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高奶奶：我们没有理由不爱她

这是一篇今年七夕节写给高奶奶的“旧情书”，之前的公号消失了，今天重发一次，纪念奶奶的离开，用爱，奉上致她的一份“中国情”。她用高尚的医德和天使一样的良心，拯救过无数可怜的孩童、无数可怜的家庭，挽救过一场民族危机。如今奶奶解脱了，奶奶去了天国。我用泪水和痛心为她感到欣慰，我很荣幸，也曾用良心“爱”过她。

今天，为这位小脚老奶奶奉上爱的花束
——《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读后感

一

我想，纽约也是一座“围城”，外面有人设法进去，里面有人盼着离开，孤身僻居的高奶奶，就是其中一位，她一定属于后者，一定很怀念故乡。

《烟雨…》着重介绍了奶奶在纽约的生活点滴，这本书令牵挂她的人放下些许忧虑和担心，虽然她孤身在外，但至少不再受到滋扰、威胁与摧残。也正是这个原因，看这本书，我记下更多的，是她在故乡冒着生命危险的艰辛作为；她90多岁的高龄人生，也令我不得不反思那一段侧面中国史。当我们爱上一本书，是因为书里的人，她的所作所为和内心世界。就像柴静刚进央视时，领导问她：如果你来做新闻，你关心什么？她说我关心新闻当中的人。高奶奶行医，也是如此。

奶奶出生于1927年，那时清朝已被推翻十几年，文化运动、国民革命、西式生活……正在试图改变这个民族的同时，它仍然处于“革命尚未成功”的旧社会，譬如高奶奶，她仍旧被尚未革除的缠足习气所侵害。九十六年的时代沉浮，她命运多舛，历遭坎坷，但却活成了一位被缠过小脚的伟大女士。

我看这本口述史，眼里常常泛起泪水，感觉心脏被窝住了一样难受，心中常常泛起愤怒的波澜，但终究难得地保持了一种平静。她的温柔，她的沉痛的良心；她的智慧，她沉重的心情；她在面对无数艾滋病人的苦难时，像个修道的天使一样纯真、勇敢；她遭遇的难、受过的伤，始终被她人性中的善良与坚毅所抚平；她的觉醒，她的高贵，始终令我感到人之所以为人的温柔与亲切。或许，这就是虽然愤怒但却得以平静的原因吧。

我3月15日收到《烟雨…》（电子版赠书），当时看了几篇序，是黎安友、郑连杰、任彦芳写的，我不太了解他们，但他们是真实关心帮助奶奶的人；4月15日我看完《烟雨…》，纽约很多学生、教授，义工、志愿者，或者名人、官员，等等，她们都是陌生人，但却轻松自然地帮助高奶奶。我不得不反思，在这片同样不乏善意的故土上，帮助她的人为何那样稀少呢？我又不得不承认，人要为善，竟然需要环境的支持与变化。如果环境不容，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会越来越稀薄；如果换个环境，人与人的善意，又能轻松自然的建立。

二

昨晚我和母亲电话聊天，聊到现实环境的不堪。我们讨论，假设在一个作恶是主流的社会里，应该怎么教孩子？我们教孩子也作恶，这不可能；教他行善，他必定吃亏；教他躲闪，他要一辈子懦弱地逃避吗？后来我说，妈妈，我只能尽力帮孩子撑起一片天空，我应该做的是，让这个环境变好一点，一点点也好。

妈妈说，你一个人有用吗？我说当然没有，只有人多些才行。妈妈说，谁听你的？我说听别人的首先就不可取，我们应该引入（恢复）一个规矩，人们信服依赖这个规矩。我给她讲这个规矩的由来和现在的名存实亡，从清末讲到当下，我说这个规矩的恢复或重生，还要十几二十年。妈妈听了之后说，也许五、六年，十来年就行了吧。我好开心。

我们也说到一点过往的家史，妈妈说她娘家的许多锦缎丝绸金银财宝，现在很多人见都没见过的，那时为了活命，都塞到灶台里烧掉、送人、典卖……说到被批斗的荒唐经历，妈妈讲出一句话，让我永记心间：明白人不批斗别人。

妈妈这句话，令我想起书中高奶奶口述的一段往事：那些年头她被批斗，经常不让吃东西，有一次，医院一个姓霍的大婶偷偷塞给她一个馒头，她铭记在心，她告诉霍大婶，如果将来还当医生，霍家人及亲戚找她看病一律免费。后来，她重返医生岗位，霍家真的有人来找她看病，她也真的分文不收。这段往事证实了妈妈说的明白人不批斗别人，而且会尽可能地帮助遭难的人。回忆这件往事时高奶奶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做人最起码的品格。”

在那荒唐的年代，高奶奶一个妇道人家，居然被判过“强奸妇女罪”这样的荒唐罪，并且是“致其怀孕，又令其打胎”，被关了13个月。她受到惨无人道的批斗，胃被切除了十分之九，只能切开十二指肠代替胃的功能，直到今天，她只能依赖柔软的食物，少食多餐。

那些年头，过来人不会忘记其中的悲惨与教训，明白人也一定会阻止它再一次出现；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知道的很少，不知道它对人性蹂躏糟蹋的厉害程度，我想，这是当今时代的极大隐忧。

三

从1996年在郑州接收到第一例病人，到2009年离开故乡。高奶奶为“防艾”这件人类工程奔波十余载。多年前，我们还是学生时得知艾滋病通过血液传播，这个知识，不知是不是由于高奶奶的努力才得以普及。

