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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磊:怎样的城市,才是儿童友好城市?

ARTDBG 打边鼓 2022-12-04

海边玩沙是海边长大的孩子共同的记忆



受访:刘磊
采访及编辑:劳秀汶



城市化的急速发展,可能意味着,从小生活于城市的孩子,要面临规则越发繁复的现实版“生存闯关游戏”。


比起前几代人的童年——在田埂上奔跑,到池塘边抓鱼,现在的孩子或许更易受困于层层高墙围拢起来的城市建筑。一个更普遍而焦灼的问题是,他们不仅只是少了玩的空间,就连玩的时间,也要被城市的快节奏生活所稀释。


1996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和联合国人类住区规划署共同发起儿童友好城市倡议,至今已有近九百个城市或地区,被联合国认证为儿童友好型城市。去年9月,儿童友好城市建设才正式在中国城市范围内推进。但就深圳而言,早在2016年,已率先启动儿童友好型城市建设,成为国内首个倡议儿童友好并落实到行动的城市。


为此,我们跟深圳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副总规划师、儿童友好城市研究中心主任、规划一所所长刘磊,聊了聊儿童与城市。


从自身的工作界面出发,在过去六年探索儿童友好城市建设的过程中,他们形成了哪些方法、经验与成果?面对一个由成人欲望所建造的城市,什么才是真正的儿童视角?对于每个人来说,也许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孩子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地方?按照惯例,文章发表前经受访人审校。







刘磊
深圳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副总规划师、儿童友好城市研究中心主任、规划一所所长。一直致力于深圳市儿童友好城市的建设,主持编制了全国首个儿童友好城市建设纲领《深圳市建设儿童友好型城市战略规划(2018-2035年)》、首个儿童友好地方标准、深圳《儿童友好公共服务体系建设指南》。




深圳儿童乐园是以孩子为服务主体而设计的市政公园



儿童作为一种“趋势”

ARTDBG:深圳从“花园城市”“设计之都”“阅读之城”,到如今提出的建设儿童友好城市,你认为这个城市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个变化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刘磊:这应该是深圳发展的内在变化,从追求发展速度、效率优先,到开始注重质量。要有质量的发展,城市必定会更关注人的需求,必定会经历“绣花针”式的精细治理。

早些年,全国有好几个城市都提出建设儿童友好城市,但是没有行动起来,为什么在深圳就能启动?其中有一个很关键的人,是原深圳市妇联主席马宏,当年她了解到国外的儿童友好城市,就立马推进到政府工作,提议将儿童友好城市建设纳入深圳的“十三五”规划。关于儿童友好,有些城市可能提得早一点,只是在民间讨论讨论,就过去了,但深圳是第一个从政府层面来做这件事的。儿童友好城市建设,最关键是城市政府的支持,否则,儿童友好城市建设就很难操作。

“花园城市”“创意之都”“阅读之城”,这更多是理念性的倡导或是以目标为导向,比如建设”花园城市“,那就得看城市的公园有多少。在一般的城市规划里,虽然我们会考虑到人,但这个人是一种抽象概念,我们不会去细分这个人到底是谁,长相如何,气质或状态如何,也很少去想,要通过规划传达怎样的信息或情绪。儿童友好城市建设不一样,它对人的关注,会有一个非常具体的描绘。

深圳能往儿童友好城市发展,我觉得有几个原因。首先是跟大趋势有关,因为大家都不生孩子,在全国来讲都是这样。在深圳,更重要是因为地少,空间建设是高密度的。其实大家都能感受到,在这种城市空间里长期生活,舒适度很低,会给人带来不少心理压力。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每个家庭基本上都是围着孩子转的,这时候,面对孩子,大家的焦虑状态很明显,那么就会反思,为什么是这样?

当然了,我觉得这个城市有它很独特的一面,深圳人还挺有自我批判跟自我检讨能力的,所以它会比其他城市,要走得前。之前第一版建设儿童友好型城市战略规划一经发布,大家很有共鸣,一看都会明白,孩子生活的环境会是引发他自身焦虑的一个因素,比如“自然化”公共空间的缺失、城市交通对孩子安全的危害等等。


ARTDBG:2016年深圳首次将建设儿童友好城市纳入“十三五”规划,在过去的六年里,你认为深圳在儿童友好城市建设上,发生了哪些明显变化?

刘磊:从那时候起步到现在,可以分成两个阶段。新一版《深圳市建设儿童友好型城市行动计划》,在2021年发布,以此为节点,前五年是第一个阶段,往后是第二个阶段。这些年最大的变化,就是儿童友好城市建设从无到有。比如空间上的从无到有,除了基本公共服务设施外,原来城市里几乎没有专属于孩子的游戏场所,但现在遍地都有了。

我们以前对儿童友好城市的认识是没有的,对儿童友好的认识也没有,可能绝大多数人对儿童优先这件事情都不知道。最初我们评审建设儿童友好型城市战略规划的时候,这个领域没有专家,也不知道找谁,最后只能邀请儿童工作相关的人来讨论,比如做儿童心理健康的医生、学者,但往往,他们鲜少注意到儿童与城市的关系。

在软性设施方面,我们基本上是围绕儿童发展规划去界定各种指标,包括医疗、教育等,这是一些展开儿童服务的基线。直到现在,大家才开始深入对服务的理解,慢慢形成空间与服务互为一体的认识。


深圳少年宫位于深圳城市中轴线,占据黄金地段


软硬兼施

ARTDBG:儿童城市建设,很容易想到硬件设施的建设,你认为在“软件”建设上主要应该着眼何处?

