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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外婆——三不老的回忆之三

丁宁DN 丁宁心声 2024-02-01

  外婆带大了我和我哥,她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很可惜我能继承外婆和母亲那种公认的美丽,她们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面庞里依稀有一种汉民族不多见的漂亮。从背后看外婆,个子不高,一双小脚;而当你面对她,她那一脸微笑,满脸慈祥,会让人产生不由自主亲近

       

          我的外婆李厚贞

  外婆生于清末,那时的女人大多没有自己的名字,可她有。她姓李,名厚贞。她的名字里包含着这个家族对贞操的看,厚望于子孙对这种价值认定的持守。她是扬州城里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幼生活在一个诗书人家。后来又嫁到一个有田产有官位的人家。记得20世纪70年代初,我和哥哥第一次去江苏寻根,曾见到过外婆睡过的精美硬木雕花床,看到过院子里漂亮的亭台假山。随着扬州的扩建改造,现在这些家具已随着房子一起无影无踪了

  很不幸,外公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就死在了湖南县官的任上。算来,那时外婆还只有十来岁。之后就一直守着她的独苗苗——我母亲,和叔伯妯娌们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母亲有堂兄妹十个,他们个个喜欢我外婆——和气的二。她不但为人和蔼善良,加之能干勤劳,全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和她亲近。

  那时的门第贞操观让她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而内心深处是否藏有渴望与失落?我不曾问过。幸亏娘家、婆家都比较殷实,她居然能坚持让家里出钱供女儿读书。母亲一直读到高中,日寇打进扬州城,才只好高中肄业,去做了小学教员,开始了对她母亲的赡养,一直到她终老;而外婆也用她全部的爱把我母亲护在她的羽翼之下,包揽了女儿全部的家务。

  外婆多年住在南方,50年代初我父亲从上海调干到北京,一家人才跟到了北京。我记事时,她已经有七十多了,不但带大了我们兄妹俩人,而且还包揽了买菜、做饭搞卫生,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家务。她把家里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不但平日里饭菜做得美味可口,松软的萝卜丝饼、香喷喷的烧卖……甚至还能操办酒席她做的扬州狮子头、煮干丝,还有肴肉,好吃得让我至今难忘;她做得一手漂亮女红,我一直长到十岁,穿的鞋子都外婆做的。她把家里的旧衣服攒起来,打成袼褙。给我做的方口布鞋俏俏的,上面有一朵小小的花,可漂亮了!后来就穿塑料底布鞋了而今天想起,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是多么舒服啊!

  母亲直到外婆离世,才下厨烧饭。真想象不出,如果那时如果没有外婆的操持,我们家会是什么样子。记得在我上小学二年级时,父亲得了一场重病,住了大半年的医院。我每天放学回家,外婆都会交给我一个准备好的带提手的三层提盒,里面放着给我父亲做的可口的饭菜,让我往积水潭医院给父亲送饭。她每天准点把热菜热饭准备好,我拿着直奔医院,送到父亲手上菜饭还没凉。是她可口的饭菜一点点吊起重病父亲的胃口,把他从生命线的那端拽了回来。

  我家北京的亲戚很少,姨妈家是外婆可以走动的唯一去处。是我妈给她表姐说了这个媒。在那个早婚的年代,姨妈年近三十尚未成婚,成了家人的一块心病。我妈打听有个未婚的工程师,就说给了表姐。谁承想就成了!哪知没过多久,这个人竟被捕了。20世纪70年代末他平反之后,我才弄清楚,他没有任何不法行为。仅仅因为他母亲是日本人,他又是旧职员,运动要凑数,没有别的借口,就把他算成坏分子。别人对表姐一家躲闪不及,而我外婆则一点儿都不避讳,照样与她家往来不误。

  记得那时我上幼儿园,每隔一段时间,等我父亲上班之后,已经七十多岁的外婆就让我她坐上14路汽车到六部口,颠着一双小脚,去看望姨妈的母亲舅婆婆。我最喜欢她家的檀香佛珠,总会盘在手中玩个不停。舅婆婆感激我外婆不计较她家姑爷出事,一如既往前来看望,总是设法做些精致的小点心与外婆一道享用。自然最高兴的当属我了,玩够、吃好之后,便又搀着外婆,再坐上汽车,下车后一步一挪,往回家赶。

  或许因为早年丧夫,无以寄托,或是扬州寺庙的香火很盛,外婆早年就信了佛。她日里多行善举,很有些人缘,处处事事肯帮人。有时她会把我们穿小了的衣服拿去送人。平日里,给人送个鞋样,帮人盘个扣子,得帮人处且帮人。街坊四邻都亲亲热热地喊她老太太。外婆过世多年后,一天我在胡同里遇到鞋铺修鞋人的老婆——外婆生前叫她“皮匠奶奶”。她拉住我的手说:“你姥姥是个大好人!三年困难的时候,老太太不止一次周济我家。那时家里孩子多,饿得实在受不了。老太太偷偷给我粮票,让我千万别说。那时谁敢抱怨一个字,老太太这可是救命啊!直到这时候,我方才知晓外婆曾经的善举带给不少些许温暖。

