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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扬:爱的奉献与妾的地位——封建妾媵制度下的潘金莲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一、 “实指望买住汉子心



潘金莲一无娘家势力撑腰(如吴月娘为千户之女),二无丰厚的嫁妆(如李瓶儿、孟玉楼皆为富寡妇,即使是李娇儿也从妓院中带来了一笔财富),三无儿子来巩固其家庭地位(如李瓶儿有官哥儿,吴月娘有孝哥儿)。
她所有的只是另类的美貌、另类的激情、另类的风月。
她是个唯性、唯欲、唯情主义者,舍此种种,别无所求。她以性为命,为情而生。
世间男女相逢皆讲个缘分。
无缘无分不谈,有缘无分,无缘有分,有缘有分,各有千秋,人间多少悲喜剧皆源自这缘分二字。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潘金莲与西门庆本来有缘有分,但金莲却嫌不足,她追求全缘全分,让西门庆成为她的“惟一”,她的“最爱”。
这就派生出种种矛盾与危机。这就有许多事故与故事在等待着她。



绘画 · 潘金莲




“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随,是必过后休忘了奴家。”——这是金莲与西门庆偷情期间的悄悄话。
“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儿乖。”——这是金莲的恋歌《绵搭絮》中的关键词。
二者结合,堪称金莲的性爱宣言。
正是在这性爱宣言的鼓动下,金莲不顾生命与声誉,以协杀亲夫为代价换得自由之身,七月三十早晨接到武松的家书,八月初六烧了武大灵床,八月初八即匆匆嫁给西门庆。
聂绀弩曾以杂文笔调写足了封建社会女子出嫁的狼狈情景:

“在过去,一个女人,在三从四德贤妻良母主义之类的教育或熏陶中长大,和一个漠不相识的人订婚,然后离开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样,像郭子仪单骑见回纥一样,像陈丽卿空手入白刃一样,嫁到一陌生的人家,以别人的父母为父母,以别人的兄弟姊妹为兄弟姊妹,这空气首先就令人窒息。
如果母亲家没有势力,随身没有妆奁,自己没有姿色,婚后没有儿女,往往上受公婆折磨,下受小姑刁唆,中受老公嫌弃,一家人站在一条线上与自己为敌,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不能帮助,乡党邻里不能干涉,无异陷身人间地狱,任有天大本事,也离不开,拔不出,摆不脱,丢不掉!
这种场合,怕老公还来不及,怕老公一家人还来不及,怎谈得上使老公怕呢?这种老婆,真所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①]

这其中仅两点与潘金莲的情景不同: 
其一,西门庆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金莲却并非无姿色;
其二,金莲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并不怎么怕老公。这样,她从武大那简陋的窝巢进入西门庆这深门大院,并无多少陌生感,她很快就融入西门庆的妻妾群落,并成为其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第十五回写到西门府上第一个元宵节,在“佳人笑赏玩灯楼”中,金莲是何等天真浪漫:吴月娘看了一回,见楼下人乱,就和李娇儿各归席上,吃酒去了。
惟有潘金莲、孟玉楼同两个唱的,只顾搭伏着楼窗子,望下观看。
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儿搂着,显他那遍地金袄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引惹的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都压儿……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佳人笑赏玩灯楼更令金莲欣慰的是,她与西门庆“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际,凡事如胶似漆,百依百随,淫欲之事,无日无之”(第九回)。
为了西门庆的欢快,金莲也是无所不用其极。痛快痛快,先痛后快,不痛不快,为快不惜其痛——这或许是金莲获得性爱快感的轨道。
她不辞用樱唇品箫,以香腮偎玉,甚至替西门庆咽溺(第七十二回),或装丫头示爱(第四十回),因听得西门庆在翡翠轩夸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得白腻光滑,异香可掬,欲夺其宠”(第二十九回)。
每见西门庆到自己房里来,金莲“如拾金宝”(第三十三回),或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的欢欣。
在床第上金莲每每“恨不的钻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贴恋,万种牢笼,泪揾鲛绡,语言温顺,实指望买住汉子心”(第三十九回)。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险不丧了奴的命”,——虽备受西门庆淫具所带来的皮肉之痛,但回到房中金莲仍“云鬓斜,酥胸半露,娇眼乜斜,犹如沉醉杨妃一般”,令西门庆“淫思益炽,复与妇人交接”,“二人淫乐为之无度”(第二十八回)。
这里的“淫乐”或许应读为欢乐。因为在《金瓶梅》中“淫”并非全为贬义,至少西门庆每每笑骂金莲等“淫妇”、“小淫妇”、“贼小淫妇”、“怪小淫妇”,多为特定情境中的昵称,非谩骂;
潘金莲称西门庆“怪行货子”、“贼强盗”也多属此类。潘金莲堪称“新新人类”,她超前地用身体,乃至用下半身,书写着她生命的进行曲与交响曲。


