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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论关键词 | 张欣:有机整体

敬请关注——> 比较文学与翻译研究 2022-09-11

摘要:“有机整体”概念的基本内容是, 诗应如植物生长般有其内在目的性, 其各部分也应如植物的各部分一样为整体服务, 使整体与部分互为目的和手段。有机整体概念成型于18世纪末以降的浪漫主义时期, 是浪漫主义文论以植物生长喻比文艺创作的产物。进入20世纪, 英美新批评理论家围绕有机整体概念提出了更为具体的批评术语和批评手段, 使有机整体成为一个指导文学批评的根本原则。有机整体不仅是一个诗学概念, 也是一个反映文艺作品与社会生活密切关系的文化概念。对有机整体概念的梳理, 不仅能丰富我们对西方诗学的理解, 还有助于我们从总体上把握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

关键词:有机整体; 诗学; 浪漫主义; 新批评; 文化批评;


略说


“有机整体” (the Organic Whole) 概念的基本内容是, 诗应如植物生长般有其内在目的性, 其各部分也应如植物的各部分一样为整体服务, 使整体与部分互为目的和手段。有机整体作为浪漫主义文论中的重要概念有其复杂而绵长的历史, 其源头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在《诗学》 (Poetics) 中提出的悲剧的“整体性”。然而这一概念真正发挥作用是到了18世纪末以降的浪漫主义时期和20世纪的新批评时期, 评论家把有机整体作为界定文学创作的性质、文学作品鉴赏的原则。同时, 这一概念反映了浪漫主义时期文学与社会、文学家与社会之间的密切关系。


综述


有机整体概念的形成史


人们重视文艺作品整体的美学原则古已有之, 早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就明确提出, “一个活的东西, 以及由部分组成的每一个整体, 若是美的, 就不仅要呈现其各个部分的有序的排列, 而且还要有一定明确的长度” (271) 。这是最早提出文艺创作应该注重整体效果、注意协调整体与部分关系的文章。此后, 历代文人中也不乏如朗吉弩斯1 (Longinus) 、普罗提诺 (Plotinus) 等从整体的角度鉴赏艺术作品。


然而, 要在“整体” (whole) 一词前加上“有机” (organic) 二字, 除非理论家有一定的生物学知识, 并能将这种生物学知识运用于文学理论, 否则, 虽然“整体论”与“有机整体论”只有两字之别, 它们的内涵却相差万里。从学理上说, 一个时代的文艺理论和这一时代科学知识的发展有内在一致性。我们可以使用类似时代精神 (Zeitgeist) 的词来描述这种内在一致性。这种内在一致性不仅反映在同一历史时期的不同研究领域享有同一思维范式;同样, 不同时代的文艺理论之间的差异也体现了不同历史时期相同领域的不同思维范式。18世纪的英国仍固守着机械论文艺理论, 这种文艺理论虽然也追求艺术品的整体效果, 但并不看重艺术品各部分之间的协作与张力, 这是因为当时文艺界仍以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和牛顿的经典力学为参照体系, 生物学中的“有机”概念还没有成为文艺界的理论来源。到了19世纪, 生物学与有机论势已渐大, “有机”一词终于进入诗学成为重要概念。到了浪漫主义时期, 有机整体一词终于成为指导艺术创作的原则。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 有机整体的概念从无到有、从萌芽到枝繁叶茂经历了一个颇不寻常的过程。1759年英国文人扬格 (Edward Young, 1683—1765) 在一篇名为《试论独创性作品》 (“Conjectures on Original Composition”) 的论文中借助诗如植物般生长的类比对比了两类诗人:一类是秉承模仿论、机械论为创作原则的诗人, 另一类是秉承有机整体论为创作原则的诗人。在扬格的论述中, 诗不是各个部分机械地拼凑起来的总和, 而是一个有内在目的性的有机体。创造这个有机体的诗人也不是靠模仿力和劳苦的工作, 而是凭借着天才写出有灵性的诗篇。这就把诗和诗人的创造活动抹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略有遗憾的是, 他的这篇开创性论文在英国没有引起什么反响, 反而在一向重视文艺理论的德国广为流传。两年之内被翻译了两遍, 并影响了狂飙突进运动。究其原因, 英国与德国的批评气候大不相同, 当时有机论在德国已经颇具影响 (艾布拉姆斯245-46) 。


