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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中文在“不立文字”中立了什么?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中文系15级小张同学来信:
“《坛经》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不立文字’。佛教说:‘名者,想也。’当一个名词出现在你的面前时,就引起你的联想。就像‘望梅止渴’中的‘梅’,当你听到并想起‘梅’时,就不由得口舌生津。

“禅宗认为,语言文字传递的不是最终境界。最终境界应该是‘不可思议’或者‘不可言说’的。他们主张以心传心,不立文字,因为语言文字常常在人心里面产生一种阻隔。

“‘不立文字’的意思是,不确立文字的权威性。禅宗为了瓦解人对语言文字产生逻辑和联想的习惯,用了三个方法:

干脆不要文字。对于万事万物,你都直接体验。语言有时候就在你和事物中间产生一种障碍,这时抛开语言是必要的。因为语言文字是别人告诉我们的,不是自己亲身去理解的。

用文字破坏文字,用语言来破坏语言。即用矛盾的、不通的、别扭的语言案例破坏人对语言的习惯性执着。

回到‘原初之思’。当人的理智还没有形成固定的框架,语言文字还没有把这个世界固定化的时候,从那个原初的起点出发重新思考。

“这是佛教禅宗的看法。我认为他们这种观点,恰好从反面证明了,人对于语言都有一种下意识的遵从习惯,不是我们在说语言,而是语言在说我们,这是语言规定性的一种表现。

“尽管‘不立文字’的做法带有宗教色彩,我也觉得这种说法在现实生活中不具有普遍意义,因为人还是要通过语言来交流、沟通和认识世界的。但是,我想请教您是怎么看‘不立文字’的说法的,毕竟这种说法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语言的批判。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

一、“不立文字”的文字反思
小张同学认为“不立文字”“恰好从反面证明了人对于语言有一种下意识的遵从习惯”,这一点直切“不立文字”的原委。也就是说,“不立文字”不是“文字否定”观,而是“文字反思”观。

反思什么呢?

1. 有限与无限

文字的表达是有限的,而人的体验是无限的。

2. 澄明与遮蔽

文字让现实澄明,澄明中往往充满了误导。如果执迷于文字,就会远离人的真实感受。

3. 无感与有感
无感地使用文字,会因迷信文本而遮蔽真实的感受;有感地使用文字,会在语境通观中领悟文字背后丰富的意涵和情感。

我们看禅宗一些著名的公案和语录,都是通过文字来传达的。这些文字启发人们的思考,帮助人们领悟道理。禅宗的一则故事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有一位叫无尽藏的尼姑去见六祖慧能,拿出经书请慧能讲解。

慧能说:“我不认识字,你把经文念出来,我给你讲解。”

无尽藏大吃一惊,说:“你不识字,怎么给我讲呢?”

慧能说:“我不认识字,并不妨碍我给你讲解经文的含意。”于是以手指月,说:

“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吗?它就像是佛经中的道理,我的手指就像是经书中的文字。手指可以指出月亮的存在,但手指并不是月亮,看月亮也不一定非要通过手指呀。”

慧能说的“手指可以指出月亮的存在,但手指并不是月亮”,说的是语言可以代言(即符号化)现实,但语言的代言是有局限的,语言和现实是有很大距离的。
慧能说的“看月亮也不一定非要通过手指”,说的是对现实的理解,除了线性化的途径(外在语言和文字的途径),还有非线性的途径(内在体验和领悟的途径)。

因此文字所载的佛法经文只是指引人们领悟真理的手指,而真正的佛性是超越文字的,就像明月一样。修行者不应固执文字,而应以文字为触点探求真理,神而明之。这就是禅家悟道何以“不立文字”“不依经卷”的原因。

这样看来,“不立文字”其实是为文字开辟了非线性理解的语境通观。

我们举一个很小的中文的例子:
王蒙写过一篇小说《夜的眼》,这篇小说翻译成英文、德文、俄文等多种文字,但所有的翻译者都会打越洋电话问王蒙一个问题:这个《夜的眼》的“眼”是单数还是复数?

王蒙说:“当他们逼我来考虑这个问题时,我感觉到实在是在受刑罚,在汉语里根本没有这个问题。我当时起的名字恰恰有这样一种神秘感,你可以说夜本身的眼,可以说夜里行人的眼睛,也可以说是电灯泡好像夜晚阴森孤独的眼睛,都可以。但翻译到其他民族语言的时候却要解决是一只眼还是两只眼的问题。”

在王蒙看来,这里的“眼”至少有三种解释:

第一,把夜拟人化,这个夜本身就是眼,不存在单复数的问题,可以是千手千眼,也可以是一只眼睛。
第二,主人公的眼,当然这是复数。

第三,指文中的一个电灯泡。这个电灯泡非常昏暗,主人公看不清路,不小心在工地上掉进沙坑里,那么它就是单数。
因此,“夜的眼”的“眼”应该既是单数又是复数。
王蒙的书名《夜的眼》,就是一种非常典型的“不立文字”的表达,它充满了非线性理解,充满了不确定性,最大限度涵盖了作者的内心体验。而那些打电话给王蒙的西方翻译者,习惯于固执文字来理解,执迷于“眼”的单数和复数,理解就大受其限,远离了真实的体验。

从这个例子同学们可以体会到:中文的天性就是“不立文字”

二、“不立文字”的中文之道
中文的“不立文字”,实际上是以“不立”的态度来做“立”的事情。

怎么做呢?

