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田野杂记 | 甘于恩：在海岛过生日
2020
在海岛过生日
甘于恩
57岁过生日有什么特别的吗？好像没有。在海岛过生日有什么特别的吗？好像也没有。但是如果说，57岁在海岛过生日，这就有点特别。再换句话说，57岁在海岛做语保项目，同时在海风习习的海边过了一个有纪念意义的生日，那就更特别、更令人神往啦！
我就碰到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2016年是国家语保工程全面启动的年份，对我个人而言，又是忙碌的一年。女儿进入高三，忙着办理各种留日手续。而我的国家社科重点项目“粤、闽、客诸方言地理信息系统建设与研究”也进入冲刺阶段，一有时间，便下乡调查收集语料。7月下旬，各高校基本进入放暑假的节奏。所以，各个语保点都陆续开始紧张的纸笔调查，摄录也有条不紊地进行。记得前面刚刚到中山的粤语点（石岐）观摩了两天，7月25号到了广州粤语点（荔湾）（郑媛负责）了解情况，下午做荔湾粤语的词汇调查。第二天，与我的一位硕士生一起校音，同时准备出发粤东调查方言和考察南澳闽语（林春雨负责）的语保进展。我的一位河南的研究生，听说我要去粤东调查，感到很新奇，27号从洛阳赶来广州，跟我一块坐动车前往汕头，跟普宁的弟子在揭阳汇合。当天下午包了一部小车，直奔南澳岛。到了南澳，沿着新建的南澳大桥，进入了城区，水泥路平坦笔直，左边高楼林立，右边就是漂亮的南澳湾，游客或在海边戏水、搏浪，或漫步在细软的沙滩上……思绪一下子被带到五年前初访南澳的情景。
那是2011年的夏季（记忆中应该是6、7月份），为了准备申请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而收集语料，同时也为我的博士生林春雨开题核实语料。春雨已经先期到达，当时南澳大桥尚未建造，那天近午，汕头大学的洪英老师送我和我的弟子到了轮渡渡口，看着天色不佳，叮嘱我们要注意出行安全，不行的话就缓一缓再去。我很自信地跟她说，不怕不怕，我有保镖。她笑着挥手道别，渡轮慢慢地驶离岸边，开向南澳岛。途中乌云密布，风浪渐起，我看着像要下雨的样子，问旁边赵姓男生是否带伞，他说已经带了一把大伞，可以跟我一起撑，其他两位女生，带的则是小的遮阳伞。我不禁担心起来，好在渡轮很快就靠岸了。按照春雨提供的地址，我们一行步行前往发音人的住处。可是这时突然下起大雨，我们急忙撑开各自的雨伞，风也越来越大，两位女生的“雨伞”完全不顶事，其中一把很快被大风吹折了。我连忙让小赵用大伞遮住她们，我则用另一把雨伞与风雨搏斗，下身的牛仔裤很快被淋湿了。加上道路泥泞，一行人要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幸好前面有个公交站，几个人赶紧躲了进去，但暴雨仍斜泼进来，大家还是免不了受风雨侵袭。春雨接到我们的求救电话，忙不迭带着几把大伞，把我们带到发音人家里。我记得发音人姓张，长得跟某位伟人很像，非常热情地到楼梯口迎接我们，我的博士生向他介绍“这是甘教授，我的导师”，他用力地跟我握手，说着“欢迎欢迎，快把湿衣服换下来”。我吩咐两位女生先去换干爽衣服，张先生一边泡茶，一边跟我唠嗑。他说自己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大概是反映海岛人民争取解放的故事，说走的时候可以送我一本。虽然我对文学并不在行，不过，还是要表现得甚感兴趣的样子。这下，老张更加来劲了。午饭很快就做好了，我们边吃边聊，气氛相当融洽。接下来的两天多时间里，张先生用心配合调查，我们顺利地完成了任务，临别时张先生取出一本绿皮书，扉页写着“敬请甘教授赐教”的字样，说自己很想将小说改编成电视剧，希望我到了省城，能帮他联系一下电视台的编剧，让海岛人民的英雄事迹得以广泛流传。我是一介书生，哪认识什么编剧，但为了不拂张先生的意，只好满口应承……