在德国, 施莱格尔兄弟大大促进了有机整体概念的发展。F.施莱格尔 (Friedrich von Schlegel) 借助有机整体的概念丰富他的文艺理论, 用其强调艺术品的整体性、连贯性和统一性。他更兼史家视野, 认为各门艺术、科学的全部历史都构成一个整体、一个有机体 (韦勒克4) , 例如, 他认为希腊诗歌体现了“一门艺术有机演化全部循环的图像” (3) , 并使用了生物学的类比, 如“生长”、“增殖”等词语来形容希腊诗歌的演化过程。相比而言, A.W.施莱格尔 (August Wilhelm von Schlegel) 则更关注单一作品内各部分的有机组织。他认为一件艺术作品好像一个活的生命, 各个部分必须为整体服务。这一论述的本质是要求形式和内容的统一。


英国浪漫主义文论的发展深受德国浪漫主义美学的影响, 柯尔律治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对有机整体思想的阐述并不是源于对扬格思想的继承, 而是对A.W.施莱格尔和谢林等德国文艺家的学习。柯尔律治认为, 诗的目标在于产生快感, 而这种快感来自诗的整体。好的诗歌必须在整体上吸引读者, 它的“各个部分相互支持、彼此协调” (Biographia Literaria, vol.II 10) 以图达到最佳的整体效果。有些诗人为了抓人眼球, 不惜牺牲诗的整体效果, 写出几行惊人的诗句, 这就本末倒置了。在这种诗歌里, 每一句都想争得读者的注意力, 毫不顾忌整体的和谐, 结果读者根本得不到一个完整的印象。柯尔律治认为, 莎士比亚的作品之所以高明就在于他从来不会舍本逐末, 在他的作品中, 每个部分之间“互为手段与目的” (“Lectures on Shakespeare”408) 。借助有机整体的概念柯尔律治不仅解释了整体与部分的关系, 也梳理了幻想 (Fancy) 与想象 (Imagination) 的异同。幻想是受限于记忆的一种被动的思维过程, 想象则充满了主动性, 好像植物生长一般生机勃勃 (Biographia Literaria, vol.I 202) 。


有机整体不仅可以作为一条形式主义美学原则要求诗人重视作品内整体与部分的关系, 它同时把诗人的创作行为本身描绘成一种颇具神秘色彩的活动。第一个引入生物学概念阐述诗歌创作的扬格就曾说, 诗是“从天才的命根子自然地生长出来, 它是长成的, 不是做成的” (83) , 这就暗示, 创作诗歌的过程要听凭自然, 诗人本人似乎也无法控制。浪漫主义诗人雪莱 (Percy Bysshe Shelley) 则使用诗如植物生长的比喻进一步说明诗的创作是一个无意识的过程。他在《为诗辩护》 (“A Defence of Poetry”) 中说, “在创作时, 人们的心灵宛若一团行将熄灭的炭火, 有些不可见的势力……这种势力是内发的, 有如花朵的颜色随着花开花谢而逐渐褪落, ……我们天赋的感觉能力也不能预测它的来去” (234) , 可见创作诗依靠的是灵感来袭, 而不是人的刻苦钻研。如此看, 有机整体的概念既反映了一种形式主义美学, 又倡导了诗人创作时的自由意志。


作为一个批评原则


进入20世纪, 有机整体作为一个诗学概念依旧发挥着作用。浪漫主义文论对有机整体的阐述虽然精彩, 但这种阐述仅能把有机整体的概念较为粗犷地用于作品评价, 大致描绘出作品的特点, 却不能细致入微地向读者展示诗歌的妙处。此外, 把“诗如植物生长”的比喻直接拿来作为一种美学原则, 这种做法也表现了英国浪漫主义批评重视灵感和感觉, 轻视文学理论系统性的特点。相比而言, 20世纪的文学理论已经发展得十分精细, 围绕着有机整体这一概念生成了一系列配套的理论术语和具体的分析手段。特别是英国新批评派理论家瑞恰慈 (I.A.Richards) 、燕卜逊 (William Empson) 、利维斯 (F.R.Leavis) 和美国的兰瑟姆 (J.C.Ransom) 、沃伦 (Robert Penn Warren) 、布鲁克斯 (Cleanth Brooks) 等对有机整体概念的先后应用使得这个概念成为一个具体指导文学批评的原则。


