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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绿原、林克译

绿原 林克译 星期一诗社 2023-01-02

杜伊诺哀歌 

里尔克 / 绿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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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 

听得见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 

拥向心头;我也会由于他的 

更强健的存在而丧亡。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 

我们之所以惊羡它,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个天使都是可怕的。 

于是我控制自己,咽下了隐约啜泣之 

诱唤。哎,还有谁我们能 

加以利用?不是天使,不是人, 

而伶俐的牲畜已经注意到 

我们在家并不十分可靠 

在这被解释的世界里。也许给我们留下了 

斜坡上任何一株树,我们每天可以 

再见它;给我们留下了昨天的街道 

经及对于一个习惯久久难改的忠诚, 

那习惯颇令我们称心便留下来不走了。 

哦还有夜,还有夜,当充满宇宙空间的风 

舔食我们的脸庞时——,被思慕者,温柔的醒迷者, 

她不会为它而停留,却艰辛地临近了 

孤单的心。难道她对于相爱者更轻松吗? 

哎,他们只是彼此隐瞒各自的命运。 

你还不知道吗?且将空虚从手臂间扔向 

我们所呼吸的空间;也许鸟群会 

以更诚挚的飞翔感觉到扩展开来的空气。 


是的,春天需要你。许多星辰 

指望你去探寻它们。过去有 

一阵波涛涌上前来,或者 

你走过打开的窗前, 

有一柄提琴在倾心相许。这一切就是使命。 

但你胜任吗?你可不总是 

为期待而心烦意乱,仿佛一切向你 

宣布了一个被爱者?(当伟大而陌生的思想在你 

身上走进走出并且夜间经常停留不去,这时 

你就想把她隐藏起来。) 

但你如有所眷恋,就请歌唱爱者吧;他们 

被称誉的感情远不是不朽的。 

那些人,你几乎嫉妒他们,被遗弃者们,你发现 

他们比被抚慰者爱得更深。永远重新 

开始那绝对达不到的颂扬吧; 

想一想:英雄坚持着,即使他的毁灭 

也只是一个生存的借口:他的最后的诞生。 

但是精疲力竭的自然却把爱者 

收回到自身,仿佛这样做的力量 

再用不到第二回。你可曾清楚记得 

加斯帕拉·斯坦帕,记得任何一个 

不为被爱者所留意的少女,看到这个爱者的 

崇高范例,会学得"我也可以像她一样"吗? 

难道我们这种最古老的痛苦不应当终于 

结出更多的果实?难道还不是时候,我们在爱中 

摆脱了被爱者,颤栗地承受着: 

有如箭矢承受着弓弦,以便聚精会神向前飞跃时 

比它自身更加有力。因为任何地方都不能停留。 


声音,声音。听吧,我的心,就像只有 

圣者听过那样:巨大的呼唤把他们 

从地面扶起;而他们却一再(不可能地) 

跪拜,漠不关心其它: 

他们就这样听着。不是你能忍受 

神的声音,远不是。但请听听长叹, 

那从寂静中产生的、未被打断的信息。 

它现在正从那些夭折者那里向你沙沙响来。 

无论何时你走进罗马和那不勒斯的教堂, 

他们的命运不总是安静地向你申诉吗? 

或者一篇碑文巍峨地竖在你面前, 

有如新近在圣玛丽亚·福莫萨见到的墓志铭。 

他们向我要求什么啊?我须悄然抹去 

不义的假象,它常会稍微 

妨碍他们的鬼魂之纯洁的游动。 


的确,说也奇怪,不再在地面居住了, 

不再运用好不容易学会的习惯了, 

不给玫瑰和其它特地作出允诺的 

事物赋予人类未来的意义; 

不再是人们在无穷忧虑的双手中 

所成为的一切,甚至抛弃 

自己的名字,不啻于一件破损的玩具。 

说也奇怪,不再希望自己的希望。说也奇怪, 

一度相关的一切眼见如此松弛的 

在空中飘荡。而死去是艰苦的 

并充满补救行为,使人们慢慢觉察到 

一点点永恒。——但是,生者都犯了 

一个错误,他们未免泾渭过于分明。 

天使(据说)往往不知道,他们究竟是 

在活人还是死人中间走动。永恒的激流总是 

从两个区域冲走了一切世代 

并比两者的声音响得更高。 


他们终于不再需要我们,那些早逝者, 

他们怡然戒绝尘世一切,仿佛长大了 

亲切告别母亲的乳房。但是我们,既然需要 

如此巨大的秘密,为了我们常常从忧伤中 

产生神圣的进步——:我们能够没有他们吗? 

从前在为林诺的悲悼中贸然响过的 

第一支乐曲也曾渗透过枯槁的麻木感, 

正是在这颤栗的空间一个几乎神化的青年 

突然永远离去,空虚则陷于 


现在正迷惑我们、安慰我们、帮助我们的 

那种振荡——这个传说难道白说了吗? 


1912年2月21日,杜伊诺 


第二首 


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但是,天哪, 

我仍然向你歌唱,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并对你有所了解。托拜阿斯的时日 

到哪儿去了,当时最灿烂的一位正站在简朴的大门旁, 

为了旅行稍微打扮一下,已不再那么可怕了; 

(少年面对着少年,他正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唯愿大天使,那危险的一位,现在从星星后面 

向下只走一步,走到这里来:我们自己的心将 

向上一击而把我们击毙。你们是谁啊? 


早熟的成就,你们是创造的骄子, 

一切制作的顶峰,晨曦映红的 

山脊,——繁华神祗的花粉, 

光的关节,走廊,阶梯,宝座, 

本质构成的空间,喜悦构成的盾牌,暴风雨般 

迷醉的情感之骚动以及突然间,个别出现的 

镜子:它们把自己流出来的美 

重新汲回到自己的脸上。 


因为我们在感觉的时候蒸发了;哦我们 

把自己呼出来又呼开去;从柴焰到柴焰 

我们发出更其微弱的气息。这时有人会告诉我们: 

是的,你进入了我的血液,这房间,春天 

被你充满了……这管什么用,他并不能留住我们, 

我们消失在他的内部和周围。而那些美丽的人们, 

哦谁又留得住他们?外貌不停地浮现在 

他们脸上又消失了。有如露珠从晨草身上 

我们所有一切从我们身上发散掉,又如一道蒸腾菜肴 

的热气。哦微笑,那儿去了?哦仰视的目光: 

新颖、温暖、正在消逝的心之波——; 

悲哉,我们就是这一切。那么,我们化解于其中的 

宇宙空间是否带有我们的味道?天使们是否真正 

只截获到他们的所有,从他们流走的一切, 

或者有时似乎由于疏忽,其中还剩下一点点 

我们的本质?我们是否还有那么些被搀合在 

他们的特征中有如孕妇脸上的 

模糊影子?他们在回归于自身的 

漩涡中并未注意这一点。(他们本应注意到。) 


如果天使懂得他们,爱者们会在夜气中 

交谈一些奇闻。因为看来万物都在 

隐瞒我们。看哪,树木存在着;我们所住的 

房屋还立在那儿。我们不过是 

经过一切有如空气之对流。 

而万物一致迫使我们缄默,一半也许 

出于羞耻,一半出于不可言说的希望。 


爱者们,你们相互称心如意,我向你们 

询问有关我们的问题。你们伸手相握。你们有所表白吗? 

看哪,在我身上也可能发生,我的双手彼此 

熟悉或者我的饱经风霜的 

脸在它们掩护下才得到安全。这使我多少有 

一点感觉。可谁敢于为此而存在? 

但是你们,你们在另一个的狂喜中 

不断扩大,直到他被迫向你 

祈求:别再——;你们在彼此的手中 

变得日益富裕有如葡萄丰收之年; 

有时你们消逝了,只因为另一个人 

完全占了上风: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此沉醉地触摸,是因为爱抚在持续, 

因为你们温存者所覆盖的地方并没有 

消失;因为你们在其中感觉到纯粹的 

绵延。于是你们几乎向自己允诺了 

拥抱的永恒。但是,当你们经受住 

初瞥的惊恐,窗前的眷恋 

和第一次、仅仅一次同在花园里散步: 

爱者啊,你们还是从前的自己吗?当你们彼此 

凑近对方的嘴唇开始啜饮——:饮了一口又一口: 

哦饮者会多么不寻常地规避这个动作啊。 


在阿提喀石碑上人类姿势的 

审慎难道不使你们惊讶吗?爱与别离可不是 

那么轻易地置于肩头,仿佛是由别的 

什么质料做成的,而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记住那双手, 

它们是怎样毫无压力地歇着,纵然躯干中存在着力量。 

这些自制者们由此而知:我们走得多么远, 

我们这样相互触摸,这就是我们的本色;诸神则 

更强劲地抵住我们。可这是诸神的事。 

唯愿我们能够发现一种纯粹的、抑制的、狭隘的 

人性,在河流与岩石之间有属于我们的 

一小片果园。因为我们自己的心超越了我们 

正如当初超越那些人。而我们不再能够 

目送它成为使人宽慰的图像,也不能成为 

它在其中克已有加的神圣的躯体。 

1912年1-2月,杜伊诺 


第三首 


歌唱被爱者是一回事。唉,歌唱 

那个隐藏的有罪的血之河神是另一回事。 

他是她从远方认识的,她的小伙子,他本人 

对于情欲之主宰又知道什么,后者常常由于孤寂, 

(少女在抚慰情人之前,常常仿佛并不存在,) 

唉,从多么不可知的深处流出,抬起了 

神头,召唤黑夜从事无休的骚乱。 

哦血之海神,哦他的可怕的三叉戟。 

哦他的由螺旋形贝壳构成的胸脯的阴风。 

听呀,夜是怎样变凹了空了。你们星星, 

爱者的欢悦难道不是从你们发源而上升到 

被爱者的脸上么?他不正是从纯洁的星辰 

亲切地审视她纯洁的面庞么? 


你并没有,唉,他的母亲也没有 

使他将眉头绉成期待的弧形。 

他的嘴唇弯出丰富的表情, 

不是为了凑向你,对他有所感触的少女,不是为了你。 

你果真认为,你轻盈的步态会那么 

震撼他么,你,像晨风一样漫游的你? 

诚然你惊吓了他的心;但更古老的惊愕 

却在那相撞击的接触中冲入了他体内。 

呼唤他吧……你完全不能把他从玄秘的交游中呼唤出来。 

当然,他想逃脱,他逃脱了;他轻松地安居于 

你亲切地心,接受自己并开始自己。 

但他可曾开始过自己呢? 