戴敦邦绘· 潘金莲




二、 “误了我青春年少”


然而,无论金莲如何全身心投入,对西门庆做爱的奉献与性的满足,她都被置身于惶惶不可终日的困境之中。
与当初在武家比,如今金莲所面临的是一个强悍的男人,不像武大那么懦弱;她在西门府上是妾,而且是排名第五位的妾(故称“五娘”)。
尽管她当初身为一个懦夫之妻很不开心,但如今身为一个强人之妾也更有许多想象不到的难题。
首当其冲的是对爱情(或性爱),中国男人与女人的观念就颇不一样。
为把这个问题讲得更透彻一点,不妨先看看朱光潜对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实则是中西方男人爱情观的比较。他说:

西方关于人伦的诗大半以恋爱为中心。中国诗言爱情的虽然很多,但是没有让爱情把其他人伦抹煞。朋友的交情和君臣的恩谊在西方诗中不甚重要,而在中国诗中则几与爱情占同等位置。……
恋爱在中国诗中不如在西方诗中重要,有几层原因。
第一,西方社会表面上虽以国家为基础,骨子里却侧重个人主义。爱情在个人生命中最关痛痒,所以尽量发展,以至掩盖其他人与人的关系。
说尽一个诗人的恋爱史往往就已说尽他的生命史,在近代尤其如此。中国社会表面上虽以家庭为基础,骨子里却侧重兼善主义。
文人往往费大半生的光阴于仕宦羁旅,“老妻寄异县”是常事。他们朝夕所接触的不是妇女而是同僚与文字友。
第二,西方受中世纪骑士风的影响,女子地位较高,教育也比较完善,在学问和情趣上往往可以与男子欣合,在中国得于友朋的乐趣,在西方往往可以得之于妇人女子。
中国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妇女的地位较低。夫妇恩爱常起于伦理观念,在实际上志同道合的乐趣颇不易得。加以中国社会理想侧重功名事业,“随着四婆裙”在儒家看是一件耻事。
第三,东西恋爱观相差也甚远。西方人重视恋爱,有“恋爱最上”的标语。
中国人重视婚姻而轻视恋爱,真正的恋爱往往见于“桑间濮上”。潦倒无聊,悲观厌世的人才肯公然寄情于声色,像隋炀帝李后主几位风流天子都为世所诟病。
我们可以说,西方诗人要在恋爱中实现人生,中国诗人往往只求在恋爱中消遣人生。中国诗人脚踏实地,爱情只是爱情;西方诗人比较能高瞻远瞩,爱情之中都有几分人生哲学和宗教情操。[②]

这是将中西方优秀男人作比较,尚且可以看出中国的男人对爱情并不特别看重,他们往往只是在爱河中消遣人生,而非实现人生。
若进一步将男性与女性相比较,则不难发现无论中西,男性与女性的情爱观都有极大的差异。
拜伦说得好:“男人的爱情是与男人的生命不同的东西;女人的爱情却是女人的整个生存。”
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

“爱情这个简单字眼,对男女实际上表示两种不同的意思。
女人对爱情的理解是十分清楚的:这不仅是奉献,而且是整个身心的奉献,毫无保留的、不顾一切的。
她的爱所具有的这种无条件性使爱成为信仰,她惟一拥有的信仰。至于男人,如果他爱一个女人,那么他想得到的是来自她的爱;
因而他对自己的感情要求同他对女人的感情要求远是不一样的;如果有些男人也产生了那种抛弃一切的欲望,我敢保证,他们保准不是男人,……女人去奉献她自己,男人则通过占有她去充实他自己。[③]

塞西尔·索瓦热进而说: “女人陷入情网时必须忘掉自己的人格。这是自然法则。女人若没有主人便无法生存。没有主人,她就是一束散乱的花。”这里的主人即男人。[④]


