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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曼莉《熊猫》【短篇慢读】

2017-05-02 崔曼莉 小说月报

今晚“短篇慢读”栏目推荐《小说月报》2017年3期选载的崔曼莉小说《熊猫》。以人与动物关系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并不少见,这篇气息独特的小说却让一只有个性的“熊”猫深深烙印在阅读者记忆中。

《小说月报》2017年5期最新面世,将陆续与全国读者见面,新刊精彩,敬请期待。


崔曼莉的小说《熊猫》是个小题材,但她写出了新韵致。是她一贯以审美眼光看待生活的结果。其生活气息鲜润,叙事节奏清越明快,语言干净轻逸,描写传神精到,对日常生活的有趣描写,检验出了作家纯熟的文字功力,是一篇味道醇厚、具有东方美学精神的纯正汉语小说。她用这篇小说完成了对自己的挑战,并告诉读者,她能尝试各种题材,因为她有对现实生活的驾驭能力,具有体验生活的敏感触须,能让读者从她的作品中得到新的信息。


——“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小说提名奖授奖词

崔曼莉,70后作家,原籍南京,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卡卡的信仰》,中篇小说《求职游戏》,长篇小说《最爱》《琉璃时代》及《浮沉》(第一、第二部)等。现居北京。

熊猫



文│崔曼莉








每只动物来,都有前因。前因不由谁说了算。


熊猫的妈妈是只虎斑美短。她从苏州到南京,是为一对姐妹。她们俩相差三岁。姐姐出生后,由外婆养大,上小学前,父母才接她回家。至家门前,妹妹提着剪刀,挡在门口,哭闹几个小时,不让姐姐进门。


二人冲突不断,四邻不安,父母不得已分居,一人带一个孩子住。妹妹小学二年级暑假,去外婆家玩,姐姐也在。有朋友送了只猫给外婆,有猫后,姐妹俩虽然吵打,却肯合作,一起倒猫砂、喂猫粮、给猫洗澡。外婆说,如果她们肯一起住,就把猫送给她们。


这样,熊猫的妈妈到了南京,半年后发情,一窝下了一只猫。


我与妹妹是同窗。两家离得近,常走动。姐妹俩商议,小猫送我最合适。我回家问妈妈,妈妈一口回绝。无法,我便去问奶奶。奶奶家与我家同在一幢楼,不同单元。奶奶住一层,还有一个院子。


我向奶奶吹,这猫一窝一只。民间有说法,猫下小猫,一龙二虎三避鼠,三只以上的,都是寻常。


那时养猫为了有用,人们不论品种与血统。熊猫是银虎斑美短后代。这种猫随欧洲移民进入美洲本土,成为美国名猫。黑白相间,夹有银色亮毛。有点像中国狸花猫,却不如狸花猫花纹清晰。


熊猫来后,奶奶端详半天,大失所望:“这熊猫,长得什么花样,不像老虎,也不像狮子。你个熊孩子,弄个破猫进家来!”


“熊”是奶奶家乡话。她生在徐州,父母是流亡去的,家道赤贫。祖上哪里人氏也无从考证。她高鼻深目,眼白湛蓝,肩膀宽,个子高,年轻时比爷爷高一个半头。


爷爷家是大户,不知怎么,遇见了奶奶,他便要娶。太爷爷是画家,打听得那是当地有名的美人,且个子高,就差人去聘。亲戚们见了奶奶,背后都笑。怕是为改良品种,要不然,怎娶了一个破落户家的文盲。


奶奶到南京,一直说徐州话,坚决不改。


爷爷家很快败落。奶奶进了工厂,挣钱、做家务。不痛快时,站在秦淮河边,一边哭一边骂。有时听她哭:“俺爷啊,俺想你啊!俺娘啊!俺想你啊!俺大哥啊,你又没有死,你就不能来看看俺!”


有时又听她哭:“俺爷啊,熊孩子他不听话啊,俺爷啊,俺跟着你时多听你话,俺爷啊,你为啥要把俺嫁给这家人?”


“俺”是“我”,“爷”是“爸爸”。“熊”是骂人的,大概是说不怎么样吧。


太爷爷不论她如何发作,皆沉默不语,自己把自己的小屋收拾得窗明几净。小桌上书报皆整齐。衣服自己洗,干了折平,铺在枕下,压得平整后取出,放在柜中。床头挂了只鸟笼,里面养了只雀。


出了太爷爷小屋,家中一切不忍目睹。东西乱放,灰尘满天。餐桌油腻腻的,每到周末,母亲便用整盆热水从上到下擦拭一遍。


母亲回娘家时,向外婆吐槽。外婆笑:“若不是你婆婆长得美,他家这几个孩子,也不能这么高大好看。”


“娶坏一代妻,教坏三代子,除了老太爷和公公,个个都少家教。”


“你有自己的小家,管好小家就可以了。你婆婆没有文化,又远嫁来,能上班挣钱,还能撑一个家,就很好了。”


妈妈听后不语。奶奶在家只做饭,其他皆不收拾。闲了坐在椅子上逗熊猫:“你个怪花样。”她晃着毛线球,啐着唾沫,“你个短腿。”