母亲,你使他变小,是你开始了他; 

他对你是崭新的,你在崭新的眼睛上面 

拱起了友好的世界,抵御着陌生的世界。 

当年你干脆以纤细的身材为他拦住 

汹涌的混沌,那些岁月到哪儿去了? 

你就这样向他隐瞒了许多;你使那夜间可疑的 

房屋变得无害,你从你充满庇护的心中 

将更富于人性的空间和他的夜之空间混在一起。 

你并没有将夜光放进黑暗中,不, 而是放进了 

你的更亲近的生存,它仿佛出于友谊而闪耀。 

哪儿都没有一声吱嘎你不能微笑着加以解释, 

似乎你早就知道,什么时候地板会表现得…… 

于是他聆听着,镇静下来。你的出现,温柔地, 

竟有许多用途;他的命运穿着长袍踱到 

衣柜后面去了,而他的不安的未来恰好 

与那容易移动的布幔皱褶相称。 


而他那被安慰者,躺着时分,在昏然 

欲睡的眼睑下面将你的轻盈造型 

之甜蜜溶化于被尝过的睡前迷离之中——: 

他本人仿佛是一个被保护者……可是在内心:谁会 

在他内心防御、阻挡那根源之流? 

唉,在睡眠者身上没有任何警惕;睡着, 

但是梦着,但是在热昏中:他是怎样着手的。 

他,那新生者,羞怯者,他怎样陷入了圈套, 

并以内心事件之不断滋生的卷须 

与模型,与哽噎的成长,与野兽般 

追逐地形式交织在一起。他怎样奉献了自己——。 

爱过了。 

爱过他的内心,他的内心的荒芜, 

他身上的这个原始森林,在它缄默的倾覆上面 

绿油油地立着他的心。爱过了。把它遗弃了,从自己的 

根部走出来走进强有力的起始, 

他渺小的诞生在这里已经被超越。爱着, 

他走下来走进更古老的血液,走进峡谷, 

那儿潜伏着可怕的怪物,饱餐了父辈的血肉。而每一种 

怪物都认识他,眨着眼,仿佛懂得很多。 

是的,怪物在微笑……你很少 

那么温柔地微笑过,母亲。他怎能不 

爱它呢,既然它对他微笑过。在你之前 

他就爱过它,因为,既然你生了他, 

它就溶入使萌芽者变得轻飘的水中。 


看哪,我们并不像花朵一样仅仅 

只爱一年;我们爱的时候,无从追忆的汁液 

上升到我们的手臂。少女啊, 

是这么回事:我们在我们内心爱,不是一个,一个 

未来者,而是 

无数的酝酿者;不是仅仅一个孩子, 

而是像山脉废墟一样安息在 

我们底层深处的父辈们;而是往昔母辈的 

干涸的河床——;而是在多云或 

无云的宿命下面全然 

无声的风景——:这一切都先你一着,少女。 


而你自己,你知道什么——,你将 

史前时代召遣到爱者身上来。是什么情感 

从逝者身上汹涌而上。是什么女人 

在那儿恨你。你在青年人的血管中 

煽动起什么样的恶人啊?死去的 

孩子们希望接近你……哦轻点,轻点, 

给他安排一项可爱的,一项可靠的日课,——把他 

引到花园附近去,给他以夜的 

优势…… 

留住他…… 

1912年,杜伊诺;1913年,巴黎 


第四首 


哦生命之树,何时是你的冬天? 

我们并不一条心,并不像候鸟那样 

被体谅。被超过了而且晚了, 

我们于是突然投身于风中并 

坠入无情的池塘。我们同时 

领悟繁荣与枯萎。 

什么地方还有狮子在漫步,只要 

它们是壮丽的,就不知软弱为何物。 


但如我们专注于一物,我们就会 

感觉到另一物的亏损。敌意是我们 

最初的反应。爱者们相互允诺 

幅员,狩猎和故乡,难道不是 

永远在接近彼此的边缘么。 

于是,为了一瞬间的素描 

辛苦地准备了一层反差的底色, 

好让我们看得见它;因为人们 

对我们十分清楚。我们并不知道 

感觉的轮廓,只知道从外部使之形成的一切。 

谁不曾惶恐地坐在他的心幔面前? 

心幔揭开来:布景就是别离。 

不难理解。熟悉的花园, 

而且轻轻摇晃着:接着来了舞蹈者。 

不是他。够了。 不管他跳得多么轻巧, 

他化了装,他变成一个市民 

从他的厨房走进了住宅。 

我不要这些填满一半的面具, 

宁愿要傀儡。它填满了。我愿忍受 

它的躯壳和铁丝和外表的 

面貌。在这里!我就在它面前。 

即使灯火熄灭了,即使有人 

对我说:再没有什么——,即使空虚 

带着灰色气流从舞台吹来, 

即使我的沉默的祖先再没有 

一个人和我坐在一起,没有女人,甚至 

再没有长着棕色斜眼的儿童: 

我仍留下来。一直观看下去。 


我说得不对吗?你,品尝一下我的、 

我必然之最初混浊的灌注,父亲, 

你就会觉得生活对我是多么苦涩, 

我不断长大,你便不断品尝,且忙于 

回味如此陌生的未来,检验着 

我的朦胧的凝视,—— 

你,父亲,自你故世以来,常常 

在我的希望中为我感到忧惧, 

并为我的一小片命运而放弃了 

恬静,尽管死者是多么恬静,放弃了 

恬静的领域,我说得不对吗?而你们, 

我说得不对吗?你们会为我对你们的爱 

的小小开端而爱我,可我总是脱离那开端, 

因为你们脸上的空间,即使我爱它, 

变成了你们不复存在的宇宙空间……当我高兴 

等待在傀儡舞台面前,不 

如此全神关注着,以致最后 

为了补偿我的凝望,那边有一个天使 

抓起傀儡躯壳,不得不扮角出场了。 

天使和傀儡:接着终于演出了。 

接着由于我们在场而不断使之 

分离的一切团圆了。接着从我们的季节 

首先出现整个变化的轮回。于是天使 

从我们头上扮演下去。看哪,垂死者们, 

他们难道揣测不到,我们在此所完成的 

一切是多么富于托词。一切都 

不是真。哦童年的时光, 

那时在外形后面不仅只有 

过去,在我们前面也不是未来。 

我们确实长大了,有时迫不及待 

要快些长大,一半是为了奉承 

另一些除了长大便一无所有的人们。 

而且在我们孤独时我们 

还以持久不变而自娱,伫立在 

世界和玩具之间的空隙里, 

在一个一开始就为 

一个纯粹过程而创建的地点。 

谁让一个孩子显示他的本色?谁把它 

放在星宿之中,让他手拿着 

距离的尺度?谁使孩子死 

于变硬的灰色面包,——或者让死 

留在圆嘴里像一枚甜苹果 

噎人的果核?……凶手是 

不难识破的。但是这一点:死亡, 

整个死亡,即使在生命开始之前 

就那么温柔被包含着,而且并非不吉, 

却是无可描述的啊。 

1915年22-23日,慕尼黑 


第五首 


献给赫尔塔·柯尼希夫人 


但请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江湖艺人,比我们自己 

不要短暂一些的人们,他们从早年起就被一个 

不知取悦何人而永不满足的愿望紧迫地绞榨着?它绞干 

他们,弄弯他们,缠绕他们,摆动他们, 

抛掷他们,又把他们抓回来;他们仿佛从 

抹了油的、更光滑的空气里掉下来,掉到 

破烂的、被他们无止尽的 

跳跃跳薄了的地毯上,这张遗失在 

宇宙中的地毯。 

像一块膏药贴在那儿,似乎郊外的 

天空撞伤了地球。 

而且勉强在那儿 

直立着,在那儿被展示着:像几个站在那儿的 

词首大写字母……,甚至那一再来临的手柄,为了开心, 

又把最健壮的男人滚转起来,有如 

强者奥古斯特在桌上 

滚转一个锡盘。 


唉,围着这个 

中心,凝视的玫瑰: 

开放了又谢落了。围着这个 

捣杵,这片为自己的 

花粉所扑击的雌蕊,一再孕育出 

厌恶之伪果,他们自己 

从不知觉的厌恶,——以微微假笑的厌恶 

之最薄的表面闪闪发光。 


那边是憔悴的满脸绉纹的举重人, 

他而今老了,只能打打鼓, 

萎缩在他庞大的皮肤里,仿佛以前它曾经 

装过两个男人,另一个已经 

躺在墓地里,这一个却活得比他更久, 

耳已聋,有时还不免 

错乱,在这丧偶的皮肤里。 


但那年轻,那个男人,他似乎是一个脖颈儿 

和一个尼姑的儿子:丰满而壮实地充塞着 

肌肉和单纯。 


哦你们, 

曾经收到一片 

淡淡的哀愁有如一件玩具,在它一次 

久久的复元期中…… 


你,砰然一下, 

只有果实知道,还没有成熟, 

每天却上百次地从共同 

构筑的运动之树(那比流水还快,在几分钟 

之内包括春夏和秋季的树)堕落—— 

堕落下来又反弹在坟墓上: 

有时,在半晌中,一阵爱慕试图 

掠过你的脸,迎向你颇不 

慈祥的母亲;可那羞怯的 

几乎没有试投过的目光,就在你的 

表面已经磨损的身上消失了……于是又一次 

那人拍掌示意让你跳下来,每当你不断腾跃的 

心脏明显感到一阵痛苦之前,你的脚掌 

就有了烧灼感,比那痛苦的根源更占先,于是 

你的眼里迅速挤出了一两滴肉体的泪水。 

虽然如此,却盲目地 

出现了微笑…… 


天使!哦采它吧,摘它吧,那开小花的药草。 

弄一个瓶来保存它!把它插进那些还没有 

向我们开放的 欢悦里;用秀丽的瓮坛 

来颂扬它,上面有龙飞凤舞的铭文: 

"Subrisio Saltat." 


