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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心焦诗选

2018-01-19 俞心焦 星期一诗社


俞心樵,1968年出生于福建,祖籍浙江绍兴,是当代中国优秀的思想家和代表性诗人之一,广为流传的诗歌有一代名诗《最后的抒情》、成名作《渴望英雄》、《墓志铭》等,多部对当代中国具有精神前瞻性的长诗,以及小说、剧本、理论著作。




蓉子 林希 罗门 李魁贤 林亨泰 骆一禾 穆木天 刘延陵 田间 杜谷 南星 彭燕郊 邹荻帆 康白情 唐湜 杭约赫 唐祈 屠岸 文晓村 袁可嘉 徐雉 于赓虞 饶孟侃 绿原 张志民 梁实秋 王独清 臧棣 翟永明 韩东 余怒 汤养宗 于坚 李少君 柏桦 谢冕 多多 张枣 东荡子 沈浩波 伊沙 昌耀 杨克 欧阳江河 纪弦 西川 杨黎 杨炼 商禽 朵思 李敏勇 方含 陶里 大荒 李元贞 非马




墓志铭


在我的祖国

只有你还没有读过我的诗

只有你未曾爱过我

当你知道我葬身何处

请选择最美丽的春天

走最光明的道路

来向我认错

这一天要下的雨

请改日再下

这一天还未开放的紫云英

请它们提前开放

在我阳光万丈的祖国

月亮千里的祖国

灯火家家户户的祖国

只有你还没读过我的诗

只有你未曾爱过我

你是我光明祖国唯一的阴影

你要向蓝天认错


向白云认错

向青山绿水认错

最后向我认错

最后说要是心焦还活着

该有多好


1990年9月2日清华园




最后的抒情


我就要离开你

就要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爱你

在那里我会健康如初淡泊透明

我会参加劳动对生活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

如果阳光很好我会展露微笑

会对自己说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

除了美丽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会说一遍又一遍我说

你是春天的心肝天空的祈祷

海洋潮涨潮落毕生的追求


现在我就要丧失说话的任何技巧了

不惜一切代价

仅仅赞美你的一根头发

我就要用去一千种沉默的声音

一万只宁静的歌

现在我是一万零一次看到

在三月的桃林前面

你满头飘飘扬扬的黑色的光芒


你是在爱情比金子更少比昙花更短暂

比铁树开花更艰难的日子来到我的身旁的

你是冰天雪地里仅有的一点火种

仅有的一点心意一点爱情的标志

你是蓝天下的大雪阳光中的暴风雨

火山深处的一汪清泉

是秀丽甲天下的神女峰

是下一代少女的方向

我的病根和诗歌的源头


当土地要粮天空要翅膀

百始要当家作主我只要你

你是唐诗宋词的独生女

住在桃花和阳光的五好家庭行云流水的优秀寝室

你是真善美大学的校歌

校史上最珍爱的一页

我还要再说再说一遍

除了你的名字没有什么汉字不是糟粕

除了我为你写的诗

没有什么诗句能够千古绝唱


正是你今天的芳龄我的母亲从水上回到桃林

她是为了让她的孩子能够爱上你才回到桃林

她要让我在桃林生在桃林死在桃林爱上你

在我没有出生之前我的母亲就先替她的孩子爱上你了

在你没有出生之前你就已经存在


爱你的水上的外祖母外祖父

爱你的云朵里的父亲爷爷仗剑江湖的列祖列宗

为了让我爱上你

她们在水上生在云朵里死

他们一生斗争风雨无阻却从来没有拥有过你

他们是有妻子们的单身汉有丈夫的处女

只要拥有你他们可以放弃爱情和命

可以不生下我


但但是但是啊我不生谁生

那么多人都死去了只有我不怕活着

不怕苦难不怕诗歌和光荣

我只是怕死我是个死后仍然怕死的人

我要活着做永生的人做一个好人

我是天才正冒险来到人间


现在我就要离开你很远很远

我对你的爱将更深更辽阔

我就要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爱你

在那里道路通向我的血脉

在那里我和天空平等相处




回忆使一麻袋土豆变成了星星


回忆使一麻袋土豆变成了星星

降温了。他的忧伤值得注意,尽管他的叙述

仍然陈旧。他的劣质皮鞋破了

他的精心描绘的云彩也破了

更破了的是多年前从杨舍中学狂奔到夏园的小青年

这一狂奔,致使一个叫玉米的女孩

永远失去他可靠的青春。人生进入了质问的岁月

谁叫她的父母从窗口抛出了他的礼物

一瓶红酒,半斤诗稿

她父亲的手粗暴地扼制了她的痛哭,却不能

阻挡35分钟的暴雨从山坡那边席卷而来

跑到20公里之外的夏园道班,弯月正从半山腰

照金他湿淋淋的窗口。这一夜

他在窗前坐到工人们全部起床

不能再养路了,要写诗去

要写诗去,要养一条更加危险的道路

