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是你掉的人格吗

第八话 没有灯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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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张相同的脸面面相觑。他们都没有做好准备。既没有准备好接受自己非人的身份，也没有准备好再次放弃独立的躯体。

“进入后，还能再出来吗？”叶零小心地问道。如果回不到这具机械身体，他获得知觉的时间只能由主人格调配，大部分时候，他都只能待在虚无的黑暗中一无所知吧。这就是他过去半年的生存状态。

“要看主人格的决定，看他是否愿意配合。”萱回答。

“万一出不来……”周璐尔犹豫着。虽然最糟的后果不过是回到原样，但在已经获得对身体的掌控后，再放弃，完全交回控制权，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困难的。即使她知道，自己作为独立人格的那一点可怜的掌控感，不过是感官讯息被编码后带来的错觉。

“我不会去的。”林易几近仇恨地盯着躺着床上的男人，“搞不好这副身体马上就死透了。”

此刻躺在床上靠营养液续命的男人也叫做林易，35岁，出生于一个沿江小镇，典型的留守儿童。转辗于各个亲戚家度过了看似热闹、实则孤独的童年。少年时的敏感使他在第一次喜欢上女孩时爆发情绪障碍，大学时与喜欢的心理学专业失之交臂，后来迫于生计进了管理咨询的行当，打拼十余年赚得一席之地。然而野心和理想没有在他心中消退。后来他遇到了李颜，他抓住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一个既能实现抱负又能从事所爱专业的机会。这个机会，使他甘愿拿自己当实验品，将自己分裂成四份。这是真正的林易的人生。此时站立在床边的林易想，原来那些记忆、地位、和荣耀，都属于床上这个男人，自己只是他的分身之一。只有真身死了，他这个分身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独立的人，即使他拥有的是具机械身体。有那么几秒，他真心实意地希望他死掉。

“技术资料也不追回了吗？这位林易已经研发出来了呢。”萱对他说道。

“分离人格的机器不是已经做出来吗？拿过来研究下就行了。”林易满不在乎。

“分离机我收着呢。你觉得我会轻易拿给你吗？”萱说。她的冷静与冷漠与一个替人分忧的咨询师形象完全沾不上边，林易想，这个女人真是擅长狠辣地抓住别人的弱点。

“况且，你真的对李颜死亡的真相毫不在意吗？”她信心十足的口吻令人生厌。

“他就是李颜最后见的人，对吗？”叶零祈求般望向萱。

“我只能说有很大可能。也许你们四个，都没见到她最后一面。”萱如实地回答。

“我之前去办公室找她，她很生气地跟我说，‘不管你是谁，都没法阻止我解散项目。’现在想想，她是不是上一秒还在和其他人格说话，才会突然把怒火发在我身上？”叶零认真地说。

“她给我的邮件里也有类似的话，‘我现在最希望来的人就是你’。”周璐尔说，“也就是说，那时候主人格已经混乱了，我们几个经常没规律地反复出现。”

林易也想起李颜最后一通电话里说的话，“别让我对你们一遍遍重复了”，显然是对他们四个说的。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又是萱的陷阱，“这个女人，很清楚你们都想知道李颜死的真相，她不过是想利用我们为她办事！”

“要说利用也可以吧。”萱仍面不改色，“事已至此，现在获知真相的唯一一条路，就是回到他的意识空间。”

“我去。”叶零坚定地说。

“我也去。”周璐尔跟着说。

“你呢？不想去看看分离机吗？”萱转向林易，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看到她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林易愈发愤怒。但他最后还是屈服了，同意一起前往。

萱带他们去的地方，是图书馆顶层的阁楼。那里原本是存放破旧书籍的仓库，一年前大整理了一次，大部分旧书被运出去销毁了，这里就空了出来，一时没人管，成了一个杂物堆积的空间。昏沉的楼道里，萱借着手机的光，将一把被磨的发亮的铜钥匙插进生锈的锁眼。

“实验室怎么设在这种地方？”周璐尔环顾这个狭窄的楼梯间，楼梯扶手和大理石铺的地面都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常年不怎么有人来。

“因为项目通不过伦理委员会，也就没法在学校申请到正式的实验室。”林易解释道，尽管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关于这个实验室的记忆。