然后你,亲爱的, 

为最诱人的欢乐 

消然忽略的你。也许你的 

流苏为你而完美——, 

或者在那年轻的 

丰满胸脯之上绿色的金属般绸衣 

令人感觉无限地奢侈,什么也不缺乏。 

你 

经常以不同方式放在一切颤动的天平上的 

恬静的市场水果 

公开地展示在众多肩膀中间。 


是哪儿,哦那个地方在哪儿,——我把它放在心里——, 

他们在那里还远不能,还在彼此 

脱落,有如试图交尾、尚未正式 

配合的动物;—— 

那里杠铃仍然很重; 

那里碟子仍然从它们 

徒然旋转的杆子上 

摇晃开去…… 


于是突然间在这艰苦的无何有之乡,突然间在 

这不可名状的地方,那儿纯粹的"太少" 

不可思议地变成——,转化 

成那种空虚的"太多"。 

那儿多位数 

变成了零。 

方场,哦巴黎的方场,无穷尽的舞台, 

那儿时装设计师,拉莫夫人, 

在缠绕在编结人间不停歇的道路, 

无尽长的丝带,从中制作崭新的 

蝴蝶结,绉边,花朵,帽徽,人造水果——,都给 

涂上虚假色彩,——为了装饰 

命运的廉价冬帽。 


………… 


天使:假如有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处所,在那儿, 

在不可名状的地毯上,爱者们展现了他们在这儿 

从不能做到的一切,展现了他们大胆的 

心灵飞翔的高尚形象, 

他们的欲望之塔,他们 

早已离开地面、只是颤巍巍地彼此 

倚靠着的梯子,——假设他们能够做到这一切, 

在四周的观众、那数不清的无声无息的死者面前: 

那么他们会把他们最后的、一直珍惜着的、 

一直藏匿着的、我们所不知道的、永远 

通用的幸福钱币扔在 

鸦雀无声的地毯上那终于 

真正微笑起来的一对情侣面前吗? 


1922年2月14日,穆佐 


第六首 


无花果树,长久以来我就觉得事关重大, 

你是怎样几乎完全错过花期 

未经夸耀,就将你纯粹的秘密 

催入了及时决定的果实。 

像喷泉的水管你弯曲的枝桠 

把汁液驱下又驱上:它从睡眠中 

几乎还未醒来,就跃入其最甜蜜成就的幸福。 

看哪,就像大神变成了天鹅。 

……但是我们徘徊着, 

唉,我们以开花为荣,却无可奈可地进入了 

我们最后的果实之被延宕的核心。 

在少数人身上行动的紧迫感如此强烈地升起 

以致他们已经站近,并燃烧于心灵的丰富之中, 

当开花的诱惑如同柔和的夜色 

触抚到他们嘴巴的青春,触抚到他们的眼帘: 

也许只是英雄身上,以及那些注定夭亡的人们身上 

从事园艺的死亡才以不同方式扭曲了血管。 

这些人向前冲去:他们先行于 

自己的微笑,正如凯尔奈克的微凹浮雕上的 

马车先行于凯旋的国王。 


说来奇怪,英雄竟接近于夭亡者。持久 

与他无缘。他的上升就是生存。经常 

他走开去,步入他的恒久风险之 

变换了的星座。那里很少人能发现他。但是, 

对我们阴郁地缄默着的命运,突然间热烈起来, 

把他唱进了他的呼啸世界的风暴中。 

我还没有听说谁像他。他的沉闷的音响 

突然挟着涌流的空气从我身上穿过。 


于是我多么愿意回避憧憬:哦我多么希望 

成为、也许还可能成为一个儿童,静坐着 

支撑着未来的手臂,读送参孙的故事, 

他的母亲开初怎样不孕,后来却分娩了一切。 


哦母亲,他在你的体内难道不已经是英雄吗, 

他的威风凛凛的选择难道不是在你体内开始的吗? 

成千上万人曾在子宫里酝酿,希望成为他, 

但是看哪:他掌握并舍弃,选择并得以完成。 

如果他曾经捣毁圆柱,那就是他从 

你的肉体的世界里迸出来,来到更狭窄的世界的时候, 

他在那里继续选择并得以完成。哦英雄的母亲们, 

哦奔腾河流的源头!你们就是峡谷, 

少女们已经高高地从心灵边缘,悲泣着, 

冲了进来,将来为儿子而牺牲。 

因为英雄一旦冲进爱的留难, 

每个为他而跳的心都会使他出人头地, 

这时他转过身来,站在微笑的终点,一改常态。 

1912年2-3月,杜伊诺;1913年1-2月托莱多,龙达; 


1913年晚秋,巴黎;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七首 


随年龄而消逝的声音,别让、别再让求爱 

成为你的叫喊的本性;虽然你叫得像鸟一样纯净, 

当升腾的季节将它扬起,几乎忘却 

它是个烦恼的生物而不仅是一颗心, 

由季节扔向明媚,扔向亲切的天空。 不亚于 

鸟儿,你也会求爱——,让沉默的女友 

体验到你,虽然还看不见,在她心中一个答案 

却慢慢苏醒,一面倾听一面温热起来,—— 

以炽烈的对应感情回报你的大胆的感情。 

哦,春天还会懂得——,没有一个角落不回响着 

圣母领报节的声音。开始是那微细的 

询问式的尖叫,由一个纯洁的允诺的白昼 

以不断增大的寂静抑制下去。 

然后走上阶梯,走上呼唤的阶梯,到达被梦想的 

未来之殿堂——;然后是颤音,喷泉, 

它在充满诺言的嬉戏中一落下来便 

预示着另一次逼人的喷射……而夏季就在眼前。 

不仅是所有的夏晨——,不仅是 

它们怎样变成白昼并在开始之前放光。 

不仅是围着花卉显得温柔、在上面 

围着成形的树木显得强壮有力的白昼。 

不仅是这些扩张力量的虔诚, 

不仅是道路,不仅是黄昏的草场, 

不仅是晚来雷雨过后呼吸到的清新, 

不仅是随黄昏而来的睡意和预感…… 

而且还有夜!还有崇高的夏 

夜,还有星星,地球的星星。 

哦,将来总会死灭,会无限地认识它们, 

所有这些星星:因为怎么,怎么,怎么才忘得了它们! 


看哪,我在那儿呼唤过爱者。但不止是她 

会来临……从柔弱的坟墓里有少女们 

会来临而且站立着……因为,我该怎样、 

怎样限制被呼唤过的呼唤?沉没者永远 

寻求着陆地。——你们孩子们,一个曾经 

在此岸被掌握过的东西抵得上许许多多。 

不要认为命运会多于童年的密致内容; 

你可经常那样赶超被爱者,喘息着, 

喘息着,在无缘无故向旷野幸福奔跑一通之后。 

眼前生活是壮丽的。连你们也知道,少女们,即使看来 

一无所有的你们在沉没——,你们在城市 

最邪恶的街巷里溃烂着,或者公开成为 

垃圾。因为每人都有一小时,也许不是 

完整的一小时,而是两个片刻之间几乎不可 

以时间尺度来测量的刹那,那时她也有 

一个生存。一切。充满生存的血管。 

只是,我们如此轻易地忘地,我们发笑的邻人 

既不向我们证实也不妒忌的一切。我们愿意 

把这一切显示出来,既然最显见的幸福只有当我们 

在内心将它变形时才能让我们认识它。 


被爱者啊,除了在内心,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们的 

生命随着变化而消逝。而且外界越来越小 

以致化为乌有。从前有过一座永久房屋的地方, 

横亘着某种臆造的建筑,完全属于 

想象的产物,仿佛仍然全部耸立在头脑里。 

宽广的力量仓库系由时代精神所建成,像它从万物 

提取的紧张冲动一样无形。 

他不再知道殿堂。我们更其隐蔽地节省着 

心灵的这些糜费。是的,在仍然残存一件、 

一件曾经被祈祷、一件被侍奉、被跪拜过的 

圣物的地方,它坚持下去,像现在这样,一直达到 

看不见的境界。 

许多人不再觉察它了,他们忽略了这样的优越性, 

就是可以在内心用圆柱和雕像把它建筑得更加宏伟! 


世界每一次沉闷的转折都有这样一些人被剥夺继承权, 

他们既不占有过去,也不占有未来。 

因为未来即使近在咫尺,对于人类也很遥远。这一 

点不, 

应当使我们迷惘;毋宁应当在我们身上加强保持 

仍然被认知的形态。这个形态一旦立于人类之间, 

它便立于命运那灭绝者之间,立于 

不知何所往的事物之间,恰如存在过一样,并将星星 

从稳固的天空弯向自身。天使啊, 

我还将向你显示这一点,瞧那边!在你的凝视中 

它终于站着被拯救了,最后直立起来。 

圆柱,塔门,狮身人面兽,大教堂耸然而立的 

尖塔,倾圮城市或外国城市的灰色尖塔。 

这难道不是奇迹?哦,赞叹吧,天使,因为是我们, 

是我们,哦你多么伟大,请告诉人们,是我们能够做 

到这一切,我的呼吸 

还短得不足以颂扬。看来我们毕竟没有 

耽误空间,这些满足愿望的、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它们一定大得可怕, 

因为我们几千年的情感也没有填满它们。) 

但是一座塔楼是大的,不是吗?哦天使,它是的,—— 

即使和你相比,你也大吗?沙特尔教堂是大的—— 

而音乐 

耸得更高,超过了我们。即使只有 

一个慕恋着的少女,孤零零在夜窗旁…… 

她不也来到了你的膝前吗——? 

不要认为,我在求爱。 

天使啊,即使我向你求爱!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 

呼喊永远充满离去;面对如此强大的 

潮流你无法迈进。我的呼喊像 

一只伸开的手臂。而它向上张开来 

去抓抢的手一直张开在 

你面前,有如抵挡和警戒, 

高高在上,不可理解。 


1922年2月7日,穆佐 


第八首 


献给鲁道尔夫·卡斯奈尔 


生物睁大眼睛注视着 

空旷。只有我们的眼睛 

仿佛倒过来,将它团团围住 

有如陷阱,围住它自由的出口。 

外面所有的一切,我们只有从动物的 

脸上才知道;因为我们把幼儿 

翻来转去,迫使它向后凝视 

形体,而不是在动物眼中显得 

如此深邃的空旷。免于死亡。 

只有我们看得见它;自由的动物 

身后是死亡而 

身前则是上帝,当它行走时它走 

进了永恒,有如奔流的泉水。 

我们前面从没有,一天也没有, 

纯粹的空间,其中有花朵 

无尽地开放着。永远有世界却 

从没有不带"不"字的无何有之乡 

人们所呼吸的、尽管无限地知悉却并不渴望的 

那纯净的、未经监视的气氛。一个人在童年 

曾经悄然迷失于这种气氛并被 

震醒过来。或者另一个人死了,也是这个样子。 

因为人接近死亡便再也见不着死亡 

却向外凝视着,也许用巨大的兽眼。 

爱者们,如果不是有对方 

阻挡了视线,就会接近它并且惊讶…… 

仿佛由于疏忽而向他们显现 

在对方的身后……但没有人 

能超越他,于是世界又向他回来。 

永远面对创造,我们在它上面 

只看见为我们弄暗了的 

广阔天地的反映。或者一头哑默的动物 

仰望着,安静地把我们一再看穿。 

这就叫做命运:面对面, 

舍此无它,永远面对面。 


从另一方向对我们走来的 

那实在动物身上如有 

我们这样的意识,它便会拖着我们 

跟随它东奔西走。但它的存在对于它 

是无尽的,未被理解的,无视 

于它的景况,纯洁无瑕有如它的眺望。 

我们在哪儿看见未来,它就在那儿看见一切 

并在一切中看见自身,并且永远康复。 


但是在因戒备而发热的动物身上 

是巨大忧郁的重量与惊惶。 

因为经常制服我们的一切也 

永远附着在它身上,——那是一种回忆, 

仿佛人们追求的东西一下子变得 

更近了理真切了,无限温柔地 

贴近我们。这里一切是距离, 

那里曾经是呼吸。同第一故乡相比 

第二故乡对他显得不伦不类而又朝不保夕。 

哦永远留在将它足月分娩的子宫里的 

渺小的生物是多么幸福啊; 

