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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 甘于恩、赵越:粤方言的完成体标记“休”及相关形式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4-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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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方言的完成体标记“休”

及相关形式






粤语完成体标记多用“咗”,但根据我们的调查,尚有不少其他形式,其中使用较为广泛的另一标记声母为h-,调类为阴平(常见的读音形式有[hɐu]、[hɛu]、[hau]、[he]等)。如:

(1)阳山阳城:佢洗□[ he51]身。(他洗了澡了)

(2)三水芦苞:佢行□[hɛu55]出去街。(他上街了)

(3)佛山禅城张槎:我搬□[heu55]屋喇。(我搬了家了)

(4)东莞莞城:我游□[hɐu23]三次水。(我游泳游了三趟。)

(5)深圳南头:我嗌哓[hau33]你几次喇。(我叫了你几次了)

(6)深圳大鹏:啲衫燋哓[hau33]哦。(那些衣服全干了)

(7)中山三角:我叫敲 [hau55]你几匀喇。(我叫了你几次了)

(8)珠海前山:我只手袋畀人整烂□[hɐu55]。(我的手提袋被人家搞烂了)

(9)佛冈汤塘:风吹开哓[ heu23]个度门。(风把门吹开了)

顺德陈村话则三种形式并用“咗”、[hɛu55]、[ ǝ55],“咗”是广府片的优势说法,而后二者则可能是早期的用法:

(10)顺德陈村:我食hɛu55饭喇/我食[ ǝ55]饭喇。(也可以说“我食咗饭喇”)

这个完成体标记在词形写法上各地并不一致,不少地方按照同音原则进行书写,如写作“哓”(深圳南头)、“敲”(中山三角),也有未写词形的,为了客观起见,我们且用方框□加注音方式表示。其句法特点是:置于谓语动词和宾语之间,表动作的完成,宾语有时可以省略,则成为“动+完成体标记”的格式,如顺德陈村“我食□[hɛu55]喇”;有时完成体标记似乎可以放在句末,如珠海前山“我只手袋畀人整烂□[hɐu55]”,但这个 [hɐu55] 仍然只是体标记,而非句末语气词,因为在 [hɐu55] 之后可加上表完成的语气词“喇”(广州话同此,可说“我食咗喇”,“咗”是体标记),所以例(8)也可说成:

(11)我只手袋畀人整烂□ [hɐu55] 喇。(我的手提袋被人家搞烂了)。

粤语完成体标记 [h-] 的分布与水系密切相关,北起阳山阳城(是否最北端的粤语点尚有待考察),连江水系连接之,至英德境内与北江汇合,向南进入西江流域,包括佛山境内的三水(芦苞)、张槎、澜石、顺德(陈村)、东莞(莞城)、深圳(南头、大鹏)、中山(三角)、珠海(前山)等地,老澳门话亦用 [hɛu] 作为完成体的标记(林柏松1988)。[hɛu]声调为阴平,各地粤语语音形式有所差别。这个[h-]的原始形式是什么呢?甘于恩、吴芳(2007)曾经推测“一个比较可能的来源是‘开’”(粤语“开”多读h-母),因为不少粤、客方言都有用“开”表完成体的情形,不过我们也怀疑[hɛu]来自“开”的可靠性,“因为从音韵地位看蟹摄字的韵母多为-ai、ᴐi,读-ɛu韵不符音变规律。”同理,读-ɐu、-au亦不符音变规律。


考虑到语义的相关性,这里不妨先提出一个假设,粤语的 [hɐu]/[hɛu]/[hau] 等可能来自古汉语的“休”字。在古汉语中,“休”为动词,意指“休息”,又引申为“停止”、“废止”,可以带宾,如“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杜甫《兵车行》)、“休妻”,未见“动词+休+宾语”的用法,但“由于‘休’常用于句末,又带有‘完了’的词义,宋代以后渐虚化,用来表示语气,大体相当于今处句末的‘就是了’‘算了’,带有无奈、忍让、不满的语气。”(孙锡信1999),例如:

(12)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水浒传》29回)

(13)丈夫生儿有如此二雏者,异时名位岂肯卑微休。(唐杜甫《徐卿二子歌》)

(14)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李清照《玉楼春》词,例引自孙锡信1999)

明代“休”还可以用作祈使语气词,但已少见,如:

(15)如今说也没用,不如睡休。(《石点头·瞿凤奴情愆死尽》,例引自孙锡信1999)

广东明清时期流行的木鱼书也有类似的用法,如:

(16)冼尽铅华归淡泊,女红诸物尽抛休。(东莞木鱼《禅院追鸾》,“冼”应作“洗”)

据郭必之、片冈新(2006)研究,19世纪至20世纪初期外国传教士所编粤语辞典及教科书有不少“休”的用例,字形写作“哓”,例如:

(17)佢去哓边处呀?(他去了哪儿?Dennys, 1874:30,引自郭必之、片冈新2006)

看来粤方言的完成体标记与古汉语有一定的关系,但未必是直接的继承。而更大的可能是自身从句末语气词逆向演变为完成体标记,这种逆向演变从粤西粤语表完成的句末语气词“嗲”也可以观察到,甘于恩(2011)指出:

 粤西的“嗲”实际上有两个,一个是居于谓语动词与宾语之间的“嗲1”(功能相当于普通话的“了1”),另一个是句末的“嗲2”(相当于普通话的“了2”)。但是从总体格局来看,“嗲2”占了绝对优势,很明显,“嗲2”时间上应该在前,“嗲1”应该是后起的,合江、曹江的“嗲1”当系受了后来进入的广府粤语“咗”的类型侵袭而产生的——这点在地理上亦较为合理,合江与化州市区河西街相邻,曹江则与羊角相邻,后者完成体标记使用“咗”,加上广府粤语在粤西的影响不断加大,这种功能的变化是可能的。换句话说,在化州(合江)、高州(曹江)两点,完成体标记的出现是一种逆向的演化,即“嗲2”→“嗲1”,与传统的演变路线有所不同。

换句话说,这类粤语的“休”从近代汉语继承了“休”的句末语气词用法之后,由于句末语气词在语义上与完成体标记具有相似点,从而触发了“休”完成体功能的产生。实际上,也有学者认为,现代汉语标准语的“了1”乃是从“了2”位移而来(收了粟麦←粟麦收了)(俞光中、植田均1999)。这么说来,粤语的“休”作为完成体标记的演变轨迹,并不是孤立的。倘若属实,则称之为“逆向”未必准确,而应该说是因为位移引起的语法功能的变化(女红诸物尽抛休→尽抛休女红诸物;只手袋整烂休→整烂休只手袋)。

从语音演变层面看,“休”中古音在流开三尤韵晓母,粤语代表点广州话读jɐu之类,似与上述各点的语音尚有距离。但各粤语点的语音形式其实与“休”有密切的相关性。以下以表格形式列出各点的读音:

通过上表可以看到,流摄读-ɐu是粤语比较普遍的层次,近于中古流摄的拟音-ǝu* ,各点的读法,其实可以视为不同的分化层次:在东莞莞城话的流摄中,我们还可看到两个主要层次:“皱”、“州”分别读[tsɛu33]、[tsɛu23],其他例字则读为[-au]韵,流开一个别字甚至读[-ɐu]韵,如“母”[mɐu23]。这说明几种读法在流摄中都可能并存。同时由于“休”为语法标志,容易产生弱化,导致声母脱落的语音现象,这种现象我们可以在南海官窑的完成体标记中看到:

hɛu→ɛu

至于晓母在粤语中读h-母属于常例,但三等韵有介音ĭ,可能引发粤语声母h-向半元音j-变化,如广州话“衅”(臻开三晓母)读 [jɐn33]。我们在南海小塘可以看到这种后期的变化形式 [jɐu53],其他各点则多保留早期声母h-的读法。



必须指出的是,粤语还有一些方言使用语音上近似的完成体标记,容易与“休”产生纠葛,需要细心鉴别。

中山石岐和宝安沙井的完成体标记用 [hou](阴平),有人(郭必之、片冈新2006)认为是“好”,但粤语、客家话(中山五桂山一带有客家话)皆未见“好”作完成体标记。因此说中山粤语的 [hou](阴平)来自“好”值得怀疑。粤语“好”为阴上调,石岐话应读 [hou213],而石岐话完成体 [hou55] 调类为阴平,调类不符。若光从调类来看,[hou](阴平)倒是比较接近“休”。但中山话流摄读-ɐu,不读-ou,所以 [hou55] 也不可能是“休”的读法。

经过细致的考察,我们发现中山话[hou](阴平)的语源为“逋”,通常读[phou55],林柏松(1987)谓“动词词尾,表过去式”(实为完成体——引注)。[hou55] 和 [ou55] 实际上是[phou55] 的变异形式。“逋”中古的音韵地位为遇合一平模帮,反切为博孤切,粤语各点声调多为阴平,“逋”是“逃”的意思,与标准语“了”一样皆具有“消失”义,具有虚化为完成体标记的语义基础,我们还发现阳春、阳西一带方言同样用此完成体标志,音[ pou阴平](更早的读音有可能是 *pu)。如阳春潭水话:

(18)其畀大水淋湿□ [ pou35] 。(他让大雨给淋湿了)

“逋”为帮母字,按理应该读不送气音p-(如阳春),但粤语清音声母读送气并不少见,如广州话“规”(见母)读 [khuɐi55] 即是。在赵元任的《中山方言》中,phou有两个变体:hou与ou,见例15“我哋都喫phou55(或hou55,ou55)晚饭咯”(68页)。据调查,中山石岐的完成体标记以“逋”为常态,音 [phou55],例如:

(19)中山石岐:我头先去逋 [phou55] 打波。(直译:我刚才去了打球)

(20)宝安沙井:其游□ [hou35] 三次水。(他游泳游了三回)

(21)宝安沙井:其畀大雨□ [tok5] 湿身□ [hou35]。(他被大雨淋湿了)

宝安沙井的 [hou35] 刚好与广州话的“好”[hou35] 同音,更容易引起误解,但宝安的 [hou35]属于阴平调,乃源自 [phou35] 脱落了塞音p-,这种脱落刚好在中山话研究的历史文献中发现。略有不同的是宝安的 [hou35] 已经作为共时的层次定型下来,而中山话仍以 [phou55] 为常态。

故此,我们考察“逋”的演变轨迹,应该是:

新兴话的[piu/piɛu]和惠州话的[phau]常分别写成同音形式“标”、“抛”,语源也是“逋”,但与本文的论题关系不太密切,拟另文讨论。综上所述,粤方言完成体标记纷繁复杂,考察其语源必须从语音形式、句法特点及语义功能多角度地进行,方能拨开迷雾,不被表面的形似所迷惑,真正廓清完成体标记的演变轨迹。



参考文献



封面 |《中国语文》2013年第6期
摄影 | 老甘
文字 |甘于恩、赵越
本期审读 | 陈怡
责任编辑 | 甘于恩
投稿邮箱 | jnufyzx@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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