刘磊:硬、软两方面,真的不能分开看,空间跟服务都是一起去做的。当然刚开始,我们是从空间起步,为什么?因为在这40多年来,城市的高密度建设,我们就没有关注过孩子的空间。其次,此前有关儿童的基本公共服务,仅凭成人意愿来供给,认为孩子应该上学,才有学校,孩子要看病,才需要医院的体系。可是这其中,从来就没有儿童参与,我们从来没有从孩子的角度,了解他的需求是什么。

我们自己带过孩子就知道,比如大人想给孩子一块很好吃的蛋糕,但孩子却说不想吃,大人就说不行,必须要吃,因为这是我辛辛苦苦做的。这不就是“爱的错位”吗?

如果大人提供的,能跟孩子的需求对应上,其实就会发现,小孩根本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他不需要那么多的资本去搭建空间、购买服务。

在做儿童友好城市之前,尽管社区也有服务,但它的基本服务是以购买为主。比如有些好的社区,会购买一年的儿童服务,像是跟物业的合作,端午节带孩子包粽子、办一些孩子的地摊活动,但仅限于此。

实际上,营造儿童友好社区不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是既缺社会空间,也缺好的服务,而最缺的,就是组织社区的机构和服务。


东湖公园游乐场,是"深二代"的成长记忆


容器与培土

ARTDBG:在你看来,真正的儿童友好社区,会呈现出怎样的面貌?

刘磊:社区服务在质量上要提升,是跟需求挂钩的。第一,我们得知道孩子需要什么,再提供相应的服务,这是最基本的。第二,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具体的服务形态,应该是根据所在小区的人群结构变化来调整。还有,在跟踪需求过程中,怎么提供有效的成人支撑,这是很重要的细节。比如做活动,是简单地让几个大人安排孩子摆个摊?还是能有专业的儿童工作者进入,跟孩子一起玩,使得游戏本身是有趣的?

好的儿童公共服务,就像一份好的说明书。举个例子,我们去宜家,买家具回来拼装,它的说明书是特别清晰的,小朋友都能读懂如何操作,我们只要保证零件完好,装到最后,一件不落。

所以一个好的社区组织者、好的社区服务,其组织过程,应该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孩子玩得很愉快,大人也感觉特别舒服。


ARTDBG:你怎么观察深圳现阶段的社区营造?对于一个人口流动性比较高的城市,其社区环境对孩子成长本身而言,会有哪些看不见的影响?

刘磊:目前在深圳的社区里,基本上都是由一些相对成熟、成规模的社会服务企业来提供服务,但这些企业并不驻扎在社区。就国内来看,成都的社区组织模式比较值得借鉴,它有很特别的社区企业。这种企业一般是从社区里“长出来”,往往由生活在社区里的人所创立,社区提供一点空间、一点资金支持,他就能够通过对社区需求的切身了解,把它运作起来。当一个社区里有十几二十个这样的企业,可以想见,这个社区得多热闹,孩子不用跑到外面上辅导班,不需要家长接送、到老远的地方来回折腾,连地铁都不需要,步行即可抵达。

社区环境是儿童社会化情感发展最核心的部分,孩子早期的社会交往大多在此发生。现在的孩子,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没有长期稳定的伙伴。当然不是说他们没有伙伴,而是他们在学校跟同学的交往时间是很有限的,放学之后,大家都回去上各自的兴趣班,很难遇见朋友。

碰不着朋友,就意味着孩子在社会上的关系是断裂的。到最后,这些孩子成年,有人可能会疑惑,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这么冷漠,大学毕业了却“空心症”明显?因为他从小生活就是这样,城市空间被塞满了,人的时间被塞满了,他很难找到稳定的交往对象。

我们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从星期一到星期天,大家都会轮流到不同的小朋友家里去玩,今天来你家,明天去我家,没有家长管的。

不论是社会企业,还是另外的形态,最关键是怎么样激发社区里成长出来的组织。我一直认为,社区空间是容器,社会活动是土壤,社会组织者或机构是园丁,孩子就是种子和小苗。做儿童友好社区,相当于做一个好的容器,这个土壤就是我们所能提供的软性服务,土壤肥沃了,再有园丁不停地浇水施肥,孩子的这颗苗才能长起来。


ARTDBG:城市越大,儿童独自出行的可能性就越小,也可以说大城市本身对儿童的友好性就天然地低下。建设儿童友好城市,这算是一个悖论吗?