哦即使在婚礼上仍然在体内跳跃不停 

的蚊蚋是多么欣悦啊:因为子宫就是一切。 

请看鸟雀的半信半疑吧, 

它几乎从它的出身知道了二者, 

仿佛它是一个伊特卢利阿人的灵魂, 

从一个以长眠姿势为盖 

周围留有空间的死者身上飘逸出来。 

一个从子宫诞生却又必须飞翔的 

生物是何等狼狈啊。它仿佛恐惧 

本身,痉挛穿空而过,宛如一道裂缝 

穿过茶杯。蝙蝠的行踪就这样 

划破了黄昏的瓷器。 


而我们:凝望者,永远,到处, 

转向一切,却从不望开去! 

它充盈着我们。我们整顿它。它崩溃了。 

我们重新整顿它,自己也崩溃了。 


谁曾这样旋转过我们,以致我们 

不论做什么,都保留 

一个离去者的风度?正如他在 

再一次让他看见他的整个山谷的 

最后山丘上转过身来,停顿着,流连着——,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并不断告别。 


1922年2月7-8日,穆佐 


第九首 


如果可以像月桂一样匆匆度过 

这一生,为什么要比周围一切绿色 

更深暗一些,每片叶子的边缘 

还有小小波浪(有如一阵风的微笑)——:为什么 

一定要有人性——而且既然躲避命运, 

又渴求命运?…… 

哦,不是因为存在着幸福, 

一件眼前损失的仓卒的利益。 

不是出于好奇,或者为了心灵的阅历 

那是在月桂身上也可能有的…… 

而是因为身在此时此地就很了不起,因为 

此时此地,这倏忽即逝的一切,奇怪地 

与我们相关的一切,似乎需要我们。我们,这最易 

消逝的。每件事物 

只有一次,仅仅一次。一次而已,再没有了。我们也 

只有一次。永不再有。但像这样 

曾经有过一次,即使只有一次: 

曾经来过尘世,似乎是无可挽回的。 


于是我们熙来攘往,试图实行它。 

试图将它容纳在我们简朴的双手中, 

在日益充盈的目光中,在无言的心中。 

试图成为它。把它交给谁呢?宁愿 

永远保持一切……哎,到另一个关系中去,—— 

悲哉,又能带去什么呢?不是此时此地慢慢 

学会的观照,不是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什么也不是。 

那么,是痛苦。那么,首先是处境艰困, 

那么,是爱的长久经验,——那么,是 

纯粹不可言说的事物。但是后来, 

在星辰下面,又该是什么:它们可是更不可言说的。 

可漫游者从山边的斜坡上也并没有 

带一把土,人人认为不可言说的土,到山谷里来, 

而是一句争取到的话,纯洁的话,黄色的和蓝色的 

龙胆,我们也许在此时此地,是为了说:房屋, 

桥,井,门,罐,果树,窗户,—— 

充其量:圆柱,塔楼……但要知道,是为了说, 

哦为了这样说,犹如事物本身从没有 

热切希望存在一样。 缄默的大地之 

秘密的诡计,如果它促使相爱者成双成对, 

不正是让每一个和每一个在他们的感情中狂喜吗? 

门坎:对于两个 

相爱者又算得什么,他们会把自己更古老的 

门坎一点点踏破,在从前许多人之后 

在未来许多人之前……,轻而易举。 


此地是可言说者的时间,此地是它的故乡。 

说吧承认吧。可以经历的 

事物日益消逝,而强迫代替 

它们的,则是一桩没有形象的作为。 

是表皮下面的作为,一旦行动从内部生长出来 

并呈现另样的轮廓,它随时欣然粉碎。 

在铁锤之间存在着 

我们的心,正如舌头 

在牙齿之间,虽然如此, 

它仍然继续颂扬。 


向天使颂扬世界,不是那不可言说者,你不可能 

向他夸耀所感觉到的荣华;在宇宙中, 

你更其敏感地感到,你是一个生手。那么让他看看 

简单事物,它由一代一代所形成, 

作为我们一部分而活在手边和目光中。 

向他说说这些事物。他将惊诧不已地站着;恰如你 

站在罗马制绳工人或者尼罗河畔制陶工人身旁。 

让他看看一件事物可能多么幸福,多么无辜而又属于我们, 

甚至悲叹的忧伤又如何纯粹取决于形式, 

作为一件事物而服务于人,或者死去成为一件事物, 

——到极乐彼岸去躲避提琴。而这些,靠死亡 

为生的事物懂得,你在赞美它们;它们空幻无常, 

却把最空幻的我们信赖为救星。 

希望我们在看不见面的心里把它们完全变 

成——哦无空无尽地——我们自己!不管我们到底是谁。 


大地,不就是你所希求的吗:看不见地 

在我们体内升起?——这不就是你的梦, 

一旦变得看不见?大地!看不见! 

如果不是变形,你紧迫的命令又是什么呢? 

大地,亲爱的,我要你。哦请相信,为了让你赢得我, 

已不再需要你的春天,一个春天, 

哎哎,仅仅一个就使血液受不了。 

我无话可说地听命于你,从远古以来。 

你永远是对的,而你神圣的狂想 

就是知心的死亡。 

看哪,我活着。靠什么?童年和未来都没有 

越变越少……额外的生存 

在我的心中发源。 


1912年2月,杜伊诺;1922年2月9日,穆佐 


第十首 


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 

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 

愿敲得脆响的心之槌没有一只 

不是落在柔和的、怀疑的或者 

急速的琴弦上。愿我的潸然泪下的颜面 

使我容光焕发;愿不引人注目的哭泣 

辉耀起来。哦忧伤的夜夜,那时你们于我 

何等亲切。愿我没有更卑屈地跪着,无可慰藉的姊妹, 

来接纳你们,没有更松散地委身于 

你们松散的头发。 我们,挥霍悲痛的人。 

我们怎样努力看透那凄惨的时限,试图预见 

悲痛是否会结束。可它们竟是 

我们用以过冬的叶簇,我们浓暗的常春花, 

隐秘岁月的时序之一——,不仅是 

时序——,还是地点,居留地,营房,土地,寓所。 


然而,悲哉,苦难之城的街巷是何等陌生, 

在那虚假的、由于小声为大声淹没而形成的 

寂静中,有镀金的喧哗,爆裂的纪念碑, 

从铸模空处的铸型中虚张声势而出。 

哦,一个天使怎样不留痕迹地践踏着他们的抚慰市场, 

市场旁边有现成买到的教堂:干净, 

封闭,幻灭,有如星期日的邮局。 

但是外面,年市的边缘不断泛着涟漪。 

自由的摆荡!热情的潜水人和魔术师! 

以及俗艳幸福的人形射击场,那儿 

靶子来回摆动发出白铁皮的声响, 

如果一个更伶俐者射中它。被喝采声弄昏了头, 

他蹒跚前行;因为货摊在击鼓怪叫, 

抬徕每个好奇的人。但是对于成年人, 

特别值得一看的是,金钱如何繁殖,按照解剖学方式, 

不仅仅是为了娱乐:金钱的生殖器, 

一切,整个,全过程——,富于教育意义,而且 

保证丰饶………… 

……哦,可是就在外面, 

在最后的板壁后面,贴着"不朽者"的广告, 

就是那种苦味的啤酒,只要饮者同时咀嚼出 

新鲜的乐趣,它就会对他显出甜味来……, 

而在板壁的背面,就在它们后面,一切都是真实的。 

孩子们在游戏,情人们在拥抱着,——在旁边, 

诚挚地,在稀疏的草地上,还有狗群在撒欢。 

青年人被招引得更远;也许他爱了上一个年轻的 

悲伤……他跟着她来到了牧场。她说: 

远得很。我们住在外面,那一边……。 

哪儿?于是青年人 

跟随着。他为她的风度所动。肩膀,颈项——,也许 

她出身于名门望族。但他离开了她,转过身来, 

回首,点头……又有什么意思?她是一个悲伤。 


只有年轻的死者,在永久宁静的、 

断绝尘缘的最初状态中, 

爱慕地追随着她。她在等待 

少女们,并和她们交朋友。轻轻向她们展示 

她穿戴些什么。痛苦的珍珠和忍耐的 

细面纱。——她跟着青年人一起走了 

沉默地。 


可是在她们所居住的那边,在山谷里,一个较老的悲伤 

眷顾着青年人,当他发问时:——她便说,我们曾是 

一个大家族,我们是悲伤。父辈们 

在大山那边经营着采矿;在人间中间 

你有时会发现一块精致的原始哀愁 

或者,从古老的火山发现含矿渣的石化的愤怒。 

是的,它是从那里来的。我们一度很富有。 


于是她轻盈地将他引过悲伤的宽广景色, 

向他指示庙堂的圆柱或者那些城堡的 

废墟,当年悲伤王侯曾从那里贤明地 

统治过国土。向他指示高大的 

泪之树和盛开忧愁之花的田野, 

(活人把它们只认作温柔的簇叶); 

向他指示正在吃草的悲哀的动物,——有时候 

一只鸟惊恐地飞走了,笔直飞过它们仰望的视野, 

远处是它的孤独叫喊的文字形象。—— 

晚间她将他引向悲伤家族长辈们的 

坟墓,引向神巫们和先知们。 

可夜临近了,她们更轻柔地徘徊着,不久 

月亮上升了,那警戒着一切的 

墓碑浮现出来。对尼罗河畔的那一个有如兄弟, 

那巍峨的斯芬克斯——:沉默房室的面容。 

于是他们惊愕于加冕的头颅,它永远 

沉默地将人脸置于 

星斗的天平之上。 


他的目光,由于早夭而眩晕, 

竟看不见它。但她的凝视 

从双冠边缘后面出现,吓走了枭鸟。而枭鸟 

以缓慢的下滑姿势沿着脸颊掠过, 

那具有最成熟弧形的脸颊, 

在两面打开的书页上,以新的 

死者听觉微弱地描绘着 

不可言述的轮廓。 

而更高处是星群。新的星群。苦难国土的星群。 

她缓慢地称呼悲伤:"这里, 

看哪,看骑士,手杖,而更完满的星象 

他们称之为:果实冠冕。然后,更远处,靠近极地: 

是摇篮,道路,燃烧的书,玩偶,窗户。 

但在南方的天空,纯净得如在一只被祝福的 

手掌中,是光辉灿烂的M. 