据我观察,熊猫站着时,腿不显短,可它跑起来,后腿几乎看不见。只见一个圆溜溜的屁股朝地上一坐一坐,坐一下蹿出去老远,几下就看不见了。


就这样,全家人跟着奶奶,叫它熊猫。









那时南京的秦淮河还没有治理。河面上整块结浮着各种垃圾。水草、水蛇、水老鼠,在河中痛快地生活。父亲常说,他小时候,河水如何清澈。人们在上游淘米、洗菜,在下游摸鱼、洗衣裳。


父亲的河与我的河,完全是两条河。


父亲还有一个弟弟,我喊他叔叔。说实话,他一点也不像叔叔。他是奶奶四十岁后生的。生他时,爸爸和妈妈已经认识。二人结婚前,抱着他去看电影。电影院看门的,还以为是他们俩的孩子。


从我生下来,他就和我争吃的、争玩的。虽然他比我大九岁,感觉,好像还小一岁。


奶奶养了熊猫,在他看来,等于奶奶给我养了一只宠物。突然有一天,他抱回一条狗。一条漆黑漆黑的狗,真正的短腿。叔叔说,它是腊肠狗,上一代杂交过,所以脸是中国的,腿是外国的。


“这下好了,”妈妈在家怨我,“猫狗双全!”


她看不得奶奶家脏乱差,天天下班去收拾。本来三个老人,加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小叔子,已经收拾不过来。现在,熊猫还好点,短腿狗在家里又拉屎又撒尿,又咬拖鞋又扯沙发布。妈妈气得骂它:“豆点大的东西,闯祸的本事不小!”


“大嫂子,”叔叔高兴了,“豆点这个名字好,就叫豆点。”


“什么豆点?”妈妈气笑了,“就叫豆豆,好听好记。”


豆豆腿短,却喜欢打架,天天去找邻居家的狗撩事。它好不容易骑到别家狗的背上,狗一晃,它就摔下来。别家狗若骑在它背上,它又叫又跳,被压得死死,最后哀号起来,非得奶奶用棍子吓开狗,才能逃回家。


熊猫不撩事,懒得搭理那些猫。若有猫打它,都要吃它的亏。若几只猫围攻它一个,它也不恋战,就地一坐,腾空一跃,出了战局。


“崔家奶奶,”邻居都笑,“这两个短腿有意思啊。”


“有个熊意思,”奶奶啐地,“都是熊东西。”









傍晚,奶奶开始做晚饭。做人的晚饭前,先做一猫一狗的晚饭。狗是肉拌饭,猫是鱼拌饭。狗饭装在一个大搪瓷脸盆里,猫饭装在一个小奶锅里。


楼上的邻居们到了此时,就把脸伸出阳台外,嘻嘻哈哈地等着。


等不多久,奶奶端着大盆与奶锅出来了。大盆放院子一边,奶锅放院子另一边。


霎时间,狗脸就埋进了比它脸还小一号的奶锅,呜呜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被鱼刺卡得呕吐。猫脸则伸进了比它身体大好多圈的脸盆,大口地吞着肉汤饭。


奶奶站在当间,用家乡话骂:“你个熊猫!你个熊狗!想坏俺的家运啊!狗不吃狗饭,猫不吃猫饭!太阳不出在白天,月亮不出在晚上,这是要乱啊!就是要乱啊!”


阳台上的大人孩子放声大笑,他们一边既笑猫狗争宠,也笑奶奶的发音。


“你把狗给俺送走。”奶奶命令叔叔。


“就不送!”叔叔说,“凭什么你给她养猫,不给我养狗!”


“你个熊孩子,”奶奶要打他,“你是个长辈哩,你是个当叔的!”


“谁要给她当叔叔,谁要当长辈!”叔叔绕着大饭桌奔跑,“我就不送,就不送。”


太爷爷从自己屋里出来,豆豆跟在他的后面。太爷爷用拐杖敲了敲地,叔叔与奶奶都不动了。太爷爷从来不批评奶奶与叔叔。有一次,他悄悄对我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规矩要讲给懂规矩的人听。


熊猫不进太爷爷的房间,到了饭点会守候太爷爷出屋门。它不声不响地坐着,偶尔叫一声。豆豆不管,全家到处乱窜,经常咣的一声,撞开太爷爷的房门。太爷爷也随它去。





熊猫四个月时,不再与豆豆争饭,甚至懒得理它。它长得油光水滑,皮毛发亮。有一天,奶奶早起,赫然看见卧室门外,横着一只死老鼠。老鼠有一尺长,头断了,与身体只连着一点皮。


“俺的亲娘哎!”奶奶叫了一声。


我去上学时,死老鼠在河边小路上展览,围满了邻居。他们说,知道河里的水老鼠大,不知道这么大。又说,这老鼠比熊猫还大,熊猫怎么打下来的。


奶奶得意地骂着熊猫,说它把死老鼠拖进门,弄了一地血。


晚上,妈妈也正式去看了熊猫。熊猫来后,她一直不看它。熊猫也不往上凑。豆豆因为犯错多,她还骂过几声。她常说,一个畜生,有什么好看的。


她坐在奶奶家客厅,端详熊猫。熊猫坐得离她一步多远,抬着头,团团脸、团团眼睛,虎虎地回视。


“好猫!”妈妈欣喜,“有虎威!”