《快乐的科学》



西门庆妻妾队伍中或许只有金莲庶几达到尼采笔下女性情爱的境界,因为她不仅“整个身心的奉献”给她心爱的男人,同时奢望全额地获得对方爱与情与性的回报。
第十二回写西门庆在丽春院半月不归:

丢的家中这些妇人都闲静了。别人犹可,惟有潘金莲这妇人,青春未及三十岁,欲火难禁一丈高。
每日打扮的粉妆玉琢,皓齿朱唇,无日不在大门首倚门而坐,(按,词话本为“每日与孟玉楼两个……”,此本去孟玉楼更显其为“惟一”也。)
只等到黄昏。到晚来归入房中,单枕孤帏,凤台无伴。睡不着,走来花园中,款步花苔。
看见那月漾水底,便疑西门庆情性难拿;偶遇着玳瑁猫儿交欢,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乱。

此情此景,是何等动人。
谁说《金瓶梅》是一片污秽,其实它每写到金莲几乎都有锦绣文章好读,就怕你无耐心欣赏,只是走马观花,一味追求感观刺激,对其间的花——锦绣文章视而不见,那也只得徒呼奈何。
言归正传,生活是何等作弄人,金莲当初配武大则浩叹命运不公,而今跟了个“白马王子”——用金莲的话说是“俊冤家”,又不免管他不住,处处潜伏着危机。
其实就在搞定武大问题的当天,金莲就急切地对西门庆说道: “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不到后来‘网巾圈儿打靠后’。”
西门庆道:“这个何须你费心。”
金莲仍不放心地问: “你若负了心,怎的说?”
西门庆道:“我若负了心,就是武大一般。”(第五回)
多不吉利的话,但此时他们已别无选择。从此,担心男人负心成了金莲生命的焦点。
他们尚在恋爱期,就因西门庆的失约,让金莲痛苦不堪,既有热望,又有咒誓:“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你如今另有知心,海神庙里和你把状投”(第八回)。
进入西门府后,金莲不屈不挠地为获得专爱而继续革命。
第三十八回“潘金莲雪夜弄琵琶”,前文我是将之作为金莲才艺来写的,而这实则是一支失恋者之歌,其关键词是多段反复吟唱的:“想起来,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张竹坡说: “潘金莲琵琶,写得怨恨之至。真是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我则认为这首失恋者之歌,是一种生命的呼唤,写得哀婉动人,岂是“怨恨”二字所能表达。
中国古代女性的悲剧虽千姿百态,大抵有两大类: 或由父母之命造成的悲剧,或男儿负心造成的悲剧。
金莲屈嫁武大,是父母之命造成的悲剧的变种。进入西门府后,金莲却时刻担心陷入男儿负心的悲剧。
平心而论,西门庆也并非彻底的负心男儿,他虽有官场、商场、交际场上诸多事儿要应付,仅就情爱而言,他与金莲之间的缠绵已够充分了。
如意作为权威性的旁观者,曾说:“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里去。”(第七十四回)
西门庆自己也说: “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
即使到了别的房里,西门庆也往往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如有次金莲与月娘口角,难以平衡,西门庆只得两处都不留宿,去了李娇儿房中,事后他向金莲解释:“昨日要来看你,他(吴月娘)说我来与你陪不是,不放我来。我往李娇儿处睡了一夜。虽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着你……”(第七十六回)
“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第七十二回)“我的儿,你会这般解趣,怎教我不爱你!”(第十回)
西门庆的此类赞词,只献给潘金莲,其他妻妾从未获得他如此之激赏。因为“金莲也是惟一对西门庆有激情的。
她和西门庆之间的关系,打闹归打闹,似乎相互之间有某种默契,只有她一个人和西门庆亲密到开玩笑、斗口(不是吵架)的地步。
时而骂他,时而哄他,时而羞他,时而刺他,西门庆也只在她面前才谈论与其他女人的风月事。
她是西门庆的知己(唯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论其聪明泼辣,也堪称西门庆真正的‘另一半’”。[]