它意味着母亲们……" 


但死者必须前行,沉默地将他带到 

更古老的悲伤,直至浴照在 

月光中的峡谷: 

那喜悦之泉。她充满敬畏地 

称呼它,说道:"在人们中间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流。" 


站在山脚下。 

于是她拥抱着他,哭泣起来。 

他孤单地爬上来,爬到原始苦难之山。 

而他的步伐一次也没有从无声的命运发出回响。 


但是,如果她在我们、无尽的死者身上唤醒一个比喻, 

那么请看,她或许是指空榛树上 

下垂的柔荑花,或许意味着 

早春时节落在幽暗土壤上的雨水。—— 


而我们,思考着 

上升的幸运,会感受到 

当一个幸运降临时 

几乎使我们手足无措的情绪。 


1912年初,杜伊诺;1913年晚秋至年末,巴黎;1922年2月11日,穆佐 




杜伊诺哀歌 

林克 译 


哀歌之一 


究竟有谁在天使的阵营倾听,倘若我呼唤? 

甚至设想,一位天使突然攫住我的心: 

他更强悍的存在令我晕厥,因为美无非是 

可怕之物的开端,我们尚可承受, 

我们如此欣赏它,因为它泰然自若, 

不屑于毁灭我们。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所以我抑制自己,咽下阴暗悲泣的召唤。 

啊,我们究竟能够求靠谁?天使不行, 

人也不行,机灵的动物已经察觉, 

在这个被人阐释的世界,我们的栖居 

不太可靠。也许有一棵树为我们留在山坡, 

我们每天看见它;昨天的街道 

为我们留驻,一个习惯培养成忠实, 

它喜欢我们这里,于是留下来不曾离去。 

哦,还有黑夜,黑夜,当携满宇宙空间的风 

耗蚀着我们的脸庞——,夜岂不留驻人寰, 

让人渴望,又令人略感失望, 

哪一颗心不是艰难地面临它.恋人会轻松一些? 

啊,他们不过相互掩蔽他们的命运。 

你难道还不相信?那就从怀中抛出虚空, 

抛向我们呼吸的空间;或许飞鸟 

以更内向的飞翔感觉到更辽阔的天空。 


是的,春天大概需要你. 某些星辰 

大概要求你察觉它们。从逝去的事物 

曾经涌起一朵波浪,或者当你路过 

敞开的窗门,一阵琴声悠悠传来。 

这一切皆是使命. 但你是否完成? 

你不是始终分心于期望,仿佛一切 

向你预示了一个爱人的来临? 

(你让她何处藏身,既然伟大而陌生的思想 

在你身上进进出出,时常留在夜里。) 

倘若渴望爱情,你就歌唱恋人吧! 

她们闻名的情感远未达到不朽。 

那些被遗弃的恋人,你几乎妒忌她们, 

似乎她们比被满足者爱得更深。 

始终重新开始不可企及的赞美吧; 

你想:英雄与世长存,纵使毁灭 

也只是他存在的凭藉:最终的诞生。 

衰竭的大自然却将恋人收回自身, 

仿佛没有力量,再次完成这种业绩。 

你对加斯帕拉·斯坦帕究竟有过 

足够的思考吗,以这个恋人为典范, 

某个少女也会因爱人的离去 

有此感觉:我可能像她那样? 

难道这些最古老的痛苦竟不能 

让我们开窍?难道这个时刻依然遥远, 

我们在相爱中相互解放,震颤地经受: 

就像箭经受弦,以便满蓄的离弦之箭 

比自身更多地存在。因为留驻毫无指望。 


声音,声音。听呀,我的心, 

这种倾听非圣者莫属:强大的呼声 

从大地抬起他们;可他们继续跪着, 

不可思议,他们不曾留心于此: 

他们就这样倾听。这绝不是说, 

你能承受上帝的声音。但倾听吹拂之物吧, 

不绝如缕的信息产生于寂静。 

此刻,它从那些年青的死者向你传来。 

不管你走进哪座教堂,在那不勒斯, 

在罗马,他们的命运不曾向你静静诉说? 

或者一段碑文对你有所寄托, 

你觉得崇高,譬如在圣玛利亚·福莫萨 

刚刚见到的墓碑。他们有何企求? 

我应当轻轻抹去这不合理的假象, 

有些时候,它稍稍妨碍了 

他们的灵魂的纯粹运动。 


诚然这很奇异,不再栖居于大地, 

不再练习几乎学成的风俗,不再赋予 

玫瑰,以及其他独特允诺的事物 

人类未来的意义;不再是人们从前所是, 

在无限恐惧的手掌之中;甚至抛弃 

自己的姓名,像抛弃一个破烂的玩具。 

这很奇异,不再寄予期望。这很奇异, 

目睹一切相关的事物在空间 

如此松散地飘浮。死之存在是艰难的, 

犹须太多弥补,以致人们渐渐感觉到 

一丝永恒。——可是一切生者 

犯有同样的错误,他们太严于区分。 

据说天使常常不知道,他们行走在 

生者之间,抑或在死者之间。 

永恒的潮流始终席卷着一切在者 

穿越两个领域,并在其间湮没它们。 


那些早早离去的人终归不再需要我们, 

人们轻柔地断离尘世,就像人们 

平和地脱离母亲的乳房. 可是我们, 

我们需要如此伟大的秘密,极乐的进步 

常常发源于我们的悲哀——没有他们 

我们能够存在吗?这个神话并非无益: 

在利诺斯的哀悼声中,第一声无畏的音乐 

曾经穿透枯萎的僵化;在被震惊的空间—— 

一位酷似神的少年突然永远离它而去, 

虚空第一次陷入震荡,一直到今天 

那种震荡仍在吸引、慰藉和帮助我们。 


哀歌之二 


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可我多么不幸, 

我歌咏你们,几乎致人死命的灵魂之鸟, 

我熟谙你们。何处寻多比雅的岁月, 

那一刻,一位神采奕奕的天使斜倚荆扉, 

略略换了行装,不再令人恐惧, 

(他新奇地朝外窥视,恍若身边少年的伙伴。) 

而今天,倘若危险的天使长从星辰之后 

向下跨出一步:我们直冲云天的心 

就会击死我们。你们是谁? 


你们,早期的杰作,造化的宠儿, 

一切创造的巅峰,朝霞映红的山脊, 

——正在开放的神性的花蕊, 

光的铰链,穿廊,台阶,王座, 

本质铸成的空间,欢乐凝结的盾牌, 

暴风雨般激奋的情感骚动——顷刻,唯余, 

明镜:将自己流逝的美 

重新汲回自己的脸庞。 


因为当我们感觉时,我们也同时消散; 

啊,我们呼出自己,一去不返; 

柴火一炉炉相续,我们散发的气息一天天衰竭。 

也许有人说:是的,你已溶入我的血液, 

这房间和春天因你而充实……有何裨益, 

他不能挽留我们,我们消失在他身上和身边。 

哦,那些红颜佳丽,又有谁挽留她们? 

不绝如缕的容光在她们脸上焕发,消隐。 

我们的生命从我们身上飘逸,如朝露作别小草, 

如热汽从华宴上蒸腾。哦,微笑,今在何方? 

哦,仰望:心灵簇新,温馨,逃逸的波浪——; 

我多么悲伤:我们就是这样。 

我们溶入宇宙,它可有我们的滋味? 

天使果真只收容他们的,从他们流失的本质, 

抑或偶尔也收容些微我们的本质, 

譬如由于疏忽?我们渗入他们的容貌 

不过像一丝暧昧渗入孕妇的面孔? 

在他们返归自己的喧嚣中 

他们毫无察觉。(他们怎么可能察觉。) 


倘若知晓谜底,恋人或可在夜风里 

娓娓絮语。因为万物似乎瞒着我们。 

看呀,树在;我们栖居的房屋还在。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 

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 

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你们恋人,相互满足的人,我向你们 

询问我们。你们相互把住。你们有证据吗? 

你们看,我可以让我的双手十指交叉, 

或者让我被风蚀的脸庇护于 

手掌之中,这会给我一丝感觉。 

可是谁敢说因此而存在? 

而你们,你们在对方的狂喜中增长, 

直到他降伏,向你们乞求: 

别再——;你们在手掌下 

相互愈加丰满,好像葡萄丰收年; 

你们有时晕厥,只因对方过于充盈; 

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痴如醉地相互触及,因为爱抚可屏护, 

因为你们在温柔乡捂住的那个地方 

不会消失;因为你们在手掌下感觉到 

纯粹的延续。于是你们几乎以拥抱 

相互允诺永恒。可是,当你们经受了 

初次见面的畏怯,窗前的期待, 

初次相偕漫步,穿过一次花园: 

恋人,你们仍是这样吗?当你们相向上升, 

嘴贴着嘴——甘露兑甘露: 

哦,多么难以思议,啜饮者逃离了行动。 


当你们看见阿提卡墓碑上人的审慎手势, 

你们能不为之惊讶?那轻轻搭在肩上的 

难道不是爱情与离别,仿佛出自 

与我们不同的材料?记住那些手吧, 

它们毫无压力地扶着,尽管躯干里储蓄着力量。 

这些克制的人知道:只要我们是这样, 

如此相互触及,这是我们的事, 

众神更强烈地支撑我们,但那是众神的事。 


但愿我们也能找到一种人的存在: 

纯粹,隐忍,菲薄,一片自己的沃土 

在激流与峭壁之间。因为像古人一样, 

我们的心始终在超越我们。我们再也不能 

目送它化入使它平静的画面,或者化入 

神的躯体,在那里它更能节制自己。 


哀歌之三 


一件事,歌唱爱人。另一件不幸的事, 

歌唱他,隐藏的负罪的血河之神。 

少女老远认出她的少年,而少年自己 

何曾识得情欲之主。啊,深不可测, 

他常常从孤独者心底,在少女慰藉之前, 

也常常无视她的存在,抬起神的头颅, 

唤醒黑夜,让它永无休止地骚动。 

哦,血之海神,哦,他可怕的三叉戟。 

哦,海螺吹送他胸腔阴森的风。 

悄悄听吧,夜正凹陷,形成空穴。 

星辰,恋人的情欲不是从你们发源 

趋向他爱人的脸?他倾心窥入 

她纯粹的容貌不是缘于纯粹的天体? 


