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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从love的角度看,“爱”的汉字书写大异其趣——为什么说语言是文化的基本形式?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国际政治系13级小林同学来信:
“我是从日本来的交换留学生。昨天课上讲到‘语言与性格’的关系,而在这学期第一节课上,老师就说‘语言是文化的基本形式’,各种语言里含有各民族的文化、习惯。我对此有很大的同感。
“我出生在中国,国籍也是中国。小学5年级移民到日本,有时回国时亲戚们就会说我的性格变了。有人说我有礼貌很文明,有人说我说话时有点暧昧,不直接。有利有弊。而我有一个问题是,不单是‘文化’,语言‘发音’‘声调’的不同,和人们的性格有关系吗?例如汉语特别强调的4声调,日语和韩语里却没有。”

小林同学的问题不难回答。汉语有四声,是因为汉语的音节形态简单,不足以区别丰富的意义,四声增加了汉语辨义的形式。但即使这样,汉语还是只有1300多个音节,非常少。汉语为什么只需要很少的音节?因为汉语的理解是充分依赖上下文和语境的。日语和韩语的形态变化比汉语复杂,例如它们的音节都保留了入声,所以它们不需要增加声调变化来辨义。声调和语言的性格有没有关系?表面上关系不大,深究下去还是有关系的,从汉语看,就是由尚简而表现出的大而化之的性格。

小林同学对“语言是文化的基本形式”的各种同感,都是自己在跨文化交流中的体验。“语言是文化的基本形式”这个命题,正是建立在丰富的文化体验上。我们从几个角度来谈谈这个问题。

一、语言是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

在人对世界、对自身的困惑进行探究和理解的无穷进程中,语言占有核心的地位。正如英国语言学家帕默尔所说:

“语言是所有人类活动中最足以表现人的特点的”;

“(语言是)打开人们心灵深处奥秘的钥匙。它是人们表达思想的至高无上的工具,是维系民族的纽带,是历史的宝库”。

语言又是我们所感知、体认和理解的世界形式。人是按照语言的形式来接受世界的。语言决定了思维、感情、知觉意识和无意识的格局。
语言形式之外的世界对人来说既无法想象,也不可思议,某种意义上它只是一个“无”。也因此我们可以说:语言就是我们的世界。

这一点对我们的学习与研究有什么意义呢?

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日本学者岸本绪美,一直专注于在东亚传统社会里发现“现代性”。她把用什么语言进行研究放在研究的“本体论”的地位,她说:

“对于使用汉语还是英语工作,日本研究中国史的学者中长期存在两种看法。一种当然主张使用英语;另一派主张使用汉语,因为如果我们用英语写作,就不可避免地使用西方学者的概念,而这妨碍我们真正认识我们的研究对象。我是汉语派。”

正是从汉语的范畴立足,从汉语的视角出发,岸本绪美把中国的近代史拉长了300年。她的研究告诉我们:要解决亚洲的问题,先要认识亚洲的历史;而认识亚洲的历史,必须使用真正的亚洲视角——亚洲语言的视角。

而我们今天的语言学研究,表面上看在使用汉语,其实依然在使用英语,现代语言学分析汉语所用的一个个范畴术语,几乎都来自英语。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只有文化语言学自始至终在努力解构西方的范畴,自觉建立一个个中文本土的分析范畴。这样的文化自觉让中国现代语言学大惑不解。

二、语言是文学的精神格局

美国语言学家萨丕尔这样来定义“文学”:

“对我们来说,语言不只是思想交流的系统而已。它是一件看不见的外衣,披挂在我们的精神上,预先决定了精神的一切符号表达的形式。当这种表达非常有意思的时候,我们就管它叫文学。”

文学的形式由语言“预先决定”,这实际上表明,文学在语言的“渠道”中生成,文学的思考本质上是语言的思考。作家汪曾祺把文学的语言性称为语言的“内容性”:

“我以为语言具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

“语言和内容(思想)是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只是载体,是本体。”
这一点在翻译中很容易看出来。翻译是把文学内容转码为另一种语言。而这种符号形式的转换,不可避免伴随着内容的损失。例如劳伦斯的小说,原文读来如优美的散文诗,由文学意象所引发的种种联想和感受,形成作品固有的节奏感,使本不相连的句子之间产生了内在的和谐。而在译成中文时,“信”则语句支离破碎,不合汉语习惯;“达”“雅”则原文神韵俱损,美则美矣,但已换了一付精神格局,读者领受的已是中国文化的意境。

