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潜重洋

三十一 巨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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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北季风的肆虐下，望雾堡顶上的四张大帆鼓足了劲儿，以坚硬的外墙推开雾气，悄然无息地潜行向前。龙启星血丝般的颜色与雾绞合，恍惚出一片空白。城堡在空茫中像块长着刺的巨大岩石，那些钉满的木桩像防着雾中的魔鬼似的，在冷冰的狂风中在它四周墙下如花般刺乍开。这静谧、冷酷的外表下，所不同的是，城墙之内是热闹非凡的。

一天一夜，信徒们如暴雨前劳作的蚂蚁，手执铲子、木撬棍，或者是小锤和刀刃，像寻找宝藏一样把墙皮纷纷剥离。墙面本来就没那么结实，很快就清理出了一大片。人们把它们堆运到窗口，一股脑地倾倒进大海中。

渔夫一夜未睡，他在人群中央穿梭查看，仔细巡视那墙内露出来的银闪闪表面，压抑着兴奋。灰石下面露出来的银白相连的金属，有些地方平整，有些地方像打了补丁，露出一些状如管道线、气孔、阀门和凹槽图案的东西。他抚摸着它们一直走下去，显露出的真相越来越多了。

没有太久，一个人从楼梯那跑过来。“大副，你该过来看看！”他大声说。

渔夫点点头，跟上了他。

如此同时，与城堡上面不同，地下室是另一番景象。

地下室的一间房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着两名信徒，他们表情严肃，没有传唤是不会进入房间里面的。房间里此时只有桑象和马革本两个人。马革本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身体固定在一张椅子上。那一面墙的晶灯照亮了他一半血肉模糊的脸，黑粘粘的血痂挂在胡须的尖上。桑象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正双手按住膝盖，挺直着身子，规矩地坐着。那合不上的眼睛当然无法眨动，只能直盯着马革本的脸，看起来很是瘆人。

过了一会儿，桑象才叹道：“我知道，你想活着。那么做我的仆人为什么不行呢？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大家既然都爱我、尊敬我。你和他们这些普通的人也没什么不同，我能宽恕你，代表神原谅你，只要你同他人一般尊重我，这些都不是问题。”桑象舔了舔舌头，他的舌头被那次爆炸中的碎片割成了两条，能用其中一条舔另一条，就像在瘙痒，比蛇的信子还灵活。

马革本扬起脸，只对桑象轻轻一瞥。“噢，原来是你啊。”好像他一直不知道桑象在这里一样。“别说那么多了，快杀了我，你的话让我要睡着了。”

桑象的舌瓣在参差不齐的牙齿缝中游走了一会儿，之后他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感受不太好。这些人对你不友善，可你明白，他们只是遵从神的旨意，对自己的家人可是非常仁慈的。马革本，你应该知道我有多善良，在西角城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是多么善良，我身体里流淌着神的血液，所以这份善良是与生俱来的。我可不想让你再受苦，我需要你，何必要选择坠入地狱呢？”

“在西角城你有多善良我可真不知道。”马革本笑了笑，“我从来都不会去注意像你这样的家伙。”

桑象的肩膀颤了颤。

“情况已然不同了，也许以前我是个无人问津的人，可那是因为我的神性所带来的隐忍。这一天到来了，解放你们的灵魂的时刻，我是雾神，拯救你们的神。”

“你是一直都这么白痴，还是越来越白痴了？哦……好吧……”马革本慢悠悠地说道，“那么，雾神殿下，你能驱散外面的雾吗？”

桑象脸部的肌肉抽动。

“或者……”马革本又接着说道，“既然是神那应该是不死之身吧，请把头割下来给我看看。那时候如果还能和我说话，我一定就相信了，怎么样，那时我再不会怀疑了。”

“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想相信，传说中的雾神降临嘛，谁不想亲眼见见这场景，那么你有刀吗？我可以亲自帮您把头摘下来。交给我吧，我可愿意做这种事儿。”

“你当然愿意。”桑象说，“可我这具肉体承载着雾神的魂魄，我不能让它再回到雾中去，至少在我没完成使命的时候不行。灾难已至，别再各自杀戮了。我们是家人，家人不应该自相残杀。”