每天清晨,邻居们来来往往,参观熊猫的猎物。水老鼠已经没有人看了,连小孩子也不再害怕。鸟雀大家还是觉得有些作孽,毕竟是可爱的。有一天,地上没有猎物,有人去问奶奶:“崔家奶奶,昨天晚上你没放熊猫出门啊?”


“没有放没有放,”奶奶没好气地说,“昨晚睡了。”


奶奶转过头,进了院中小厨房,一边望着案板发愁,一边小声地痛骂熊猫。









南京人爱吃卤味,到处是卤菜店。盐水鸭是当地名菜,五香牛肉也是极好的。那时家里来客,奶奶才会上街,斩半只鸭子,或切半斤牛肉。斩和切既是动作,又是声音。鸭子与牛肉称好斤两,付了钱。卤菜店的人便将鸭子放在案板上,抡起斩刀,啪的一下,连骨带皮肉斩断。若是快手,只听得啪啪啪连声响,均均匀匀一盘鸭子便斩好了。


牛肉却需慢切。同样是大刀,缓缓入刀,缓缓落刀,无声无息,那肉薄得一片一片,像纸一般。


熊猫自从偷过牛肉后,夜里就再没有闲过,不是去河里打猎,就是去卤菜店偷肉。


结结实实一块牛肉。


它不把肉放在奶奶卧室前,更不放在大门外,总是潜入小厨房,放在案板上。


一块牛肉不少钱,何况是物质贫乏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奶奶指着地上翘起尾巴,讨好地望着她的熊猫:“你个熊!俺一家就是穷死饿死!俺们也不吃偷来的东西!你说你这个熊!俺们不吃,你也不吃,你去偷啥?俺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天天小鱼饭伺候你,你咋还要偷?你个熊猫,你这是为了啥呀?!”


开始,奶奶守着这个秘密。一家人不知道,她和熊猫关在小厨房做什么。


露破绽是因为,奶奶心疼牛肉,她坚决不吃,却又舍不得扔,毕竟好好的一块肉,只有放着,放臭了再扔。有一天,妈妈发现了臭牛肉,问奶奶,奶奶哭了,一边哭一边说:“俺这是丢死人了,养一只猫出去偷,俺一辈子做人清清白白,老了快死了,还当上贼了!”


妈妈捉了熊猫来,把头按在臭牛肉上,狠打了几巴掌:“你作死了,去偷牛肉!一块肉多少钱你晓得吗?再偷,再偷给你抓着了,看不打死你!不打死你也毒死你!”


奶奶泪眼蒙眬,想到了这一层,又哭起来:“熊猫啊,你别偷了,偷了打死你啊,不然要给你下了毒,你就毒死了,你可知道啊,是个人他就不好惹啊!”


家里人渐渐知道了此事,叔叔便吵着要把肉给豆豆吃。开天辟地,奶奶打了叔叔几下:“你个熊孩子!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熊孩子!”


“你打我干什么!”叔叔在家里大喊大叫,“是它偷!又不是我偷!”


“你就是打少了!”妈妈站在旁边冷冷地说,“畜生不懂,你也不懂?”


“他不是那个意思,”奶奶脸色越发难看,“他就是胡乱说的,你是大嫂,你还和他当真?”


妈妈一转身出去了。









叔叔没有再提过给豆豆吃牛肉的事。八十年代,流行武侠电影、武侠小说。邻居家的小伙伴约他去公园学武术。他一学就上瘾了,起早贪黑地不沾家。豆豆整天跟在太爷爷后面,除了吃饭,几乎不出屋。


妈妈带我回娘家时,把熊猫偷肉的事讲给外婆听。外婆听后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你还记得三年自然灾害时,我养的那只猫?”


妈妈沉默了,点了点头。


“外婆,”我问,“猫怎么了?”


“那会儿,家里没有东西吃,人都快饿死了,哪有东西喂猫。它就不吃家里的饭,出去找食。家里做点饭,它还守着厨房,不给外面来的猫偷。有时你外公一起床,床前就啪啪有一条小鱼在跳。”


“是它抓的?猫真会抓鱼?”


“会,”外婆说,“那猫,可仁义了。”


“后来呢?”


“死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外婆说,“人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何况一只猫。”


“那熊猫偷牛肉也是仁义了?”


“仁义,”外婆说,“它知道护主呢。”


从外婆家回来后,每发现熊猫偷牛肉,妈妈就狠狠打它。打得它听见妈妈回家时自行车铃声,就噌地跳起来,几步窜到院内,上了房,远遁而去。


事情还是败露了。有一天,卤菜店店主找了来。那是个中年男人,面皮蜡黄。


奶奶自不肯认,态度凶狠,说那人诬陷熊猫。那人也没有证据,但他说,他夜里守贼,却发现是只花猫,满街打听,街上人说,那花色、那本事,必定是我家熊猫。


奶奶便骂起了街:“是个人都没有良心啊,俺家熊猫吃你了喝你了,得罪你了?你咋瞎说啊,它还天天逮老鼠呢,它还为人民服务呢!”


那人脸渐渐红了,临走时说:“管好你家的猫,要是被我毒死了,不要怪我!”