作为英美新批评鼻祖的T.S.艾略特 (T.S.Eliot) 对浪漫主义诗歌的评价不太高, 甚至不屑浪漫主义诗歌对新奇体验的追求和个人情感的表达。然而, 不同于当时英美批评界以历史考证代替作品品读的做法, 艾略特率先提出, 文学批评和鉴赏的对象不是诗人而是诗歌 (6) , 这就把批评家的注意力转向了诗歌本身。影响新批评的另一位先驱瑞恰慈在《文学批评原理》 (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 1924) 中尤其关注语言本身。他认为, 我们使用的语言有两种功用:科学的语言以传递事实为准, 这不仅要求语言真实可信, 也要求它具有逻辑性, 尽量避免歧义造成的认知误差;文学语言表达的则是艺术的真实, 它以读者能体会到叙述的效果为目的。艺术的真实要求文学作品首先是一个有机整体, 能一以贯之地表达它要传递的内容。瑞恰慈举例说, 如果《李尔王》和《唐吉诃德》以喜剧结尾, 我们肯定不能接受它的真实性, 因为真实性的基础是内在统一的整体性 (212) 。


1928年刚刚从数学系转到英文系的燕卜逊成为瑞恰慈的学生, 在瑞恰慈的鼓励下, 燕卜逊着手研究诗歌语言的歧义问题, 两年后他发表了震动批评界的《七种类型的含混》 (Seven Types of Ambiguity, 1930) 。燕卜逊认为, 歧义 (含混) 最基本的特点就是一个词、一种表达能同时支持多种解读 (2) 。此书问世之前, 批评界向来把含混作为平庸诗人表意不清、技法粗糙的特征, 而燕卜逊彻底扭转了人们的这一印象。他认为, 正是含混为诗歌增添了丰富的内涵和表达效果, 伟大的诗歌一定是能包容多种意义的诗歌1。以莎士比亚第83首十四行诗为例, 这首诗的前三句是, “I never saw that you did painting need, /And therefore to your fair no painting set, /I found (or thought I found) you did exceed, ” (qtd.in Empson133) , 燕卜逊认为仅仅要解读其中的第二行诗就需要读者不断思量、反复权衡, 从多种可能的意义中甄选其一, 或者接纳多种意义的融合。结合第一行诗, 第二行诗的第一个意义可以是, “我没有用诗句赞美你, 因为我认为你的美好声望早已无需我的赞美”。即使在这个意义里, 根据第一行诗中“never”的不同含义, 仍可以作两种略微不同的解读, 即, “你从未告诉我你需要赞美”, 这多少是诗人为自己此前的怠慢开脱, 或者“我从未发现你需要赞美”, 后一句暗含了这首诗的对象有爱好虚荣的个性。如果撇开第一行诗, 把它当作开篇的引子, 结合第三行诗并在“therefore”后断句, 这样根据“to your fair no painting set”, 第二行诗就可以解读为, “没有一幅画真实呈现了你的美丽, 因而我不会听从那些拙劣的画作, 要按你本来的美好样子认识你” (Empson 134) 。


对比这两种解读, 人们一般会选择第一种解读, 不过更可能的情况是, 两种解读同时在我们头脑里形成。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 如何从各种不同的、甚至互相矛盾的意义中锁定最好的解读。燕卜逊以具体作法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就是一行一行读下去, 后面的诗句会修正我们对前一行诗句的解读, 比如, 针对第83首诗, 燕卜逊就是根据第三行以后的诗句确定第一种解读更好。我们发现, 燕卜逊对含混的分析别具一格。其一, 他的这种分析方法特别注意仔细阅读 (即细读, close reading) 每一行诗, 这既是师承瑞恰慈重视语言本身的结果, 又是对当时历史考证、心理学阅读方法的反抗;其二, 在多个意义的选择上, 燕卜逊以诗歌整体的意义来决定每一行的意义, 这实际上是应用了有机整体的诗学概念, 即从部分入手理解整体, 又从整体那里统摄每个部分的意义。燕卜逊的这两个特点都极大地影响了英美诗歌评论的方法。