就是“有限地立”。

“不立文字”,是要充分利用联想、意会的功能。而意会虽然在交流中一直“在场”,但离开了语言,意会往往难以充分施展,因为它没有方向
联想需要语言的提示,意会更须符号的触发。虽然意会往往会在沉默的时候发生,但这样的沉默必然是更大范围语言交流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是上文的语言支持了此刻的联想和默契。

为此,中文用“有限地立”来最大限度实现“不立文字”的功效,用“有限地说”来“说不可说”。

中文的“有限地说”,其基础性的操作,是表意汉字。
1. 表意字将书面语的单位限定为意象

世界上的拼音文字都以记录口语词为己任,而汉字从一开始就以建构意象为己任,这使得它在记录口语时有很强的主体意识。
汉字并不被动地复制口语词,而是以自己的意义图式去主动建构语言。这样一来,汉字书面语就成为意象的联结。字与字、单位(字或字组)与单位的联系,不由口语形态单方面决定,而更靠意义关联决定。

这样一种文法,将一般形态语言的“形合”转为“意合”,必然要求每一个单位(字)在功能上具有充分的弹性,以适应千变万化的意合不受限地发生。这就使得语文组织中的汉字无论在意义上,还是功能上,甚至在字音上,都成为一个弹性实体,形成了汉语表达中具有典型意义的简约性和灵活性。

显然,这样的文字,正是为“不立文字”准备的。

当一个字成为“弹性实体”,它可以在不同的语法功能中复制自己,例如:
“他是婶娘的奶奶大的”

“这根火线上的电会电死人”

“画个圈圈了一大块地”

语言与文化课上,同学们举过许多“异位复制”的字例,如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蒋捷“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中的“红”和“绿”,范成大“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中的“皎洁”等。

当一个字成为“弹性实体”,它会在不同的组合中变化出不同的含义。例如“火”字,在“柴火”“败火”“光火”“过火”中都有不同的含义;而“灶火”指炉灶,“洋火”指火柴,“社火”指民间在节日表演的各种杂戏,“火”的联想(意义弹性)已经没有边界。
当一个字成为“弹性实体”,它可以通过倒序表达不同的意思。例如“蜜蜂的蜂蜜”“奶牛的牛奶”“事故的故事”“心虚的虚心”“感性的性感”“情敌的敌情”,甚至“情调的调情”。 
当年台湾屡遭水患,“立法院”有人建议:陈水扁(当时的台湾地区领导人)最好改名“陈扁水”,免得台湾老是被“水扁”。

2.表意字将书面语的文法限定为意合法
表意字把符号建构的逻辑牢牢建立在意义而非词法形态上。只要使用了汉字,词法形态就遁于无形,被“洗”得干干净净。正如吕叔湘所说:“我们说汉语的人还真不羡慕那种牵丝攀藤的语法,我们觉得到处扎上些小辫儿怪麻烦的,我们觉得光头最舒服。”吕先生举过许多例子:

“我国某些兄弟民族语言和西方语言里边用形态来表示的概念,汉语里边或者不作表示,或者用半独立的词来表示。”

例如:“我说,你说,他说,他们说”,都是同样的一个“说”;“他昨天说…,他现在说…,他明天一定还要说…”,也是同样的一个“说”。

“一个男同学,三个女同学”,“同学”这个词本身没有变化;

“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同学们”,“亲爱”这个词也没有变化。

从表面上看,半独立的“们”可以表示复数,“了”可以表示动作的完成,但它们都没有普遍性。

汉字超越了语法形态的束缚,它就变得灵动起来。字与字的组合成为搭积木般的意义碰撞。
有这样一个笑话:

一卖衣服的商人在货摊上树了一个牌子,上写“包不褪色”。一顾客买衣服回去褪了色,来找商家。商家口气很硬:我在牌子上清清楚楚写着“色褪不包”。

商家的狡辩利用了汉字的回文,而回文这样的“反形式”游戏,遵循的法则正是意合。

唐诗人郑谷《慈恩寺偶题》中的“林下听经秋苑鹿,江边扫叶夕阳僧”,将各个词互换,就可以重组新的诗句,例如:
“秋苑林下鹿听经,江边夕阳僧扫叶”

“秋苑鹿林下听经,夕阳僧江边扫叶”

“听经林下秋苑鹿,扫叶江边夕阳僧”

中文的古诗充分利用了汉字意合的特点,在“无规则”的自由状态下写意,并经营出极致表现的和谐音律。

现在同学们可以明白,禅宗的“不立文字”将语言文字的局限性绝对化,由文字的“过执”跳到“无执”,将理解交给了内在体验。这是一种消极状态的“不立文字”。
中文的“不立文字”不仅认识到语言文字的局限性,而且反过来巧妙利用语言文字的有限的“执”,将汉语的“字本位”塑造为能够举一反三的弹性实体,最大限度触发和延伸了体验和领悟的宽广度,实现了言简意赅的表达效果。这是一种积极的“不立文字”。

这就是以“不立文字”的态度做“立”的事情。

哲学家张岱年曾说:
“西洋哲学中常认为本根在现象背后,现象现而不实,本根实而不现,现象与本体是对立的世界……

“中国哲人决不认为本根实而不现,事物现而不实,而以为事物亦实,本根亦现;于现象即见本根,于本根即含现象……

“在中国哲学,本根与事物的关系,不是背后的实在与表面的假象之关系,而是源流根枝之关系。”(《中国哲学大纲》)

这一论述,深刻揭示了中西文法的本体差异,完美解释了中文以弹性实体无限意合的文化哲学——

体用一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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