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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扬:​《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陈独秀与《金瓶梅》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一、毛泽东与《金瓶梅》



世人多知毛泽东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论《金瓶梅》出语惊人:

《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红楼梦》、《聊斋志异》是尊重女性的。只揭露黑暗,人们不喜欢看。《金瓶梅》没有传开,不只是因为它的淫秽,主要是它只暴露黑暗,虽然写得不错,但人们不爱看,《红楼梦》就不同,写得有点希望么。[①]



但人们却未必知道早在毛泽东之前,二十世纪中国之怪杰陈独秀就对《金瓶梅》发表过高论。他说,《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毛说与之极为相似,表述方式却更俚俗。
而《金瓶梅》与《红楼梦》孰高孰低,他俩观点则正好相反,不过陈是着眼艺术,毛则着眼内容,视角有异而已。至于毛说《金瓶梅》没有传开,则有悖史实。而且他关于《金瓶梅》发行的意见,似乎有点匪夷所思。
他曾在1957年说:  “《金瓶梅》可供参考,就是书中污辱妇女的情节不好,各省委书记可以看看。”于是,文化部、中宣部责成以“文学古籍刊行社”的名义,影印插图本《新刻金瓶梅词话》,影印了两千部。
于是各省省委书记、副书记,以及同一级别的各部正副部长人手一册,所有持书者均编号登记在册。堪称小说发行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
要全面了解陈独秀的“金学观”,则须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小说之争”说起。
 




《毛泽东的读书生活》


二、胡适与钱玄同对《金瓶梅》的不同意见

 
二十世纪之初,《新青年》之同仁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为推广新文化运动,对中国古典小说进行过一次有益的论争,其中也涉及到《金瓶梅》。
《新青年》同仁讨论中国小说,起于胡适、钱玄同之争,二人虽“同抱文学革命之志”,对中国小说的评价却有分歧。1917年1月胡适在其名文《文学改良刍议》中指出:  “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
从这一开创性观点出发,胡适充分肯定了中国古代白话小说,主张今日作诗作文,“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文字也”。[②]
钱玄同在肯定胡适“白话体文学说”的同时,对中国小说中的某些具体作品则持否定态度,他说:  “小说是近世文学之杰构,亦自宋始。以前小说如《虞初》、《世说》为野史的非文学作品,唐代小说描画淫亵,称道鬼神,乃轻薄文人浮艳之作,与纪昀、蒲松龄所著相同,于文学上实无大道理,断不能与《水浒》、《红楼》、《儒林外史》诸书相提并论也”[③]
几经回合,越辩越烈。总的趋势是,胡适对中国古典小说肯定越多,而钱玄同对中国古典小说则否定越多。
    钱、胡之争中有两个有趣现象,其一是对中国古典小说肯定较多的胡适对《金瓶梅》却持否定态度,而钱玄同却多有肯定。
首先是钱玄同在1917年7月2日《寄胡适》信中说: 

《金瓶梅》一书断不可与一切专谈淫猥之书同日而语。此书为一种骄奢淫佚不知礼义廉耻之腐败社会写照。观其书中所叙之人,无论官绅男女,面子上是老爷太太小姐,而一开口,一动作,无一非极下作极无耻之语言之行事,正是今之积蓄不义钱财而专事“打扑克”、“逛窑子”、“讨小老婆”者之真相。语其作意,实与《红楼梦》相同。(或谓《红楼梦》即脱胎此书,盖信。)徒以描写淫亵太甚,终不免“淫书”之目。

即我亦未敢直截痛快径以此书与《红楼》、《水浒》等齐列。然仔细想来,其实善描淫亵,为中国古人之一种通病。……故若抛弃一切世俗见解,专用文学的眼光去观察,则《金瓶梅》之位置固亦在第一流也。[④]



正是这段妙论引出了胡适1918年1月15《致钱玄同》中的诘问: 

“先生与独秀所论《金瓶梅》诸语,我殊不敢赞成。我以为今日中国人所谓男女情爱,尚全是兽性的肉欲。今日一面正宜力排《金瓶梅》一类之书,一面积极译著高尚的言情之作,五十年后或稍有转移风气之希望。此种书即以文学的眼光观之,亦殊无价值,何则?文学之一要素在‘美感’。请问先生读《金瓶梅》作何美感?”[⑤]



胡适对《金瓶梅》的这一见解,应当说是无可厚非的;不过似乎还是钱玄同之分析有力些,他在上书说:

  “惟往昔道德未化,兽性肉欲犹极强烈之时,文学家不务撰述理想高尚之小说以高尚人类之道德,而益为之推波助澜,划画描摩,形容尽致,使观之者什九不理会其作意,用‘赋诗断章’之法专事研求此点,致社会道德未能增益。而血气未定之少年尤受其毒。此则不能谓前世文学家理想之幼稚矣。