奶奶爱看戏,家里一台黑白电视机,只要放戏,她就守在跟前。她爱跟我说戏里的事,大体都对。谁跟谁好,谁反对谁跟谁好。若是复杂的戏,她就不明白了。因为,她听不懂唱词,也不识字,看不懂屏幕下的戏文。她根据人物的动作、唱腔,猜测人物的命运与当下的心情。她反反复复地看,有时夜里,她关了灯,坐在闪光的小屏幕前,看着看着,她就睡着了,嘴巴张开,打着呼噜。


我有时间,就给她说戏。谁不是谁的娘,是他的丈母娘。谁也不是大老爷,是个宰相。两个人打架不是闹矛盾,是两国交兵。她听听就恼了,“熊孩子净胡说,你都看的啥,啥也没有看明白!”


爷爷特别爱吃醋。奶奶都老了,他还是见不得门口的爷爷们和奶奶说话。但他绝不敢因为这种事骂奶奶、打奶奶。他唯一的绝招是虐待自己——绝食。


“你爷又不吃饭了!”奶奶只好来敲我们家的门,抹着泪对爸妈说,“俺这是受的什么罪!”


有时,奶奶也气,跟着不吃饭,把饭菜都倒了,只给太爷爷留一碗。太爷爷独自吃罢饭,悄悄进了屋,逗他的雀。奶奶饿着肚子看戏。爷爷睡在床上,咬着牙。


有一天我回家,电视机关着。满屋子人,太爷爷坐在客厅里,豆豆缩在他脚边,熊猫不知踪迹。奶奶连哭带喊,躺在地上。妈妈把我叫到一边:“你赶紧去你姑妈家,叫她来。”


“爷爷奶奶吵架了?”我转头去找,没看见爷爷。


“你叔叔被抓了。”


“什么?”


“被抓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现在严打呢,”妈妈心烦意乱,“小孩又不懂,问什么,赶紧去叫人,记住,叫她来劝奶奶,千万稳住神。”


我一路朝姑妈家小跑,到了一说,姑妈先哭了,一边哭一边跟着往回走,嘴里碎碎念:“这可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呀。”


“姑妈,叫你去劝奶奶呢,”我着急地说,“你怎么先哭开了?”


“你这个小孩,”姑妈满脸是泪,伸手狠狠戳了一下我的头,“你怎么没有心呀,你叔叔被抓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到处严打呢。”


我那时真的不明白,严打是什么?只觉得妈妈叫姑妈来,太失策。果然,姑妈进门不仅没有劝奶奶,而是倒在奶奶旁边,娘儿俩一块儿放声痛哭。


一家人劝不住。和叔叔一起被抓的,还有邻居家几个大小伙子。满楼都乱了。


“别哭了!”妈妈拧了两条毛巾,走过去,“他还没死呢!你们一个当妈的,一个当姐姐的,先在这儿哭开丧了?!啊?!”


她喝得好大声,连太爷爷都吓了一跳。姑妈听出了不祥之音,止住哭。奶奶也不敢大放悲声,接过毛巾,捂住脸,不停地颤抖。









叔叔和楼里的小伙子们,在公园学武术。其中一个和另一群学武术的人发生了口角,双方约打群架。那天下午,在公园里刚摆开阵势,还没有打,公安就来了。十几个青年,全判了流氓罪。叔叔不是主犯,判五年。主犯家和我们家是十来年的老邻居,判了七年。他的父亲气急攻心,一个多月就走了。


叔叔在江北服刑。爷爷想着为他多挣点钱,备他出狱后生活。一个有罪的人,恐怕永远找不到单位了。爷爷是药厂制药师,掌握着不少西药配方。湖北有个半私营半国营企业来请他,包吃包住,还有高薪。


爷爷走后,奶奶家只剩她和太爷爷,我和爸妈仍在那儿吃饭。没有人和奶奶吵架,也没有熊孩子惹奶奶生气。爸妈也不需要调解父母矛盾,替父母管教弟弟。一家人,少了很多话。老太爷安安静静的,依旧吃罢饭,回他的屋。幸好还有豆豆和熊猫。但猫狗再好,始终是动物。爸妈商议,让我晚上去陪奶奶住。


我很高兴可以放开来和熊猫玩了。爸妈在时,不让我抱它,说熊猫什么地方都去,太脏了。


晚上,我在家洗漱完,来到奶奶家。奶奶通常在看电视。我先和豆豆闹一会儿,就去抓熊猫。熊猫和我好,一起钻进被子里。我抱着它,它呼噜噜地发着响声,表示喜欢。


在电视机与熊猫的呼噜声里,我睡着了。熊猫什么时候走的,我并不知道。它又开始往奶奶卧室前放老鼠、鸟雀。奶奶却不再把动物尸体放在门前小路陈列,都是趁清早无人时,用火钳夹了扔进垃圾站。


有一天夜里,我被吵醒了,迷糊中听见了奶奶的哭声。


“俺爷啊,俺娘啊,俺怎么办啊?俺的孩儿啊,被关在江北啊!俺的孩儿啊,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啊!俺的孩儿啊,你爷为了你,去了湖北啊!俺一家人,就这样散了啊!”


