨役跟随茶盒攒盒到了。半日才远远牌儿马到了，众官都头带勇字锁铁盔，身穿搂漆紫花甲，青纻丝团花窄袖衲袄，红绡裹肚，绿麂皮挑线海兽战裙，脚下四缝着腿黑靴，弓弯雀画，箭插雕翎，金袋肩上横担销金令字蓝旗。端的人如猛虎，马赛飞龙。须臾一对蓝旗过来，夹着一对青衣节级上，一个个长长大大，搊搊搜搜，头带黑青巾，身穿皂直裰，脚上干黄皮底靴，腰间悬系虎头牌，骑在马上。端的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须臾，三队牌儿马过毕，只闻一片喝声传来。……头道过毕，又是二道摔手。摔手过后，两边雁翎排列二十名青衣缉捕，……十对青衣后面，轿是八抬八簇肩舆明轿。轿上坐着朱太尉，……”

《红楼梦》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写贾元春归省荣国府，也有一段仪仗场面的铺排。文中写道： 

2、瓶儿病死众人之哭与宝玉挨打众人之哭

李瓶儿病死与宝玉挨打分别是《金瓶梅》与《红楼梦》描写的大事件。

《金瓶梅》第六十二回，李瓶儿病死。作者围绕西门庆及其家人的不同哭相，细致入微地表现出各自的性格及其不同的心理。

由于李瓶儿为西门庆带来了大宗的钱财，李之病源与西门庆在其经期强行与之同房有关，加上李瓶儿在西门庆的妻妾中又是性格最为温顺、仁义谦让的人，所以他十分悲痛。

“这西门庆也不顾的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抱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

吴月娘虽“揾泪哭涕不止”，但“因见西门庆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忽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

接着便吩咐众人给李瓶儿穿衣服，锁李瓶儿的房门，埋怨西门庆几夜没顾上睡，头也没梳，脸也还没洗，什么也没尝。

如果说西门庆的哭号是痛苦、内疚、悔恨的话，那么吴月娘的哭则更多含有应景、应付的虚假成分，她真正关心的是李瓶儿遗留的钱财及西门庆的身体。

孟玉楼对李瓶儿之死则比较冷淡，她首先提醒吴月娘趁李瓶儿尸体尚温为其穿衣，后来见西门庆如此悲痛，月娘又说出内心的不满时，才知道西门庆“原来还没梳头洗脸哩”。

并说道：“李大姐倒也罢了，没甚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可见，她不仅对李瓶儿之死冷淡，对西门庆的悲痛也视而不见。

这正是由她在西门庆家钱财比不上李瓶儿、地位比不上吴月娘、风流比不上潘金莲、社会关系比不上李娇儿而不被宠爱的尴尬地位所决定的。

潘金莲由于少了一个争汉子的对手，所以当然说不上什么悲痛，惟有以身体为重之类话来劝说、讨好西门庆，但万万没有想到西门庆不仅不买她的帐，还将她臭骂一顿，所以她在吴月娘面前愤愤地说：“你还没见，头里进他屋里寻衣裳，教我是不是，倒好意说他：都相恁一个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

由上可见，《金瓶梅》此处借助李瓶儿之死，将各个主要人物的性格都进行了深化。

张竹坡在此回回前评价说：“西门是痛，月娘是假，玉楼是淡，金莲是快。故西门之言，月娘便恼；西门之哭，玉楼不见；金莲之言，西门发怒也。情事如画。”

《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事件，也同样借助众人的不同反应，将各人的性格表现得活灵活现。

贾政由于宝玉私交唱小旦的蒋玉菡，又听信了贾环对宝玉逼死金钏儿的诬告，所以对宝玉动以大刑。

尽管他也“泪如雨下”，但这泪水中寓有恨也寓有疼，且恨多于疼。王夫人的失声痛哭，一是心疼宝玉被打得如此厉害，更是恨宝玉不争气，但疼多于恨。贾母的“哭个不了”，一是心疼宝玉，二是生贾政的气。

凤姐骂上来搀扶宝玉的丫鬟媳妇，命用藤屉子春凳抬宝玉，固然表现其管家少奶奶的威严厉害，但这里含有不少讨好贾母、王夫人的成分。

袭人在众人忙乱时插不上手，便想到去弄清事件的起因，表现出袭人心细、虑事周到的特点，在众人走后她看到宝玉的遍体伤痕，“

咬着牙说道：‘……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流露出细微复杂的内心隐曲。

而宝钗则“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嘱咐袭人为其敷上。“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表达的意思与袭人相似，但作为贵族小姐，其语意较袭人之言又多了不少含蓄。

此处对林黛玉描写的笔墨尤为奇绝：宝玉“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

作者忍不住插话道：“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当她看到宝玉反倒过来安慰自己，“

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真是曲折隐微，把二人的心照不宣、互相信任、志同道合以及内心的相敬相爱、彼此体贴，揭示得淋漓尽致。

就事件本身的性质、特点而言，二者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但借众人对该事件的不同反应、即众人之哭相的不同，来表现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及他们与死者或挨打者的不同关系，两书的笔法多有相似之处，有异曲同工之妙。

3、金莲扑蝶与宝钗扑蝶

《金瓶梅》第五十二回，写潘金莲趁西门庆往刘太监庄上赴宴，约吴月娘等人与西门大姐两口在花园里吃酒。

酒后大家下棋的下棋，赏花的赏花。“惟有金莲，在山子后那芭蕉丛深处，将手中白纱团扇儿且去扑蝴蝶为戏。”

不料陈经济蓦地走来，取出汗巾儿与其调情。“不想李瓶儿抱着官哥儿，并奶子如意儿跟着，从松墙那边走来。见金莲和经济两个在那里嬉戏、扑蝴蝶，李瓶儿这里赶眼不见，两三步就钻进去山子里边，猛叫道：‘你两个扑个蝴蝶儿，与官哥儿耍子！’”故意提高嗓门，让二人听见，避免了尴尬的局面。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也写了一个相似的细节。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大观园的女孩儿们在园内游乐。

宝钗到潇湘馆寻找林黛玉，因见宝玉进去，便抽身退回。“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

听到亭子里面红玉和坠儿在私下里谈论贾芸捡到红玉手帕要求感谢的私情。宝钗听了，暗自吃惊，又怕羞了她们，对自己不利，“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金蝉脱壳，嫁祸与林黛玉。

这两个细节都表现出人物的富于心机，环境均为山洞亭榭，均涉及男女私情，都写了扑蝶的场面，相爱的男女都以手帕、汗巾之类传情，有诸多相似的地方。

但比较而言，《红楼梦》借此细节写出了薛宝钗内心奸诈的一面，并借红玉和坠儿的担心、议论进一步表现出林黛玉的刻薄，一石二鸟，其意蕴较《金瓶梅》的描写更显得厚重。

4、酒宴弹唱时的打趣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冯紫英请薛蟠、宝玉等人到宅中饮酒，席上还有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等。大家行令饮酒，当云儿行令时，薛蟠从中插话打岔。小说写道：

文章作者单位：河南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张进德<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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