“老师，咱们到啦！” 弟子们的欢呼声一下子把我从回忆拉回了现实。春雨到楼下迎候，将我们一行接至12楼的一家新公寓，由于开张不久，被褥都是新的，房间布置精致，视野开阔，正对着大海。几位女生又是“哇”了起来。春雨安排我们办好入住手续，跟我说，“老师你们先休息一下，我今天下午还有青男的拍摄，得抓紧，拍完我再来带你们吃晚饭”，我赶紧说“去吧去吧，工作要紧”。我先是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看语保手册，很快就入睡了。下午六时许，弟子们来敲门，说是不是去觅食啦。我说春雨师姐就在斜对面房间拍摄，一起过去看看。到了门口，敲了门，过了一会儿春雨才来开门，满头大汗。我问为啥不开空调，她答说因为有噪音，怕影响摄录质量，所以空调只能拍摄间隙开，正式开拍时空调得关上。她让我进去看她拍摄字音，一个人忙前忙后，我问为何不带个助手。她说有一位南澳的本科生，主要帮忙后勤和杂务，技术上还是自己来比较放心。我觉得她真的太能干了，又要记音，又要摄录，还带着一个儿子。看了一会儿，春雨说，老师，你们先下去海滩上走走，我还有两三条，很快就拍好了，回头我去找你们，带你们吃海鲜。我们一行兴致冲冲地到了海边，拍照玩水，不亦乐乎！近八时，春雨来电，说在路边等我们，我们赶紧上去与她会合，大伙沿着海滨大道往东走，很快看到一家接一家的海鲜大排档，不禁饥肠辘辘。快乐的晚餐结束后，春雨又领着大家到东面的海堤上欣赏南澳岛美丽的夜景，一路也交流了语保摄录的技术问题和语言问题，近十时回到住处，春雨拿了语保绿皮书过来，让我帮忙检查检查记音和用字有无问题，因为走得有点累，送走她之后便躺床上看了起来。
南澳岛虽然属于汕头管辖，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南澳方言与福建闽南话有比较亲近的关系，尤其是与邻近的漳州方言很接近。我出生在泉州，大学舍友便是漳州人，故对漳州话一点也不陌生。果然发现了字音记录的一些问题。按照手册的规定，字音必须记录本音（就是本字对应的音），可是，闽语普遍有训读现象，比如见到“人”字，会用“侬”字的音来读，见到“脚”字，会用“骹”的音来读，但这些读音都与“人”“脚”的音韵地位不符，发音人不是专业人员，读训读音情有可原。作为专业人员，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否则会对语音规律造成干扰，也影响语保工程的质量。不过，由于语保项目主持人的专业修养有高低之别，因而有些“训读”音还是出现了，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土”的读音，“土”是上声字，但潮汕一带闽语普遍读为阳平调，声、韵却是符合对应规律的。那么，阳平的读音是否音变呢？非也！原来读阳平的音就是一个很隐蔽的训读音，其本字是“塗”字。多数闽语点都出现这个问题，南澳点亦是如此。
第二天上午开始摄录词汇，我把发现的问题跟春雨说了，让她赶紧采取补救措施。同时指出在词汇调查时，也要注意用字问题，尽量使用本字，即使一时避免不了的，也要详加说明。春雨听了我的意见后，表示虚心接受，放慢了摄录的节奏。虽然这样拉长了工作时间，但夯实了质量，代价还是值得的。
到了下午五点多，春雨过来跟我说：“老师，今晚咱们不去大排档了，去一个比较好的地方。”我说大排档很好呀，有啥关系？她说今天是您的生日，不能凑合。我“呀”了一声，说“是吗是吗？”其实我当然记得自己的生日，之所以选这段时间下乡，就是为了避开弟子们给自己庆生，都一把年纪了，不必要浪费钱财和时间，搞这种无谓的形式。我总觉得，人生过得充实、过得有意义，每天都是“生日”；如果虚度人生，就算庆生仪式搞得再隆重，也没有什么意思。这就是我不愿意过生日的深层原因。可是“甘弟”（我的弟子的简称）们总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我。
庆生宴春雨的爸妈也来了，春雨点了一堆好吃的海鲜，还订了一个特别的蛋糕，我们还品了潮汕特色小吃。具体细节就不一一细述。饭后师生又到沙滩上散步，与弟子们共议今后的研究计划和人生规划，其乐融融！回房后，我写了一首题为《早安，波浪》的打油诗，第二天一早发在朋友圈上，获诸多点赞，现引在这里，作为本文的结尾：
海奔腾着波浪，
一望无边，
海一夜无眠，
可知它此刻的念想？
浪花朵朵，
堆积成巨浪，
何止57个往返，
有一粒细砂，枕着波涛入眠。
浪花朵朵，
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海边踏浪的人儿，
心永在远方。
见笑！见笑！
甘于恩 2020年9月22日草于暨南大学
本期编辑 | 芝山氏
审读人员 | 林诺舟
责任编辑 | 老 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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