门开了，一股祛除不掉的老旧书刊的气味混杂着灰尘扑面而来。和每一层的阅览室一样，这间屋子也是一个细长的长方形，只是天花板的高度矮了三分之一，两排大落地窗也变成紧挨天花板的窄窄一道玻璃，像开了两条缝的匣子。

房间的最深处，靠着墙摆放着一张木质沙发椅和三个一般高的竖立的盒子，三个盒子上方都伸出丝丝缕缕的线缆，刚好在椅子上方连接成一个圆环。那三个盒子里映出人的形状，就像拿出模型玩具后剩下的包装盒。

“被遗弃的胎盘。”周璐尔盯着三个盒子说道。

“我们……诞生的地方？”叶零和林易也很快明白了，因为三个盒子里的人形与他们的身型基本一致。这简陋粗糙的人生起点真叫人绝望。

他们是被抛到这个世界的，周璐尔想。但很难说，这一定比从人类子宫诞生的体验差。从一个逼仄、潮湿的管道中被挤压着排出，想来也是恐怖的体验，不然人类诞生之时也不会哇哇大哭。

周璐尔捏起悬在空中的圆环，那是一个人类头围大小、金属制的圆环。圆环内侧朝内伸出一圈整齐的短线，有点儿像透明塑料，但尾端锋利得像针。

“这是？”

“据说警察发现林易时，这个圆环就套在他的大脑皮质上。”萱说，“我是指主人格的林易。”

周璐尔不由地瞪大眼睛，“他把这些细针插进了大脑？”

“应该是这样用的吧。”

叶零想起了开会时李颜说的话，“李老师说过，因为我们目前找不出严格区分出大脑各个功能分区的界线。但功能区神经细胞产生的信息流并不是只有一条通路，而是通过包含无数根神经纤维的纤维束顺流而下的。所以目前的解决方案之一是将人造神经纤维按均匀的密度插入皮质，每一根人造纤维就像从主电路中接出一小束电流，基本能保证信息被完整地传导过来。”

“这就是个粗糙得不行的demo。”林易说，“主人格真敢玩，没死真是命大。”他还是做不到用自己的名字称呼真正的林易。

“你很惊讶吗？”萱说，“照理说，你继承的就是他的冒险人格部分，而且是他的夸大版。还是说，你不敢了？”萱故意调侃他。

林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必要激我，冒险和理智并不矛盾。我说过我会去的。”

他们把设备搬回主人格林易的病房，将三个盒子靠墙依次立在病床旁。一切准备就绪后，周璐尔、叶零和林易，分别站进盒中。他们的身体完美嵌入盒中的凹槽，贴合的紧密程度让叶零猜测自己身体里有磁力在和盒子响应。紧接着，一个插头一样的凸起自动插进了他们的后脑勺。原来后脑勺有插口啊，林易在心里冷笑了下，这是他第一次明确感知到，自己的确是个机械体。

“准备好了吗？”萱的手中捏着控制器，“我先让你们进入休眠状态。”

周璐尔看着一个戴着口罩的外科医生一点点拆开人类林易头上的纱布，然后突然坠入虚空。

意识再次恢复时，他们发现周遭一片漆黑。等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他们看出这是一个空空的房间。周璐尔摸到粗糙的墙壁上有一些凸起的颗粒，像是废弃了很多年墙皮脱落的老房子。

“有没有灯，找找灯。”林易不自觉地发号着施令。

他们沿着墙壁慢慢行走，脚下腐朽的木地板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他们摸索了很久，除了墙壁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哒。没有任何人摸到开关，灯光突然而至。一束橙黄的光从天花板照下来，在黑暗的空间形成一个发光的圆锥体。整个房间都变亮了一点儿，木地板显露出焦黑的颜色，像经历过火灾。墙壁也灰蒙蒙的，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周璐尔走到光束旁，将手伸进光里。她的手指被映成橙黄色，温暖感顺着指尖往下流淌，她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这就是萱说的一束光吧，光束圈出的范围可以感知外界。”

“只要站进去，就能与外面沟通是吧？”林易说着，率先站到了光束下。下一秒，他看到了病房的墙壁。不过他进入前面对的是窗户左边的墙壁，现在他面对的是窗户右边的墙壁，就是主人格的病床面对的位置。紧接着他的脑袋剧烈地疼痛，禁不住龇牙咧嘴起来。他脸上的肌肉僵硬极了，像个死人。

“成功了？”萱的脸出现在他上方，难得地露出一丝兴喜。“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萱问。