美国新批评干将布鲁克斯和沃伦在《理解诗歌》 (Understanding Poetry, 1938) 中细读文本的功夫和燕卜逊不相上下。不过, 他们的文学批评比之燕卜逊能更鲜明地反映有机整体概念的作用。他们认为, “一首诗各个部分之间的关系是诗的机要所在, 这种关系绝不像砌墙的砖块儿那样机械地凑在一起, 而是一种更亲密的关系。诗不是墙, 如果非要以实物作比, 诗是一株植物” (Brooks and Warren 11) 。在分章节介绍诗歌的组成部分时, 他们实际贯彻的是从有机整体的角度理解诗歌。由于全书中涉及到有机整体概念的诗歌评论俯拾即是, 在此仅选几例说明如何从不同侧面理解有机整体对解读诗歌的作用。


从表面上看, 惠特曼 (Walt Whitman) 的《骑兵渡浅滩》 (“Cavalry Crossing a Ford”) 一诗呈现给读者的不过是一堆零散的意象:“绿色的岛屿”、“银色的河流”和红蓝白相间的“队旗”, 这些意象各自可成一幅幅小画, 但经过细读并把着眼点放在最后出场的中心意象“队旗”上, 所有的意象都合起来凝聚出一个整体的意象。弗罗斯特 (Robert Frost) 的《要准备啊, 要准备》 (“Provide, Provide”) 一诗表面上看是教人聚财, 有钱才能体面地离世、有钱才能买来长久的友谊, 但综合全诗的整体我们才能解读出, 实际上诗人是以戏谑讽刺的语调抨击聚财者的浅薄和空洞惨淡的人生, 全诗整体表达的主题是告诉人们要真诚地生活 (Brooks and Warren 267) 。济慈 (John Keats) 的《圣亚尼节前夕》 (“The Eve of St.Agnes”) 一诗的诗句不仅读来极具乐感, 还能触发人的多重感官体验:“温暖的”珠宝、“芬芳”的紧身胸衣和“沙沙作响”的裙子, 这些意象不仅构成一幅色彩明丽的画面, 温暖一词带来的触觉体验、芬芳一词带来的嗅觉体验和沙沙作响带来的听觉体验还置人于温柔多情的气氛中, 让人浮想联翩。其实, 能够调动人的多重感官体验并让它们产生统一和谐的整体效果并非易事, 济慈这首诗之所以成为他的代表诗作之一, 就在于他对触感、香气、声音乃至温度的调和恰到好处, 其中每一个感官意象都能帮衬其他的意象 (252) 。布鲁克斯和沃伦极力推崇济慈的这首诗就在于此诗极好地验证了他们的批评理念, 即一堆零散的意象汇成一个整体 (252) 。由此可见, 一首好诗的各个组成部分, 意象、语调、主题、格律都以比例恰当、时机恰好的方式, 也就是有机的方式结合成一个整体, 并在读者那里形成一个整体的效果。


《理解诗歌》是一本向广大文学学者、诗歌爱好者推广细读批评方法的示范教材, 也是一本阐发有机整体批评原则的书。书中列举的批评范例无不向我们展示新批评重视诗歌有机整体的文学主张。继此书之后, 布鲁克斯独立发表的《精致的瓮》 (The Well Wrought Urn, 1947) 是又一部涉及从整体角度理解诗歌的著作。实际上, 此书是布鲁克斯对《理解诗歌》的巨大超越, 他不仅详细分析了新批评看重的“含混”“悖论”“反语”等修辞, 更重要的是, 从分析诗歌的结构入手, 他将新批评倡导的这些修辞置于有机整体的原则之下, 以有机整体统领新批评的文学理念。


布鲁克斯认为诗歌的美不是美在内容, 而是美在形式。若要认真辨别诗的品质就必须从诗的形式入手, 分析它的内在结构。然而, 他所说的这个结构并不是我们一般认识的诗的格律。诗的结构是组织和平衡诗的各种涵义的整体原则 (principle of unity;1355) 。所谓整体原则并不是要我们把诗歌的各个部分找出来按照相似性配对, 也不是要我们做加减法把矛盾的意义互相抵消, 而是把一首诗的各种隐含意义考虑进去, 以“含混”“悖论”“反语”等修辞让这些意义共存, 最终形成一个极具张力和美感的整体意义。显然, 有机整体在分析诗歌结构和理解诗歌意义上具有重要作用。