你不曾,唉,他的母亲不曾 

让他满怀期望绷紧弯弯的眉毛。 

你在感觉他,少女,他的嘴唇 

不曾贴近你,弯曲成更丰富的表达。 

你像晨风拂来,你真的以为, 

你轻轻的出场就让他心旌摇曳? 

纵然你惊动他的心;可是更古老的惊惧 

一触击他,他已深心震撼。 

呼唤他……你怎能唤醒他,他陷入阴暗的遭遇。 

诚然,他愿意躲避;他习惯轻松地藏入 

你温暖的心里,把握并开始自己。 

但他何时有过开始? 

母亲,你使他有了小,是你给了他开端; 

你觉得他新,你让亲切的世界 

垂顾新的眼睛,你挡住陌生的世界。 

啊,何处寻那些岁月,你单凭苗条的身影 

为他掩蔽翻涌的混沌?就这样 

你为他隐去许多;朦胧可疑的房间, 

你使它安然无恙;在他的夜之空间, 

你搀入更有人情的空间——出自你的心, 

满是庇护的心。夜的灯烛, 

你不是置入黑暗,不,你置入 

你更近的亲在,恍若友情之光。 

没有一种声响,你不曾含笑解释, 

好像你早就知道,楼板何时迸裂…… 

而他聆听着,松弛下来,你轻柔的起身 

竟有这般威力;他的命运从高高的大氅 

退到衣橱背后,他的不安的未来 

悄悄隐退,藏入窗帘的皱褶。 


于是他躺着,轻松地躺着, 

睡眼蒙眬,你轻盈的身影 

蜜一样化入可咀嚼的浅睡——: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保护者…… 

可是内部:谁在他内部抵挡并阻止 

本源的浪潮?啊,睡者无审慎; 

睡着,更梦着,更在迷狂中:他何等投入。 

这个新生者,畏怯者,他已被卷入, 

内心事件的卷须不断蔓延, 

他已被缠进图案,窒息性的生长, 

兽类追猎的形式。他何等沉醉——。 

他爱,爱他的内心,他内心的荒原, 

他体内这片原始森林,他嫩绿的心 

长在这哑寂的朽环之上。他爱。 

告别他的心,脱离自己的根, 

他进入强大的本原,他小小的诞生 

早已在此度过。怀着爱,他走下去, 

进入更古老的血,进入深谷,谷里卧着 

可怕之物,依然餍足于先辈。 

每个恐怖物都认识他,眨着眼睛, 

好像知道他会来. 是的,怪物在微笑…… 

你很少笑得这样温柔,母亲。 

他怎能不爱它,当它向他微笑。 

他爱它在你之前,因为你怀他的时候, 

它已经溶入托护胎儿的羊水. 


看吧,我们爱,不是像花儿一样 

发自唯一的一年;当我们爱的时候, 

太古的汁液升上我们的胳臂。哦,少女, 

这一点:我们在体内爱,不是爱一个物, 

一个未来之物,而是无数汹涌之物; 

不是爱一个单独的孩子,而是一代代父亲, 

他们像群山的残骸铺垫在我们的根基; 

而是一代代母亲的干枯的河床——; 

而是整个沉寂的风景,在阴晴变幻的 

厄运之下——少女,这已先你而存在。 


你哪里知道——,你自己在恋人体内 

诱发远古。哪些情感自遁去者 

翻腾而起。哪些女人在彼处 

忌恨你。何等阴沉的男人 

为你激动,在少年的血脉里? 

死去的孩子要找你……哦,轻点,轻点, 

对他做一件可爱的事,趁白天还在, 

一件可信赖的事,——引他近花园,夜里给他 

优势…… 

抑制他…… 


哀歌之四 


哦,生命之树,哦,何时入冬? 

我们不和谐。不像候鸟 

熟悉四季。我们已经落伍, 

这才迟迟地突然投入风中, 

栖息在冷漠无情的湖面。 

我们同时意识到开花与枯萎, 

而在某个地方,狮子仍在行走, 

只要雄风犹存,便不知何为孱弱。 


可是,当我们瞩目于一个, 

就已经察觉另一个的耗蚀。 

最近的敌视我们。合二为一的恋人, 

曾相互允诺旷远,追猎和故乡, 

不是也常常濒临绝境。 

此刻,为了某个瞬间的图画, 

有人涂抹相反的底色,这很难, 

让我们看见画;因为他要我们 

看得很清楚。我们不认识 

感觉的轮廓:唯此轮廓的外部构因。 

谁不曾惶然面对自己心灵的帷幕? 

它徐徐开启:离别的场景。 

不难理解. 熟悉的花园 

微微晃动:随后戏子出场。 

不是他。够了!虽然他做得很轻松, 

他不过化了妆,仍将是一个市民, 

穿过他的厨房走进住宅。 

我不要这些半虚半实的假面, 

宁愿要木偶。实心的木偶。 

我愿意忍受填塞的身躯,牵引线, 

给人看的脸。在此。我在戏台前。 

即使灯已熄灭,即使告诉我: 

散场了——,即使虚空 

随灰色的气流从台上传来, 

即使不再有沉寂的先祖 

与我同座,不再有女人, 

甚至不再有棕色斜眼的男童: 

我仍然在此。观看永无终止。 


难道我错了?父亲,你曾围绕我 

如此苦涩地咀嚼我的生命,品尝它, 

一再品尝我最初的浑浊的汤剂, 

我必须这样,因为我在成长, 

你惦量如此陌生的未来的回味, 

审视我那迷蒙的仰望,—— 

正是你,我的父亲,自从你死后, 

常常在我的希望中,在我的心中, 

怀着恐惧,为我渺茫的命运 

失去镇定,死者所富有的镇定, 

难道我错了?而你们,难道我错了, 

正是你们为此而爱我,为回报之爱 

那小小的开端,我总是回避它, 

因为我觉得,你们脸上的空间 

当我爱它的时候,化入宇宙空间, 

你们在那里化为乌有……:若我有心, 

在木偶戏台前等待,岂止等待, 

我凝神观望,最终必有天使 

扮成演员上场,他高高牵动 

木偶的身躯,以报偿我的观看。 

天使与木偶:这才终于是看戏。 

我们生存时,那始终被我们割裂的, 

这才合为一体。我们的四季 

这才形成完整的代序循环。 

天使的表演这才越我们而去。 

瞧,垂死者能不如此揣测, 

我们在此所做的一切 

何其虚假。一切皆非本真。 

哦,童年的时光,那时的人物身后 

不只是过去,我们的前方 

不是未来. 我们固然在生长, 

有时候急于快快长大, 

一半是为了取悦成人,除了大, 

他们别无所有。可是我们, 

在我们独行期间,陶醉于恒常, 

我们处在世界与玩具的空隙, 

处在某个位置,从一开始, 

它已为一个纯粹的事件而奠定。 


谁展示一个儿童,一如他之在? 

谁置他于天体之中,把距离的尺度 

交于他手中?谁造就儿童之死, 

用变硬的灰色面包,——或让这死 

在圆圆的嘴里,如一只美丽的苹果 

含着果核?……凶手一目了然。 

但这样:早在生之前如此柔和地 

包含死,整个死,并且毫不介意, 

这不可形容。 


哀歌之五 

——献给赫尔塔·柯尼希夫人 


他们是谁,告诉我,这些江湖艺人, 

漂泊无依略甚于我们,从早晨起, 

被一个意志不停折腾, 

它从不满足,究竟取悦谁? 

岂止折腾,它扭曲他们, 

纠缠并挥舞他们, 

抛出并抓回他们;仿佛他们 

从油浸而愈加光滑的空气中 

分娩于被他们永恒的跳跃 

磨薄的地毯,这张在宇宙之中 

失落的地毯. 

像铺上一张膏药,似乎市郊的天空 

在此触痛大地。 

刚刚落地,笔直, 

定住并亮相:生存的大写起首字母…… 

恒动的手柄又已转动他们, 

最强壮的汉子,以此取乐, 

像强大的奥古斯特在宴席上 

转动一只锡盘。 

啊,环绕此中心, 

观看之玫瑰: 

绽放复飘零。环绕 

此踏夯,此雌蕊——被自己 

花期的粉尘射中,孕育出 

依旧反感之虚果,这反感 

从未意识到自己,——它放光, 

以最浅薄的表皮微微假笑。 


瞧:那个枯萎多皱的力士, 

他已衰老,只配击鼓, 

缩进了虚张的皮肤,似乎它从前 

包裹两个男人,一个已躺在 

教堂的墓地,在鳏居的皮囊里 

他活过了另一个, 

这聋子,偶尔有些疯癫。 


而那个年青的汉子, 

酷似莽汉与修女之子:魁梧雄健, 

满是肌肉和单纯。 

哦,你们,某种痛苦在自己小时候, 

在它无数漫长的痊愈的某一次, 

曾经得到你们,像玩具…… 


你,硬着陆的童子, 

这种着陆果实最熟悉,尚未成熟, 

每天从共同塑造的运动之树 

坠落百遍(它比逝水更迅疾, 

短短几分钟历尽春夏秋)—— 

坠落并撞击坟墓: 

偶尔,在喘息的片刻,你想 

露出一张可爱的笑脸,投向你 

难得温柔的母亲;可含羞试探的脸 

旋即失落于你的躯体,被躯体 

蚀为平面……那汉子又拍掌, 

重跳一次;贴近狂跳不已的心, 

有一种痛苦你每次来不及细察, 

脚掌的灼痛已抢先于它,自己的起源, 

肉体的泪水随之夺眶而出。 

可是,挡不住 

微笑…… 


天使!哦,收获它,采撷它,小花的药草。 

造一个花瓶,珍藏它!将其归入 

那些尚未向我们公开的欢乐; 

在迷人的骨灰坛里 

誉之以遒劲的花体标记:“舞者之微笑”。 

还有你,迷人的少女, 

你竟被最撩人的欢乐 

默默忽略。你身上的饰缨 

也许为你而感到幸福, 

或光滑的绿缎 

贴着柔嫩而丰满的乳房, 

感觉无限娇宠,一无所失。 

你, 

集市的镇定果实,一再别样地放上 

一切摇晃的平衡天平, 

公然扶于腋下。 


何处,哦,何处是那个地方(我承担于心中): 

那里,他们从前还久久无能, 

还相互脱落,像交配而不太匹配的 

牲畜;—— 

那里重量还沉重; 

那里,他们的棍子 

徒劳搅动,碟子 

还摇摇欲坠…… 


可突然在此艰难的无处之中,突然 

不可言喻的位置——纯粹的太少 

在此不可思议地转化,转入 

那种空无的太多。 

多位数的演算在此 

化解为零。 


场所,哦,巴黎的场所,无限的观看场所, 

在那里,制帽女工,死亡太太, 

卷绕并编织无休止的尘世之路, 

无尽头的带子,以此发明 

新的飘带,褶裥,花饰,帽徽,仿造的果实—— 

全染得不真实,——旨在 

廉价的命运冬帽。 

…… 


天使!或许有一个场所,我们不知道,在彼处, 

在不可言喻的飞毯上,一对恋人正展示 

他们在此间从未达到的技能, 

惊险高超的心震造型, 

快感凝结的钟塔, 

早已单凭彼此相倚的梯架—— 

绝无立足之地,颤栗着,——他们能, 

面对周围的观众,无数无声的死者: 

死者随后会不会抛出自己最后的, 

一直节省的,一直保藏的,永不失效的, 

我们不认识的幸福金币,抛向 

满足的飞毯上终于真正微笑的 

恋人? 