由此萨丕尔说:“克罗齐是完全正确的,他说文学作品从来不能翻译。
当然,好的文学翻译还是有的。此时被转码的东西往往是不受原语言结构化制约的东西。据此,萨丕尔提出文学作品的二重性假设:文学交织着两种不同类或不同平面的艺术。一种是一般的、非语言的艺术,可以转移到另一种语言媒介而不受损失;另一种是特殊的语言艺术,不能转移。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一种语言的潜在内容一一人类经验的直觉记录,后者是一种语言的特殊构造一一特殊的记录经验的方式。

三、语言是思想的印章

人和动物的一个根本区别,在于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客体性的物理环境中,而是生活在一个主体性的符号环境中。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人生活在一个意义环境中,而不是单纯的物理环境中。在这里,人不再直接面对客体环境,而是在符号环境中认知和应付客体。语言指导着我们的思维、行为甚至情感。正如卡西尔所说:

“我们正是借助语言,才第一次学会去区别我们的感受,去赋予它们以普通的名称和概念。”

我们所有的感受和思考,在进入理性层面的时候,在与外界打交道的时候,都必须盖上语言的印章,即“符号化”。
这样一来,为思想寻找语言印章就成了一件关乎人的存在感的重要事情。这一点在生活中就像空气一样我们已习以为常,而在政治上,“印章”的作用会凸显出来。

2006年,台湾前领导人陈水扁决定废止1990年成立的“国家统一委员会”和“国统纲领”。他一开始用“废除(abolish)”这个词,而美国建议用“冻结(freeze)”或“中止(suspend)”,最后台湾用“终止运作 (cease to function) ”和“终止适用 (cease to apply) ”。大陆国台办谴责陈水扁“虽然未敢使用蓄谋已久的‘废除’一词,而改用‘终止’,但这不过是玩弄文字游戏,以此欺骗台湾民众和国际舆论。
对中美上海公报中关于台湾问题的表述,谈判的双方,中国外长乔冠华和美国国务卿基辛格,都积极寻找一个能够容纳两国共识的词。

这天,乔冠华陪同基辛格从杭州飞往上海。在飞机上,基辛格指着下面烟雨蒙蒙的西湖长堤,问:“这是谁修的?”

乔冠华回答:“是中国宋朝的苏轼主持修的,所以叫苏堤。”

基辛格问:“苏堤的东边和西边都怎么称谓?”

乔冠华说:“东边是西湖,西边也是西湖。苏堤的两边都是西湖。”

基辛格激动起来,说:“苏堤的两边都是西湖,那我们在公报中何不就称‘海峡两岸的中国人’呢?”

一个纯地理意义上的词语,最大限度容纳了双方的共识,乔冠华当即表示赞同。

“海峡两岸的中国人”这一“印章”澄清了台湾问题上纷争各方的基本公约数,奠定了中美上海公报的基础。

恰如作家王蒙所说:最激烈、最难以解决的争论到最后变成了一个修辞的争论,变成了修辞学。造一个词,双方都能接受,仗就打不起来,可见这个词是多么重要。

这正说明人的存在的本质是意义的存在。

在我们日常人与人的交流中,在我们的日常写作中,我们永远都处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语言印章的过程中,无论我们的思想感情是饱满还是贫瘠。

四、语言是民族精神的符号

洪堡特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语言就像人的脸型,每一个人的脸型都有个性,但一个民族群体的脸型却有某种共同的特征。同样,每一个优秀的作家都有自己特殊的语言风格,但一个民族的文学语言在和其他民族语言相比较时却会表现出明显的统一。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虽然语言的创造性活动只有通过个体才能进行,但创造语言的个体只有在他人的理解中才能进行创造。因此,语言始终是富有民族共性的精神表现。

英国一个文化团体在全球做了一个“最喜悦的英语单词”调查。中国作家流沙河把调查得出的10个英文词和中文做了一个比较,让我们看到英美人的“喜悦之词”和华人“喜悦之词”的不同。

