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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诗选

2017-11-06 闻一多 星期一诗社


  闻一多(1899.11.24─1946.7.15),原名闻家骅,号友三,生于湖北浠水。自幼爱好古典诗词和美术。
  1912年考入北京清华学校,喜读中国古代诗集、诗话、史书、笔记等,1916年开始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系列读书笔记,总称《二月庐漫记》。同时创作旧体诗。1919年五四运动中积极参加学生运动,被选为清华学生代表,出席在上海召开的全国学生联合会。1920年4月,发表第一篇白话文《旅客式的学生》。同年9月,发表第一首新诗《西岸》。1921年11月与梁实秋等人发起成立清华文学社,次年3月,写成《律诗底研究》,开始系统地研究新诗格律化理论。1922年7月赶美留学。年底出版与梁实秋合著的《冬夜草儿评论》,代表了闻一多早期对新诗的看法。1923年9月出版第一本新诗集《红烛》,具有唯美倾向。1925年5月回国,任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务长。1926年参与创办《晨报.诗镌》,发表了著名论文《诗的格律》,并于该论文中,要求新诗应具有“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1927年任武汉国民革命军政治部艺术股长。同年秋,任南京第四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1928年1月出版第二本诗集《死水》。1928年3月在《新月》杂志列名编辑,次年因观点不合辞职。1928年秋,任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从此致力于研究中国古典文学。1930年深秋去山东任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1932年8月回北平任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
  抗日战争爆发后,随校南迁,同学生一起从长沙步行到昆明,此后在西南联大任教8年,积极投身于抗日运动和反独裁、争民主的斗争。在学术上,他广泛研究祖国的文化遗产,著有《神话与诗》、《楚辞补校》等专著。1944年加人中国民主同盟。抗战胜利后出任民盟中央执委,经常参加进步的集会和游行。1946年7月15日在悼念李公朴先生大会上,愤怒斥责国民党暗杀李公朴的罪行,发表了著名的《最后一次的讲演》,当天下午即被国民党特务杀害,终年仅4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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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 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  祈 祷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谁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谁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谁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告诉我那智慧来得离奇,

说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还告诉我这歌声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请告诉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岳的庄严?又告诉我

泰山的石溜还滴着忍耐,

大江黄河又流着和谐?


再告诉我,那一滴清泪

是孔子吊唁死麟的伤悲?

那狂笑也得告诉我才好,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


【注】

  闻一多这首诗作于从美国留学回来后不久。

  荆珂:荆轲(?—前227),战国末年卫国人。秦王政20年(公元前227年),他刺杀秦王未果,被杀。九苞凤凰:即凤凰。古时认为凤凰在外形和内在上有许多美质,有“凤有六象九苞”的说法。“六象”是就外形而言的,“九苞”则是就内在而言的。

  石溜:指山中流水的石涧。

  孔子吊唁死麟的伤悲:据史书记载,鲁哀公年十四年春,哀公郊外狩猎时,一叫商的武士捕杀一怪兽,均不识,归后请孔子观察,孔子视之曰“麟也。”遂以袖掩面,涕泪湿袍,叹曰:“吾道穷矣!”其回家后复叹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焉。吾道不行矣,我何以自见于后世哉?”因为麟在古时被视为瑞祥之兆,称为仁兽,那时有个“麟现于野,则王者出”的说法。如此仁兽,却被捕杀。孔子有感于获麟而叹天下大道不行,故极为悲伤。

  淳于髡:战国时齐国稷下人人氏,以博学、滑稽、善辩著称。

  东方朔:东方朔(公元前154—前93),西汉辞赋家。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



·  七子之歌


  邶有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诗人作《凯风》以愍之。吾国自《尼布楚条约》迄旅大之租让,先后丧失之土地,失养于祖国,受虐于异类,臆其悲哀之情,盖有甚于《凯风》之七子,因择其与中华关系最亲切者七地,为作歌各一章,以抒其孤

苦亡告,眷怀祖国之哀忱,亦以励国人之奋兴云尔。国疆崩丧,积日既久,国人视之漠然。不见夫法兰西之Alsace-Lorraine耶?“精诚所至,金石能开”。诚如斯,中华“七子”之归来其在旦夕乎?


   澳 门


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

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

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

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

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注:“妈港”为Ma-cau译音


   香 港


我好比凤阁阶前守夜的黄豹,

母亲呀,我身分虽微,地位险要。

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

啖着我的骨肉,嗳着我的脂膏;

母亲呀,我哭泣号啕,呼你不应。

母亲呀,快让我躲入你的怀抱!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台 湾


我们是东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台湾。

我胸中还氲氤着郑氏的英魂,

精忠的赤血点染了我的家传。

母亲,酷炎的夏日要晒死我了;

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城一战。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威海卫


再让我看守着中华最古的海,

这边岸上原有圣人的丘陵在。

母亲,莫忘了我是防海的健将,

我有一座刘公岛作我的盾牌。

快救我回来呀,时期已经到了。

我背后葬的尽是圣人的遗骸!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广州湾


东海和广州是我的一双管钥,

我是神州后门上的一把铁锁。

你为什么把我借给一个盗贼?