“我是林易。现在是我站在光束里。”

“好。看来房间没有被完全废弃。”萱说，“现在把主人格找出来，他应该在哪个角落躲着。”

林易离开光束，他们三个贴着墙壁搜寻起来。这间房间不大，而且空无一物，看起来没有任何能藏人的地方。

“他不会已经消失了吧？”

“不会的，如果他彻底消失了，这间房间多半不会存在。”周璐尔说，“我们试着喊他的名字，最好是小名。有人知道他小名叫什么吗？”周璐尔望着另外两人，她的记忆里没有被别人亲切地喊小名的经历。

叶零也摇摇头。林易犹疑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小易儿。他奶奶这么喊他。”

他们开始呼唤小易儿。又转了几圈，终于在一个黑暗的角落看到一只棺材大小的木盒。

“刚才没有这个吧？”

“没有，像是突然出现的。”

“真像口棺材。”林易嫌弃地说。

“看看能不能打开。”

他们摸索着木盒的边边角角，寻找开口。叶零将手指伸进上方的一条窄缝里，用力往后一推，一块木板滑了出去。

“真是一口棺材……”叶零小声地说。

他们把面板完全推出，倚靠着棺材摆在地上。里面躺着一个男人，浑身黑乎乎的，像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林易，林易？”周璐尔一边呼唤他的名字，一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他的皮肤很凉，但并不僵硬，也不腐败。

棺材里的男人终于动了一下眼皮。他的嘴呈现出一个向下的弯曲，好像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接着，他的嘴巴张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呈现出一个大哭的表情，眼睛却仍紧闭着。像刚出生时大哭的婴孩。首次呼吸艰难地完成后，他睁开了眼睛。看着上方三张相同的脸，他无动于衷，眼底尽是灰烬。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他说话了，“分离失败了吗？”

“没有。成功了。”叶零说，“非常成功。作为人工智能我们都运转得很好。”

“简直好过头，我们都以为自己是人呢。”林易的话里透出难掩的不悦。

“那你们为什么还在这儿？”

“我们是专门回来唤醒你的。”周璐尔说。

“何必呢。你们走吧，帮我把棺材盖盖上。”主人格林易再次闭上眼睛。

周璐尔很清楚，对于自我封闭的病人不能硬来，否则会遭到更强烈的抗拒。“我们遇到些难题需要你的帮助，可以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吗？”她温柔地问道。

“李颜是怎么死的？”周璐尔还没来得及阻止，分人格林易就脱口而出了。

听到李颜的名字，主人格林易一下子在棺材里坐起来，浑身颤抖。

“你看你做了什么？”周璐尔责备地撇了一眼分身林易。

主人格林易伸手拉过立在一旁的面板，往上滑盖到自己的胸口，重新躺了回去。

分身林易不管不顾，伸手抓住面板，不让它继续滑过去。“我们都进来了，你别想逃避！”

主人格露出一丝惊讶，他被分身林易身上透出的强烈生命力震慑到了。“我记得你，你是我们中最野心勃勃、最有行动力的人。就由你来掌控这间房间和这具身体吧。或许还能度过一个丰盛的人生。但那个世界，已经与我无关了。”

主人格林易平静地闭上双目，分人格林易想要再次推开面板，被周璐儿拦下。

“听我的好吗？”周璐尔扶住林易的双肩，“这种时候我们更要慢慢来，着急只会事倍功半。”

周璐儿趴在面板上，轻轻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们不逼你，你也不需要逼自己……”可是无论她说了多少好听的劝慰，棺材里的林易都没有回应，仿佛全聋全瞎。

“有个毛用！”分人格林易用力推开棺材面板，粗暴地抓住主人格的衣领，将他拖出棺材，往光束拖去。

“你在做什么？！”周璐儿冲他大喊。

主人格的身体无力地在地板上挪动了一小段，便消失不见了。林易只抓到一把空气，差点脸朝地摔下去。他往棺材里看了一眼，主人格竟又躺回去了，躺得直挺挺的，仿佛已经躺了一个世纪，还打算永永远远躺下去。他怒不可遏，又伸手抓住主人格的头发，再次将他拖出棺材。但主人格再一次消失了，又平静地躺回棺材里。

“没用的，”周璐尔说，“这里是意识空间，除了交流外不具有任何行动能力。而且他即使躺着也是我们的主人格，拥有大部分控制权。”