就这样他到了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

就这样他永远离开了那个乡村女教师


ImissYou——-多年之后他在灯下一页页翻者旧信

回忆使一麻袋土豆变成了星星




一灯如豆


不归于至善的事物不可信任

不建立圣殿的土地终将报废


多少女人局限于铜镜,被自已的美貌冲昏了头

多少男人深陷于沉默,悔恨中吞下自已的翅膀


历史是记忆。而我只愿被历史遗忘

我只要你来震撼,要你来重新攫住


千山万水走遍,仍然没有直达心性的人

千言万语说尽,最精彩的是工作中无言的存在


存在,我知道它的厉害,当它呈现

自然是无话可说;当它隐遁,谁也无从捕捉


害怕眼睛变瞎的人是尚未洞悉人间百态

而我却愿意让视力一天不如一天


酷似我脸容的并非都是我亲生

真理在谁家都不会是一线单传


也有柔弱似水的男人,但如果我真是不堪一击

为什么他们又将我团团围住


远去吧。因为赞扬庸才已成为新的时尚

谦卑也象外衣至少有四种风格


而一旦同伙中真有人毫不含糊地伟大起来

他们的嘴角就开始抽搐不止


但在春天把歌声压低的人是可靠的

在春天请求加重负担的人最值得写一写


惟有凝视者看到了我诗歌之外的灵魂重镇

神奇的道路由于抽象而牵动闪电


相信多年之后,最可靠的人将再返人间

那内圣外王者的形象必将复活于滔天大浪中


那么你们究竟嘲笑什么?苍白的小弟兄们

吾友张卫民指出:嘲笑诗人是最安全的


又有谁曾经安全?再了不起的人也有悲痛的泪水

在苍茫夜色中我只不过是一灯如豆


1994




倒影


往事中一匹白马在水中的倒影纠缠

奔腾的水草渡假村的舞伴


红色出租车的喇叭缓缓浮出水面

松竹林中的香樟上刻着她匆匆离去的标记


木栅栏围住雪山的倒影

阳光照到的地方,正是我用尽墨水的地方


肉身无限幽静,但石头的耳朵奇痒

我们究竟听到了什么?在我们自己的倒影中


1995




狂奔


在丛林中,你们会分成几组,去谈论那月光?而一个人,

又能分成几组,去谈论你们流水旁的座位?我这样想时,月

光正好照着我缄默的嘴。这张嘴,此生的祸与福全靠它了。

这张嘴,最终要靠另一张嘴。呀,世界,只不过是嘴对嘴。

满地的烟壳和啤酒罐子,象丛林中硕大的落叶,象天使们的

嘴脸。想起我卑微的身体,有什么好说的呀,不就是一只单

缸洗衣机洗着天使们的内裤?我洗过那树中的年轮否?当一

只鸟用它自己的羽毛筑起一个巢,一块从天外借来的石头又

能分成几组开花?且飞向那水中月?呀,这景象,这迷爱,

其中的道德太传统了。此刻月光已从山坡这边照到高速公路

上,向着小日子,我酒中那只金灿灿的绍兴老牛狂奔不已。


1996




叙述的窗口(片断)


我们所在叙述的故事或许是从一声鸟鸣开始

那鸟对鸟类一无所知,却尽览人类的隐秘之书

书中我愿意是你笔下的一个饱经嘲弄的人物

我的窗口旋转着,转向了最幽暗的角落

我看到的火焰是在青菜地上跳跃,它们是可吃的

从这里我们辨出了嘴唇的真伪。但他的嘴唇

暂时还不可以吻我。我的嘴唇曾经是假的

现在有血有肉,呼喊着,正成为你不可分割的部分

如同疾病出于意志,而爱情让我们铭记宇宙的弃儿

在一张白纸上寻找父亲,发现的却是雪地上的

女亡灵。此书通篇都是我与她的故事。"在我们

人生旅程的中途",那鸟怀着扑向悲德丽采的淫欲

插入了反对诗人的伦理学。它不说:"祝你一帆风顺"

它说:我认为俞心焦有病,整天飞来飞去

飞得这么高、这么远,终于飞到了无人理睬的地方


1996




我从小就会唱忧伤的歌


我从小就会唱忧伤的歌

多少年过去,至今我尚未全部出生


连同我的母亲,我该怎样去描述

她从远方归来时的真实形象

当血汗替代了异国的芬芳,在突然晕眩的海滩上

她见到那么多被强加的微笑。谁敢说

在自己的国土上星空就是伪币制造场

谁敢说纯洁的少女们就没有必要再去洗一洗

从远方归来,母亲珠宝上的病毒加深了我今日的贫困

逐年加深的不仅仅只是血汗,还有惊恐与羞辱


为什么那个装疯卖傻的酒鬼竟是我的父亲

为什么我的母亲至今尚未创造出应有的母爱


1995




俞心樵的《狱中诗简》与政治浪漫抒情诗的命运

夏可君


  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又是一个彻底的个人,如今的诗人与人格已经分开,诗人只是写诗的而已,而对于他,他是纯然的诗人也是纯然的个人,从而让个人具有了诗歌的内涵——人本来应该是诗性的,从而也让诗歌成为了肉身的人——诗歌使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在这个人格与诗歌已经分裂的时代,诗歌已经不再作为职业的时代,诗歌写作已经与个体的身位分离的时代,还保持着诗歌与人格之间联系的诗人已经不多了,而且这个联结还有着对这个时代政治品格与祖国塑造相关的诗人,他几乎是惟一的一个。

