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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家都想当俾斯麦,唯独缺了他这个优点

明白知识er 明白知识 2021-04-25

俾斯麦,一个曾让欧洲震颤的名字。

后人最常称其为「铁血宰相」,是因为他通过战争,促使普鲁士统一了德意志,并在国内实行一系列「铁血政策」。

这个称号奠定了俾斯麦在后世的「人设」:一个手段狠辣、冷酷无情的政治家。
奥托·冯·俾斯麦(Otto von Bismark),德意志帝国首任宰相。

图片来源 :Wikipedia

同所有伟大的政治人物一样,俾斯麦的名声越大,形象反而越模糊。
在《俾斯麦: 一个普鲁士人和他的世纪》一书中,作者诺恩(Christoph Nonn)罗列了俾斯麦这个名字背负的一系列称号:
「帝国的缔造者、现代化的拦路虎和白色革命家、军事家、老百姓、战争发动者、和平主义政治家、民族英雄和天才、德意志邪恶的幽灵和魔鬼……」
这些称号褒贬不一,有的互相冲突甚至对立。这是因为,对于俾斯麦,后人所站的立场不同,会给出完全不同的评价。
真实历史中的俾斯麦,的确比「铁血」两字复杂得多。用诺恩的话说,俾斯麦的灵魂是四分五裂的。
但这四分五裂的背后,有一种品质将个体完整地组建在一起。
政治家都想像俾斯麦一样,造就一个强大的国家,可俾斯麦的优点,却常常被他们抛诸脑后。

德意志,你在哪里
俾斯麦一生最大的功业,恐怕要属他推动普鲁士,完成对德意志的统一。
在统一的德意志第二帝国(德意志奉神圣罗马帝国为第一帝国,自称第二帝国)建立以前,德意志地区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疆域,这个帝国在伏尔泰口中「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不是帝国」。

帝国内部邦国林立,各自为政。

而普鲁士,在18世纪初期,才因为腓特烈三世的加冕,成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王国,任谁都想不到,它能在日后实现德意志的统一大业。
法国大革命爆发后,拿破仑的铁骑踏遍欧洲,八百多年历史的神圣罗马帝国顷刻瓦解。
在欧洲人对法国的联合反扑,以及英国对欧洲的制衡术之下,维也纳体系形成了。
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德意志地区的39个邦国组建成松散的德意志邦联(German Confederation),没有行政和立法机构,其实与旧秩序无异。不同的是,民族主义在德意志各地蔓延开来。
这时的普鲁士,通过军事趁机吞并了德意志地区的其他小国家,壮大了自己的疆域。由于普鲁士的疆域西部与法国接壤,它便成了欧洲大陆压制法国的前哨。

神圣罗马帝国已经没了,德意志又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德意志地区松散结盟的各个国家都陷入了迷茫,以至于诗人席勒发出天问:

德意志,你在哪里?我找不到那块地方

这个迷茫的时代,《什么是德意志》这样一类追问德意志存在的歌曲,因为触动人们的心弦,也流行起来。

什么是德意志祖国?
是不是普鲁士, 是不是士瓦本?
是不是葡萄生长的莱茵河?
是不是海鸥聚集的贝尔特海峡?
哦,不!不!不!
我的祖国一定比这更大!
——《什么是德意志》
迷茫的背后,是对德语民族统一的向往。
实际上,从马丁·路德将《圣经》译成德语伊始,德语民族就一直希望能够通过语言和文化团结起来。期间,赫尔德(Johann Herder)、费希特(Johann Fichte)等人更是通过哲学理念建立起了德语民族的认同。
谁能代表德意志,谁能团结德意志,谁能统一德意志?
要论资格,其实德意志地区首选的精神领袖是奥地利。
一是因为奥地利本身是原先的神圣罗马帝国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维也纳是帝国的首都;二是拿破仑战争后,欧洲的秩序是在奥地利首相梅特涅的主张下形成的,「维也纳体系」实际上就是欧洲的国际秩序。
但到了1848年,欧洲的旧秩序再一次遭遇「地震」。法国的七月王朝倒台,再次成立共和国;在奥地利帝国,竭力维护旧秩序的梅特涅逃亡国外。
这股躁动的风气吹到欧洲各地,在炮火中,旧封建秩序里的人看到了革命力量的强大,而带来这股力量的风,正是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
在亚平宁半岛,撒丁王国成为统一意大利的最重要力量(关于意大利的统一,参见《如何成为一个统一国家?);
在欧洲大陆,以文化取胜的奥地利和以军事取胜的普鲁士,同样成为统一德意志的两股核心力量。

