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是你掉的人格吗

第九话 坍塌中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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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成四瓣的房间悬在虚空中，相互间的距离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因为缺少大背景的参照，他们无法用肉眼衡量这里的景深，只是直觉无法逾越。那道连接外界的光束早已没了踪影。碎屑不断从裂缝和天花板掉下来，纷纷扬扬，好像一场哀愁的雨。

分人格林易从脚边的破烂家具中拾起一根折断的桌脚，奋力往棺材那边扔去。

“你跟我说清楚！你杀了她是什么意思！”他仍然陷在疯狂里，与此同时，一股隐秘的悲伤从他心中流出。可他来不及去细细体会，愤怒填满了他。

另一边，叶零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他的周围尽是撕碎揉皱的纸张，上面有一些他熟悉的数据模型，也有他没见过的脑电图。他好像身处实验室的一角，但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实验室。

勉强保持冷静的只有周璐尔，她疲惫地坐在地上，手掌按在布满渣滓的地面强撑着身体。她纤细的神经在震动之下越发敏感，她同时感受到来自叶零和林易的强烈不安，棺材那边不断下沉的死寂，这破碎空间里的每一丝摇摇欲坠。

她看到林易又将半个桌子在地上砸成几瓣，朝棺材砸去。这里的物品比先前多了好多，她想，房间一定是在分裂之前就依照他们中谁的意志改变了面貌。这个不是真实物理空间，遵循的是意识世界的规则。这里的一切都是由意识决定的，只要找出这个世界的规则，就能让这儿恢复原样。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叶零磕磕绊绊地嘟囔着。

“你怎么了？”

“萱让我想象……宁静的画面。可是我不知道会这样……”

周璐尔明白了，这个空间会被他们的所做所想影响，崩塌前灰烬的褪去，床和书桌的出现，都是依托于叶零的想象。“你在崩塌前想了什么？”她问。

“李颜的死……但这不是我主动想的，这个画面自己进入了我的脑袋……我控制不了……”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她安慰叶零，“李颜死亡的画面在我们每个人头脑中都存在，现在没法判断是由我们中谁激发的。”

按照萱的说法，房间的形态主要由主人格控制，但主人格力量式微时，就会受到他们三人之间力量博弈的影响。那么造成眼前这副样子的是谁呢？换句话说，现在这是谁的房间？

这里所有东西都是零落的，破碎的，仿佛遭到入室抢劫犯的暴击。她翻了翻脚边玻璃质感的碎片，将它们拢到一起，那是一个碎成四五块的手机，屏幕仍然亮着。当她将碎片拼到一块儿，出现的是一张李颜的照片。浅蓝色的天空下，李颜坐在天台中间一块凸出的水泥墩上，肩膀上披着厚围巾，手里端着一罐可乐。她随意的马尾飞扬在空中，享受着风。她扭过头，用惊讶又包含笑意的眼神望向屏幕之外。周璐尔搜集过李颜所有的公开照片，从没见过这一张，显然是亲密的人所拍。照片左下角的日期显示的是1月份，半年多前，这个时间，他们三名人格还未诞生。

“这只能是主人格的房间了。是主人格林易造成了这次分裂。”周璐尔说。

多好的照片啊，李颜的姿态放松肆意，眼神温暖不设防。她眼中所见之人也是熟识的朋友吧，大概经常一块相约来这儿吹风。这本该是张美好的抓拍。周璐尔怜惜地触摸屏幕上刺目的裂痕，物理世界里碎掉的屏幕一定会黑掉，它们却完好地显示着色彩，这只能代表意识主人内心的破裂感。这张照片并不是手机屏保或桌面，从顶栏的标识来看，是一个手机内部的收藏夹，私人意味非常浓厚了。从手机收藏夹看这张照片的印象如此强烈的留在林易的记忆里，说明他总是重复这个动作，打开，盯着，就像她收集李颜的资料时经常做的那样。周璐尔立刻明白了这种感情，一种不公开的、秘密的爱慕。