  我们住的大院是民主党派宿舍,单元楼按党派分别入住。街坊邻里亲疏远近都像是白纸黑字,摆在明面上。这个楼是1957年之后开始入住的,那是反右运动不久的事。引蛇出洞的做法,令来自五湖四海入住这个宿舍楼的人多少有些深藏的恐惧,邻居彼此相处变得很是敏感。虽说街坊邻里,缺油少醋,你来我往是极为自然的事,可谁头上都没写着字,说不准谁家的人有历史问题,谁家有右派,谁是资本家,谁是资方代理人……不少人生恐和谁家走近了,被说成是阶级界限不清;虽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但是唯恐往来之后,馈赠反招惹麻烦,不如少些事,自保为好。小心谨慎成了惯例。

  我外婆则全然不管这些,她没有半点阶级斗争意识,童叟无欺地一律善待周围的人。她对每个邻居,不管你什么成分,是否有防范之心,都贴上去对人热络。她从不计较谁家是政治贱民,谁家什么成分。住在四层的陶妈妈,对我外婆格外亲近。她的丈夫许汉三和大儿子许南亭都被划为右派,她对世态炎凉不是没有感觉我外婆对她家绝不另眼相看,嘘寒问暖地贴心关照;陶妈妈从我外婆那里得到一种落难时他人的厚爱,她特别喜欢我外婆。她是南京人,和我外婆是大同乡,乡音乡情又让她们更多了一层亲近。

  在我记忆深处时而呈现出外婆那张盈盈的笑脸,她永远是那么的和蔼慈祥。平日里,外婆总打扮得利利索索,常用刨花水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用燃过的火柴把眉毛涂得浓淡适宜。无论何时,她见到街坊四邻总是亲亲热热地打招呼,笑容可掬。外婆不识字,没有文化,也不曾参加过工作,她却依旧是个颇有人缘的人。勤劳、能干、和蔼、善良的外婆,把普普通通的日子过成了有滋有味的一天又一天。

  她每天早早做好晚餐,在大家下班的时候,会穿干干净净、用米浆浆笔挺挺的毛蓝布衣服站在楼道门口,迎接大家下班二楼住着观先生,他早年毕业于威斯康星大学,是著名的民主人士,第二、三届全国政协委员,四至六届全国政协常委,又是中国围棋协会北京棋院主席。他生于1892,比外婆大三岁,早年且在南京、上海一带待过很长时间。他大概与我外婆有不少共同的记忆吧。每天外婆总要在楼门口看着大家惯称的士老坐着汽车回来,和他说上几句话,再转回家中。每天的守望,都会让外婆有一种内心的满足。

  在我们的宿舍楼里,曾云集过几十位全国政协委员,有不少政治、文化名人,还有大学校长、中学校长、教授、学者,甚至还住过蒋介石的马弁、金融界有名的大腕,各色人物都有,但是能令楼里人自发愿意给张罗过生日的,就寥寥无几了。我外婆享受了这份待遇。

  记得外婆快到八十岁,周士老亲笔画了一幅国送她。我家马上把这幅画挂在家里中堂的位置。一年之后“文革”爆发,国画给替换成毛主席像,因为要早请示,晩汇报。可惜那幅画后来竟不知收到哪里去了。周士老与楼上一些邻居主动提出为外婆过八十岁生日。那些天外婆简直可以说是心花怒放!她一生从未外出工作,社交圈子很小。她渴望得到关爱,希望被重视;她很喜欢热闹,盼望着能过个热热闹闹的生日。她有好人缘,这不是人人都有的。而这种无比兴奋与期盼竟被一瓢冷水泼灭!我爸坚决阻止不让办。他说,这是机关宿舍,人际关系有多复杂,你们根本不晓得!没法子,外婆过生日一事作罢。

  外婆掏心掏肺地对待他人,在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的年代里,会得到邻居的爱戴,尤显珍贵。如果说,上班或上学的人,宿舍楼只是早出晚归的地方,而像我外婆这样的家庭妇女,这里几乎成了她全部的世界。然而,她险些被逐出这里。

  1966年“红八月”,扬州那边来信说我外婆的成分的是地主。一辈子没有外出工作的人,到头来竟然成了地主!按当时发布的条例,像我外婆这样的人是要送回原籍的。收到这封信之后,要不要这么做,父母纠结得不得了。扬州已经没有至亲的人了,外面一派动荡。外婆已经八十开外,风烛残年,哪还经得住折腾。外婆吓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我母亲也不便说什么。这时,楼上一个和我父亲关系不错的同事知道了这件事,便出面相劝道:真送走,说不定火车上就被红卫兵打死了。父想了想,决定让外婆留在北京。

  外婆是1975年去世的,那年她已经九十高龄了。我母亲是个中学教员,当时每月的工资只有62,还需补贴南方的奶奶、姑妈,实在没有财力请人来照老人。我和母亲去上班,一走一天,只好把外婆一个人留在家里。90高龄的老人,已经老眼昏花了。而当时竟没有想着要带她到医院查一查,看看是否患了眼疾。煤炉每天定时加煤,她常对不准煤眼,这使屋里时不时会充斥着煤气。有一次她被熏倒,等我们下班回到家里,打开门一看,外婆倒在地上。她的大胯受了伤,站不起来了,实在不得已,只好请来我南方的姑妈照顾外婆。她在床上躺了半年,终老西去。

  一个善良的老人,就这样默默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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