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刘 辉:嬉笑怒骂亦俚亦雅——读《金瓶梅》第四十八回札记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人们读《金瓶梅》,往往忽略了第四十八回在全书中所处的关键地位。
这一回不仅完美体现了本书的创作主旨,而且在结构上绾毂全书,是《金瓶梅》艺术上的华彩篇章之一。
 


《金瓶梅词话 · 欣欣子序》




这回题目是:《弄私情戏赠一枝桃走捷经探归七件事》。词话本题为《曾御史参劾提刑官蔡太师奏行七件事》。一共写了两件事:
一是西门庆生子、加官后,带领全家人马并亲朋好友,前去祭祖;
二是因西门庆贪赃枉法,放走杀人犯苗青,案发,派来保上东京打探消息,引发出蔡京奏行七件事。
一实一虚,虚实参半,相互穿插,结构谨严。《金瓶梅》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均粉墨登场,各自表演。
先看西门庆,他是《金瓶梅》中的头号人物。欣欣子在《金瓶梅词话序》中落笔第一句:“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
所谓“寄意时俗”就是通过西门庆的一生发迹变泰,荣枯兴衰,反映明代那个行将崩溃的封建社会末世。
换句话说,借西门庆寄寓了作者对这个黑暗腐败社会的愤恨与鞭笞。西门庆何许人?正是这一回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奏京中的几句话,为西门庆的一生作了极好的注脚:


“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

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念,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



说得形象而又概括。这样一个粗俗透骨、势利薰心、昏庸匪类的凶暴小人,由于他上通权臣,下揽无赖,巧取豪夺,无恶不作,短短几年,不仅腰缠万贯,而且谋得一官半职。



《金瓶梅》连环画


钱财通谋官升迁之道,为官是获财敛钱之路。
早先一个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充其量,混迹花街柳巷,行淫作乐,暗害武大郎、花子虚,强占潘金莲、李瓶儿。
一旦当了理刑副千户,摇身一变,大权在握,就敢通过姘妇王六儿,明目张胆,贪赃枉法。仅仅五百两银子,就放走了杀人凶手苗青。
请看他在夤夜接见苗青时说的话:


“你这件事情,我也还没好审问哩。那两个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个罪名。即是人说,我饶你一死。此礼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还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四十七回)



俨然一副大老官口吻,说得何等轻松!活脱脱的一条人命,就此了结。
这与本回开头安童不辞辛苦前往东昌府为主人伸冤告状,形成鲜明的对照。善良与邪恶,如此针锋相对。
字里行间,对这个草菅人命的吃人社会,迸发出悲愤欲绝的控告。然而作者寄寓之深,不仅仅表现在文字上,而是通过对客观事件的艺术描绘,给予深层的更为严厉的抨击。
这集中反映在西门庆祭祖这段文字里面。
只要对山东民俗稍有一点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在封建社会,祭祖是民间最为隆重、虔诚的仪式。
西门庆生子、加官,双喜临门,所以要到他的祖宗坟上去祭祀一番,祷告托他祖上的荫福,才混到这步田地。
西门大院里的妻妾家眷,各色人等,倾巢而出不消说,就连亲朋好友、清河县里的头面人物,也都要请到,意在显示眩耀。但是,对于这个极为肃穆庄严的场面,书中却是淡淡几笔:


“出南门,到五里外祖坟上,远远望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新盖的坟门,两边坡峰上去,周围石墙,当中甬路。

明堂神台,香炉烛台,都是白玉石凿的。坟门上新安的牌面,大书:‘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坟内正面土山环抱,林树交枝。

西门庆穿大红冠带,摆设猪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毕,堂客才祭,响器锣鼓,一齐打起来。”



假如我们把这段描写和李瓶儿死后殡葬时的情况两相比较,就可深知作者用心良苦。
李瓶儿仅是西门庆的一个妾,最后娶来的偏房姨太太,为其出殡埋葬,用了整整两回,即六十三回和六十四回,铺排渲染,写得相当隆重。
而西门庆祭祀他的祖宗,却是泛泛几行文字,孰轻孰重,亲疏厚薄,一看便知。
祭祖这一天,作者实写的则是潘金莲与陈敬济之间的调情发讪,并且写得有声有色,尽情戏谑。
一个是西门庆的小老婆,一个是他的女婿,把女婿调笑小丈母娘这段封建社会最忌讳的乱伦行为描写, 镶嵌在封建社会最为隆重的祭祖场面里,岂不是把西门庆的祖宗八代都给骂绝了?