看过《烟雨…》中高奶奶所叙述的画面，我心脏不停地颤动，有时身体也在颤抖，我感到窒息、恐惧、浑身不自在，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被针头扎进去了，那含有艾滋病病毒的血液似乎就在注入我身体。那么多人被无辜的传染、无辜的死去，那么多的家庭破碎，当我们面对一大片一大片坟墓包围的村庄，那里的人都是因为血液传播艾滋病而死去，我们如何理解这个社会庞大的医疗体系？而无数的医院医生，唯独一个缠过小脚的高奶奶，她坚守着不放弃。

《烟雨…》一书主要介绍奶奶在纽约的生活情况，“防艾”内容远远不及奶奶实际经历的多，可尽管只是一小部分，我仍然不敢坦然直视，那些文字背后的画面于我的眼睛来说，就像吃了粗糠一样伴着咽喉的反感和疼痛，难以下咽。我没吃过糠，只是看过许多长辈曾经这样描述他们小时候，限于我的想象力，只能这样表达心里的感受。

可那些病人，都是和我们一样活生生的人。他们凭什么被无辜的传染，他们死于“血灾”，而这一切，是其他人为了利益而制造的。历史的沉默、历史的冷漠，许多人可以正常的活但却非正常的死了，历史不肯记录他们，他们连个数字都不算。而高奶奶，不但极力地救助他们和他们的子女，为他们奔波半生，并且飘洋过海记载了他们。在高奶奶这里，他们终于不仅仅是个灾情，是个数字，他们是被正常看待的人。

在故乡的土地上，高奶奶曾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是她的努力没有白费，有人被挽救，有人在继承。不论有没有国家力量的承担，从过去到现在乃至未来，这个世界，总有心怀良知正义的人，播洒着人性的光明。

她是一个曾经缠过小脚的老人家，她让我再一次信服，一个人的内在美、人格魅力。亲爱的高奶奶，你是一个旧社会缠过小脚的女人，更是一个新时代给这个民族带来光亮的贵族，就像那颗以你命名的星星，始终在我们的头顶，像神明一样闪耀。

曾经在唐人街有两个人拿着一份报纸（报纸上有奶奶的新闻）追奶奶，奶奶置之不理，其中一个说，算了吧，这是一个小脚老太太，肯定连字也不识。其实奶奶何止是个新闻人物，她五岁读私塾，四书五经熟稔于心，90多岁仍然可以熟练记诵，她是一位具备良好传统功底和传统精神的中国奶奶。

高奶奶的经历也足以说明，传统文化并非毒药，前几天看《容忍与自由》，胡适幼童时期熟读四书五经，记住了几千个方块字，后来他的清醒，他的人格，他对国家的贡献，丝毫没有受制于传统文化。我想，真正的传统文化不可怕，也无须害怕外来文化，它需要被了解和正视，我们应作的不是抵制传统文化，而是接纳世界文化，不同的文化可以冲突，但作为活生生的人，不应轻易地为此站队，指责任何一方。

四

今天是传统七夕节，我又翻看了《烟雨…》，或许是她的事迹像她的面容一样慈祥，或许是与奶奶心灵相通的作者笔端上的温度，我再一次感到了平静，也感到了高贵的力量与本色。高奶奶，是这个民族的天使，我们没有理由不爱她，没有理由不将她珍藏在心里。

我真的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平常人。我和普通人有点不同的是，面对别人的苦难时，有人转脸而去，我没有放弃；在多数人弯腰避祸的时候，我挺起腰杆；在多数人自觉不自觉说假话时，我像个小孩子一样选择了说真话。 在一个健康的社会里，每个正常的人都能作出我这样的选择。我不是英雄，只是个正常的人——本来意义上的人！

她是一个缠过小脚的、带有明显专制时代烙印的奶奶，但是上图这段话，她替当今每个心怀未来的人说出了心声，说出了力度。她做的事，我们根本无法做到；她是一个平常人，可当我们仰望星空，她是那颗耀眼行星，照亮我们每个人。这样的高奶奶，不止今天，我愿意天天为她奉上一束爱的花束。

虽然远隔重洋，这束花要送给她；虽然未见她面，透过文字以及照片，看到她朴素亲切的容颜，感受她高贵的灵魂；虽然我从未遭遇非人的摧残，可是高奶奶用真相告诉我们的一切，她用生命执着所作的一切，这其中所富含的人性良知与正义，一次次地洗刷我的精神，让我一次次地记着，那些同胞们本不该经历的、真实的苦难悲剧。

五

去国怀乡十六载，奶奶已经96岁高龄。我相信，故乡是一个人生命的摇篮，不论身在何方，它就像母亲的眼神与怀抱，温柔地容纳着人的一生。于高奶奶而言，故乡有负于她，而她，仍旧惦念、深爱着故乡。

高奶奶生于乱世，长于乱世，她拥有一颗悲悯、柔韧而富于宽容的心，她用善良和勇敢面对所经历的、真实发生的危难，如今，这些历史已经形成文字留存于世，它不但值得我们阅读，更是拯救我们内心和灵魂的金玉良言。但是，无数同胞难以清楚的知晓，这是我们的悲哀。在高奶奶的故乡，在她去国相怀的故乡，在远隔大洋有无数同胞挂念她的故乡，这种悲哀自从清朝被推翻以后，百廿年来延续不断。

高奶奶说：“感谢社会变迁，我才有机会去上学，后来去当医生，发挥了自己的才能。如果没有社会变迁，哪有我的今天哪。我只能永远缠着小脚，当家庭妇女，绝对不可能当医生。”

是的，社会变迁于人类而言尤为宝贵，社会变迁，使我们抱有希望，走向未来。

（文章中照片、文字截图均来自《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电子书）

本文原发表于2023年七夕节阿斗跳墙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