她忍不住冷笑起来。他们每一个，他们四个，都只会在暗中默默关注李颜吗？哪怕成为合伙人，哪怕共同经历冒险的实验，都没有对她表达出心底的爱意？

周璐尔决定赌一把。她朝棺材喊道，“你不可能杀了李颜。你明明那么喜欢她。”

碎屑簌簌掉落的声音停止了，整个空间安静得令人窒息。叶零和分人格林易也停了下来，都将注意力转向了棺材一角。

“我们每个人都喜欢她，却没有一个人敢对她说出口。这就是我们，就是林易。一个只会用各种方式逃避情感的人，热络也好，理智也好，漠不关心也好，最后都只敢在手机里偷偷藏一张一起在天台吹风时偷拍的照片！”

棺材所在的房间突然间失去天花板，变成了一个裸露的平台，灰白色的地砖中央有一个长方体的水泥凸起，平台边缘围着黑色的栏杆，白色的风吹过。

平台上出现一个女孩瘦削的身影，她突然弯下腰，一手捂住肚子，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另一手扶住身后的栏杆。可是栏杆突然倾斜，从平台边缘掉了出去。女孩随之后仰，整个人摔出了平台。

紧接着女孩又出现在平台边缘，弯腰，捂肚子，扶栏杆，从边缘跌落。然后再次出现。坠楼的动作在三人面前循环，像不断重复的噩梦。而在她坠楼的当口，站在她对面的，就是此时将自己关在棺材里的林易。

“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林易虚弱的声音像一片枯萎的落叶。

分人格林易暴跳如雷，“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不救！？”谩骂之词从他口中迸出，因无能而产生的愤怒源源不断地侵蚀着这里，他所站立的地面正在越来越小。而叶零紧闭嘴唇，像一片影子，在渐渐变淡，几乎快和墙壁融为一体。

林易第一次产生自杀倾向恐怕就是这么发生的，周璐尔想。三个人格全都处于不稳定状态了，所以他才决定分离出他们，自己进入自我封闭。显然他没有直接杀死李颜。李颜的死，大概率是个事故。他的内疚，应该来源于自己没能救下李颜。只要能解开这个心结，就能让林易放弃自杀了吧。

她脚下的地面正在持续不断地坍塌。她明白，时间不多了。

“这是一个事故。因为栏杆刚好腐朽，李颜刚好靠了上去，而你没有察觉，不是吗？”周璐尔大声用平实地语气描述事情的经过。

“不是事故。都是我造成的……”林易的声音几近消失。

“那可不可以和我说说看，你是怎么造成这一切的？”周璐尔说。只有听到当事人的描述，才能明白他心结的来源，才能找到说服的切入口。如果当事人愿意讲述，就是成功的第一步了。

“因为我已经变成一个怪物了。”

“什么意思？”

“一个怪物，一个非人。”

当催眠解除之时，（主人格）林易感到心中多了一些东西。他说不上来是什么，但它们井井有条，就像是知道眼前有许多任务要完成，准备集中精力一件件去做的充实感。只不过这个完成他不必亲自去做，他可以把工作分配给分人格们。他用分人格林易去应对社交和所有需要面对大众讲话的工作，让分人格叶零去学习数据分析。那时候，他们招不到专门的数据分析师，林易便让叶零去深入钻研了这块领域，没想到叶零的学习速度非常快，就像上了一辆疾驶的火车。而分人格周璐尔，继承了咨询中心工作，继续接触一线的病患和一线的研究资料。林易作为主人格一直把控得很好，事情进展如此顺利，以至于他根本没意识到，三个人格正一点点占用他的精力，一点点夺取他的控制权。

林易第一次察觉到异常，是一次和李颜一块儿吃午饭，激烈地讨论是否采用具备人形的人工智能。那会儿他们已经在筹备将林易的多重人格分别转移到人工智能上了。

“绝对不能采用仿真人。”李颜赞钉截铁地说，“如果一个人工智能既拥有人格，又具有人的形态，它是否应该像人一样被对待呢？”