当时民族主义者的诉求是,按照民族自决原则,成立一个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宪政国家。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顺应这种诉求,对民众宣称:

「我要的并不是王冠,我也不想进行统治,我要的是德意志的自由、德意志的统一。我要的是秩序。」

德意志地区各邦国的民族主义者号召成立了一个全德国民议会,在法兰克福开会,各邦国纷纷派代表参加,普鲁士驻法兰克福公使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俾斯麦。

法兰克福议会表示,要建立一个德意志联邦帝国,还任命了摄政王、首相、内政部长、陆军大臣等政府职位。

| 1848年3月30日,500名议员组成法兰克福议会,在法兰克福的圣保罗教堂开会。

图片来源:Jean Ventadour
这次有了新政府,看上去要比1815年成立的德意志邦联紧密、统一得多。但是,各邦国,尤其是两个老大哥奥地利与普鲁士,愿意分享的权力少之又少。
新政府没有行政权,议会也无法收税,各国军队也不会听它的调遣,这个联邦内部,依然分裂。
在普鲁士,尽管同样成立了温和派自由主义者的新政府,但围绕在国王身边的,依然是非常保守的地主贵族,俾斯麦就是其中之一。奥地利的情况也差不多类似。
正因为如此,法兰克福议会给出的「大德意志方案」与「小德意志方案」,在奥地利与普鲁士接连碰壁。
所谓「大德意志方案」,就是以奥地利为首,沿袭奥地利的文化传统,建立一个疆域广阔的德意志国家;所谓「小德意志方案」,就是把奥地利赶走,以普鲁士为首,建立面积更小,但拳头更大的国家。
对于奥地利来说,「大德意志方案」虽然意味着自己可以领导统一德意志,但如果遵从民族自决原则,意味着要放弃匈牙利的人口与领土,这对于当时的帝国皇帝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对于普鲁士来说,「小德意志方案」意味着排除奥地利,由普鲁士国王担任德意志皇帝。这顶皇冠,同样被拒绝了,因为普鲁士国王和身边的保守派一样,认同君权神授,不接受议会授予的皇位。
建立联邦的事情没有任何进展,而法兰克福议会,也成了奥地利和普鲁士为了邦国老大的地位而争吵的场地,议案空洞无用。
没过多久,普鲁士和奥地利都撤回了法兰克福的议员,并且在国内镇压了革命起义。
1848年德意志革命,在保守派的围攻下,还是失败了。
俾斯麦虽然是坚定的保守派,不认同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但是在法兰克福议会的日子,他深深感到了奥地利的豪横和威胁。
在议会中,奥地利处处彰显着作为老大的地位。比如,按规定只有奥地利代表才有权在议会当场抽雪茄。可俾斯麦就是不服气,他在议会当着奥地利代表的面,也公然抽雪茄,表示普鲁士要和奥地利平起平坐。
俾斯麦认为,普鲁士必须变得强大,并且和其他小邦国联合、统一起来,组成反奥阵线,才能应对威胁。
那么,普鲁士如何变得强大,德意志如何真正实现统一呢?
俾斯麦的回答在后世很著名,那是1862年,他在担任首相仅一周时,在议会中的讲话:

「当前的种种重大问题不是演说辞和多数议决所能解决的——这正是1848年和1849年所犯的错误——要解决它只有用铁与血。」

铁血宰相的名号,由此而来。

| 1863年,48岁的俾斯麦担任首相之初。

图片来源:Wikipedia


他要统一德意志的表态,受到自由主义者的欢迎,但是「」与「」的字眼,也让自由主义者愤怒。
因为在自由主义者眼中,统一德意志靠的是宪政,是公投,是民族自决,而不是俾斯麦眼中的流血战争。
但外界的看法,压根影响不了俾斯麦的决心。
年轻时的俾斯麦,就是这样一个保守主义者。在革命时代的一众革命青年中间,他倒也显得格外「叛逆」。
这种反潮流的态度,与他的出身紧密关联。


俾斯麦的叛逆
1815年,俾斯麦出生在普鲁士一个优渥家庭。父亲是一名传统容克(Junker,普鲁士的贵族地主),拥有大片庄园;母亲则来自富裕的新兴市民阶层,家族中多有宫廷高官和大学教授。这个阶层深受启蒙运动影响,在王室眼中力量不可小觑。
对于俾斯麦来说,这种结合却造成一种身份的撕裂。
他不喜欢母亲,连带着也就不喜欢和市民阶层往来;俾斯麦虽然与父亲也不亲近,但更认同传统土地贵族的价值观。
但是,母亲是家庭中较强势的一方,管理庄园地产,所以他只能按照母亲的意愿行事。他被送去崇尚启蒙思想的学校,但在俾斯麦看来,就像是一座监狱。他不好好上课,成绩平平,热衷于打架斗殴。
17岁的时候,他又在母亲的安排下,进入哥廷根大学学习法律。当时的学生大多向往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俾斯麦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他只得在决斗中寻找激情。
1836年,21岁的俾斯麦。

图片来源:Philipp Petri

俾斯麦虽然不喜欢学校里的课程,但这种新式的教育也激发了他潜藏的天赋:语言。
他口才很好,在学校学习了多种语言,还读了许多农业科学、地产管理和经济方面的书。
毕业后的工作,母亲也帮他想好了:做一名政府公务员。俾斯麦也确实照做了。但不久之后,他便觉得公务员的生活无聊透顶,在给母亲的信中说「对给政府当差的各方面都感到厌恶」。他想要回到庄园,做一名自在的容克。
1839年,俾斯麦24岁的时候,母亲病逝,他终于辞职回到庄园,接管父亲的地产,全身心投入到乡村贵族地主的生活。他专心经营自己的土地,对雇佣的农民态度很好,在全欧洲农业崩溃的时期,他的地产却升值了。
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俾斯麦又感到厌倦,他受不了每天与其他容克、庸人市侩和骑兵军官们组成的无趣团体打交道。
1846年,31岁的俾斯麦决定离开庄园,走上从政的道路。
当时整个欧洲,包括普鲁士,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风起云涌,各国君主为了应对改革浪潮,大多选择立宪,召集议会。不知是否源于年轻时期对母亲的叛逆,他依然抗拒当时的这股新兴风气。
作为一名保守派贵族,他激进地反对民族主义,拥护专制君主制。
1847年,普鲁士国王第一次召集议会,俾斯麦不支持议会,所以并没有打算去当议员。机缘巧合,当时有一位贵族病重,邀请俾斯麦替他担任议员,他无法拒绝,只好进了议会。
在这届议会里,他义愤填膺,与自由主义、民族主义者大声争吵,为保守派和国王说话。对于议会里立宪的呼声,俾斯麦支持普鲁士国王拒绝妥协,国王随便找了个名义便解散了议会,俾斯麦想必心生喜意,他回到了家乡,回归容克的生活,并结了婚。
不过,在环游欧洲度蜜月时,他察觉到各国气氛非常紧张,自由主义、民族主义的浪潮已经无法遏制。