《秋水堂论金瓶梅》



正因为如此,即使对金莲所犯两次致命的错误,西门庆的处理仍相当宽容。
如她私通琴童,西门庆痛打并赶走琴童后,也打了金莲一马鞭,但潘金莲与春梅联合巧辩,“又见妇人脱的光赤条条,花朵儿身子,娇啼嫩语,跪在地下,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
第二夜,金莲叫了一声:“我的俊冤家!”接着说: “待想起什么来,中人的拖刀之计,你把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的折挫!”(按,词话本作“我的傻冤家”,由“傻”改为“俊”,与“偷情”时代西门庆喊金莲为“俏冤家”遥相呼应,平添了无数娇媚婉转之情趣),顿时“把西门庆窝盘住了。是夜与他淫欲无度。”(第十二回)
再就是官哥儿之死因虽一言难尽,但潘金莲肯定有不可推脱的罪责,虽然瓶儿和月娘没有理由怀疑金莲是故意训练这只猫去吓孩子,当听到孩子被猫惊吓得病危的报告时:

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雪狮子,提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抡起来只一摔,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啐玉。
正是:不在阳间擒鼠耗,却归阴府作狸仙。
那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妆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着你屎,亡神也似走的来摔死了。他到阴司里,明日还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第五十九回)

对此,夏志清分析说: 我们尽可以责备小说家没有写出一个两人相争的大场面,但他沉着地处理这件事也可能是在暗示西门庆现在太了解潘金莲的力量而不欲向她挑战。
而西门庆听到金莲喃喃呐呐的咒骂声,竟匆匆离去,不敢反驳一句。[]
我则认为,西门庆决不至于不敢向潘金莲挑战,也不至于对潘氏的咒骂不敢反驳。
因为金莲的咒骂一则为喃喃呐呐——内心叽咕而已,二则西门庆着急料理病危中的孩子匆匆而去,根本没听见金莲的骂声,即使听到了此时他也无心去理会她。这当是人之常情。
而整个事件处理经过中,西门庆来不及细想,也没有从更坏的角度去揣测金莲,这既缘于他处理家事从来是粗心大意(也有人说他如《红楼梦》中的混世魔王薛蟠“傻得可爱”),更缘于他对金莲是爱多怨少。



《金瓶梅词话》



三、 妾媵制度中的游戏规则



旁观者都认为西门庆将金莲宠得发狂,而金莲却是“情重愈斟情”。
她无杨贵妃之命,却有杨贵妃之志: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西门庆虽无三千佳丽,却也是妻妾成群。金莲几乎无视成群的妻妾,而欲西门庆专宠于她,不许肥水流入他人田。
这样她势必与西门庆、与其他妻妾都会构成矛盾。就西门庆而言,他虽爱金莲,却性趣广泛,还有广阔田野等待着他去灌溉,岂能专宠金莲;
就其他妻妾而言,都或明或暗或强或弱地去夺取西门庆的“力比多”,又岂容他专宠金莲?
以往的评论多责备潘金莲好淫,其实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有二:
其一是封建家庭的封闭状态。即使是武大家也要关门闭户,窗上悬帘,以防户内春光泄露。
西门庆成群的妻妾更是被圈养在庭院之内,偶尔有个元宵看灯、清明秋千、喜庆赴宴就是天大喜事,众妻妾在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打牌、闲唠、斗口之外,则无所事事。
诚如聂绀弩所云:

“家庭的天地是窄狭的。长期生活在那窄狭的天地里的妇女,眼光或器量都不能不是窄狭的。
家庭里的妇女,往往只作为男性的性的对象而存在。
她们自己也俨然以作为男性的性的对象为统一的职业,性生活几乎就是她们的生活的全部,这样的妇女是有时会玩出种种花样来的。”[⑦]

其二是一夫多妻制,准确地说是妾媵制度下的家庭结构。
对于封建社会的妾媵制度,就我的视野所及,数舒芜的《〈红楼梦〉里的妾媵制度》讲得透彻而形象。
我则挤掉其中大量的形象资料,只取几条理性原则列之于兹:
   封建妾媵制度乃是奴隶制同父系中心宗法制相结合的产物,三房四妾才是“大家子”即贵族的标志,加以限制就是有损贵族的高贵,(按,上个世纪初的北大怪杰辜鸿铭有怪论云,这“妾”由“立”和“女”两个汉字组成,意即男人旁站着一个侍奉他的女子;

妾多多益善,一般都是一把茶壶配四只杯子,难道有谁见过一只茶杯配有四把茶壶吗?