哀歌之六 


无花果树,从何时起我觉得这意味深长: 

你几乎完全超越了花期, 

不曾炫耀,把你纯粹的秘密 

逐入早早决断的果实。 

就像喷泉的喷管,你弯曲的枝条 

驱使汁液向下再向上:它自沉睡涌出, 

几乎尚未苏醒,涌入最甜蜜的结果之幸福。 

瞧:就像宙斯化身天鹅。 

……我们却留连不舍, 

啊,我们炫耀花枝,直到泄露无遗, 

才滑入有限的果实那延迟的内核。 

谁如此强烈地渴望行动,寥寥无几, 

他们蓄势待发,充盈的心炽烈燃烧, 

当花期的诱惑像柔和的夜风 

轻抚他们的眼睑,嘴的青春: 

或许英雄如此,和那些注定早逝者, 

死像园丁别样地弯曲他们的血脉, 

他们奔涌而去:领先自己的微笑, 

就像线条柔和的凯尔奈克浮雕上 

驾辕的骏马领先凯旋的国王驾御的骏马。 

是的,英雄酷似年青的死者。 

他不为勾留所惑。他的崛起是存在; 

他始终鞭策自己,跨入变幻的星座, 

那里危机四伏,知他者寥寥无几。 

但突然激奋的命运,对我们阴沉缄默, 

却把他咏入他那喧腾宇宙的风暴。 

我从未听说谁像他。他模糊的声音 

霎时穿透我,挟卷汹涌的气流。 


于是,我多想屏住我的渴望:我倘是, 

哦,我倘是一个童子,还可望走这条路, 

靠着未来的胳臂,坐读参孙的故事, 

他母亲原不怀胎,尔后分娩一切。 


在你的腹中,哦,母亲,他不已是英雄? 

不是在那里,在腹中,他开始称雄的选择? 

成千上万在子宫酝酿,意欲成为他, 

可是瞧:他抓住并放过—— 

他选择,他能。 

若他撞毁巨柱,那就是他崩出 

你肉体的世界,进入更亲密的世界, 

在此继续选择,他能。哦,英雄的母亲, 

哦,滔滔激流的源头!你们峡谷, 

少女们已从心的峭壁纵身坠入, 

兀自哀怨,未来儿子的祭品。 


因为英雄奔流而去,穿越爱的羁留, 

一次又一次,为他的心跳把他托出浪尖, 

他已转身,在微笑的尽头,——焕然一新。 


哀歌之七 


不再是求爱,不是求爱,成熟的声音 

应是你呼唤的本性;纵然你呼唤 

纯净如云雀,当上升的季节托举它时, 

几乎忘却,它是一只可怜的小鸟,不只是 

一颗单一的心——被季节抛入晴空, 

抛入内向的天堂。你大概像它一样求爱, 

毫不逊色——,乃至冥冥之中,沉寂的女友 

或已获悉你,一个响应在心中慢慢苏醒, 

因倾听而温暖,——你狂放,她炽热。 


哦,春天大概知晓——,此刻无处不承载 

报道的音讯。那最初短促的试啼, 

与幽静相衬托,揳入一个纯净的白日, 

一个首肯的白日那无边的沉默。 

尔后向上的梯阶,向上的音阶, 

升向梦想的未来圣殿——;尔后颤音, 

喷泉——为匆匆的水柱预定了跌落, 

在允诺的游戏之中……届临夏天。 


不只是每个夏天的早晨——,不只是 

早晨怎样化入白日,因开端而灿烂。 

不只是温柔的白日,掩映鲜花, 

掩映高处多姿的树木,葳蕤强盛。 

不只是这些释放的力量那种虔敬, 

不只是道路,不只是黄昏的草原, 

不只是傍晚阵雨后兀自呼吸的清新, 

不只是临近的沉睡和一种预感,在晚间…… 

而是黑夜!而是夏天高深的黑夜, 

而是星星,大地的星星。 

哦,一旦死去,他们无限知悉, 

所有的星星:因他们何等何等遗忘! 


看呀,我曾召唤恋人。岂止她会到来…… 

少女们会从贪乏的坟墓走来并站定…… 

因为,我怎能,怎能限定发出的召唤? 

沉沦者一如既往地寻找大地。 

你们这些孩子,一个在此间攫住的事物, 

只消一次,能不值许许多多。 

切莫相信,命运更甚于童年的缩影; 

如销魂的追逐之后,你们气喘嘘嘘, 

常常超越了爱人,向着虚无,进入自由。 


此间是美好的。你们知道,少女们, 

你们也知道,你们似乎穷困过,沉沦过——, 

你们糜烂于都市的陋巷,或任人遗弃。 

因为人皆在——一个时辰,或许不是 

一个时辰,两个片刻之间 

无法用时间刻度衡量的一个瞬间——, 

那一刻拥有存在。一切。血脉满是存在。 

只是,我们太容易遗忘,因为邻居讥笑, 

不予承认或妒忌。我们要彰显它, 

就在最显眼的幸福令人审识之时, 

这离不开转化,于内在将它转化。 


除却内在,爱人,世界将不复存在。 

我们的生命随转化而逝去。外在 

日益消蚀。一幢恒常的房屋坐落之处, 

如今冒出设计的造物,形成梗阻, 

它纯属设计,仿佛还全然在脑海。 

时代精神造出宽广的力的蓄池, 

无形之物,譬如它取自万物的电能。 

它再也不识神庙。这种心灵的耗蚀 

我们更隐密地撙节。是的,凡幸存之物, 

曾经靠祈祷、祭祀、跪拜所获之物——, 

一如它在,已经归入不可见之物。 

常人不再察觉它,竟然放过了机遇, 

此刻建它于内心,用廊柱和雕像,更伟大! 


每逢世界晦暗转折,必有断代者, 

上一个已失去,下一个还不属于他们。 

因为就连下一个也离人甚远。 

它不应迷惑我们;而应在我们心中 

强化对尚可辨认的形象的护持。—— 

它曾经站立在人们中间,在命运之中, 

在毁灭性的命运之中,曾经站立在 

不知何去之中,无异于实在,它曾经 

让星星躬屈,从可靠的天堂俯就自己。 

天使,我仍然指给你看,在那! 

凭你的观望,它终将获救,它终于 

挺立起来。巨柱,双塔门,斯芬克斯, 

大教堂坚贞不屈,朦胧耸立于 

渐渐消失或陌生的城市。 


这不是昔日的奇迹吗?哦,赞叹吧,天使, 

因为我们是这样,哦,伟大的天使,请讲述 

我们曾能这样,我的呼吸不足以颂扬。 

如是,我们并没有错失空间,这些施予的, 

这些我们的空间。(它们必定非常伟大, 

因为历经千载,我们的感觉未见满溢。) 

钟塔曾很伟大,不是吗?哦,天使, 

是这样,——伟大,哪怕在你的身旁? 

沙尔特伟大——,音乐企及更高处, 

并超越我们,甚至仅仅一个恋人——, 

哦,独倚夜色窗前……她未企及你膝下? 

别以为我在求爱。 

天使,纵然我追求你!你不会到来。 

因为我的呼唤源源不断;你不能迈步, 

顶着如此强烈的声浪。我的呼声 

像一条伸出的手臂。那为了抓取 

高高张开的手掌一直向你 

张开着,像抗拒和警告, 

不可把握者,远避。 


哀歌之八 

——献给R. 卡斯纳 


造物的目光专注于敞开者。 

唯有我们的目光似乎已颠倒, 

像设置的陷阱包围着它们, 

紧紧包围着它们自由的起点。 

那外间实在的,我们有所获悉, 

单凭动物的面目;因为我们 

早已让幼童转身,迫使他向后 

观看形象,而非敞开者,它深深 

印在动物的脸上。超脱于死亡。 

唯有我们看见死;自由的动物 

始终将自己的衰亡留在身后, 

前方有上帝,它若行走,则走进 

永恒,一如泉水奔流不息。 

我们从未在前方,哪怕一天, 

拥有纯粹的空间,鲜花无限地 

开入此空间。始终是世界, 

从未没有无的无处:那纯粹的, 

未被监视的,人们呼吸它, 

无限知悉它,并不企求它。 

一个童子在寂静中自失于它, 

却被摇醒。或那个垂死者,他是它。 

因为临近死,人们再也看不见死, 

凝神远望,或许以伟大的动物的眼光。 

倘若没有对方隔断视线, 

恋人接近死亡并惊异…… 

仿佛出于疏忽,对方的身后 

已为他们开启……可是越过他 

无人再前行,世界复归于他。 

始终转向万物,我们仅仅 

在万物身上看见自由者的反映, 

被我们遮蔽。或一个哑寂的动物, 

它仰视,平静地穿透我们。 

这就叫命运:相对而在, 

别无其他,始终相对。 


倘若可靠的动物,它迎着我们 

走向相反的方向,有我们的意识——, 

它会拽我们转身随它漫游。 

可对它而言,它的存在是无限的, 

无从把握,没有目光投注于 

它的状态,纯粹,一如它的遥望。 

我们看见未来之处,它看见一切, 

自己在一切之中,已永远获救。 


可是在警觉而温暖的动物身上 

积压着一种巨大的忧郁,它为之焦虑。 

因为那常常压倒我们的回忆 

也始终粘附于它,仿佛人们追溯的 

一度更亲近,更可靠,这种联系 

无限温柔。在此一切是间隔, 

在彼是呼吸。第一个故乡之后, 

它觉得第二个风险,不伦不类。 

哦,渺小的造物其乐无穷, 

它们永远留在分娩的子宫; 

哦,蚊蚋的幸福,甚至庆婚之时, 

它仍在内部跳跃,因为子宫即一切。 

请看小鸟的半度安全, 

它几乎从自己的起源二者皆知, 

恍若伊特拉斯坎人的一个幽灵, 

出自一位死者,一个空间收容他, 

却以安息的形象作为棺盖。 

一只蝙蝠无比惊愕,它必须飞翔, 

并出自子宫。它因它自身 

无比惊恐,它闪过空中,像一道裂纹 

划过一只瓷杯。 蝙蝠的痕迹 

就这样撕裂傍晚的瓷器。 


而我们:观望者,随时,随地, 

我们转向万物,永无超脱! 