然社会进化是有一定的路线,固不可不前进,亦不能跳过许多级数,平地升天。故今日以写实体小说不作淫亵语为是,而前之描摹淫亵为非;然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⑥]



正是以这种历史观点视之,钱玄同肯定“《金瓶梅》自是十六世纪中叶有价值之文学”。这种观点即使在今天,也大致可以为文学史家所接受。也许还是出于这一基本的历史观点,到1921年7月28日钱玄同给胡适的信中仍说: 

《金瓶梅》亦可重印。但我的意思,以为这部书须重编(打破章回形式),仅仅删去“……”,不但文气不贯,即回目亦须动摇,困难未免太多了。你说这部书是一部真正的写实小说(按:胡适此论应较其“淫书说”有所不同,可惜其信不见),这话真不错。

我很希望你对此书做他一次“孔夫子”(将来人说胡夫子删《金瓶梅》,定《水浒》,赞X,修Y,倒也是佳话哩!)[⑦]



可惜胡适未接受朋友的建议,这段文坛佳话也就不存在了。
钱胡之争的第二个有趣现象是,其论争的双方前期不是直接交锋,而多投书陈独秀以各抒己见。原因大概有二:
其一,陈独秀在当时是大力鼓吹“科学与民主”的《新青年》杂志主编,授书于他有利于双方意见之面世;
其二,当年的陈独秀是他们的精神领袖与理论仲裁,于是毋庸置疑地将是非求决于陈独秀。这就引出了陈独秀对中国古典小说包括对《金瓶梅》的一系列精彩意见。




《胡适研究丛录》


三、陈独秀与《金瓶梅》及其他

 
陈独秀首先从宏观上肯定了中国古典小说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批评了小说的传统观念,他在胡适《文学改良刍议》附识中说: 

余恒谓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施(耐庵)曹(雪芹)价值远在归(有光)姚(鼐)之上。闻者咸大惊疑,今得胡君之论,窃喜所见不孤。白话文学将为中国文学之正宗,余亦笃信而渴望之,吾生倘亲见其成,则大幸也。[⑧]


接着在钱玄同2月25日信后附识中说: 

国人恶习鄙夷戏曲小说为不足齿数,是以贤者不为。其道日卑,此种风气倘不转,文学界决无进步之可言。[⑨]



在其名文《文学革命论》中,陈独秀则以更决然的口气说: 

元明剧本,明清小说,乃近代文学之灿然可观者。惜为妖魔所厄,未及出胎,竟尔流产,以至今日中国之文学委琐陈腐,远不能与欧洲比肩。此妖魔为何?即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归方刘姚是也。

此十八妖魔辈尊古蔑今,咬文嚼字,称霸文坛,反使盖代文豪若马东篱,若施耐庵,若曹雪芹诸人之姓名,几不为国人所识。[⑩]





其对中国文学革命之前途,归根到底是以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之小说家相期。具体到《金瓶梅》,陈独秀在1917年6月1日致胡适信中说: 

足下及玄同盛称《水浒》、《红楼》等古今说部第一,而均不及《金瓶梅》。何耶?此书描写旧社会,真如禹鼎铸奸,无微不至。

《红楼梦》全脱胎于《金瓶梅》,而文章清健自然远不及也。乃以其描写淫态而弃之耶?则《水浒》、《红楼》又焉能免?[11]



陈独秀对《金瓶梅》描写旧社会的功力与意义的高度评价,无疑与钱玄同的观点相似。而他对《金瓶梅》与《红楼梦》的比较与取舍,在今天看来似有失偏颇。但当时的陈独秀只看谁更接近生活,谁更接近口语,谁更有利于白话文学之兴起,遑论其他?因而主张不以“描写淫态”而弃《金瓶梅》,甚至谓其“文章清健自然”胜似《红楼梦》。
陈独秀在《三答钱玄同》中,对中国小说包括《金瓶梅》有更全面的看法。他说: 

中国小说,有两大毛病:  第一是描写淫态,过显露;第二是过贪冗长。(《金瓶梅》、《红楼梦》细细说那饮食、衣服、装饰、摆设,实在讨厌!)这也是“名山著述的思想”的余毒。


吾人赏识近代文学,只因为他文章和材料,都和现在社会接近些,不过短中取长罢了。若是把元、明以来的词曲小说,当做吾人理想的新文学,那就大错了。不但吾人现在的语言思想,和元、明的人不同,而且一代有一代的文学,抄袭老文章,算得什么文学呢!