《金瓶梅词话》影印本


亦俚亦雅,相映成趣。正如清末《金瓶梅》的批评家文龙所云:


“此回上坟,为西门氏一件正经大事。……试观外而亲戚朋友,内而妻妾奴婢,又夹杂四优四娼,大锣大鼓,大酒大肉,写得如火如花,极其热闹,可谓盛矣。

乃如此大排场,不闻有起敬起孝,足以动人观瞻者,轻轻以潘金莲、陈敬济调情作始,读之不觉失笑。

作者之意,亦以上辱西门庆之祖宗,下杀西门庆之子孙,即潘金莲一淫妇也。”



本来在西门庆这一艺术形象里倾注了作者全部的愤懑,妙的是,寓于不言之中褒贬人物,讽刺世风,入木三分。
《金瓶梅》寓意之深,艺术表现手法之高超,于此可见―斑。
本回与西门庆祭祖穿插描写的,是围绕着苗青害死主人苗天秀一案所牵涉的整个上上下下官场内幕,连带权臣蔡京写给皇帝老子的祸国殃民、敛聚民膏民脂的七件事奏章。
尤为难得的是出现了《金瓶梅》中唯一的一个名实相符的清官形象曾孝序。
他主持正义,不畏权奸,为民伸冤,其结果则是罢黜为陕西庆州知州,最后被以蔡京为首的一伙奸贼“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锻炼成狱,将孝序除名,窜于岭表,以报其仇”(第四十九回)。
由西门庆而及他的靠山乾老子蔡京,再由蔡京的网络扩展为整个封建官僚机构,大大小小,沆瀣一气,卖官鬻爵,腐败不堪。
作者以犀利之笔给予了尽情的揭露和责斥,这正是《金瓶梅》丰富思想内涵所折射出的艺术光辉。


再看潘金莲,她是《金瓶梅》中与西门庆并驾齐驱的主要人物形象。
人们一提到潘金莲,很容易将其和“淫妇”划等号,着眼于她生性淫荡、狠毒、刁钻。
你看,她因与西门庆通奸,不惜亲手毒死自己的汉子;嫁入西门大院,又先后与琴童、陈敬济有奸;赶出门之后,还得拿王潮儿“解渴”,确是够淫荡的了
说她狠毒, 则是“把拦汉子”,牢牢拴住西门庆,采取一切手段,凡是可与之匹敌者,都要一一打下去,直到害死为止。
特别是对李瓶儿,在她生子后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潘金莲的这一性格特色,在本回中也有显现:官哥本来就胆小,听见锣鼓声,就“唬的在奶子怀里磕伏着,只到咽气,不敢动一动儿。”可潘金莲竟然抱着他,与陈敬济调情周旋。
作者虽没有指明官哥祭祖后发烧不吃奶病根正源于此,但只要细细品味一下“如意儿见他顽的讪,连忙把官哥儿接过来抱着”这句话,连同官哥最后的死因,即可想见。
至于她与女婿陈敬济调情乃至通奸,更是封建社会视为忤逆乱伦的大罪。全书围绕着潘金莲性情淫荡的描写,从明末开始就有人认为它是“坏人心术”的“秽书”,使《金瓶梅》长期蒙着“淫书”的恶谥。
其实,这个结论是不公平的,也是缺乏分析的。

《金瓶梅》为什么不是一部淫书?这是个大题目,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人物绘画 · 潘金莲