1. mother(母亲)

英美人的喜悦之词把“母亲”排在第一,而把“父亲”排在70之外;华人也喜欢“母亲”,但总会说“父母双亲”。汉语敬双亲而轻母权。

2. passion(热情)

华人的观念是“一阴一阳为之道”,所以单有“热情”不够,还需要“冷思”,即智慧。

3. smile(微笑)

到过欧美的人,对周围(陌生)人的微笑都有印象。而中国人更重视礼貌,所谓“以礼相待”“知书达礼”“礼让为国”。有了礼貌,微笑与否不重要,那只是一个形式。

4. love(爱)

从love的角度看,“爱”的汉字的书写大异其趣。因为love更强调个人之间的感情和浪漫关系,尤其是男女之爱,这在中国人看来属于“欲”的范畴。

中国人的“爱”归于“仁”,它的实质是“仁爱”,一种有丰富社会文化内涵的爱。孔子对此做过精辟的解释: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

中国人严格区分“欲”之爱和“仁”之爱。在华人的“喜悦之词”里,“仁爱”必然高居前位,而情欲之爱就难说了。

5. eternity(永恒)

流沙河指出,在汉语里,永恒即万古,等于千古乘十,恐怕不大吉利,难以进入前一百名。

6. fantastic(奇妙)

相对于“奇妙”,华人更喜欢“新奇”,尤其重在“新”,妙不妙倒在其次。

7. destiny(命运)

流沙河认为,华人之激进者不认为世间有这东西。“人定胜天”。因此这个词在汉语的“喜悦之词”中只能放在百名之外。

8. freedom(自由或自主)  9. liberty(解放或自由)

同全人类一样,华人当然喜欢这两个词,应该进入前五名。

10. tranquility(宁静)

汉语也看重“宁静”,诸葛亮对儿子的教导就是: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诫子书》)

相比较而言,中国人更喜欢热闹。
英美人的“宁静”是一种个人主义,而中国文化强调家庭和群体的价值,注重人情世故和社会关系。人们更倾向于聚集在一起,分享彼此的生活和情感,由此体验归属感和温暖。
中国人的节日活动往往伴随着热闹和喧嚣,增强了人与人的联系和情谊。

我们从中西文化“喜悦之词”的异同,可以清晰感受到中西民族精神的差异。

如果请同学们来选择,大家会选哪些“喜悦之词”呢?作家流沙河说:

若叫我作个人选择,请容许我稍有不同——

一是双亲,

二是家园,

三是礼貌,

四是仁爱,

五是自由,

六是大同,

七是勤劳,

八是俭省,

九是智慧,

十是逍遥。

附记:
中秋夜,中文系19级小赵同学发来微信信息:
“申老师,祝您中秋快乐,假期愉快!六月我从复旦中文系本科毕业,开始我的gap year,现在四川大凉山的一所乡村中学支教当语文老师。明年九月我会再回到复旦新闻学院完成我的硕士学业。
“今天是个美丽和平安的节日,我已在大山里教了彝族孩子们一个月文学,感到很幸福。老师,现在我和您成为了同行,我想再次感谢您之前的悉心教学和关怀,您点燃了我,是我的榜样。
“也许未来我未必一生做老师,但做老师的日子里,我希望自己能成为您这样的老师。
“我现在很幸福,请老师放心,祝您双节快乐,生活美丽,把我的幸福分您一半!”
在此刻,收到从四川大凉山发来的本科毕业同学的信,和老师分享自己的幸福,还有什么比这更让老师欣慰和骄傲的呢?
我们用这封信,
祝福茁壮成长的同学们!祝福伟大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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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4.11-20)
2020.4.11   随时敏感于语言的僭越
2020.4.12   MO的发音是不是具有意义的象征性?
2020.4.13   掂一掂西方语言学这块他山之石
2020.4.14   滑音之二胡与小提琴
2020.4.15   对整体视而不见,却去找反例,是很有空么?
2020.4.16   让问题带节奏,不要让知识带节奏
2020.4.17   《诗经》叠音词为什么不可译?
2020.4.18   萨丕尔 vs 乔姆斯基
2020.4.19   语言接触中的抽象概念——从“祖国”到“冲淡”
2020.4.20   聆听语言的寂静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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