我一动不动,熊猫还在我怀里。豆豆在客厅里小声呜咽。熊猫圆睁眼睛,望着正前方。


第二天,爸妈来吃早饭,我说:“奶奶昨天夜里哭了。”


爸妈互相看了看。爸爸问:“哭什么了?”


“叔叔,”我说,“还有爷爷。”


爸爸叹了口气,对我说:“你叔叔来信了,说想你,这次去看他,你也一起去吧。”


“好啊!”我又惊又喜,“我也想他呢。”


他们整理了好大一个包裹,有奶奶做的红烧肉,斩的盐水鸭,还有罐头、水果。有太爷爷用毛笔写的家书。蝇头小楷,痛陈君子如不能自强不息,等同自我放弃。还有外公托舅舅送来的毛笔、字帖,与外公钟爱的《书法六要》。另有妈妈与姑妈备的衣服鞋袜。行李包装了又装,差点把拉链撑炸了。


星期天一大早,母亲帮父亲把行李包背在背上,一边背一边悄声说:“他这一下成了功臣了,全家总动员。”


“哎,”父亲小声说,“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出去别说。”


“我还能和谁说,就和你说说。”妈妈转头看看我,“过来。”


她取下我独辫上的蝴蝶结:“探监,又不是走亲戚,素一点好。”


爸爸背着包,双手拽紧胸前的包绳。我跟在他后面。他不时说:“我没法拉着你,你自己要跟紧。”


“爸爸,”我有点紧张,“那里面坏人多吗?”


“还好。”他含含糊糊的。


“我们去了会打我们吗?”


“不会,到处是公安。”


“我们要走多远。”


“要转车,转好几趟呢,还要过大桥。我没法拉着你,你要跟紧了。”









南京长江大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最重要的建筑之一,当时少有的南北连接点。老师说,如果再有人侵略我们,第一件事,就是往长江大桥扔原子弹。三防课经常有实战演习。老师吹响口哨,一个班的同学纷纷钻进桌子底下,衣服深色的,要脱下来反穿。然后戴好防毒面具,等口哨声停止时,有序地朝室外狂奔。男生让女生先走,年纪大的让年纪小的先走。大家奔出教室,奔向操场,那里有一个假设存在的防空洞。


我为了桥上有可能落下的原子弹,在教室里钻过多次桌子肚,在操场狂奔过很多回。但是第一次经过大桥,却是为了叔叔。


已近深冬,车里挤满了人。我站在人堆下方,竟有些热。车过江北,有人上了车,将一个半透明的硬硬的大塑料袋抵在我面前,我不得不尽量转开头。


不知开了多久,到了一站,不少人下了车。我这才看清,背塑料袋的是个女人,又老又憔悴,年纪和奶奶差不多大。她和我们一路走,走着走着,和爸爸聊了起来。


“我儿子判的十年,”她羡慕地说,“还是你弟弟好,才五年。”


“都一样,”爸爸劝她,“大娘,都是一样的。”


“还是你们城里条件好,”她又羡慕地看看爸爸的背包,眼圈红了,“我没有本事,什么也不能给他带,只有这个。”


她晃了晃她的塑料袋。


“奶奶,袋子里头是什么东西,黄黄的?”我问。


“没什么,就是炒米。”


原来是炒米,却不像年节时我在街上爆的炒米花。炒米花虽然不软,却也不硬,轻飘飘地喷着香。“奶奶,”我又问,“炒米为什么这么硬?”


她不好意思了:“是我在锅里头炒的。”


“锅里能炒炒米?”


“能……香得很。”


我还要问,爸爸用眼神制止了我,“大娘,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人了,”她说,“只有我一个。”


“哦。”爸爸不知再问什么。我们走不多远,来到一处高墙边,大铁门前站着武警。一队人排队,从一个小门进。


排到我们时,我们向炒米奶奶告别。她连忙说:“再见再见,赶紧送进去吧。”


我跟着爸爸往里走,心里很难过。我从没有想过,叔叔即使在监狱中,也比一些人富有;奶奶即使独居家中,也比一些人幸福。


“爸爸,”我拽了拽他的衣摆,“炒米奶奶真可怜。”


“生活嘛,”爸爸叹了口气,“不好过。”


一种复杂的痛苦,让我忘却了恐惧。我们来到一间巨大的屋子,里面摆着一排排长桌。长桌一面,坐着站立不安的家属,长桌另一面,空着凳子。


我听见了哨声,一些光亮的脑袋从窗前闪过。门开了,犯人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排队走进来。我也从没想过,他们都是剃光了头发的。


这次会面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在街上看见光头的男人,都会害怕。我担心他是个逃犯,又不明白,逃犯为什么敢在大街上活动。


叔叔见到我,很高兴,说我长高了,又问豆豆怎么样了,熊猫有没有再去做贼。听到此话,我很想像以前一样,边开玩笑,边挖苦他几句,但又意兴阑珊。有些事,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懂了。爸爸打开包,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交代给他。他对书法用具不太感兴趣,太爷爷的家书也只是看了一眼,倒是吃的用的很喜欢。我满屋子打量,寻找炒米奶奶,却没有发现。也许,她在另外一间屋。