至今仍有人说,每个男人都希望妻妾成群。——可见多妾之梦来自于男性,未必只限于贵族。)

因而封建社会男子一妻多妾,视为正常,合法且必要。

妻妾之分是主奴之分: 
首先作妾的都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家内女奴隶;其次没有人身自由的家内女奴隶,作了老爷公子的妾以后,身份并没有改变,仍然是奴隶;再次作妾的奴隶身份首先在她和妻的关系上,就是说,妾首先是妻的奴隶。
在“妾”的范畴内又分几等,最高的一等是“二房”,第二等的是“姨娘”,最低的是“通房丫头”。
“通房丫头”完全没有人格独立和人身自由,只需主人“收用”,不用任何仪式。
作为妾的女奴隶,其主要任务毕竟已经不是一般的服役伺候,而是对男主人作性的服役了。

这除了享乐的意义而外,随着必然的后果,于是又有了繁殖后代的意义,这就同父系中心的宗法制度交织起来,在父系中心的宗法制度之下,每个男子都要对他所属的宗族,负起绵延和增殖宗族的责任。

每个男子娶妻,首先是为了替自己的父系祖先增殖子孙。

每个女子出嫁,都必须承担起替丈夫生儿子的义务。

在男子方面,儿子越多越好,所以妻子也越多越好。

但封建的婚姻又总是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要讲究“门当户对”,要通过婚姻的纽带来建立或加强两个家族之间的社会的、政治的乃至经济的联系。

做妻子的除了负有增殖后代的义务而外,还有体现这种纽带的作用,她的背后有不容轻视的娘家,从而她也就具有一定的尊严和不容侵犯的权利,除了极特殊的情况如所谓“一子兼祧”的“两头大”而外,不容许有第二个同样地位同样身份的妻子存在。

解决矛盾的方法,就是妾媵制度:

一个正式的妻子而外,可以有许多妾,数目无限;但这些妾的家庭和社会地位,不仅不能和正式的妻平行,而且她们都是直接隶属于妻的奴隶。



《蛇与塔》



    这样丈夫方面,事实上还是多妻,既可以无限地纵欲,尽量地繁殖,还可以仗着妻与妾之间被规定的“嫡庶”关系亦即主奴关系的制度来限制和调节她们之间难以避免的矛盾,借以使自己摆脱或减轻困境。
妻子方面,其地位和权利既得到一些保证,她也就必须对丈夫以及丈夫的宗族负担一系列的义务,首先是必须容许丈夫纳妾,同丈夫的妾搞好关系,以及主动积极地替丈夫纳妾,特别是在做妻子的不能替丈夫生儿子的时候,赶快替丈夫纳妾更是天经地义。[]

四、 妾的可悲地位



舒芜是以《红楼梦》为形象资源来分析清代妾媵制度的。
清承明制,以清推明,大致不差。
由此可见,其一,金莲在众妾队伍中排行第四,只能属于“姨娘”之列,若“姨娘”一律平等,那她于妾辈地位在李娇儿(其为二房)之下,春梅之上(其为通房丫头,准妾,相当于《红楼梦》里贾琏房中的平儿,宝玉房中的袭人);
若“姨娘”也要排座次,那她的地位还得下降到三房孟玉楼、四房孙雪娥之下。
所有妾都是西门府上的女奴隶,金莲也不例外。
其二,吴月娘对西门庆纳妾几乎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说“几乎”是指她对西门庆娶李瓶儿有些疑惑: 第一,她孝服不满;第二,你当初和他男子汉相交;第三,你又和他老婆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第十六回)
总之怕有官司牵连。西门府内妻妾的分工也是等级森严的:

“家中虽是吴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入银钱,都在李娇儿手里。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
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或吃饭,选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经厨下去拿。”(第十一回)