就此回而言,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个潘金莲,是一位活泼的女性,手里还拈着一枝桃花,颇有点天真烂漫的气韵。
虽然当着婢女的面要有点收敛,不敢和陈敬济亲嘴咂舌头,但却敢于把扇子把倒过来打在陈敬济身上。
对于陈敬济借亲官哥儿故意弄乱她的鬓发,毫不气恼;就连对陈敬济嬉皮笑脸地挑逗:“早时我没亲错了哩,”也是故作嗔怒:“怪短命,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
此时之潘金莲对陈敬济,真可谓打是亲骂是爱了。
陈敬济的挑逗,使她的感情上得到满足,所以在“戏谑做一处”之后,把桃花“做了一个圈儿,悄悄套在敬济帽子上”,写得情趣横生,维妙维肖。
这里的潘金莲是一个毫无顾忌的女性, 她为获得男人的追逐而感到心满意足。
至于封建主义的伦理道德,封建礼教对一个女人的要求和禁锢早已抛之九霄云外。
承认人的欲望,包括情欲存在,进而肯定人的生存价值,正是《金瓶梅》反映的那个时代投向“存天理,去人欲”封建虚伪道学的一把匕首,有着鲜明的人文主义民主色彩。
难道,这是“淫妇”一词能概括得了的吗?
读者可能会说:你选的这一回不典型,恰好没有露骨的性行为描写,并不能以此来论《金瓶梅》不是一部“淫书”。
毋庸讳言,《金瓶梅》中确有淫秽描写,有的章节还把人降低到动物性本能上,缺乏美的升华。
在这一点上,仅仅是这一点,它不能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相比,这正是《金瓶梅》的赘疣所在。
然而,我们也应当实事求是地看到,这类所谓的大描大写,充其量不过占全书的百分之一、二,这和明末出现的“专意在性交”(鲁迅语),货真价实的淫书,如《痴婆子传》、《绣榻野史》等绝不能等量齐观,同日而语。
尤其不能忽略的是:《金瓶梅》中的性描写,与刻画人物性格密不可分,就连第二十七回,也莫不如是。
从这个意义上说,抽去了这些,《金瓶梅》就会受到肢解,它也就不能称之为《金瓶梅》了。
总之,从本回看,它不是“淫书”;从整体说,《金瓶梅》也不是一部“淫书”。


从艺术结构上看,第四十八回正好承上启下,绾毂全书。
最明显的一点,是以此回分界,西门庆以及西门家族,开始由极盛走上衰微败落,从此一蹶不振,结果树倒猢狲散。
而在情节上, 绾结诸多矛盾,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引发申延,提挈全书。
譬如官哥儿之病就由此掀起了一场大波澜。
官哥儿是西门庆生前唯一的子嗣(他死后吴月娘才生了孝哥),视为掌上明珠。潘金莲对李瓶儿的妒恨出自官哥儿身上。
到了五十三回,“正谈话间,只见迎春气吼吼的走进来说道:‘娘快来!官哥不知怎样,两只眼不住反看起来,口里卷些白沫出来。’李瓶儿唬得顿口无言,攒眉欲泪,一面差小玉报西门庆,一面急急归到房里,见奶子如意儿都失色了。”
害得西门庆全家,又拜神又弄鬼,好不忙乱了一阵。
直到第五十九回,从未间断吃药的官哥儿被潘金莲房中的白狮子猫儿吓出了大病:


“不料金莲房子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连月娘慌的两步做一步走,径扑到房中,见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



“看官听说:常言道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这潘金莲平日见李瓶儿从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每日争妍竞宠,心中常怀嫉妒不平之气,今日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类,害死赵盾丞相一般。”



结果是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由官哥胆小怕唬着作点,以生病作线,曲曲折折,几经皴染,自此方才豁然开朗。
其间组成了无数的小波澜,而一波推一波,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掀起了李瓶儿之死、西门庆身亡的大波澜。
可以看出,官哥儿生病这个情节,或关联于前,危机相倚,如层波迭起,不可穷止;或照应于后,水流去而有回漩之致,雪飘落又吹回风凌花。
这是《金瓶梅》中写得最为精彩的篇章之一。
潘金莲与陈敬济之间的调情,虽不始于此日,但这回却是个绾接点,并从此日趋表面化,由调情而入港。
以致西门庆死后与春梅串通一气,大张旗鼓,日追夜逐,纵情声色通宵达旦,最后被吴月娘赶出西门大院。
情节之间蛛丝相连,细针密线,在艺术上编织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金瓶梅》中情节的发端与收结,穿插与起伏,勾联与照应,烘托与对比,虚实与皴染,在中国古典小说史上,只有《红楼梦》可以与之匹敌。    

     一九九七年七月于北京




《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

刘 辉       著







文章作者单位: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六辑,1999,知识出版社出版,后收入《刘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数据采集  李太莲






往期推荐



【专题】纪念刘辉先生

刘  辉:现存《金瓶梅词话》  是《金瓶梅》的最早刊本吗?──与马泰来先生商榷

刘 辉:回顾与瞻望——《金瓶梅》研究十年

刘  辉:说散本是怎样修订《词话》本的(贰)

刘 辉:《金瓶梅》与《玉闺红》

叶桂桐:《金瓶梅》病理切片:53-54回

魏子云(台湾):《金瓶梅》这五回


谢尔金指         请点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