此外, 从有机整体的概念出发, 新批评还提出“意释误说” (heresy of paraphrase) 。正如布鲁克斯所言, 诗的美不是美在内容, 诗歌批评绝不是把一首诗翻译成散文, 再从其中辨别意义。我们理解诗的整体性必须结合它的有机性。有机性指的是诗的各部分之间的密切联系, 它赋予诗歌一个内在的、充满冲突却又撕扯不开的张力, 因此, 它也规定了我们不能替换诗的任何一个部分。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指这种有机整体性。比如, 勃朗宁 (Robert Browning) 的《村舍小夜曲》 (“A Serenade at the Villa”) 一诗中有一句“长夜耗尽” (So wore night) , 这句大概相当于“长夜过去了” (Thus night passed) , 如果以后者替代前者, “耗尽”一词隐含的疲劳感和灰暗的色调就消失了, 整首诗的韵味也就变了 (qtd.in The Well Wrought Urn 1358) 。因此, 从一首诗的整体效果看, 我们不能替代任何一词。


我们看到, 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极大地挖掘了有机整体作为甄别、鉴赏诗歌原则的潜力。如果说在浪漫主义文论里有机整体是一个美学诉求, 到了新批评理论家手里, 有机整体就演变成了一个可以具体操作、能让人抽丝剥茧地分析作品的批评原则。如果说在浪漫主义文论里有机整体力主表明的是诗歌作为一个有机体的内在目的性, 到了新批评理论家手里, 这种内在目的性可以具体落实到诗歌语言的特性、诗歌形式的特性之中。如果说在浪漫主义文论里有机整体暗含了诗歌创作的自由状态、颂扬的是它的创造者——诗人的天才和自由意志, 到了新批评理论家手里, 有机整体表明了诗是一个独立小世界, 这种有机整体性仅体现在诗的字里行间、刊印诗的书籍上那方寸大的地方里, 与诗人的关系早已疏远。然而, 无论是浪漫主义文论还是新批评对有机整体的考察都以诗的整体和部分间关系为基础, 只是, 时代的品味已经转变, 批评的手段愈加精细, 有机整体作为一个诗学概念也越来越发挥出它的实用价值, 与新批评一起成为诗歌批评的关键词。


作为一个文化概念


上文已分别论述了有机整体的形成和使用, 我们转换视角, 从更宽广的文学与社会的关系看, “有机整体”一词则有着另一番意义。一首诗就是一个小世界, 诗人对这个虚拟小世界的秩序、有机结构的珍惜, 往往反映了诗人所在的现实世界内秩序的丧失和有机结构被破坏的情况。可以说, 有机整体能在浪漫主义时代形成, 反映了19世纪英国社会内部发生了某种较大的变化, 而这种变化又推动浪漫主义诗人和理论家对有机社会、整体经验的缅怀和向往。在这个意义上说, 有机整体的概念生成于有机社会 (Organic Society, 往往是农业社会) , 这一概念指的是一种饱含日常生活的活力、动感的经验, 它主要涉及个人经验的综合、集体生活的和谐等内容。


英国文化批评家威廉斯 (Raymond Williams) 认为伯克 (Edmund Burke, 1729—1797) 最早提出了有机社会的概念, 用以强调人类社会活动的内在联系和延续性, 换言之, 就是人与人之间、人与他所生活的社会集团之间有一种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密切关系。人一出生, 就是生在一个小社会里, 他吃什么饭、穿什么衣、以什么为生计, 这些或多或少都是被给定的。不仅是在这些物质方面, 在精神层面他可能有的思维方式也往往是被规定好的, 比如, 他信仰什么宗教、会说哪种语言 (方言) 、平时读什么书、喜爱参加什么活动消遣, 这些都受到他所在社会的文化条件的限制。有机社会指的是这样一个社会, 在其中, 人与其他个体的生活方式相近、生活节奏同步, 人与社会大环境之间和谐、统一。这样, 人走到哪里都能感到自己是“在家”的, 因为他遇到的许多人都与他有类似的人生观, 他看到的许多事情其意义是可以被推测、被理解的。如此一来, 他与整个世界的关系是有机的、和谐的、美好的, 他的人生经验是整体的、统一的, 而不是分裂的、扭曲的。有机整体就诞生于这样的社会。


