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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绪容:从崇祯本评语看《金瓶梅》的心学渊源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心学”为王阳明所创,因此也称“王学”。
“心即理”的人性学,“致良知”的修养学和“知行合一”的实践论,构成了“心学”体系的基本构架。
王阳明曾公开宣称:“圣人之学,心学也。”他提出了“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命题,申明“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心之用,知善知恶者良知,为善去恶者格物”的“宗旨”。
王氏广收门徒,在明代中期以后形成了声势浩大的阳明学派。
在他身后,“心学”左派——泰州学派经王艮到李贽,发展成为我国学术史上第一个具有早期启蒙色彩的学派,心学也一度成为当时的主流哲学。
我国首部世情(人情)小说《金瓶梅》的成书和早期传播皆处于“心学”盛行的背景之下,《金瓶梅》和心学之间关系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课题。
近年出现了一些相关的研究成果,一般多从主旨、内容及人物形象各方面考察《金瓶梅》与王阳明心学思想的关联。
这当然很有意义,但不免主观比附之嫌。
笔者以为,要确切地理解《金瓶梅》与心学的关系,在时代、作者等问题尚待坐实、主题又显多歧的情况下,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考察仍然不失为一种客观而有效的途径。
崇祯刊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有圈点,有眉批和夹批,其批语中使用了大量的心学词汇,带有浓厚的心学思想观念。
笔者从中了解到,心学的盛行不仅影响到《金瓶梅》的成书,还导致世情小说类型的诞生。


《王阳明心学全书》


 




一、崇祯本《金瓶梅》评语中的

心学思想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批语中带有浓厚的心学思想倾向,这首先体现在大量心学词汇的使用。主要表现如下:

(一)“良知”、“良心”
“良知”是王阳明心学思想中最重要、最核心的范畴。“良知”一词本为孟子所创,后被王阳明大肆加以发挥。
他认为,“良知”既是道德意识,也指最高本体,它“不假外求”,是人人生而知之的。
其内涵即“知善知恶”,主要是指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等等。
在心学影响下,“良知”也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批评者评价人物的一个重要尺度。
第七十五回吴月娘对着孙雪娥等人指责潘金莲“把拦汉子”,被潘金莲在帘外偷听到,进门跟她大闹了一场。
潘金莲被孟玉楼劝慰走开后,孙雪娥向吴月娘发泄对潘金莲的怨恨:

“他单会行鬼路儿,脚上只穿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
想着起头儿一来时,该和我合了多少气!
背地打伙儿嚼说我,教爹打我那两顿,娘还说我和他偏生好斗的。”

眉批曰:“一提起便着自己,并及来旺,仇口固无誉言,然而虚心处良知终自不昧。”
“良知”指廉耻之心。
孙雪娥说金莲“背地打伙儿嚼说我”,即指潘金莲告知西门庆孙雪娥与来旺关系暧昧致使孙雪娥遭西门庆暴打一事。
批语认为,孙雪娥出口便及来旺,隐见心事,可见金莲“嚼说”未必无因。
而孙雪娥急于辩白脱罪,反见内心有罪,因而说她有“良知”。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批评者更多使用“良心”一词。
第五十一回写王招宣儿子王三官儿,带着一批帮闲,梳拢了齐香儿,又跟李桂姐来往情热,成天不着家。
王三官儿年轻的妻子哭诉于叔父六黄太尉,太尉老公公恼了,将两个妓女和帮闲的名字抄送朱太尉,朱太尉批行东平府,差清河县拿人。
李桂姐受到惊吓,前来西门庆家磕头哭诉:

“爹!可怎么样儿的,恁造化低的营生,正是关着门儿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一个王三官儿,俺每又不认的他。
平白的祝麻子、孙寡嘴领了来俺家讨茶吃。俺姐姐又不在家,依着我说别要招惹他,那些儿不是,俺这妈越发老的韶刀了!
就是来宅里与俺姑娘做生日的这一日,你上轿来了就是了,见祝麻子打旋磨儿跟着,从新又回去,对我说:‘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钟茶儿,却不难为嚣了人?’
他便往爹这里来了。交我把门插了不出来。谁想从外边撞了一伙人来,把他三个不由分说都拿的去了。
王三官儿便夺门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家里有个人牙儿!
才使保儿来这里接的他家去。到家把妈唬的魂儿都没了,只要寻死。
今日县里皂隶,又拿着票喝啰了一清早起去了。
如今坐名儿只要我往东京回话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怜见救救儿,却怎么样儿的?娘也替我说说儿。”