“你说的家人是信徒还是什么？”

“人类！”

“厉害。我倒要问问你，现在不是要去北角山嘛，去了那儿后，那些不愿意伺候你的人就不是家人了对吗？”

“他们……他们会的……不是伺候我，是加入……”

“如果他们不加入呢？”

桑象顿了顿。“他们会的。”他重复道。

“别打岔。”马革本不依不饶地问道，“我是问你，会把他们全杀了吗？”

“当然不！”

“那来打个赌吧！”马革本喊道，“你的大副会杀了他们所有人，包括你！我没必要和你浪费口舌，你不过是被他利用的傀儡。”

桑象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一只装满了雾的小瓶。

“你试试它。”桑象说，“把这里面的东西吸到鼻子里去，之后你就知道我说的喜悦和信仰是什么了。”

“我当然相信这鬼玩意儿。”马革本厌恶地看着那瓶子，“它的确能给你带来快乐，不过要我说，如果有一天他找个借口不再给你提供这玩意儿，你是不是会祈求他？像狗一样舔他的脚趾？”

桑象愣住了，那快乐的小瓶在他手里发抖。

“你当然会了。”马革本笑了起来，“科技复苏教……有意思，拿科学的旗号招摇撞骗，蛊惑人心，我以前还没太在意这种事儿。现在看来是这样，机械让人毁灭，拥有工具的人总以为自己拥有了力量。这是你的幻觉，你依然是个懦夫，让人作呕的虫子。”

桑象没再递出去，他把瓶子盖打开，自己吸食起来。马革本的羞辱让他无法镇定，他要忘了他说的话，此时此刻，他只想要那种兴奋。当吸完最后一丝雾气后，他开始打马革本的脸，一边怪叫一边用拳头凿他。他想听到对方的惨叫声和求乞的声音，可马革本就扬着脸，不光不躲闪，还用大笑声继续羞辱他。

桑象觉得一阵恶心，那雾气抓住了他的神经，他眼窝里涌出粘液，流进嘴里。他感觉自己仿佛要融化了，他以为那是眼泪。他对自己说，别哭。

他跳着、叫着，夺门而出。像在疯狂地舞蹈似的在地下室的走廊里扭动着肢体，那两名信徒不明所以地向他下跪，企图与他发出一样的叫声。可那不是歌谣，很难以模仿，又混出一种和声，如鬼怪在哭泣。他们不知那是哭是笑，接着他们也被桑象打了，这一刻他们还是虔诚地迎接着桑象那黏稠的泪水。前路已糊成了一片，谁也不知道哪是路了，就在这末路中疯狂吧，至少神还在，他在歌唱。

与此同时，渔夫被领到了二楼的最里角。这尽头本身就有点古怪，走廊很短，墙上也没有窗户，可现在却能看出是怎么一回事儿了。那有一道被封死的门。在剥下的墙皮后面，有一扇关闭的金属大门，而边上装饰的烛台被卸下来后，成了一道把手样的装置。渔夫扳下它时，那门便打开了。

里面的情景让渔夫大吃一惊，擅长压抑情绪的他也表现出一副震惊与迟疑的表情来。可真算上是别有洞天了，这里面不同于任何一间房间，里面不再有墙皮作为掩饰，裸露的金属明晃晃地乍现着。这里足有六个房间拼在一起那么大，环形的座椅排列在布满按钮的装置台前。这里有三层阶梯，每层只有一步的高度，而每层都有几座操作台一样的装置。

几个发现它的信徒挤在门口，不敢进去。只有渔夫一个人走入屋内，眼睛像是不够用了，四处环视着。他走到最中央一座半躺椅子那儿，往皮革中深深一坐。顿时四周发出呜鸣声，眼前露出一道光，一面墙像是张开了似的，透出一条环绕的玻璃。他这一坐似是唤醒了某种装置，外墙收缩上去，再向外望，正是城堡外面的一片雾海。

“把桑象大人叫来！”渔夫对门外的信徒们吼道，而那些信徒赶紧掉头便跑了。

渔夫就坐在这张椅子上等着他。

等桑象到的时候，他还处于梦与幻的不清醒中。进门时还跌了一跤，爬在地上半天才抬起头。他裸露的双眼如野兽般狰狞，贪婪地望着一切。

“渔夫！”他大叫了一会儿爬了起来，完全没有在意面前这古怪的屋子，“马革本羞辱了我！”