母亲呀,你千万不该抛弃了我!

母亲,让我快回到你的膝前来,

我要紧紧地拥抱着你的脚踝。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九 龙


我的胞兄香港在诉他的苦痛,

母亲呀,可记得你的幼女九龙?

自从我下嫁给那镇海的魔王,

我何曾有一天不在泪涛汹涌!

母亲,我天天数着归宁的吉日,

我只怕希望要变作一场空梦。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旅顺,大连


我们是旅顺,大连,孪生的兄弟。

我们的命运应该如何的比拟?

两个强邻将我来回的蹴蹋,

我们是暴徒脚下的两团烂泥。

母亲,归期到了,快领我们回来。

你不知道儿们如何的想念你!

母亲!我们要回来,母亲!


【注】

  何谓《七子之歌》

  1925年3月,身在美国纽约的著名诗人闻一多先生,有感于时事,将已被帝国主义掠走的澳门、香港、台湾、威海卫、广州湾、九龙、旅大七处领土,喻为七个与母亲离散的孤儿,并写出了这七块土地对祖国的眷念。



·  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叫我今天怎样说?

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  静 夜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这贤良的桌椅,朋友似的亲密;

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

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

受哺的小儿唼呷在母亲怀里,

鼾声报道我大儿康健的消息……

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

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

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诅咒,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

如其他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

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

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

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

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

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

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

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

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

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

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

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  孤 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谁教你抛弃了旧侣,

拆散了阵字,

流落到这水国底绝塞,

拼若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啊!从那浮云底密幕里,

进出这样的哀音;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须叫喊得哟!

你那沉细的音波,

在这大海底惊雷里,

还不值得那涛头上

溅落的一粒浮沤呢!


可怜的孤魂啊!

更不须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

一幅蓝色的谜语,

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须向海低头了。

这辱骂高天的恶汉,

他的咸卤的唾沫

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

粘滞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飞住哪里去呢?

那太平洋底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


啊!那里是苍鹰底领土──

那鸷悍的霸王啊!

他的锐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

建筑起财力底窝巢。

那里只有钢筋铁骨的机械,

喝醉了弱者底鲜血,

吐出些罪恶底黑烟,

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

教称飞来不知方向,

息去又没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哪里去?

随阳的鸟啊!

光明底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场,

黑黯的烟灶.

竟能吸引你的踪迹!


归来罢,失路的游魂!

归来参加你的伴侣,

补足他们的阵列!

他们正引着颈望你呢。


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

那里有猎猎的西风,

将茸毛似的芦花,

铺就了你的的床褥

来温暖起你的甜梦。


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

那里方是你的浴盆。

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着溶银的月色,

婆娑着戏弄你的幽影。


归来罢,流落的孤禽!

与其尽在这水国底绝塞,

拼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不如擢翅回身归去罢!


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

挟着我不息地前进;

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信,

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

由着我的心性

回身擢翅归去来呢?



·  死 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在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  烂 果


我的肉早被黑虫子咬烂了。

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

索性让烂的越加烂了,

只等烂穿了我的核甲,

烂破了我的监牢,

我的幽闭的灵魂

便穿着豆绿的背心,

笑迷迷地要跳出来了!


注:以上选自《红烛》



·  口 供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著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著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  一个观念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

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

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

一缕缥缈的呼声,你是什么?

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

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

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

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

如今我只问怎么抱得紧你……

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的美丽!



·  洗衣歌


  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问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铜是那样臭,血是那样腥,

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

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

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

  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头来,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舰。

我也说这有什么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别人的汗?

  你们肯干?你们肯干?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那里不干净那里不平,

  问支那人,问支那人。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  色 彩


生命是张没价值的白纸,

自从绿给了我发展,

红给了我情热,

黄教我以忠义,

蓝教我以高洁,

粉红赐我以希望,

灰白赠我以悲哀;

再完成这帧彩图,

黑还要加我以死。

从此以后,

我便溺爱于我的生命,

因为我爱他的色彩。



·  也 许


 ──葬歌


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

那 叫夜鹰不要咳嗽。

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


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

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

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


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

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那 你先把眼皮闭紧,

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

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

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  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底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吧。

可能指示我,我底家乡的方向?