出入银钱,李娇儿因房中丫环偷盗而卸职,继任的孟玉楼因避嫌而辞职,这才轮到金莲权管些时日。
但真正重头钱财还掌握在吴月娘手中,如亲家陈洪与李瓶儿转移过来的大宗财物都始终收藏在吴月娘房中。
众妾固然属于西门庆,又都是正房吴月娘的奴隶,所以金莲曾对吴月娘说:“娘是个天,俺每是个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秃扠着心里。”
由此既能看清金莲与吴月娘关系的实质,也能知道为什么西门庆死后吴月娘有权将妾们卖的卖、嫁的嫁。
其三,西门庆对妻妾的态度有本质的差异。
西门庆对吴月娘虽不怎么爱却不失起码的尊重;西门庆对众妾尤其是金莲虽“爱”,却并不怎么尊重。
西门庆曾与“红灯区小姐”李桂姐夸耀: “你还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这几个老婆丫头,但打起来也不善,着紧二三十马鞭还打不下来。好不好还把头发都剪了。”(第十二回)
这里的“俺家房下”指吴月娘,“老婆丫头”指几位妾妇。她们的地位高下已说得很清楚了。
有次金莲与玉楼正在下棋解闷,西门庆从外面归来,见她俩打扮得“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粉头也,值百十两银子!”以妓女(粉头)的价格为标志来夸奖自己的小妾,何其不伦不类!
这正暴露出西门庆在心灵深处对爱妾的评价不过尔尔。因而惹得敏感的金莲反唇相讥:“俺们倒不是粉头。”
有时家中议事,金莲在旁发表点与众不同的意见,不中西门庆的意,西门庆不去评论她意见本身有什么不对,而是从根本上剥夺她的发言权:“贼淫妇,还不过去!人在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什么说处?”(第四十一回)
西门庆与吴月娘亲热也好,闹矛盾也好,从无此等言行。即使在床第,西门庆与吴月娘的行为从来就是“规范”的,虽乏激情,却不荒唐。
至于淫具与春药也少见用之于上房正室,而在上房正室之外却大发淫威。在作者看来,金莲对西门庆无所不用其极的爱的奉献与性的投入,实为妾妇之道。
特别是第七十二回写到:金莲主动为西门庆咽尿,并说: “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
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不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
西门庆问道: “好吃不好吃?”金莲道: “略有些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对此,作者不禁大发感慨:

看官听说:大抵妾妇之道,鼓惑其夫,无所不至,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岂肯为也!

近代怪杰辜鸿铭晚年既有小脚娇妻姑淑,又有日籍美妾吉田贞子。
他曾无遮无掩地炫耀说: “吾妻姑淑,是我的‘兴奋剂’;爱妾贞子,乃是我的‘安眠片’。此两佳人,一可助我写作,一适催我入眠,皆吾须臾不可离也。”[]
就功能而言,金莲对于西门庆来说或许既是兴奋剂,又是安眠片。而西门庆所谓爱金莲,充其量也只能到达这个分上。
辜鸿铭只一妻一妾似易和平共处,西门庆一妻五妾就难处得多。
金莲的可爱与可悲处,就在于她既不得不承认作为小妾的地位,而又决不安于那小妾的地位;身为下贱,而心比天高,岂能相安无事?




五、 《金瓶梅》:写妾的书


《金瓶梅词话》序《金瓶梅》是天下第一部写妾妇生活的长篇小说。
其以两个半妾之名为书名(金者潘金莲,瓶者李瓶儿,梅者庞春梅。前两者为西门庆之妾,而春梅乃通房丫头,充其量只能算半个妾),实在是别出心裁且别具一格,试另作任何别的排列都无此意象之迷人。
其间对妾有着深切的同情与理解。我甚至怀疑这是位妾所写妾生活的书。
金学界对《金瓶梅》书名的破译不下十种高见,从拆字法到人类文化学诸种妙法都用上了,既见其盛,又显其玄。而“写妾的书”,这么显而易见的命意,却或因其浅显竟无人问津。
其实妾的生态、妾的心态、妾的命运与妾的挣扎等,所构成的妾文化,其影响未必仅见诸于妾。
鲁迅说: “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中国的历史不过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候”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往复循环而已。[]
奴隶与妾有何区别呢?如此说来,妾的生态、妾的心态与妾的挣扎难道就不见于须眉男子之身么?有些大老爷若落到“妾”的地位,其形象未必比金莲们见佳!



本文作者  石钟扬 教授




[①]聂绀弩《论怕老婆》,《蛇与塔》第76页,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11月版。

[②]朱光潜《诗论》第71—73页,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7月版。

[③]尼采《快乐的科学》第270页,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6年11月版。

[④]转见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第676—677页。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4月版。

[⑤]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第40页。

[⑥]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第211页。

[⑦]聂绀弩《贤妻良母论》,《蛇与塔》第61—62页。

[⑧]《哀妇人》第649—662页。

[⑨]李玉刚《狂士怪杰:辜鸿铭别传》第341页,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2月版。

[⑩]鲁迅《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212、213页。





文章作者单位:南京财经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石钟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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