我不仅对叔叔感到失望,对人生也有一种失望。


回到家,晚上,我照例去跟奶奶睡。可能怕我听见,奶奶都是在夜里痛哭。我在哭声中抱紧熊猫,没有告诉奶奶,路上遇见了另一个母亲。也没有告诉她,叔叔对于物品的态度。我知道,她听不明白。事实上,我也不够明白。我思绪混乱,黑夜中,已经没有节目的小黑白电视,闪烁着白花花的乱光,在这光中,熊猫的眼睛分外明亮。









熊猫何时走了,我不知道。它动作轻捷。它何时回来,我又不知道,只记得奶奶坐在床边惨叫起来。


我翻身坐起,见奶奶一只脚踩在一只死老鼠身上。熊猫紧张地蹲在旁边,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你个熊猫!”吓疯了的奶奶弯下脚,满地摸鞋。熊猫又往前凑了凑,刚要发个喵声,奶奶一鞋底抽在它脊背上:“我打死你个熊猫!”


熊猫叫一声,蹿起来就逃,一下子没了踪影。


奶奶去找火钳,我低下头,那老鼠头都咬烂了。想着奶奶一脚踩着软软这一团,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熊猫,它是作死了,把死老鼠放在俺床头地上。”第二天,奶奶对爸妈说。


爸妈看我,我点点头:“它可能是想哄奶奶高兴吧。”


“高兴个屁!”奶奶说,“有本事别回来,俺见一次打一次!”


熊猫真的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奶奶夜里哭时,又加了内容:“俺爷啊俺娘啊,俺这是什么命啊,俺孩子啥也没干,就被抓了,判了刑,蹲了大狱。俺老头为了俺孩儿,去了湖北。俺养的猫也跑了,俺的熊猫啊,俺爷啊,俺娘啊,那猫可好了,俺想你们啊!”


我悄悄地吸着鼻子,擦干眼泪。


下午放学后,我去河边找,去街上找,都没有熊猫。我又去卤菜店找,也没有熊猫。我遇见了邻家奶奶。她的儿子是流氓罪主犯,判了七年。她的丈夫,在儿子判决后一个多月就走了。她越来越干瘪,像被抽干了水分,脱了人形。


“奶奶,”我问,“你见到熊猫没有?”


“没的,”她的声音小极了,一口气从喉咙下面吊上去,“我的乖乖,你的猫丢不了。”


“几天都不见了。”


“它强得很。”


“会不会被人毒死了?”


“不会。”


“会不会生气,再也不回来了。”


她想了想,似乎不能肯定:“猫气性大,我原来养过一只,他爸还活着的时候,踢了它一脚,它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她想想又说:“熊猫跟你们好。”


熊猫不见了,奶奶无心做饭,晚上只煮了一锅白水面。妈妈看不下去,炒了点鸡蛋,端给太爷爷。往自己和爸爸碗里倒了点酱油,凑合吃了。又看我没有胃口,给我开了包榨菜,倒在面条上。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奶奶的门:“崔家奶奶,你快出来看吧。”


奶奶披着棉袄,起身开了门,叫了一声又回来,忙着穿棉裤、棉鞋。


“什么事啊!”我缩在被子里问。


“熊猫回来了!”


我腾地坐起来说:“在哪儿?”


“也不是它回来了,”奶奶一边系扣子一边朝外赶,“这个熊猫,打死条大蛇放在门口。”


我赶紧起床,穿好衣服,跑到门外。外面围满了人。那蛇足有一米多长,蛇头处快咬断了,长长地睡在门口的地上。奶奶双手握住火钳,夹起蛇头,提起蛇身。叫好声、尖叫声一片。太爷爷也惊动了,慢慢踱出门。豆豆在人的腿间兴奋地穿梭,嗷嗷瞎吼。奶奶举着火钳往垃圾站走,大人小孩狗,乱哄哄跟在后面。死蛇尾巴拖在地上,画出一条长痕。


“崔家奶奶,你家这个不是猫,是虎!”


“我的妈呀,龙虎斗!”


“我早听说过猫能打蛇,哎呀呀,还是第一回见!”


“乖乖,这个猫厉害,太厉害了!”


到了垃圾站,奶奶举起火钳,用力一甩,那蛇飞起来,轰地落在垃圾堆里。众人齐声叫好。豆豆冲进垃圾堆,看了死蛇一眼,吓得又往回跑。众人大笑起来。我看见邻家奶奶,她干巴巴的脸笑了:“你家熊猫回来了。”


晚上,熊猫像没有离开过一样,把头埋在奶锅里,大口大口地吃着小鱼饭。


我们一家人坐着,看着它。





太爷爷捻着胡须,微微点头。豆豆趴在地上,头搭在爪子上,看着大家。爸爸对奶奶说:“妈,这回你不能打它了,人家送了大礼回来的。”


“谁打它了,谁要打它了?”奶奶急了,“俺养的熊猫,俺为什么要打它?”


“不打就好,”妈妈笑着说,“这猫太争气了,仁义仁义。”


熊猫打过蛇后,再也不把任何战利品放在奶奶床前,也不放在卧室门外,全部在路上展览。邻居天天路过时,表示惊叹。奶奶照例一边骂一边用火钳清理尸体。









春节前,爷爷从湖北回来,和奶奶坐在一起吃饭。爷爷一直看着奶奶笑,奶奶急了,重重地把碗摔在桌子上:“你吃你的饭,老是看俺做什么?”