眉批曰:“桂姐妙在不管人信不信,只一味强辨,全无惭色。既有说者,自有信者,然有良心人自说不出。”
批语说李桂姐本因接王三官儿惹祸,却强言不曾有染,谎话连篇,不顾羞耻,是没有“良心”。
第五十五回写常峙节欲问西门庆借银子买房:

“临起身,向西门庆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说着,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

眉批曰:“十弟兄内,惟常二尚有良心。”
因常峙节借钱难于启齿,有羞愧心,故批评者说他“有良心”。
第六十二回写李瓶儿病危,西门庆请潘道士遣邪。潘道士说:

“此位娘子,惜乎为宿世冤愆诉于阴曹,非邪崇也,不可擒之。”

眉批曰:“已明明说破,有良心者当毛骨悚然,而西门庆毫不知警,岂岁月久而忘其事耶?抑蔽于情而溺于爱耶?俱非也。盖原不以此事为亏心耳。”
评语揭露西门庆气死花子虚、谋财娶李瓶儿没有是非心和犯罪感。
第六十七回叙黄四的小舅子孙文相将孙家伙计的儿子斗殴致死,其岳父和小舅子被收监。
黄四带着礼物来求西门庆说情,保岳父和小舅子的命。西门庆“把礼帖收了,说礼物还令他拿回去。”
夹批曰:“西门庆临财往往有廉耻,有良心。”
“廉耻”和“良心”同义,意思是说西门庆不爱贪财。
第七十九回叙西门庆病重,吴月娘从玳安口中得知西门庆前日去了王三官儿家与其母林太太幽会。
潘金莲乘机洗刷自己因多投胡僧药导致西门庆脱阳的责任,便大骂林太太:“那老淫妇有甚么廉耻!”
月娘道:“王三官儿娘,你还骂他老淫妇,他说你从小儿在他家使唤来。”
那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把脸掣耳朵带脖子都红了。
眉批曰:“尚有良心。”这是说羞耻之心。
第八十一回,韩道国把替西门庆贩布所得一千两银子拿来家中,得知西门庆死了,他与老婆商量,决定昧下一半。
王六儿教他将一千两银子全部拐到东京投奔女儿。韩道国有些犹豫,道:

“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

夹批曰:“良心何尚不在?”这是说感恩之心。
第九十二回,陈敬济拿着花园中捡来的孟玉楼簪子,去勾搭孟玉楼。陈敬济对她说:“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
眉批曰:“未同而言,殊无赧色,真良心丧尽矣!”
这是说陈敬济平白捏造孟玉楼曾与他有奸以相要挟,无廉耻之心。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批语中大量使用的“良知”、“良心”,主要表示羞耻心、是非心和感恩心,其内涵完全符合王阳明的“良知”概念。
这足以证明这两个词语的心学渊源。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二)“有心”“无心”
“心学”归根到底是一种内心修养方法。王阳明宣扬“无善无恶心之体”,因此反对执着和私意。
他指出:“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任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又说:“存心者,心有未尽也。”但他的“无心”必须从“有心”入门,从修行见良知。
他指出,“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受其影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批评也喜用“有心”“无心”品评人物。
第五回,写武大郎和郓哥约好去王婆家捉潘金莲和西门庆奸。
一大早,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里张望。”
夹批曰:“有心哉!”评语点明郓哥有意助武大郎捉奸。
第九回,写潘金莲嫁给西门庆,“过三日之后,每日清晨起来,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做鞋脚,凡事不拿强拿,不动强动。”
眉批曰:“有心人作用,非新媳妇三日勤。”揭示作为第五房妾的新媳妇潘金莲有意拿小恩小惠笼络正妻吴月娘。
第十回,写西门庆在与潘金莲行房时,“呼春梅进来递茶”。
夹批曰:“未必无心!”评语暴露了西门庆欲收用春梅的心思。潘金莲道:“你心里要收这个丫头,收他便了。”
夹批曰:“解心人。”
眉批曰:“金莲亦有心抬举春梅,故一说便肯。”
这就揭示出潘金莲纵容西门庆收用春梅以笼络丈夫的心理。
“有心”,有时也做“有意”或者“未必无心”。
第十一回,西门庆听见桂姐唱得好,问出她的姓名出身,笑道:“元来就是他!我六年不见,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
夹批曰:“便有意。”点出西门庆有意梳拢李桂姐的心理。
第十三回,西门庆与结义弟兄花子虚的妻子李瓶儿彼此留恋情热。一日,众人在花家饮酒到掌灯之后,西门庆忽下席来外边解手。
“不防李瓶儿正在遮槅子边站立偷觑,两个撞了个满怀”。
眉批曰:“此一撞未必无心。”
这就明确揭示出西门庆与李瓶儿在通奸之前彼此渴慕的私情。
“无心”与“有心”相对,指的是没有私心和私欲。
第五十一回写后边大妗子、杨姑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里吃酒。
琴童进来道:“爹往五娘房里去了。”这潘金莲听见,就坐不住,趋趄着脚儿只要走,又不好走的。
月娘也不等他动身,就说道:“他往你屋里去了,你去罢。省的你欠肚儿亲家是的。”
眉批曰:“若无心竟走何妨?一有心便告难如此。可见身世之难,皆心所造。”
评语从潘金莲得知西门庆到她房中兴奋而着急的心态,点明她在争宠固宠方面并非“无心”,而是“有心”。
崇祯本评语中有时使用“没心”一词。
第十一回,春梅去厨房跟孙雪娥拌嘴后,回到房里对潘金莲挑拨说孙雪娥骂潘金莲哄汉子,惹得潘金莲满肚子不快活,走到亭子上散心。
这时,“只见孟玉楼摇飐的走来,笑嘻嘻道:‘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
夹批曰:“没心人多少快活?”“没心”跟“无心”同义,表示孟玉楼无所挂心、无所忧虑的心态。
评语还用“平心”一词表示类似的意思。
第十六回写西门庆回家与吴月娘商量娶李瓶儿之事。月娘道:

“你不好娶他的。他头一件,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他男子汉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 

此后潘金莲听西门庆的转述,说道:“大姐姐说的也是。”
夹批曰:“平心口便公。”
小说中吴月娘阻止西门庆和李瓶儿的婚事,潘金莲认为吴月娘说得很有道理。评语认为此次潘金莲置身于在利害关系之外,意见是公允的。
以上“有心”皆关于男女私情或者人际间带有利害关系的小恩小惠。“无心”则正相反,指的是不带私心,心地澄明。无忧无虑的境界。
同时,《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在批评中对“无心”的自然与单纯加以表彰,对“有心”的执着和私欲进行揭露和批评,这也符合心学的要义和基本精神。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三)“真心”
明后期,王学普遍流行,“真”成为当时的流行语。
无论“真诗”,还是“真情”、“真心”,事必求真。尤以晚名王学左学派领袖李贽倡导最力。他把“真”看作“童心说”的根本: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在这种风气的鼓噪之下,《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批评者也受到影响,屡屡把“真”作为评判人物的标准。
第七十二回西门庆去东京朝仪,回家后对吴月娘说,蔡京府中管家翟谦责备他因“干事不谨密”,差点丢官。
月娘当即劝他加强防备,说:

“你今后把这狂样来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老婆还有个里外心儿,休说世人。”

夹批曰:“真。”意思是说吴月娘的话真切地反映了人情世态。
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在与王六儿幽会中,提出要给她的丈夫韩道国另娶个老婆,好长期包占她。王六儿迎合说道:“无有个不依你的。”
眉批曰:“六儿之言不知果真心否?而以其所不喜易其所喜,是人情之常。”这是指内心的真实想法。
“真”“真心”而外,《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批评者还多次使用“至诚”、
“至情”、“至性”、“真情”等字眼来表达类似含义。
第五十七回写吴月娘与西门庆携手来看李瓶儿所生的儿子官哥儿:

“李瓶儿笑嘻嘻的接住了,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儿来。只见眉目稀疏,就如粉块妆成,笑欣欣,直撺到月娘怀里来。
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的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说:‘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