刘磊:我个人认为是的。如果从理想状态来讲,第一,孩子成长需要稳定且温暖的家庭;第二,孩子所生活的周边,应该是尽量跟自然结合,并且社会环境要相对宽松,不会占满孩子所有时间,同时孩子也能有更多稳定的朋友。

为什么要做儿童友好社区?原来早期的大院模式,虽然它自然元素少,但是它的社会环境元素就多,当年父母没这么焦虑,婚姻稳定性也比现在要高,所以能给到孩子的关爱有所不同。再往前看中国传统的乡居环境,它都是大家族养孩子,家庭结构相对稳定,孩子们都是玩在一起的,他们可以在村子里四处跑,推开家门出去,都是农田。这样的幼年成长状态是快乐的。

超高密度城市怎么能够儿童友好?我们要做的有几方面,一是尽量能有公园让孩子们去玩,二是社区的环境建设,三是交通出行的改善。深圳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充足的自行车道,车跟人都挤到同一条道,这对孩子出行,有一定的安全隐患。这是早期城市规划造成的问题,现在很难再有新建的可能性。


儿童如何穿过深南大道,是一个尖锐的城市问题


街道上的游戏

ARTDBG:深圳的街道生活很匮乏,购物中心和公园成为孩子成长的重要公共空间,儿童城市建设如何弥补这个缺憾?

刘磊:我们最开始做儿童友好城市,从战略规划到行动计划,都是一步一步来的。虽然现在还有很多游戏场地是五颜六色的,塑料感很强,欠缺视觉审美,但这有个认识的阶段,主要还是先给孩子一个能玩耍的地方。游戏的空间跟设施都是道具,最关键是孩子在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们提供的就是一个容器,让他有可发生故事的地方,能够完成自己的社会交往过程。

再有交通,我们可能很难解决混行的问题,那就先解决线路问题,解决斑马线、标识提醒、红绿灯的问题。当大家开始有这种意识、尊重儿童需求的时候,事情就会慢慢往前推进。一般街区都会做相关的儿童友好内容,但是不普遍。

不普遍的根本是什么?这跟国家道路标准有关。其实城市里只要涉及孩子的问题,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比如要改斑马线,它不符合国家道路标准,我们就不能画,路牌也有它的标准和要求,不能随意改动。如果之后道路标准的修订能纳入儿童友好的部分,比如能有单独的儿童标识系统,比如能够制定哪些城市区段可以做彩色斑马线、彩色斑马线做成什么样子,那就是很大的进步了。


ARTDBG:国外在做儿童友好街道方面,有蛮多不错的案例,比如设置街道家具,还会为小朋友预留充足的街道玩耍空间,但我觉得这在深圳,目前挺难做到的。

刘磊:对,一般街道有两层面含义,第一个层面是基本的安全问题,就是路权划分。第二个层面是街道的游戏属性,因为街道是占地最多的公共空间。

可能很多人会疑惑,街道还能有游戏属性?其实是可以的,但城市主干道要有游戏属性,就不太现实。不过也有例外,如果主干道两侧在早期规划时,还留下一些绿化防护带,它就可以再利用。像是深圳上步的绿廊公园带,它现在成了很多人会去玩的地方。

而城市里一些非重要的支路,在特定时间如果能封闭,成为一个公共的游戏场所,它就会很不一样。我觉得比较好的案例是巴塞罗那,他们基本上把原来的机动车道改掉,重新设计线路,改完之后,机动车道只剩两条,然后就是自行车道、跑步道和散步道,路口的中间环岛还做成体育运动场地。我去看过一次,印象很深刻,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道路已经不是让车开的,而是给人走的、玩的。

要是这放在国内来做,可能就比较难了,这种理念大家都喜欢,但关键是我们的机动车保有量下不来。毕竟巴塞罗那是一个度假的地方,人口没有那么多,车也没有那么多。


深圳湾是深圳市中心的一片海



玩耍的空间和时间

ARTDBG:你对深圳儿童的状态,有怎样的观察?

刘磊:忙,很紧张,你不觉得深圳人都很紧张吗?


ARTDBG:儿童友好城市其实构建的是一个孩子成长的环境,你们希望给深圳的孩子营造一个怎样的成长环境?

刘磊:最简单的,我们觉得就是能够让孩子轻松生活,度过一个愉快的童年。这种开心快乐,体现在成年人不要给孩子那么大压力,让他能够有小伙伴,能更自由地玩耍。这不是我们干预的玩耍、要他规规矩矩的,而就是放手。

现在我们面对孩子的问题,是加法做太多了,不停地加。如果做一个比喻的话,就是这个圈越来越小,像个紧箍咒一样,最后小到只能站在那,坐都坐不了。所以要做减法,把这个圈画大点,大到紧贴“悬崖”的边界、法律和道德底线的边界。而且这个圈不是死圈,它是不断变化的,无论我们碰到什么问题,都能有一个柔性的解决方法。这个圈要做好了,它其实也等于是一个保护圈。

我觉得好的环境是,大家至少要对孩子的教育松绑。学校、社区、街道都对孩子友好了,不是管得那么严,孩子也会舒服些。儿童友好城市的一个目标,就是让孩子去玩,让他们有玩耍的时间跟空间,让他们开心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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