这一概念到了19世纪发展为我们如今熟知的“文化”概念。然而悖论的是, 伯克提出“有机社会”之时也正是有机社会消亡解构之日。这是因为伯克所描绘的那种人类生活彼此联系、彼此依靠的有机性需要以共同生活经验为基础。只有在传统的农业社会, 人们之间的关系才能达到有机整体的状态。18、19世纪日益扩大的圈地运动改变了农村生活的图景、分裂了这种共同生活经验, 随之带来的必然是有机整体的消亡。


略晚于伯克的考伯特 (William Cobbett, 1763—1835) 亲眼目睹了工业革命以后英国社会的贫富分化, 为了重新恢复伯克笔下的有机社会图景, 考伯特提出农舍经济 (cottage economy) , 通过恢复农村生活方式来恢复附着在这种生活方式上的有机性。农舍经济有些乌托邦的性质, 它确实难以抵抗轰轰烈烈的工业革命对传统英国生活方式的巨大震动。这种震动就反映在从前哼唱田园牧歌的农民失去耕种的土地而不得不进入城市成为工人。古老的农村生活方式被现代化的城市生活方式取代;绵延千年的农耕文化传统被以竞争为核心的功利主义改变。人们的生活中只剩下机械性和单调性。更为严重的是, 这种机械性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人本来的性格、脾气, 正如19世纪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小说《艰难时世》所描绘的那样, 功利主义和机械主义逐步腐蚀了人们的心灵, 让他们变得或自私自利、或冷漠无情。


如此看, “有机整体”的概念确实可以被拿来批判工业社会的功利性和机械性。有机整体也确实是建立在“真实”存在的农村生活上。不过, 既然有机社会曾经真实存在, 它到底是什么时候消亡的呢?对T.S.艾略特来说, 在17世纪的某个时候, 英国诗人经历了一种感官的涣散, 即思想与感觉的分离, 导致丁尼生、勃朗宁与邓恩、赫伯特勋爵的诗歌有本质不同 (Eliot 1103) 。利维斯也认为, 在17世纪曾经养育出莎士比亚和班扬的那种充满活力的文化逐渐衰落。在莎士比亚和班扬的时代, 诗人与他所生活的那个世界融为一体, 受同一种文化的滋养, 所以诗的语言与当时的社会文化之间形成一种有机的关系。然而, 到了奥古斯都时代 (18世纪上半叶) , 这种有机关系已经被打破, 社会文化突然分化为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两条支脉。到了浪漫主义时期, 虽然华兹华斯书写了许多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诗歌, 然而他毕竟是站在农业社会之外来体验这种文化, 凭一己之力也无法恢复昔日的有机关系 (Leavis 188-92) 。如此看来, 有机社会是在17世纪开始消融的。


然而, 威廉斯在《农村与城市》 (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1973) 中提出, 有机社会的消亡时间是一个不断被修改、从未被确定的时间点。爱略特 (George Eliot) 的小说把消亡的时间定格在1820年代;哈代 (Thomas Hardy) 的小说暗示消亡发生在1830年代。夸张的是, 早在1516年莫尔 (Thomas More) 的《乌托邦》 (Utopia) 中就暗示过有机社会的消亡。如果要较真起来, 我们可以一直追溯到中世纪。这些还都是有史可查的追溯, 威廉斯认为我们甚至可以回到伊甸园的故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生活的那种美好的有机整体性在走出伊甸园以后就开始消亡了 (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9-12) 。文人、学者对历史上有机社会何时消逝没有定论, 这本身说明了有机社会具有一定的虚构性。伊格尔顿直言, “种种有机社会仅仅是用以谴责现代工业资本主义商业化生活的种种方便的神话” (35) , 它假托前工业时代的某种理想生活方式对比、批判了现代工业生活的诸多弊病。其实, 每个时代的人都感到自己与社会、与身处时代之间存在着一些矛盾、不和谐, 而每当矛盾激化到不可消解的时候, 就会有文人墨客想象着前一时代的“有机社会”, 以及前辈享受的“有机整体”的生活经验。可见, 人们对“有机社会”的诸多描述中包涵了怀旧情绪。人们看出现有世界的诸多弊病和过往社会的种种美好, 感到自己生不逢时、孤立于世, 难免有失落感。这并不是说, “有机整体”只是文人墨客顾影自怜的文化产物。“有机整体”的概念在浪漫主义时代形成, 这绝非历史的偶然。18、19世纪的英国社会发生了工业革命和圈地运动, 这两件大事空前绝后地改变了英国人的生活方式, 它们造成的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不适应、不和谐是巨大的。