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命之火底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底情热,

──同时又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底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  渔阳曲


白日底光芒照射着朱梦,

丹墀上默跪着双双的桐影。

宴饮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虎踞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虎踞着威严的主人。


丁东,丁东,

沉默弥漫了堂中,

又一个鼓手,

在堂前奏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银琖玉碟──尝不遍燕脯龙肝,

鸬鹚杓子泻着美酒如泉,

杯盘的交响闹成铿锵一片,

笑容堆皱在主人底满脸──

啊,笑容堆皱了主人底满脸。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它清如鹤泪,

它细似吟蛩,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这鼓手他不象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诗书,

他宜乎调度着更幽雅的音乐,

粗笨的鼓捶不是他的工具,

这双鼓捶不是这手中的工具!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寒泉注淌,

象雨打梧桐;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他在庭前绕着一道长弧线,

然后徐徐地步上了阶梯,

一步一声鼓,越打越酣然──

啊,声声的垒鼓,越打越酣然。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变成沉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坎坎的鼓声震动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张目四顾,

他看见满堂缩瑟的猪羊,

当中是一只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这只老虎。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德,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人底席旁,

却被一个班吏匆忙地阻挡;

“无礼的奴才!”这班吏吼道,

“你怎么不穿上号衣,就往前瞎闯?

你没有穿号衣,就往这儿瞎闯?”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分明是咒诅,

显然是嘲弄;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他领过了号衣,靠近栏杆,

次第的脱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满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视,

仿佛看见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他赤身露体,

他声色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满堂是恐怖,满堂是惊讶,

满堂寂寞──日影在石栏杆下;

飞走了翩翩一只穿花蝶,

洒落了疏疏几点木犀花,

庭中洒下了几点木犀花。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莫不是酒醉?

莫不是癫疯?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苍黄的号褂露出一只赤臂,

头颅上高架着一顶银盔──

他如今换上了全副装束,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狂涛打岸,

象霹雳腾空;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声愈渐激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丁象箸,

主人的面色早已变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为何变作死灰?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擂得你胆寒.

挝得你发耸;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猖狂的鼓声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羞恼哽塞咽喉,

主人将唤起威风,呕出怒火,

谁知又一阵鼓声扑上心头,

把他的怒火扑灭在心头。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象鱼龙走峡,

象兵甲交锋;

这鼓声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堂下的鼓声忽地笑个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着发痴;

洋洋的笑声洒落在四筵,

鼓声笑破了奸雄的胆子──

鼓声又笑破了主人的胆子!


叮东,叮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动也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白日的残辉绕过了雕楹,

丹墀上没有了双双的桐影。

无聊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呆坐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坐着丧气的主人。


叮东,叮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惩斥了国贼,

庭辱了枭雄,

这鼓手与众不同。

叮东,叮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注:原载1925年3月10日《小说月报》第16卷第3号。



·  幻中之邂逅


太阳落了,责任闭了眼睛,

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

钩动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

──快乐和悲哀之间底黄昏。


仿佛一簇白云,蒙蒙漠漠,

拥着一只素氅朱冠的仙鹤──

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

那娉婷的模样就是她么?


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

我刚才无心地碰着她的衣裳,

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

从这摩触中不歇地冲洄来往。


忽地里我想要问她到底是谁,

推起头来……月在哪里?人在哪里?

从此狰狞的黑暗,咆哮的静寂,

便扰得我辗转空床,通夜无睡。



·  相遇已成过去


欢悦的双睛,激动的心;

相遇已成过去,到了分手的时候,

温婉的微笑将变成苦笑,

不如在爱刚抽芽时就掐死苗头。


命运是一把无规律的梭子,

趁悲伤还未成章,改变还未晚,

让我们永为素线的经纬线;

永远皎洁,不受俗爱的污染。


分手吧,我们的相逢已成过去,

任心灵忍受多大的饥渴和懊悔。

你友情的微笑对我已属梦想的非分,

更不敢企求叫你深情的微喟。


将来也许有一天我们重逢,

你的风姿更丰盈,而我则依然憔悴。

我的毫无愧色的爽快陈说,

“我们的缘很短,但也有过一回。”


我们一度相逢,来自西东,

我全身的血液,精神,如潮汹涌,

“但只那一度相逢,旋即分道。”

留下我的心永在长夜里怔忡。



·  玄 思


在黄昏底沉默里,

从我这荒凉的脑子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不伦不类的思想;


仿佛从一座古寺前的

尘封雨渍的钟楼里,

飞出一阵猜怯的蝙蝠,

非禽非兽的小怪物。


同野心的蝙蝠一样,

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

却老在天空里兜圈子,

圆的,扁的,种种的圈子。


我这荒凉的脑子

在黄昏底沉默里,

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

仿佛同些蝙蝠一样。



·  死


啊!我的灵魂底灵魂!

我的生命底生命,

我一生底失败,一生底亏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

但是我有什么

可以求于你的呢?


让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里!

让我烧死在你心房底熔炉里!