林易开始疯狂地用脚踢棺材，踢到大汗淋淋也不停止，脸上扭曲成可怕的表情。

“你疯了吗？！”周璐尔大喊道，也失去了克制力，“你就这么想当主人格霸占身体是吧？”

“对！这个男人，没有一点用处！”林易怒吼着，“你也没用，就知道犹犹豫豫，磨磨蹭蹭，不过都是逃避的借口！”

周璐儿狠狠推了林易一把，“你又是什么？！你就是个没有共情能力，不择手段，反人类的怪物！”

两人狠狠摔倒在地，地板发出不结实的吱吱声，连墙面也跟着裂开一道小缝。

一直没吭声的叶零怯怯地后退了两步，恰好站到了光束下。

萱看到林易睁开眼，但眼神是怯怯的，收敛的，像个慌张的孩子。

“你是叶零？”她试探地问他。

“嗯。”

“你怎么出来了？里面情况怎么样了？”

“他们在吵架。”叶零回答。

“谁和谁吵架？”

“周璐尔和林易。”

“这个时候吵架？”萱做出一个无药可救的表情，“那主人格呢？”

“他还躺在棺材里，不理我们。”

“他俩在吵什么，你能描述出来吗？”

 叶零详细的复述了一遍他们的吵架内容，萱听完，分析道，“林易这个人格渴望力量，憎恨软弱。周璐尔却生性敏感，又对自己有很高的道德要求，容易自责。他们陷入内耗了。”

“听起来无解啊。”叶零沮丧着脸说。

“还是有的。你就是他们自我保护的缓冲区。”萱说，“现在主人格持续自我封闭，房间已经因为你们的行为发生了改变。我要你回去，努力想象最让你平静的画面，这样就能反过来对他们施加影响。你能做到吗？”

叶零不太有信心地点了点头。

他走出光束时，周璐尔和林易仍争吵不休。他叹了口气，背对着他们，独自面对着空墙壁，并没有太费力地，滑入了自己的想象空间，就像他在每日通勤的地铁人潮中做的那样。

过了一会儿，墙面上出现了一道树枝的影子。树枝上的叶子微微摇动，好像有风。影子之外的墙壁变得明亮起来，好像覆上了一层下午三点的阳光。叶零轻轻微笑，背后的吵架声也停止了。黑暗的墙角亮堂起来，出现一个带书架的学生写字桌，桌上有一台笨重的老式电脑，灰蒙蒙的液晶屏上是超级玛丽的界面。那是他珍贵的欢乐游戏时光。他回过头，看见周璐尔和林易已经忘了吵架，目光呆滞地追随着渐次出现的变化。房间另一侧出现一张熟悉的挂着蚊帐的床，只不过床品都是焦黑的，蚊帐上也有很多烧出的破洞，地上落满灰烬，破败的景象令人心灰意冷。  

叶零转回去，继续投入想象。他想到第一次在实验室见到李颜的情景，李颜温暖的目光注视着他，包绕着他，使他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海洋。

灰烬被暖流卷走，蚊帐上的破洞逐渐缩小消失，慢慢恢复原本干净的乳白色。

李颜面露笑意，像看到什么有趣的新鲜玩意儿，兴趣十足地向他伸出发亮的指尖。叶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正准备鼓起勇气去触碰，那张脸却碎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身青紫的人脸朝下趴在地上，手臂和腿扭成奇怪的形状，像被折碎的玩偶。暗红色的血从她的头下流出，像爬行的蚯蚓。

眼泪从他脸上簌簌流下，“李颜，她死了……她怎么死了呢……”

房间中央的那束光突然灭了，变成一个没有灯的房间。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冲击着他们的耳膜，地面随之震动，地板和天花板同时裂开两道口子。狭长的口子像儿童手中被撕裂的纸一样毫无章法地向四周扩张，扩张出更多隙缝。三人被晃动的地面震倒在地，紧贴着地板向各个墙角滑去。整个房间土崩瓦解，带蚊帐的床从缝隙里掉了下去，书桌裂成两半。他们从缝隙里往下看，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空的白色深渊。而这间房间裂成了大小不一的四瓣，他们三人各趴在一个墙角颤抖，惊魂未定。

剩下一个墙角贴着墙摆放着一具棺材，那里传来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我们永远都出不去了。是我杀死了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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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电影《楚门的世界》（1998）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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