普通人的谋生方式、生活环境发生巨变, 文人学者也不例外。正如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 (Culture and Society 1780-1950, 1958) 一书中所讨论的, 在新兴的资本主义社会里, 文学是什么, 文学家能干什么, 这些问题困扰着诗人。从18世纪起, 一股新的中产阶级阅读群体茁壮成长, 最终取代贵族成为主要阅读人群, 随之变化的是写作不再是一种依靠贵族赞助的高雅活动, 而成为依靠市场过活的职业 (35) 。为了抵抗市场化把诗歌创作看成一般的生产活动, 也为了纠正大众对诗人缺乏尊重的现实, 诗人开始强调诗歌创作的特殊性。可以说, 浪漫主义有机整体的概念对抗的是英国工业资本主义社会的机械化与市场化。


无独有偶, 新批评的主要理论家能够重拾有机整体的概念也和当时的社会变革有关。兰瑟姆、沃伦和泰特 (Allen Tate) 都来自美国的南方, 那里的工业发展落后于全国, 仍然保有一些传统的农耕生活方式。这些来自美国南方的批评家重新审视南方在美国的特殊地位, 选择护卫南方残存的生活习惯。兰瑟姆曾致信给泰特说, “我们的斗争是要求生存, 这场斗争与其说是针对北方佬, 不若说是针对新南方的拥护者” (qtd.in Jancovich 202) 。他们认为要保存老南方的文化就必须保住老南方的经济形式 (203) 。


当这些理论家遵循着有机整体的概念创作诗歌与文学评论时, 他们认为自己在对抗工业生活对古老有机生活方式的侵蚀。一方面, 有机整体把诗界定为一种不同于一般商品的东西。一首诗有如一株植物, 它是活生生的生命, 而不是车间里、流水线上、一道道工序的产物。另一方面, 诗人是区别于一般劳力者的创造者。诗, 这株特殊的植物遵守它内在的生命规律长成, 它藐视一切附庸风雅的非利士人和扭捏造作的二流文人。唯有向往自由的伟大诗人凭借他们的天才, 才能创作出杰出的作品。如此看来, 浪漫主义文人对有机整体概念的重视, 不仅仅是为了阐发一种美学原理, 而是借之重新思考他们生活的社会的种种弊病。有机整体不仅仅是一个诗学概念、美学原则, 更是一个反映文学与社会、文学家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概念。它向我们揭示了, 浪漫主义诗人有着独立自由的灵魂和关注社会生活的真切之情。从对有机整体社会的向往再到创作有机整体的诗, 这条路径反映出诗人、批评家渴望社会如诗一样恢复其有机性。


结语


有机整体是英美文学理论中的重要概念。它的核心内容是重视诗内部的组织关系, 使诗的各个部分互为目的和手段、共同为诗的整体服务。以有机整体的概念为核心, 浪漫主义文论一扫以机械论为中心的古典文论, 开创了新的美学理念和诗歌创作原则, 重视整体效果, 重视诗传达的感情和丰富想象力。20世纪的新批评文论虽然与浪漫主义文论存在诸多分歧, 但其主要批评家都很赞赏有机整体概念。经过英国的瑞恰慈、燕卜逊和美国的沃伦、布鲁克斯等几代批评家的阐发, 诗歌批评以有机整体为原则, 以诗歌语言和诗歌结构为考察对象, 以细读为批评方法构建了一整套解读诗歌的理论体系。正是在新批评派诸位理论家手里, 有机整体从一个比较抽象的美学原则发展为一个具体可操作的批评原则。


当然, 有机整体一词不仅在诗歌批评中占据重要地位, 它本身还是一个重要的文化概念。历代英国文人, 特别是以利维斯、威廉斯等为首的文化学者对有机整体的分析揭示出, 有机整体特指人与社会之间的和谐美好的关系。随着农耕文明逐渐被工业文明取代, 人们逐步感到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人与社会关系的割裂, 正是出于对这种生活的忧虑, 诗人们创作了有机整体的诗以期重获有机整体之感。由此, 我们也许能重新认识英国浪漫主义文人的一种积极入世的情怀, 也看到19世纪处在巨大社会变革中英国的生活景象。


参考文献及注释省略,原文请见《外国文学》2017年第3期,侵删。

【作者简介】张欣,博士,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国文学、西方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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