让我醉死在你音乐底琼醪里!

让我闷死在你呼吸底馥郁里!


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

让你的酷冷冻死我!

认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

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


你若赏给我快乐,

我就快乐死了;

你若赐给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  火 柴


这些都是君王底

樱桃艳嘴的小歌童:

有的唱出一颗灿烂的明星,

唱不出的,都拆成两片枯骨。



·  忆 菊


──重阳前一日作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攒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

守着酒壶的菊花,

陪着螯盏的菊花;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

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

懒慵慵的江西腊哟;

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菊花;

柔艳的尖瓣攒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底蜷着的手爪,

拳心里攫着一撮儿金栗。

檐前,阶下,篱畔,圃心底菊花:

霭霭的淡烟笼着的菊花,

丝丝的疏雨洗着的菊花,──

金底黄,玉底白,

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剪秋萝似的小红菊花儿;

从鹅绒到古铜色的黄菊;

带紫茎的微绿色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儿缀成的,

为的是好让小花神儿

夜里偷去当了笙儿吹着。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枣红色的瓣儿,铠甲似的

张张都装上银白的里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儿

还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呢。


啊!自然美底总收成啊!

我们祖国之秋底杰作啊!

啊!东方底花,骚人逸士底花啊!

那东方底诗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灵魂底化身罢?

那祖国底高登高饮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诞生底吉辰吗?


你不像这里的热欲的蔷薇,

那微贱的紫萝兰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历史,有风俗的花。

啊!四千年的华胄底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历史,你有逸雅的风俗!


啊!诗人底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开成顷刻之花,

灿烂的如同你的一样;

我想起同我的家乡,

我们的庄严灿烂的祖国,

我的希望之花又开得同你一样。


习习的秋风啊!吹着,吹着!

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请将我的字吹成一簇鲜花,

金底黄,玉底白,

春酿底绿,秋山底紫,……

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

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


秋风啊!习习的秋风啊!

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  红 豆


   二一


深夜若是一口池塘

这飘在他的黛漪上的

淡白的小菱花儿,

便是相思底花儿了,

哦!他结成青的,血青的,

有尖角的果子了!


   三二


幽冷的星儿啊!

这般零乱的一团!

爱人儿啊!

我们的命运,

都摆布在这里了!


   三八


你午睡醒来,

脸上印着红凹的簟纹,

怕是链子锁着的

梦魂儿罢?

我吻着你的香腮,

便吻着你的梦儿了。



·  废 园


一只落魄的蜜蜂,

像个沿门托钵的病僧,

游到被秋雨踢倒了的

一堆烂纸似的鸡冠花上,

闻了一闻,马上飞走了。


啊!零落底悲哀哟!

是蜂底悲哀?是花底悲哀?



·  忏 悔


啊!浪漫的生活啊!

是写在水面上的个“爱”字,

一壁写着,一壁没了;

白搅动些痛苦的波轮。



·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间书桌上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烧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  奇 迹


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

或半夜里桃花潭水的黑,

也不是琵琶的幽怨,蔷薇的香;

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

我要的婉娈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

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


可是,这灵魂是真饿得慌,

我又不能让他缺着供养,那么,

既便是糟糠,你也得募化不是?

天知道,我不是甘心如此!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

我不敢让灵魂缺着供养!


谁不知道──

一树蝉鸣,一壶浊酒,算得了什么?

纵提到烟峦、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无所谓的平凡。

犯得着惊喜得没主意,喊着

最动人的名儿,恨不得

黄金铸字,给装在一支歌里?

我也说但为一阕莺歌便噙不住眼泪,

那未免太支离,太玄了,简直不值当。

谁晓得,我可不能那样:

这心是真饿得慌,我不能不节省点,

把藜藿,权当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说,只要你──

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抛弃平凡!

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

再不浪费这灵魂的膂力,剥开顽石

来诛求白玉的温润;给我一个奇迹,

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

那份背面的意义;实在我早厌恶了

这些勾当,这附会也委实是太费解了。

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

闪着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

我不会看见团扇,悟不起

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那么

我便等着,不管等到多少轮回以后──

既然当初许下心愿,也不知道

是在多少轮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

只静候着一个奇迹的来临。总不能

没有那一天,让雷来劈我,火山来烧,

全地狱翻起来扑我,……害怕吗?

你放心,反正罡风吹不熄灵魂的灯,

愿这蜕壳化成灰烬!不碍事,因为那,

那便是我的一刹那,一刹那的永恒──

一阵异香,最神秘的肃静,

(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动早被喝住,

时间也止步了)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

传来一片衣裙的綷縩──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注:

  綷縩:读音cuìcài,象声词,衣服摩擦声。

  也有的写成“綷蔡”,与象声词“窸窣”同义。



超越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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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突破颠覆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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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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