果然,没过多久,1848年欧洲革命爆发,法国、奥地利帝国的政府相继倒台。为了避免革命之火烧到普鲁士,国王终于表示愿意立宪。

| 1848年召集的普鲁士第二届议会。

图片来源:Wikipedia

这可激怒了俾斯麦,他回到家乡,逼迫自己庄园里的农民拿起武器,组建起一支民兵,准备赴柏林勤王。
这个激进冒险的举动在柏林受阻,不过他还实施了其他计划,比如在夜晚偷偷溜回柏林,以及在国王作出更大妥协之前将其推翻,找到合适的王位继承人等等。
这些计划最终都失败了。
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的俾斯麦还没有那样的实力,另一方面是因为引燃整个欧洲的革命之火很快就被扑灭了。到1849年底,旧的秩序基本上恢复了。
当然,有了1848年的教训,普鲁士国王再次召集了议会。俾斯麦接连在普鲁士州议会和埃尔福特议会(Erfurt Parliament)任职。此时在议会中,民族主义议员们大多都在讨论统一德意志的事情,俾斯麦基于自己保守的本性,本能地反对统一德意志。
他坚定的保守立场,引起了当时普鲁士国王的注意。埃尔福特议会被解散后,在国王的邀请下,他加入了国王的秘密顾问团,接着又在内阁中受到重用。
1850年代,是俾斯麦的外交年代。他先是任驻法兰克福邦联会议大使,之后任驻俄大使。
这十年对俾斯麦的政治生涯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是他从一个激进的、叛逆的保守派,变成一个务实的政治家的转折点。
他在大使职位上,接触各国政治人物,深入了解欧洲局势;并且尽可能发挥他的口才和语言优势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写:
「我很快便学会口若悬河,却又言之无物的语言艺术。」
他担任大使期间,德意志的统一问题暗流涌动,大家都在讨论要以「大德意志」,还是「小德意志」方案统一。
奥地利对德意志各邦国非常傲慢,并且有自己的野心。所以,为了对抗奥地利,俾斯麦不再固守传统贵族的身份,反对民族主义,而是利用工业化和民族主义,让普鲁士变得强大。
1861年,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即位,他野心勃勃,热衷于军事,并实行军事改革,引进现代军备武器。第二年,俾斯麦回国,立即被任命为首相。
两人一拍即合。
对于俾斯麦来说,德意志是必须要实现统一的,但这种统一,只能由普鲁士来完成,也只能由拳头来完成。

俾斯麦的拳头
一德意志谁都想,但这事可不是想想就能自动实现。
摆在俾斯麦面前的路,有两个最大的障碍,一个是内政,一个是外交。
要想打仗就得有军费,军费只能从税收里出。但在内政方面,国王与议会却因为军队改革的资金预算而僵持不下,自由主义者控制的议会不批准拨款用作军费。
该怎么办?
普鲁士已经立宪,国王如果强行解散议会,可能导致「宪政危机」,甚至内战。
但俾斯麦很清楚,他作为首相,只对国王负责。议会中反对他的声音,根本影响不了他的施政。更何况,他在法兰克福议会中,与奥地利代表争吵较量的经历,已经磨练出如何与议会周旋,实现自己目标的本事。
俾斯麦在上任伊始,便发表了如下讲话:
「当前的种种重大问题不是演说辞和多数议决所能解决的——这正是1848年和1849年所犯的错误——要解决它只有用铁与血。」
要统一,必然会有战争,会有牺牲,包括钱方面的牺牲。
俾斯麦钻宪法漏洞,绕过议会,连续五年沿用1861年的拨款法案进行纳税,解决了军费问题。
普鲁士人并不傻,他们并不是不知道俾斯麦的手段,但比起议会政府,他们更相信国王。
这是因为,自由的传统,在普鲁士并没有真正的生根发芽。从18世纪以来,普鲁士都是靠穷兵黩武发的家,民族主义以及军国主义,才是这里的正统。
统一整个德意志的诱惑,又实在太大了,大到可以让国王凌驾于议会,军事凌驾于民主,指引整个国家。
钱只是一方面的问题,十余年的外交经验让俾斯麦清醒地知道,统一事业不只需要铁与血,而且还需要盟友。
俾斯麦的外交,堪称一绝,以至于他下台后,威廉二世始终搞不好和周边国家的关系。
简单来说,就是拉一伙,打一伙,外表岁月静好,实则「和平崛起」。
先来说说打。俾斯麦主导的普鲁士,通过三场战争,最终促使德意志统一。
第一场是1864年普鲁士和丹麦之间的战争。
两国间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地区(Schleswig-Holstein),一直有主权争议。