“快看看这儿！”渔夫可没空安慰他，他指着面前的操作台，“这些是什么？做什么用的？你知道的话就快跟我讲讲！”渔夫虽然从小就接触机械，但他更多是利用其功能而把弄权术，他并不太明白机械的具体原理。对于这一块，他早就发现桑象更强一些。

桑象这才注意到这间古怪的房子，眼睛里流着黏黏的眼泪站了起来。

“这是……”

“很显然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渔夫停了一会儿，接着笑了起来，“是那艘远行舰！”他重重拍了下扶手，“没想到它就在这里，该死的，那狡猾的家伙，他把这远行舰伪装成城堡了，怪不得从来没人见到过。”

桑象喉咙里呜咽不已，他凑到近前，在这片闪闪发光的装置前驻足。

“远行舰……它代表了什么？”桑象发出疑问。

“代表我们找到了它！”

“从神学意义上来讲，这说明了什么？”桑象的眼珠子翻动了一会儿，在身上摸了摸，发现口袋里已经没有瓶子了。

“代表了什么？我一生都在寻找它。”渔夫说，“快帮我看看，它还能用吗？你知道该怎么操作吗？”

“你为什么要寻找它？”桑象问，“我们不是要去北角山吗？不是要去解救那的人吗？你还会去北角山吗？”

 “当然了，桑象大人。”他说，“我们当然还要去那儿，可在您眼前的是神迹，我相信它的出现也是受到您神力的影响。”

“到北角山后，如果那些人不顺从我，你会杀了他们吗？”桑象想了想忽然问道。

渔夫不喜欢这种被人猜透的感觉。自然了，他的计划就是杀光所有西角城的人，不过那只是复仇的一部分，也不必操之过急。桑象看起来被马革本煽动了，可这些问题都不及现在体会到的喜悦。那场远古之战遗留下的巨舰出现了，它代表了最高的科技，也相当于战争胜利的宣判。就像一场游戏，他玩了一生，这结局也将到来了，之后的尾声可有可无，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们会感化他们的，请您放心吧。”渔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装满雾的小瓶子，在桑象面前晃了晃，“您是不是需要这个？”

“是的！我正需要它！”雾，雾中所带来的灵感和喜悦，桑象无法摆脱它了。

“还没有到能使用的时间。”渔夫将它放回到口袋里，他一直对桑象说这雾需要沉淀才能使用，时常让桑象觉得身上发痒。“等你研究出这些东西的用法时，没准这雾也好了。”

桑象眼睁睁看着那瓶子隐藏进渔夫的口袋，口水生生地吞咽了下去。他一步一挪地走到操作台前，这琳琅满目的东西让他眼花缭乱。他在按键上抚摸着，分析上面的标记，可他的脑子已经乱了，什么也看不出来。

“请给我一瓶雾。”他转头说，“就一瓶，随后我应该就知道它是什么了。”

“我说了，时间未到。”渔夫回答道，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给他‘奖励’的。

桑象只好再次转回头，这时，一名信徒敲了敲外面打开的门。

“桑象大人，大副。在南部方向出现了一艘船，它在靠近，我们应该怎么办？”

“船？”渔夫警觉地站了起来，“什么样的船？”

“一艘小船。在向我们打信号，但我看不懂它的意思。”

渔夫惊讶了一下，难道是冰魄号吗？他感觉有这个可能，对，他几乎忘了这件事儿。冰魄号已经出海一年了，它有可能回来。不过他曾预估那船肯定早就葬身于海下了，海中的怪物们不会让它走太远。渔夫走向门口。“准备好晶石弹！”他对其他人说。

“桑象大人，我去去就回，你就留在这儿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雾……求求你。”桑象几乎匍匐着爬过来。

渔夫弯下身，用袖子擦去那黏稠的泪水。雾光从弦窗透射而进，那景象如同神在宽恕知罪的人。

但他什么也没有给他。

“我们走吧。”渔夫撇下了他，和那几名信徒快步离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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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房泽宇绘画《巨舰操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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