老太爷低头吃饭,装作没有听见。爸爸、妈妈、姑妈、姑父都乐了。吃罢饭,爸爸让我回家睡,我跟着他和妈妈走出来,好像看见熊猫蹿了过去。


“熊猫!”我喊它。


它没有理我,钻进一辆自行车底下。


我借过爸爸的手电筒,去照它,却意外地发现,不止它一只猫。它卧在地上,还有一只黄狸花猫,卧在它的身上。


“你们看,”我喊爸妈,“熊猫在干什么啊?”妈妈抢过手电筒,关了光:“小孩子乱照什么,没的事干了?回家!”


我不死心,一会儿问爸爸:“熊猫在干什么,为什么那个猫欺负它,它都不管?”


“没的事,”爸爸说,“猫有猫的事,人不要什么都管。”


“你看着好了,”妈妈对爸爸说,“过了春节,肯定要怀孕下小猫。”


“好事情。”


“好什么好,三两下一掏,这个猫就要犯死相了。”


“不会,这个猫神气。”


“再神气的猫也禁不起,可惜了,”妈妈直叹气,“是个母猫。”


我隐约猜到,那两只猫的重叠,和下小猫有关系。可下小猫为什么熊猫就不好呢?家里要多几只小生命,是多么开心的事啊。


春节后,爷爷又去了湖北。爸爸每到周末,就赶往江北探监。晚上我陪奶奶睡,白天去学校读书。日子一天天滑过去。突然,街道有人来,给了份通知。城里不允许养狗了,限三日内处理掉自己家中的狗,不然,打狗队上门清理。


“大妹子,”街道办事处的奶奶也是苏北人,拉着奶奶的手说,“你快把豆豆弄走吧。打狗队可凶哩,也不说话,朝着狗头就打,一棍子下去,就死了。”


“真朝死里打?”


“打!打死了就扔到车上,我们附近几个街道,打死了几车狗。”


奶奶要爸爸给叔叔写信,说明此事。妈妈说,一共三天,邮局往返时间都不够。打狗的事是真的,她单位附近也开始打狗,打得很厉害。


“问他也没有用,”爸爸说,“他不在家,豆豆都是跟着爷爷,还是问问他老人家的意思。”


这件事,我事先并不知情。每天放学回来,陪我玩的人,是豆豆,我寻找着去玩的人,是熊猫。我对豆豆,感情也深。


这一天回家,我照例喊豆豆,没有狗回答。平时早就蹿出来,扑在我怀里。


我房前屋后转了几圈,只有熊猫睡在厨房屋顶上。喊它,它懒懒地不理。我找奶奶,奶奶不在。太爷爷坐在客厅,喊住我:“你来,先坐好。”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豆豆没了。”


“您说什么?”


“街道办说要打狗,你爸爸托了个朋友,今天上午来,把它接到乡下去了。”


“这不可能。”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太爷爷平静地看着我。我强行克制着情绪,重新落座,“奶奶知道?”


太爷爷点点头。


“您也知道?”


太爷爷又点点头。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知道了,今天还可以陪它最后一天。”


“怕你舍不得狗,”太爷爷说,“也怕狗舍不得你,到时走不掉,它枉送了性命。”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它是怎么走的?”


“它不肯走,”太爷爷慢慢地说,“它平时蔫蔫的,今天早上又抓又打又咬,怎么也弄不动。”


我擦掉一把泪:“那它是怎么走的?”


“你奶奶告诉它,不走就活不成了。它是流着眼泪跟人走的。”


我放下书包,走到河边。奶奶果然在这儿,一边小声哭一边向她的爷娘诉苦。我有几次,夜里做梦,梦见豆豆回来了,漆黑的小长身子朝我狂奔。


说来也怪,豆豆与熊猫抢饭吃时,常被奶奶骂是败家之兆,等家真正遇到困难,奶奶却不肯再提,对它们也更加好。


一家人为豆豆的事烦恼。爸爸去探监,免不了告诉叔叔。他发脾气,说没人和他商量就送走了豆豆,不接受爸爸送的物品。爸爸怒了,在探监室拍了桌子骂他,被管教员推了出去。这次之后,姑妈姑父去探了两回监,又换成了爸爸。


太爷爷和我谈完豆豆的事后,再也没有提过豆豆的名字,也不参与有关它的讨论,仿佛它没有存在过。还是邻居们议论,奶奶才发现,熊猫的肚子大到如鼓,已经自己在家里找地方准备生产了。





十一



有一天,熊猫总往衣柜钻,奶奶忙把衣服全拿出来,用床单打了个包,堆在床角,给熊猫腾了个地方。


我把好消息告诉姐妹俩。她们又有了一只新猫,叫我去看。那猫是黄色的,长毛,说是中国山东狮子猫与波斯猫杂交生的。


“熊猫要下小猫啦,太好了,拜托你奶奶好好照顾它。”她们的妈妈这样对我说。她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我逗新的小猫。新小猫确实可爱,我看着它,想象着熊猫的孩子。


熊猫的肚子越来越大,打的猎物越来越小,临产前抓的老鼠,没有气绝,一直在门前空地抽搐。


奶奶不许我再过去睡,怕惊了熊猫。隔几日,说小猫出生了,有三只。


我着急去看,奶奶也不让进卧室门,说小猫睁眼前,谁也不许进。等小猫睁开眼后,我进了门,见三只灰黑色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奶奶床上爬来爬去,嘴里不停地喵喵叫唤。


熊猫守在床头。我往前一步,它就盯住我,背上的毛渐渐奓开。


“你个熊猫!”奶奶骂它,“你吓唬谁呢,她是谁呀,她是俺家人!”