万物充塞我们。我们整理。它瓦解。 

我们重新整理,自己瓦解。 


是谁颠倒了我们,乃至我们 

无论做什么,始终保持 

那种行者的姿势?他登上 

一个山岗,走过的山谷再次 

展现在身后,他转身,停步,逗留——, 

我们就这样生存,永远在告别。 


哀歌之九 


为什么,既然度过生存的期限 

业已俱足,像月桂一样,叶色略深于 

一切绿树,每片叶子的边缘 

呈小小的波纹(像一阵风的微笑)——: 

为什么必有人的存在——既逃避命运, 

又渴望命运?…… 

哦,不是,因为幸福在; 

这仓促的恩惠归于临近的丧失。 

不是出于新奇,或为了心的磨练, 

这一切月桂或已赋有…… 


而是因为此间很丰盛,因为此间的万物 

似乎需要我们,这些逝者 

跟我们奇特相关。我们,逝者中的逝者。 

每个一次,仅仅一次。一次即告终。 

我们也一次。永不复返。 

但这一次曾在,哪怕仅仅一次: 

尘世的曾在,似乎不可褫夺。 


于是我们催促自己,想要成就它, 

想要拥有它,在我们简单的手掌里, 

在更加充实的目光里,在无言的心里。 

想要成为它。——把它送给谁?唯愿 

永远保留一切……啊,多么痛苦, 

把什么带入另一种关联?不是在此 

慢慢学成的直观,不是此间的事件。 

一无所有。唯有痛苦,唯有沉重, 

唯有漫长的爱的经验,——唯有 

纯粹不可言说的。可是尔后, 

在星辰之中,该是什么:他们不可言说 

更胜于我们。浪游者从山边的悬崖 

带往山谷的,绝不是一捧泥土, 

众人觉得它不可言说,而是一声言语, 

赢得的纯粹的言语,黄色蓝色的龙胆。 

或许我们在此,为了言说:房子, 

桥,井,门,水罐,果树,窗子,—— 

顶多说:圆柱,钟塔……可是言说,懂吗, 

哦,如此言说,大概连事物也从无此意, 

仿佛内向地存在。当大地要求恋人, 

让每个事物在他们的情感中欣喜若狂, 

这岂非缄默的大地的隐秘计谋? 

门槛:对两个恋人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略微耗蚀自己更古老的门槛, 

就连他们,前面有许多去者, 

后有来者……这也轻而易举。 


此刻是可说之物的时刻,此间它的故乡。 

言语吧,忏悔吧。可经历的事物 

史无前例地沉坠而去,因为 

没有图像的行为排斥并取代它们。 

疮疤下面的行为,疮疤随时会脱落, 

一旦动作从内部膨胀,形成另一种阻塞。 

我们的心存在于铁锤之间, 

就像舌头存在于 

牙齿之间,可是它仍然, 

仍然在赞美。 


向天使赞美尘世吧。而非不可言说的世界, 

你不能向他炫耀美妙的感觉物; 

在宇宙他更能感觉,而你是生手。 

因此给他看简单的吧,那一代一代形成的, 

活着并属于我们,在手边和眼里。 

告诉他事物吧。他会更惊讶地伫立, 

像你侧身于罗马的绳匠,或尼罗河的陶匠。 

给他看,一个物能够多么幸福,全然无辜 

并属于我们,甚至哀怨的痛苦怎样毅然 

纯粹化为形象,充当一个物, 

或死入一个物——,在彼端极乐地离别琴身。 

——这些靠逝去谋生的事物知道 

你在颂扬它们;逝者寄拯救于我们, 

无以复加的逝者,我们愿意并应该 

在不可见的心中将其完全转化,化入—— 

哦,无限——化入我们!无论我们最终是谁。 


大地,难道这不是你的期望:在我们心中 

不可见地复活?——这不是你的梦想, 

一次不可见地存在?大地!不可见! 

若非转化,那你急切的托付是什么? 

大地,亲爱的,我愿。哦,请你相信, 

为了赢得我,无需你更多的春天,一个 

啊,就一个春天已经盈满血液。 

无名的我毅然转向你,从遥远的国度。 

从前你总是在理,而你神圣的念头 

是亲切的死亡。 

看,我活着。靠什么?童年与未来 

俱无减损……充盈的存在 

源于我心中。 


哀歌之十 


愿我有朝一日,在严酷的认识的终端, 

向赞许的天使高歌大捷和荣耀。 

愿心锤明快的敲击无一失误, 

紧扣松弛,疑惑或断裂的琴弦。 

愿我流泪的脸庞增添我的光彩: 

愿暗暗的哭泣如花开放。 

哦,那时,你们会何等可爱,黑夜, 

历尽忧患的黑夜。我不曾更虔敬地 

承纳你们,难以慰藉的姐妹,不曾 

更轻松地投入你们松散的长发。 

我们,痛苦之挥霍者. 我们预先 

怎样估量它们,关注悲哀的延续, 

它们有无尽头。然而,它们却是 

我们历冬的树叶,我们深绿的意蕴, 

隐密年岁的时间之一,岂止时间, 

乃是地点,垦殖地,宿营地,土地,栖居。 


诚然,呜呼,苦难之城的巷道何其陌生, 

在喧嚣制造的虚假的寂静中,铸件—— 

出自虚空之铸模,大肆炫耀:镀金的噪音, 

爆响的墓碑。哦,一位隐身的天使 

大概暗中践踏着他们安魂的集市, 

他们打烊的教堂(与集市比邻); 

洁净,紧闭,扫兴,像礼拜天的邮局。 

可是外面,市场的边缘蜿蜒而去。 

自由之晃荡!功利的猎手和骗子! 

形象的靶场赌乔妆的运气, 

目标巡回穿梭,一旦好枪手命中, 

铁皮小丑应声而出。喝采加幸运 

令他留连忘返;因为无奇不有的店铺 

招徕顾客,鼓乐齐鸣。成人则另有 

稀奇可瞧,金钱怎样繁衍,解剖学, 

不只为了消遣:金钱之生殖器, 

一切,全部,过程——,这堂课让人 

受益非浅…… 

……哦,但就在市场之外, 

在最后的木板后面,板上贴着“不死”广告, 

那种苦涩的啤酒,饮者咀嚼新鲜的闲聊, 

凡以此佐酒,苦酒似乎甘甜可口…… 

就在木板背面,就在那后面,才是真。 

儿童游戏,恋人相依相偎,——僻静, 

真诚,贫瘠的草丛,狗群拥有自然。 

那个年轻人向前走去,身不由己;他或许 

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幽怨……他随她 

走进草地。她说:很远。我们住在 

那外边……在哪里?年轻人跟随她。 

她的姿势令他激动。肩膀,脖颈——, 

她可能出身显贵。可他丢下她,转身, 

挥手……有何意义?她是一个幽怨。 


唯有年轻的死者爱她并追随她, 

他们刚刚进入永恒的镇静, 

弃绝之状态。 

她期待姑娘,同她们交朋友。悄悄展示 

身上的装饰. 精致的忍耐面纱, 

苦难之珠。——她对年轻小伙子 

沉默。 


可是在山谷,她们居住的地方,年轻人 

若有疑问,一个年老的幽怨则会关照: 

我们幽怨,她说,曾经是一个大族。 

先辈在那边大山开采矿石;在人间 

你有时发现一块磨光的原始苦难, 

或凝固成渣的愤怒,出自古老的火山。 

是的,那是它们的发祥地。我们曾很富有。—— 


她领他飘然穿过广阔的幽怨之境, 

让他看神庙的巨柱,或那些城堡的废墟, 

幽怨的诸侯曾经从那里统治全国, 

睿智贤明。让他看高大的眼泪树, 

忧郁盛开的田野(在生者看来, 

忧郁不过是柔嫩的树叶);让他看 

悲哀之动物,正觅食青草,——偶尔 

一只鸟惊起,平缓飞过他们的仰望, 

远远勾勒出孤独嘶鸣的文字图像。—— 

傍晚,她带他去幽怨族的祖坟, 

拜谒女巫和先知。若黑夜降临, 

他们的脚步愈加轻悄,俄顷, 

守护万物的墓碑随月光升起。 

酷似尼罗河畔的斯芬克斯, 

它睥睨一切——:隐密幽室的 

面孔。 

他们震惊,加冕的头颅沉默, 

已将人面永远放上 

星辰的天平。 


他的目光看不清人面,在初死之中 

他眩晕。但她的凝视 

令猫头鹰惊悸,从王冠之后飞起。 

它缓缓飘下,翅膀滑过面颊, 

那种最成熟的圆满, 

于是在翻开的书页上 

柔软地描出不可描绘的轮廓, 

描入死者新异的听觉。 


更高,星星。新星。苦难国度的星星。 

幽怨缓缓叫它们的名字:这里, 

看:骑士,权杖,那更圆全的星座 

她们称它:果环。尔后,再远些,趋近极点: 

摇篮;路;燃烧的书;玩偶;窗。 

可是在南天,纯净,犹如在赐福的手心, 

清晰闪耀的“M” ,指母亲…… 


但死者必须前行,年老的幽怨 

默默引他到深谷之前, 

月光映着波光: 

欢乐泉。她这样称它, 

含着敬畏,说:在人间 

它是一条宽广的大河。—— 


他们伫立山脚。 

这时她拥抱他,恸哭。 


他独自远去,隐入原始苦难之群山。 

绝无跫音从无声的命运传出。 

但无限的死者似已唤醒我们,一种暗示, 

看吧,他们也许指着空空榛子 

那悬垂的柔荑花序,或者 

晓以雨丝,在春季飘落幽暗的大地。—— 


而我们,只惦念上升的幸福, 

怎能不为之感动, 

几乎深心震憾, 

当着幸福物沉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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