但是外国文学经过如许岁月,中间许多作者供给我们许多文学的技术和文章的表式,所以喜欢文学的人,对于历代的文学都应该去切实研究一番才是。(就是极淫猥的小说弹词,也有研究的价值。)


至于普通青年读物,自以时人译著为宜。若多读旧时小说弹词,不能用文学的眼光去研究却是徒耗光阴,有损无益。并非是我说老(学)究的话,也不是我一面提倡近代文学,一面又劝人勿读小说,弹词,未免自相矛盾,只因为专门研究文学和普通青年读书截然是两件事,不能并为一谈也。[12]


 
这里,陈独秀高屋建瓴地看到了明清小说包括《金瓶梅》与传统文学相比的优胜处,与西方文学相比的缺陷处,以及与新文学的联系与区别之所在。又科学地区分了专门研究与普通青年阅读的差异(对于前者即使是极淫猥的小说弹词也有研究的价值,对于后者则以时人译著为宜)。




《独秀文存》书影

尤其可贵地指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元明以来的词曲小说虽和现代社会接近些,可作为新文学的借鉴,但这毕竟是与传统文学相比,短中取长的意思罢了,因为即使是第一流的古典小说如《金瓶梅》、《红楼梦》也有着令人讨厌的毛病,不能与新文学同日而语。
他富有远见地告诫人们:  “若把元明以来的词曲小说当作吾人理想的新文学,那就大错了。”
小说之争,旨在建设理想的新文学,舍此则别无目的。
钱、胡文学革命目标一致,对小说尤其是对《金瓶梅》的看法却有着深刻的分歧。陈独秀既指出其各自的偏颇,又吸取各自的长处,然后将他们各执一端的片面卓见,升华出一个更高层次的理论表述。
陈独秀这段精彩的论述,堪称《新青年》同仁对《金瓶梅》乃至整个明清小说评论的总纲。
钱玄同在《致陈独秀》中也表露出与陈独秀相近的意见,说他以前与胡适论小说是为匡正旧文学家贬低通俗文学的谬误,才表彰《水浒》、《红楼梦》等书的,“这原是短中取长的意思”,“其实拿十九、二十世纪的西洋新文学眼光去评判,就是施耐庵、曹雪芹、吴敬梓也还不能算做第一等。因为他们三位的著作,虽然配得上称‘写实体小说’,但是笔墨总嫌不干净”。
至于《金瓶梅》他则认为它“虽具刻画恶社会的本领,然而描写淫亵,太不成话;若是勉强替他辩护,说做书的人下笔的时候自己没有存着肉麻的冥想,恐怕这话总是说不圆的”。(《独秀文存》卷三)
此后在《答胡适之》信中,钱玄同进而说: 

“我以为不但《金瓶梅》流弊甚大,就是《红楼》、《水浒》亦非青年所宜读;吾见青年读了《红楼》、《水浒》不知其一为实写腐败之家庭,一为写凶暴之政府,而乃自命为宝玉、武松,因此专务狎邪以为情,专务‘拆梢’以为勇者甚多。”

因而“中国今日以前小说,都该退居到历史的地位;从今以后,要讲有价值的小说第一步是译,第二步是新做”。[13]



应该说,尽管钱玄同对《红楼》、《水浒》的看法有些偏激,但他的文化参照与文化建设的目光还是远大的,与陈独秀之总体文化建设思想是合拍的。
还应指出的是,不管胡适与陈独秀、钱玄同在《金瓶梅》乃至其他小说的评论上有多严重的分歧,他们以白话小说为教本推动新文化运动的目标是一致的。
他们由讨论《金瓶梅》及其他小说发展到策划亚东图书馆标点排印中国古典小说,都属中国新文化运动的组成部分与重要实施之一。其意义与影响是极其深远的,此前此后的任何关于中国小说的评论与研究都无法与之相比拟。
质而言之,无论是胡适,还是陈独秀之论《金瓶梅》,只有放在这一宏观文化背景下考察方能真正认识清楚。
 

 





注释:[①]龚育之等编《毛泽东的读书生活》第224页,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9月版。[②]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2卷5号。[③]钱玄同《致陈独秀》,《新青年》2卷6号。[④]钱玄同《寄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第81页,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10月版。[⑤]胡适《致钱玄同》,《新青年》4卷1号。[⑥]钱玄同《寄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第81页,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10月版。[⑦]钱玄同《致胡适》,见《胡适研究丛录》第238页,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2月版。[⑦]陈独秀《胡适〈文学改良刍议〉附识》,《新青年》2卷5号。 [⑨]陈独秀《独秀文存》卷一第97页,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新青年》3卷1号。[⑩]陈独秀《独秀文存》卷一、第97页,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12月版。[11]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第166页,北京:新华出版社1987年11月版。[12]《独秀文存》卷三第727—728页。13《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第88页。



 

 文章作者单位:南京财经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收录于《石钟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10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转发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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