眉批曰:“语出至诚,不可看作寻常讨好。”这也是说官哥儿虽是第六房妾所生,但正室娘子吴月娘真心实意爱护他。
第二十二回,大丫头玉箫和兰香众人跟李铭学弹唱,见家主西门庆出门去尚推官家送殡去了,觉自由很多,于是“在厢房内厮乱,顽成一块。”
夹批曰:“必至之情。”这是说年轻少女爱玩、好戏谑天性。
第三十五回写:“潘金莲使春梅前边来请西门庆说话。春梅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那里弄松虎儿。”
眉批曰:“写出稚子神情。”“稚子神情”点出画童儿小孩子天真无忧性情。
第二十九回,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相约到翡翠轩前做鞋,“三人一处坐下,拿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
夹批曰:“必至之情。”这揭示出年轻妇女通过互相学习女红而体现出的爱美天性。
第三十回写“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径自去到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
眉批曰:“似一毫无味,却是至情。何物匠心至此?”批语说平淡的描写中反映出潘金莲强烈的嫉恨心理。
第七十五回写:“金莲在那边屋里只顾坐的,要等西门庆一答儿往前边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药,与他交媾,图壬子日好生子。”
眉批曰:“有此至情,不宜硬气。”显露出潘金莲意欲生子的强烈愿望。
第八十二回潘金莲委托陈敬济去替她安葬母亲。晚间陈敬济来回话,“妇人听见他娘入土,落下泪来。”
夹批曰:“至性终在。”
第八十六回写吴月娘卖潘金莲,“金莲穿上衣服,拜辞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回。”
眉批曰:“众妾散去,独金莲辞灵大哭。可见情之所钟,虽无情人,亦不能绝。”
批评者点出金莲于母女、夫妻份上偶露“至性”“钟情”。
“至情”、“至性”多指人的自然天性。但男女间的爱恋之情也受到《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批评者的关注。
西门庆与李瓶儿因财成婚,原本谈不上什么爱情。但李瓶儿婚后贤惠仁厚,又为西门庆生子,两人感情渐深。
李瓶儿病中,西门庆焦虑不安,延医问神。李瓶儿弥留之际,西门庆宁死也要守着她说话。
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哀毁过甚,思念不已。例如,第七十二回叙西门庆朝觐归来,见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西门大姐都来参见道万福,陪坐问话儿。

“西门庆又想起前番往东京回来,还有李瓶儿在,一面走到他房内,与他灵床作揖,因落了几点眼泪。”

眉批曰:“情从何生?一往而深。”
李瓶儿则死后不舍西门庆。第六十七回,西门庆打盹中,梦见李瓶儿床前叫他,道:

“我的哥哥!……那厮(指花子虚——引者注)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
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

眉批曰:“瓶儿之情,死后方深。”批评者认为西门庆与李瓶儿之间存在着超乎寻常的深厚爱情。
以上各词,表示真心、真情、天性等含义。
《金瓶梅》中的人物形象,固然有真情至性的一面,但有的因夹杂利害关系而真伪难辨,有的只是偶尔流露,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批评者对于这些自然而真诚的天性和情感,无疑是持肯定和赞赏态度的。
同时,批评者甚至对不真、不近人情的行为进行了揭露和批评,从其对武松的态度可见一斑。
《金瓶梅》第二回写武松打死老虎,出任清河县都头,与哥哥在街头相遇,于是搬来与哥嫂一同居住。
其兄武大矮小丑陋,人物猥琐,其嫂潘金莲心里非常嫌憎。一见到身材雄伟的小叔武松,触动了这个年轻女人内心的情愫,金莲的爱情觉醒了。
她兴奋异常,热心照顾武松,狂热追求他。一日下雪,潘金莲站在帘下迎接武松回家来,伸手去接毡笠儿。
武松却对她的热情置之不理,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
夹批曰:“真正道学。”
在这里,批评者把越礼犯分的潘金莲搁置一边,却攻击正人君子武松是个感情冷漠的道学家,带有严重的重情轻理倾向。
下文继续写潘金莲欲心似炽,不顾武松的冷漠,继续进一步挑逗武松:

“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这终于导致武松跟她翻脸,骂道:

“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

眉批曰:“如此人世上却无,吾正怪其不近人情。”
于此可知,前文所谓“道学”,正是“不近人情”之谓。用一“怪”字,正突出批评者对只顾伦理纲常不懂情感欲望的武松的贬抑态度。
从批评者对情的张扬和对道学的厌憎,充分显露出他的心学思想倾向。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四)“好财”、“好色”
追求好货、好色,可谓人情之常。而大力倡为人生目标,仍以李贽为最。他认为:

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我之所好察者,百姓日用之“迩言”也。

这种“好货”、“好色”的观念与当时产品丰富、贸易发达、人们注重享乐的社会风气相互激发,成为时代潮流。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中多次提到“好财”、“好色”,小说主角西门庆和潘金莲被看成是“好货”、“好色”的代表人物。
第三十七回写西门庆来到伙计韩道国家替蔡京府中管家翟谦相亲,

“良久,王六儿引着女儿爱姐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
见他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缎金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趫趫的两只脚儿。生的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

眉批曰:“看得有次第,自是好色中明眼人。”批评者从西门庆看王六儿的顺序,得知他是一个好色的惯家。
第七十八回,写伙计娘子贲四嫂与家主西门庆通奸,怕被人嚷骂。同时与贲四嫂有暖昧关系的小厮儿玳安给她支招:

“如今家中,除了俺大娘和五娘不言语,别的不打紧。俺大娘倒也罢了,只是五娘快出尖儿。
你依我,节间买些甚么儿进去,孝顺俺大娘。别的不稀罕,他平昔好吃蒸酥,你买一钱银子果馅蒸酥、一盒好大壮瓜子送进去。
这初九日是俺五娘生日,你再送些礼去,梯己再送一盒瓜子与俺五娘。管情就掩住许多口嘴。”

眉批曰:“金莲于财色二者无所不爱,然亦有以其不甚爱而易其所最爱者。色不可自主,而财则亦其乐得也。”
意思说潘金莲虽最爱色,然不能自主,转而寻求满足财欲。
同回,潘姥姥坐轿子来西门庆家给女儿潘金莲贺生日。吴月娘叫管账的潘金莲打发雇用轿子的钱:“你与姥姥一钱银子,写帐就是了。”
金莲道:“我是不惹他!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
眉批曰:“金莲小气,不独在色上着脚,即财上亦十分郑重,可见四者之欲,一齐都到。”批语仍指金莲爱财爱色。
《金瓶梅》书中信奉好财好色的人尚多。
第三十八回写韩道国老婆王六儿与西门庆勾搭成奸后,西门庆给他钱物,买服饰、丫头和房子。
王六儿说:“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
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撰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
眉批曰:“老婆偷人,难得道国亦不气苦。予尝谓好色甚于好财,观此则好财又甚于好色矣。”
批语讥讽韩道国夫妇售色图财,“好货”甚于“好色”。
被西门庆和潘金莲培植起来的春梅,其“好色”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第一一百回,写她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死在周义身上。
眉批曰:“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得快活!死得快活!”
批评者认为春梅淫死“死得快活”,不少晚明人表达过类似的观点。
从《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在评语中使用王氏心学词汇密集的程度,说明批评者是用心学的心眼来阅读、评改全书的。
这就在客观上证明了《金瓶梅》文本自身的“心学”渊源。我们不难发现,渗透心学观念的评语与《金瓶梅》文本的倾向性往往一致,且不说崇祯本的评改者与批评者可能同属一人。
上面引文固然出自崇祯本,然而在稍早刊刻的词话本在相同部分的叙述差别甚微。
即使拿《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评语对应《金瓶梅词话》来读,也不会有扞格不通之嫌。
更不用说良心、真心、好财好色等词语也屡见于《金瓶梅》原文。
因此,我们可以说,《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评语中的“心学”,正是《金瓶梅》小说中的“心学”。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影印本


   



二、心学对“世情”的关注

与“世情书”的产生




当然,心学对《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批评的影响不仅局限于心学词汇的范围内,心学观念对《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批评同样具有巨大影响,比如由对世情的关注引出世情书的概念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
因“良知”人人可致,心学反复强调“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观点。王阳明曰:

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
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
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

经过历代心学家的大力提倡,孟子“尧舜与人同耳”(《孟子·离娄下》)、“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的观念被打上强烈的心学印记,成为晚明的流行语。
这在《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中也有所反映。第七十一回,西门庆朝见天子所见:

“这皇帝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才俊过人,口工诗韵,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花,仿佛如金陵陈后主。”

眉批曰:“称尧眉舜目,忽接到孟商王、陈后主,又似赞,又似贬。可见败亡之主,何尝不具圣人之姿?即孟子所谓尧舜与人同之意。”
批评者多少持有混同贤与不肖之意,是典型的心学家见地。
在心学家看来,“致良知”者固然是尧舜,那么未“致良知”者自然会被看成未然的或者可能的尧舜。这就必然提高普通人的地位。
王艮讲“满街都是圣人”,“人人君子”,李贽宣扬“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这一连串的逻辑结果就必然走向对“百姓日用”的关注。
王艮就把“百姓”和“圣人”放在同等的地位,说:“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
在他看来,“百姓日用”甚至成了检验“道”和“异端”的标准。李贽说: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同者也。”

没有人能否认,“百姓日用”或“穿衣吃饭”就是“世道人情的根本。
对“世情”的关注引发了文学的巨变。不论诗文词还是小说戏曲都出现了大量描写社会生活,表达人间真情的作品。
“世情”同时成为文学理论的一大焦点。在《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中,“世情”或者“人情”也成为具有强烈心学眼光的批评者所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
批语中的“世情”指人情世故。第九回,武松出差回来,不见哥嫂,询问隔壁王婆,王婆道:

“你哥哥一倒了头,家中一文钱也没有,大娘子又是没脚蟹,那里去寻坟地?亏左近一个财主旧与大郎有一面之交,舍助一具棺木,没奈何放了三日,抬出去火葬了。”

眉批曰:“一篇世情语,出脱得干干净净,非武松将奈他何!”这里用“世情”一词揭示王婆世故颇深。
第九十二回,陈敬济去严州府勾搭孟玉楼,反被当作盗贼囚于监狱数日。释放出来后,陈敬济到码头上寻找伙计杨光彦,看到杨伙计已把他的货物拐走。
陈敬济纳闷道:“如何不等我来,就起身去了?”
眉批曰:“敬济非不伶俐乖巧,到此时犹说此呆语,似乎人情世故一毫不知。可见此段怜俐乖巧,正是呆处。”
这里就用“人情”而不用“世情”。
一指人们的内心想法。
第七十六回写怀着身孕的吴月娘和潘金莲嚷闹一场后,感觉腹痛不适。
西门庆急请任医官来看。“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
眉批曰:“人情之常。”
月娘嫌医生是个男人,呆在卧房里不肯出来看病;西门庆因为李瓶儿生的官哥儿夭折,生怕吴月娘怀的孩子再出意外,所以急切地进上房催促。
第八十九回,春梅被卖到周守备家,虽得宠成为小夫人,权力地位尚低。于清明节前夕,为了丈夫同意她祭奠潘金莲,春梅和守备睡时,“假推做梦,睡梦中哭醒了”。
眉批曰:“前真哭,此则假哭矣。世情之假往往从真来,故难测识。”
这里两处批语中的“人情”“世情”指人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偏重于人们的思想行为。
一指社会风气。
第八十一回,写西门庆一死,来保私吞八百两货物,开杂货铺儿,却对众人夸口:

“你每只好在家里说炕头子上嘴罢了!相我水皮子上,顾瞻将家中这许多银子货物来家。
若不是我,都吃韩伙计老牛箝嘴拐了往东京去。”眉批曰:“只引最下者为比,以见己能,此人情世道所以日薄也。”

一指社会生活。
《金瓶梅》第一回引出小说主题: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污粪土。
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
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
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
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

眉批曰:“说得世情冰冷,须从蒲团面壁十年才辨。”
以上所谓社会生活、社会风气乃至人们的思想行为,构成了人情世态的方方面面。
总之,在《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批评者看来,“世情”才是《金瓶梅》的主旨和核心。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对“世情”“人情”的密切关注中间,隐含着“世情小说”的概念。
第九十七回,春梅为陈敬济娶了开段铺葛员外家大女儿翠屏为妻,并给他买黄四家儿子房里使的一个十三岁丫头为使女。媒婆薛嫂道:

“黄四因用下官钱粮,和李三还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儿,都为钱粮捉拿在监里追赃,监了一年多,家产尽绝,房儿也卖了。
李三先死,拿儿子李活监着。咱家保官儿那儿僧宝儿,如今流落在外,与人家跟马哩。”

眉批曰:“李三、黄四,瓦罐不离井上破;来保背主盗财,皆人事天理所必败者。故节上生枝,详完此案。知此则知《金瓶梅》非淫书也。”
“人事天理”之说,是着眼于全书而言的,因此接着指出《金瓶梅》非淫书。
有证据表明,《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批评者是明确把整部小说都看成世情书的。第一回的开场诗,概括全文内容曰: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眉批曰:“一部炎凉景况,尽此数语中。”整部“炎凉”者当然是世情小说。
第五十二回经纪人黄四因借用西门庆银子获利,命小厮黄宁儿送了四盒子礼来: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四尾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
西门庆吩咐:讨三钱银子赏黄宁儿。伯爵道:“今日造化了这狗骨秃了,又赏他三钱银子。”
眉批曰:“此书只一味要打破世情。故不论事之大小冷热,但世情所有,便一笔刺入。”这也说《金瓶梅》就是一部世情小说。
以上均可证明,《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批评者,在谈到《金瓶梅》时,胸中确有一“世情小说”的概念。
由于当时心学家无不热切关注着“百姓日用”的“世情”,因此可以说,正是“心学”孕育了《金瓶梅》,同时孕育了世情小说。



本文作者     杨绪容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上海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金瓶梅研究》第九辑,2009,齐鲁书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数据采集   黄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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