1863年,丹麦议会颁布新宪法,宣布对石勒苏益格同样生效,这引起德意志民族主义的愤怒。

第二年(1864年),俾斯麦主导普鲁士与奥地利联合,爆发了普丹战争,普鲁士击败丹麦,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两地,分别由普奥两国管理。

石-荷地区的分配并不稳固,俾斯麦向奥地利提出用钱购买石-荷地区,但奥地利拒绝了。
为了解决国内财政危机,奥地利试图通过与普鲁士开战,获得战后赔款。奥地利还从法国获得9000万塔勒的贷款,用于备战;而俾斯麦则与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会谈,确认了法国在未来普奥战争中将保持中立。

两国摩拳擦掌,1866年6月中旬,普奥战争打响。普鲁士与意大利同盟,而德意志邦联内的大部分成员则站在奥地利一方。在总参谋长毛奇(Helmuth von Moltke)的率领下, 拥有现代化装备的普鲁士军队仅用了7周就赢得多场胜利。

| 在科尼格拉茨战役中,普鲁士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图片来源:Georg Bleibtreu

随着战局越发明朗,俄国、法国、英国插手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于是俾斯麦当机立断,见好就收,与奥地利停战并举行和谈。

德意志邦联解散后,普鲁士和北方几个邦组成北德意志邦联,奥地利则与南方几个邦组成南方邦联 。到1867年,原本的39个邦国,已经变成了5个。

俾斯麦认识到,要想统一德意志,光靠武力不行,必须要团结国家,塑造民族认同。接下来的普法战争,便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
普法战争的源头是西班牙王位继承问题。1868年,西班牙邀请普鲁士霍亨索伦家族的利奥波德(Leopold)担任国王,遭到法国的坚决反对。它不容许在自己国土的两端都是普鲁士的势力。最终,在法国的压力下,西班牙王位另择他人。
到这一步法国还不知足,法国大使找到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要求他保证今后永远不会同意利奥波德继承西班牙王位。威廉一世拒绝了。在随后就此事发往法国的电报中,俾斯麦精心编辑了其中措辞:
「国王陛下对大使并无更多消息可以奉告。」
His Majesty had no further communication to make to the Ambassador.
这样的措辞达到的效果是,一方面让所有德意志人感到普鲁士国王维护了德意志民族的尊严,另一方面又让法国人感到自己被轻视了。
果然,法国在1871年7月19日对普鲁士宣战,拿破仑三世期待一场胜利可以挽回自己在法国国内被议会日益边缘化的命运。此前被俾斯麦密切注视并适时煽动的民族主义在德意志全境被激发——不仅仅是普鲁士所在的北德意志邦联。
除了奥地利以外的全部德意志地区全面加入普鲁士——一个共同的敌人终于让他们在德意志民族的旗帜下团结在一起。在德意志民族主义盛行的情况下,奥地利不敢加入法国一边,而且因为普奥战争中俾斯麦的克制,因此与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战事惨烈,双方势均力敌,也都损失惨重。1870年9月1日,在比利时边界的色当(Sedan),法军最终战败,拿破仑三世被俘。

普法战争中,拿破仑三世投降。

图片来源:Wikipedia

紧接着,巴黎宣布成立共和国,新的政府准备随时与德意志联军进行和谈。

1871年1月28日,普法正式停战,签订协议。刚刚成立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同意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Alsace-Lorraine),赔款50亿法郎,并允许德意志驻军直到赔款还清。

