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

杜骏飞

中国人没有过感恩节的习惯。不过，回首往事前尘，你终将发现，时间虽已逐流水而去，但你对生命的感激却会与日俱增。而对于那些在你生命中帮助过你的人，你或许会睽违，但却无法真正离别，你又或许会淡忘，但一定无法从记忆中抹去印痕。

中国人又是不善于向别人表达感情的人。即使行诸文字，言语也会矜持三分，不过，不管说或不说，多说少说，午夜梦回，感情都会如深流激湍。追忆常常如一部老电影的播放，不能看清，但也不能停止。

对我来说，感恩节是这样一些闪回的片段：

那一年，我一岁，裹着小脚的祖母抱着我，十个月如一日，每天踉踉跄跄步行几公里，去诊所请医生针灸。我因此而免于瘫痪。自然，那时，我是全无记忆的，现在也只能全凭想象，想象一个祖母出自本能的奋不顾身。

那一年，我五岁，父亲拉着我的手，匆匆赶路。在校园的交叉小径，在乡村的旷野上，他对我说：人贵有自知之明。那时，这么深奥的话，我自然是不懂的。

那一年，我六岁，在陡峭的河岸上用篮子舀小鱼，一头栽进水中，失去呼吸也放弃了挣扎，我第一次尝到了濒死体验。一个骑自行车的青年碰巧路过，把我捞了上来。他没有留下姓名。

那一年，我七岁，被两个大男生欺负了，姐姐冲上去打架，像一只发疯的野猫。

那一年夏天，我八岁，家乡暴雨，汪洋一片，我的同学小钱，一个比我大两岁的乡下孩子，天天背我去上学，淌水过河，每天，他脸上的汗水多于雨水。

十三岁，初中，我的语文老师施立功，在我的作文本上写下长长的批语，篇幅甚至超过了作文的长度，他很有信心地预言说，你一定有远大前程。

十五岁，我的化学老师杨守华来家访，对我父母说，你们的孩子化学成绩一团糟，但是我希望他做化学家，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十六岁，淮安市的姚医师为我开刀，手术复杂，但竟非常成功，把我从不能行走的危机中解救出来。姚医师去世那年，我专程赶回家乡，用他赋予我的腿在他的墓碑前站了很久。

大一，包忠文先生旁听我们的作业汇报会，用手指点着我们这些新生说：好论文，都比我写的好。

大二，不请自到地拜访程千帆先生，程先生笑脸相迎，陪座一个多小时，临别，征求我的意见：我给你写幅字，好吧？程先生，故去多年了，而这幅字我却弄丢了。

大三，意气风发，和徐兴无、陈蕴倩等一干同学酒酣耳热，不知高低地要成立“中国文化研究会”，还要求匡亚明校长做名誉会长，匡老当时在一座破平房里面办公，一边烤火，一边细声细语地说：好啊，你们肯做学问，让我做什么都行。出门，我们又给钱钟书先生写信，要求先生担任我们的顾问，钱先生接信即回，恭恭正正的小楷，规规矩矩的八行笺。

大四，毕业时，想留校教书，裴显生先生主持师资选拔，对完全没有专业基础的我说：就是你了，你将来是个好老师，不过，要先把长头发剪掉！

大概是九一年的年底，诗人小海写信来，只有一行字：“亲爱的杜马兰，读到《合唱团》，不能保持沉默，我为我的兄弟写出这样的好诗而感到荣耀。”

九二年，我住在集体宿舍，李冯、张生经常在晚自习结束后经常来，我们煮面条吃，顺便谈谈文学。多年后，李冯在回忆中写道：“那屋子意味着一只烧夜宵的小煤油炉，还有友情、文学。”另一个经常来的，是一个名叫吴晨骏的木讷的天才诗人，他每次来，就听我一个人滔滔不绝。我的文学朋友们，陪我度过了整个青春。

九四年，春节，几年不通音讯的海力洪电话来，说：很想念，所以电话来。巧合的是，就在电话来之前的一分钟，我在寻思，如何才能找到海力洪的电话号码。接到电话，我回答说：是啊，我也很想念哥们。然后，两个男人之间就没话可说了。

终于，结婚了，好友华逸松忙前忙后，夜阑辞别，他说：你结婚，我比自己结婚还高兴！逸松也是唯一一个在我毕业纪念册批评我的人。

批评过我的还有好友陈军，为劝我买房，告诫我说：男人做事不能畏首畏尾。还有好友朱庆，在汉中新城，他说：你的问题就是不会从别人角度想问题。

2000年那时侯，年轻学者出书还是很难的，那年夏天，我在北京游学，偶遇广电出版社的老编辑萧歌，我说，我要写本关于网络新闻学的书，因为图书馆里没有。她说，好，你写我就出。这是我的第一本专著。

2001年，藉着黄煜兄和陈力丹教授的推荐，第一次去香港，在浸会大学访学，一个没什么学术资历的年轻人，从来没有出境过，不免紧张无措，朱立教授那时是院长，是学术泰斗，也已是老人了，竟然全程陪同，帮我张罗学术沙龙，又陪我朝登太平山、夜游维多利亚港。见到我之前，朱先生与我素昧平生。而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如何说谢谢。

转眼过了青年时代，还是本科学历，周晓虹教授严肃地对我说，你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明天起，你要准备考博，中午我在书店等你，帮你买些参考书。中午，下雨了，我差点忘记了这件事，周先生在书店买好了书，等了我很久。

十二年前，进高研院做研究，拜识了许倬云先生。每来南大，许先生都强撑病体，抽出整块时间和我茶叙，谈方法，谈历史，谈人生，计有四次。许先生喜欢拙作那首《赠高研院诸道友》，要我写下来放在他桌子上，然后把其中的两句念了好几遍：“天若解人语，将歌归故里；天若不解语，踏浪云中眠。”

最郑重的感恩，要留给一路上信任我的人们。你们给我提携，给我赞同，给我掌声，给我奋斗中最重要的支撑。而我有以报之的，却只有一片赤诚。

最难以言喻的感恩，献给我的家庭。只有在家里，我才能让灵魂平复，才能感到生命的安定。依我看，世界上最温暖的诗应该这样写：“我有一排明亮的住房，妻子、孩子和父母高堂，悠久的时间繁花似锦，亲密的山水熙来攘往。”

我感恩的，还有那些自少年起就携手同行的知交们，他们给了我本质而纯粹的生活。

我感恩的，还有我整个职业生涯中的所有学生，他们恰是我人生意义的见证。

我感恩的，还有不计其数的朋友、同道和路人。“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那些善意的期待，诚恳的微笑，友谊的双手，已在我的记忆中定格，是他们共同刻写了我的年轮。

所有给我带来光亮的人们，你们言笑晏晏，从未离开过我的身边。你们明亮而芬芳，是这个平凡世界里的小小天堂。

人生永如初相见。我们都还会继续生活着，为了艰难人世中的美好人生，为了传递感恩。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生最盛大的节日，就是每一天都被我们祝祷的今天，感恩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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