“那使用非人形的人工智能也是自欺欺人吧。这个问题应该是：这些分离出来的人格，是否拥有人权？”

李颜被这个问题的尖锐吃了一惊，问他现在是谁。

林易稍微晃了晃神，说：“是我啊，林易，我还是主人格。”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你是不是被周璐尔影响了吧？”李颜问他。

“什么被影响？我是刚刚才有的这个想法。”

警惕的怀疑爬上李颜的眉头，“你知道周璐尔一直在给我写邮件，反对我们的项目，认为我们所做的事都是反人类吗？”

“怎么会？你确定是周璐尔写的，是不是写信人同名？我不记得周璐尔干过这事。”

作为主人格的林易，本该知道每个人格的经历，知道每个人格在各自的时间里做了什么。如果他不知道，那就表示，他失落了时间并且自己毫无察觉。

“就是周璐尔。”李颜很肯定地说，“那是一个传统和念旧的人格。也许你的潜意识在排挤她，弱化她，所以导致了失落时间。”

传统和念旧吗？林易无法估量自己心中有多少念旧的成分。一般而言，每个人都有传统念旧的一部分，一个古老安静的小角落，只是程度不一。自从有了多个人格，他的主观感受是任务导向的。他明确地知道各个人格的功能和任务，但内心并没有真正觉得他们是一个人。这就是他和真正的多重人格患者不同的地方。但真正的多重人格患者，几乎不可能像他这样完全控制住各个人格。也许正是把各个人格功能化的心态，才使他能够稳定地控制。但如果真如李颜所说，他失落了时间，那说明他的策略正在失效，而各个分人格的个人化特征在越来越凸显。

与此同时，他发现李颜在与他相处时变得阴晴不定。震惊，不耐烦，怀疑，这些不属于她的表情，竟频繁出现了。然后有一天，李颜突然发布了解散团队的消息。

林易立刻去找她询问缘由，但没听到任何合理的解释。他只记得李颜的神情变化很大，整个人非常混乱，一会儿懊丧地坐在椅子里，一会儿大怒大叫。最后他听见她叫他滚。

“混乱的不是李颜，是你。”周璐尔分析道，“那时你已经陷入人格混乱了，我们几个没规律地反复出现，对话都是断层的，不连贯的，你却没有察觉。李颜因为你的混乱而愤怒，而沮丧，你却只看到她的混乱。”

“原来是这样啊……”林易有气无力地说，“难怪她那么痛苦。我那时候，就已经像个怪物了吧。”

在李颜说出了“滚”后，林易回去了。他想等李颜平复一下心情再和她谈，晚上却等来李颜要求删除数据的邮件。眼看她要做出覆水难收的决定了，他急切地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她接起电话时的声音沉重悲哀，像是要做出什么决绝的决定了。

“明天来实验室吧，图书馆这边的。你自己看看吧。”李颜说。

“明天就是她坠楼那天？”周璐尔问。

“嗯。”

那天林易赶到实验室时已是中午，他们一块去吃了午饭。但不知为何，李颜一直闷闷不乐，只要一抬头，她与他对视的目光里就只有失望。

“周璐尔呢？让她出来。”李颜说道。

“为什么要叫她？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吗？”林易困惑不已。

“我要跟她说。让她出来。”

见李颜这么坚持，林易答应了。他闭上眼睛调动意识空间，但没能成功。他再睁眼时，李颜正气鼓鼓地盯着他。她扔下吃了一半的饭，愤然离开了。

“我当时以为，她生气是因为以为我故意不调出周璐尔。原来还是我人格混乱的缘故吧。”棺材里的林易说道，“谢谢你，周璐尔。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然后你们就去了图书馆？”周璐尔继续问道。

“嗯。图书馆阁楼的实验室。”

“她给你看的，就是后来消失的数据资料吧？”

“嗯。”

“到底是什么？”

“是我最近一次的大脑核磁共振成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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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电视剧《西部世界》（2018）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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