战局已定,在俾斯麦的斡旋下,除了奥地利以外的德意志各邦国成立德意志帝国(German Empire)。

1871年1月18日,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凡尔赛宫被宣布为德意志皇帝(German Emperor)。

| 1870年,普鲁士皇帝威廉一世在法国凡尔赛宫登基,宣布德意志帝国成立。

图片来源:Anton von Werner

俾斯麦心心念念多少年的、最有利于普鲁士的「小德意志方案」,此刻终于实现。

此时的俾斯麦,也成为德意志帝国的宰相(Chancellor)。

打完之后,还得拉帮结派。
法国因为拿破仑后遗症,和整个欧洲的关系都不好,俾斯麦又看准了英国和俄国在欧洲的算盘,所以他便联手几个国家将法国设置为共同的假想敌,搞秘密条约。
比如,俾斯麦让德意志和奥地利组成德奥同盟,以对抗俄国以及俄法同盟后的法国;而在1873年,德意志和俄国、奥地利又组成三皇同盟,孤立法国,牵制英国。
俾斯麦时代的德国,欧洲的秩序已经不是维也纳体系,而转为了柏林体系。
不管是瓜分非洲,比如1884年的柏林会议,臭名昭著的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想要抢夺刚果,欧洲列国最终承认了利奥波德成立的刚果自由邦,作为他的私人领地(见《非洲de污名);还是解决东方问题的会议,都在柏林召开。
德国的「和平崛起」,成为了欧洲新秩序的中心;另一个同时崛起的大国美国,在门罗主义的保驾护航下,则成为美洲秩序的中心。美洲,也从「美洲人的美洲」,变为「美国人的美洲」
德国与美国,似乎在19世纪下半叶,就开始预见了近100年后国际秩序即将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可惜,比起从殖民地到超级大国的民主美国,在俾斯麦手中诞生的新生的德意志帝国并不是自由、民主的现代国家,而是一个专制的、军国主义的帝国。

在德意志国内,为了团结国家,俾斯麦把矛盾转向天主教徒、社会主义者、反君主制者,并且在维护君主制和保守贵族利益的前提下,给予工人一定的福利,以平息抗议诉求。

| 1884年召开的柏林会议,列强确定了在非洲的势力范围。

图片来源:Adalbert von Rößler

1888年,威廉一世去世,俾斯麦失去了这个最重要的政治盟友。
继位的威廉二世年轻气盛,不满俾斯麦对政局的控制。年老的俾斯麦自知自己的政治生涯已尽,于是在1890年提交辞呈退休。
成也君主,败也君主。
用拳头打下德意志统一版图的俾斯麦,就是被历史记住的俾斯麦,也是我们最熟悉的俾斯麦。
但是,这还不是俾斯麦的全部。俾斯麦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也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俾斯麦的浪漫
青年时期,俾斯麦像所有那个年代的欧洲青年一样,热爱阅读浪漫主义作品。
在阅读过程中,凡是遇到感动他的句子,俾斯麦会将其存进自己的精神财库。在俾斯麦的演讲与写作中,引用与化用随处可见。
比如,上述著名的「铁血演讲」中那句经典就是有出处的。它化用自德国诗人马科斯·冯·申克道夫(Max von Schenkendorf)在诗歌《铁十字》中的一句:
「只有铁能将我们拯救,只有血能将我们从罪恶的枷锁和恶魔的手中解救出来。」
| 马科斯·冯·申克道夫(Max von Schenkendorf),19-20世纪的德国诗人。

图片来源:Wikipedia

在各类文学体裁中,俾斯麦尤其喜爱诗歌。
在《俾斯麦的私人生活( Das private Leben der Bismarcks)》中,德国日耳曼学者沃尔特劳·恩格尔伯格(Waltraut Engelberg)提到:
「在俾斯麦的不同居住地,某些作家的著作总是在场:德国诗人阿德尔伯特·冯·查米索(Adelbert von Chamisso)就是其中之一,还有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约翰·路德维希·乌兰德(J. Ludwig Uhland)和弗里德里希·吕克特(Friedrich Rücker)。」
| 《俾斯麦的私人生活》( Das private Leben der Bismarcks)
作者:沃尔特劳·恩格尔伯格(Waltraut Engelberg)
出版社:万神殿出版社(Pantheon Verlag)

出版年份:2014年

对此,俾斯麦这样说道:

「当我心烦意乱、筋疲力尽时,我最喜欢读这些德国诗人,这让我的精力得以复原。」

俾斯麦涉猎的诗歌十分广泛:从19世纪初期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乔治·拜伦(George Byron)开始,逐渐过渡至19世纪法国革命民主主义诗人皮埃尔-让·德·贝朗瑞(Pierre-Jean de Béranger)。
19世纪80年代,在罹患中风之后,俾斯麦仍然怀想起:

「在温暖的夏日里,我坐在申豪森的一棵大树下欣赏贝朗瑞的美好时光。」

| 皮埃尔-让·德·贝朗瑞(Pierre-Jean de Béranger),19世纪法国革命民主主义诗人。

图片来源:Wikipedia

对于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俾斯麦始终怀有兴致。这其中,历史性与政治性较强的德国诗人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von Schiller)对他越来越有吸引力。
| 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von Schiller),18世纪神圣罗马帝国著名诗人、哲学家、历史学家和剧作家,德国启蒙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

图片来源:Wikipedia

1890年3月,辞职宰相后的俾斯麦立即下定决心,按照时间顺序重温席勒的每一部诗剧。他在日记中有这么一段话:
「当我最近上床睡觉的时候,我都将《强盗》摆开在自己面前,我正读到一个扣人心弦的地方:弗兰兹一边把老穆尔扔向坟墓,一边说道:『什么?你想要得到永生?』读到这儿,我不禁想到自己的命运。」
| 书名:《强盗》
作者:【德】弗里德里希·席勒
译者:缪雨露
出版社: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

出版年份:1997年

写这段日记的俾斯麦确实离去世不远了。
1898年7月30日,俾斯麦逝世,享年83岁。
俾斯麦是浪漫主义养育的一代,他相信世界的真理不是唯一,每个民族都有能力、有义务去找寻属于自己民族的真理。
他追求的是释放自己全部的生命激情,潜入生命之流,对于他所爱的国家与民族也是一样。
但这不代表他会像那些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一样,期望在现世建立天国,或是不顾现实情况,想要将过去一切旧制度付之一炬。
俾斯麦的优点,正在于他将理想置于现实的考量中,时刻掌握火候,判断时局,见好就收。
在铁与血的背后,是进退有度的分寸感。
这是后来的政治家常常忘记的一点。
威廉二世赶走了俾斯麦,却无法像俾斯麦那样收放自如,而是恨不得与天下人为敌,同时与法国、英国、俄国对战;
而东方的俾斯麦们,李鸿章失之进,伊藤博文失之退。结果就是,李鸿章成了晚清的糊裱匠,伊藤博文成了日本军国主义的先导。
但他们的下场显而易见,最终都事与愿违。
俾斯麦的「铁血」深处保有诗意,归根结底是一种审时度势的现实主义,而这,是绝大多数政治家所缺乏的品格。
因此,在他去世之前,就已经很清楚,欧洲的灾难会在自己死后二十年之内发生。
他太了解,德国内部的思潮与国际形势的现实之间有着怎样的鸿沟;
他也知道,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有多么困难。
但人的生命终究有限,俾斯麦造就了一个统一的德国,也实现了一种德意志民族国家的共同想象,却没能将德国纳入现代化的轨道——接下来的重担,是后人的任务。
在之后的岁月中,德国有过辉煌,有过屈辱,有过疯狂,但不论怎样,德国都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国家。

这就是俾斯麦的遗产。

参考资料
[德]克里斯托弗·诺恩. 俾斯麦:一个普鲁士人和他的世纪. 陈晓莉译. 社会科学文学出版社. 2018.
Waltraut Engelberg. Das private Leben der Bismarcks. Pantheon Verlag München. 2014.
Gerhead Besir. Er war gewiß kein Kirchenchrist. Die Welt. 1998.
Edelgard Abenstein. Bismarck und seine Frau: Sie hasste den „dusseligen Reichstag“. Deutschlandfunk Kultur. 2014.
Gabriele Hoffmann. Otto von Bismarck und Johanna von Puttkamer – Die Geschichte einer großen Liebe. Insel Verlag, Berlin. 2014.
Christopher Fisher. Politics and Poetics: Educating Wise Statesmen. Kirkcenter,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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