我绕到床的另一头,坐下来,立即被三只小猫吸引了。这三只小东西活泼泼的,其中有两只条纹清楚,像狸花猫,时不时东扑一下、西跳一下。另外一只长得像熊猫,花纹不虎不豹,脸最圆,眼睛最大,毛又比熊猫长。它总是倒着身体,肚皮朝上,四只小白爪在空中飞舞。


“这一只最好看呢!”


“比熊猫还好看!”奶奶欢喜地。


熊猫慢慢接受了我的存在,毛顺下来,一动不动地卧着。


姑父拿了相机来,给小猫拍照。熊猫还是紧张,没办法,奶奶只好坐在一旁。等照片洗出来,大家一看,几乎每一张都有奶奶或奶奶的某个部分,有时是手,有时是半拉衣襟。


妈妈拿了照片,带给外婆看。外婆看着:“这就是熊猫啊!”又看看,“你婆婆老了这么多?”


“是的,”妈妈说,“女人不能经事,为了小叔子,她这一年,老得太快了。”


“这猫也老了。”外婆说,“看着不那么神气了。”


“掏的,”妈妈说,“又发情、又怀孕、又下小猫,你看看,毛也没的光泽了,眼睛都不亮了,一下子成老猫了。”


我拿过照片,见奶奶坐在房间床头,头发花白,脸凹陷下去,一只手指着小猫,手色焦黄、青筋暴露,指节微微弯曲。


熊猫蜷坐在床边上,双目低垂,脖子无力地缩起。


一人一猫,像霜打后的秋叶。虽然奶奶脸上挂着笑,熊猫的脸色却有些悲凉。


“女人嘛,”外婆叹口气,“就是这样的。”


妈妈掠了我一眼。


三只小猫奶水吃得足,长得飞快。两只喜欢跳的,已经满客厅乱蹿,还跑进老太爷的房间里玩耍。那只爱现肚皮的,我们发现,它不是喜欢向人表示亲爱,而是一个瘸子。


它的右后腿不能受力,从来不落地。剩下三条腿一走一摔。奶奶每次看它摔倒就笑,笑着笑着就哭了:“你个磕头鬼,生下来就给人磕头!”


我对姐妹俩说,磕头鬼特别好看,性格也开朗,希望能把它送到原主人家,好好收养。


姐妹俩商量了一个周末,对我说,她们家已经有熊猫的妈妈和一只新黄猫,不能再养第三只猫了。


小猫快两个月时,熊猫恢复了夜里出行的习惯。两只健康的小猫,很快被人领走了。磕头鬼没有人要,奶奶成天把它装在围裙口袋里。它就像只小袋鼠,两只白爪伸在口袋外面。





十二



叔叔当年的高中同学,从部队转业回南京,听说了叔叔的事,就来看奶奶。


他带了一兜苹果,自己摇着轮椅。到门前,把轮椅换成双拐,苹果挂在手上,一晃一晃地撞着拐杖,走了进来。


太爷爷出来会客,奶奶给倒上茶。客人说着说着,盯住了奶奶的口袋:“阿姨,你口袋里头是什么?”


奶奶掏出磕头鬼。他伸手要,接过来放在自己腿上,磕头鬼四爪朝上,肚皮对着它,越发显得脸团眼圆,四周还奓着一圈绒绒的灰毛。


两个玩了半天。他把磕头鬼放在茶几上,磕头鬼一走,就摔了一跤。


他慌忙把磕头鬼抱回怀里。老太爷和奶奶都没说话。


“阿姨,这猫送人吗?”


奶奶没有回答。老太爷慢悠悠地问:“冒昧了冒昧了,你的腿是怎么?”


“哦,”他笑了笑,“部队上搞爆破,是个意外。”


“俺这猫是个瘸子。”奶奶突然说。


“我也是个瘸子,”他呵呵乐,“大瘸子带个小瘸子。”


磕头鬼就这样离开了我家。奶奶说,熊猫第一次当妈,不会生,秋天再生小猫时,就会个个健康。可还没到夏天,熊猫就不见了。它没有回家,也没有尸体,到处没有它的消息。奶奶去卤菜店闹过两次,都被赶了出来。卤菜店的邻居说,没发现店里处理过死猫。奶奶又说,早知道熊猫不回来,她死活也不会把磕头鬼送人。


我们从来不说熊猫死了。我们说,它只是不高兴小猫被送走了;我们说,它发现另外山高路远,除了这条街,外面有的是地方。


(完)


短篇小说《熊猫》,作者崔曼莉,原发《青年作家》,《小说月报》2017年3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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