  他,就是俞心樵,我们的祖国之子。

  一个诗人的生平在什么时候开始具有诗歌意义上的传记性?我们在这里有必要交代诗人的生平吗?“他出生,他写诗,他写诗,他死去”——似乎这是给一个诗人真正的惟一的墓志铭:从一开始,就是作为一个诗人而出生,为诗歌而出生,在诗歌中出生。但是,对于诗人俞心樵似乎有更多的事迹需要交代,或者说,我们可以从他自己诗歌的地理学上做最为简单的定位:一个于90年代在北京清华大学生活近十年写出了与《清华园》相关的浪漫抒情诗人,一个于90年代末之后因为政治原因在监狱被囚禁近十年写出了《狱中诗简》的革命家诗人,这两个地点确立了诗人的书写方向以及政治地缘学上的身位:前者是一个浪漫的抒情诗人——有着一定的政治指向,诗歌是浪漫而抒情的,以爱情诗为主;后者是反讽的,是以监狱牢房的长短步来衡量自己诗行长短与节奏的致意写作。在这二者之间,随着空间的改变,诗歌的音调与话语的质量都发生了变调,诗歌换气了,生命的气质变异了,他的诗歌写作更加凝炼精进了。

  

  革命浪漫主义所唤醒的激情,构成二十世纪中国诗歌的血脉,这是血气酿就的诗谱,中国二十世纪的诗歌,其骨子里是浪漫抒情的,是革命的,无论我们如何告别革命,无论当下的我们多么世俗享乐,在肉体的暗部还是血气在温暖着语词,哪怕是叙事,在我们这个国家冷静下来的戏剧化的叙事诗也还是有可以被敏感的心灵所嗅到的血丝,也还是血气的,还是身体的、口语的,甚至是渴望牺牲献祭的。如何在激越峻急与趣味随便之间找到诗歌的法则?这也是鲁迅先生一直在自我追问的问题!这是命运的难题,只有有着至深情致的个体才敢于承担。诗歌,在一个晚生的现代性国家,在一个保存民族语言的强烈欲望中,一直保持为激烈的心血,诗人俞心樵如是说:“激情就是信仰”。而心血这个词,也是诗人俞心樵诗歌写作的开始。

  血气或心血:这是我们的性情与性命,这即是我们的生命本身。但是,血气需要熬炼,没有熬炼的血气只是躁动与迷乱,如何使之获得形式?个体的肉身被祈祷的心志所充满,诗歌的韵律获得她新的节奏,这是双重的熬炼?通过诗歌写作来熬炼!因而诗歌的熬炼并不是去除生命的冲力,而是在肯定生命的躁动不安时,建立言说的法度,但它只能通过个体的写作来实现,普遍性的法度需要落实在个体身上,这必然以加速度和重压挤碎一个心灵,海子的命运就是如此,如同德国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所言——没有人能够单独承受命运,因而这些个体必须联合,建构诗人的星丛——友爱的共通体,在承担个体的孤独与内在的切心性时获得命运,进入祖国的形式。

  在俞心樵的诗歌中,这是双重的熬炼,祖国之爱的熬炼:一个是爱情,诗人以爱情为宗教,以爱情为理性,以爱情为伦理展开自己的诗歌写作,诗人渴望给出自己的情感,在诗歌的倾诉中,在清华园这座大学之中,试图建立自己的但丁式的想象“天国”,一个爱情的家园;另一个是友爱,开始是作为团体组织的政治行动,后来在监狱中,则是个体的自醒,是内心的回归与寂静的聚集,是内敛之中血气的急切与安静的统一,反讽与肃穆的合一,尽管这统一只是在一个个瞬间,在祈祷的诗歌,还并没有成为现实。这两个方面关联在祖国的观念之中,在友爱共通体的诉求之中,祖国是一个可能与不可能的观念,我们不得不接受祖国观念的牵引,这样我们还有命运,否则,我们的不幸甚至都会被遗忘,这是我们这个时代个体与诗人的被动性,我们需要避免的是被毁灭——被过于强大的异域精神与过于庸常的平庸之恶所毁灭。对于诗人俞心樵,失去的爱情在忏悔与诗歌的回忆中成为哀悼的友爱,失败的政治行为在个体自传的反思中,成为对友爱共通体的渴望,塑造共通的心灵,指向祖国想往的可能性。

  诗歌中的祖国观念,这是心血的言辞渴望获得其艺术形式,它有着神圣弯向大地的弧度,因而秉承民族精神的诗歌必然向着祖国回转。中国古代的诗歌要么在政治统治的帝王谱系中成为附庸——从而失去了诗歌自身本有的神圣性,要么在个体的放逐与回归自然之中无法形成共通的心灵——个体的不幸却无法构成命运,从而让诗教的方向失去了天命的指引!而现在,重新唤醒对祖国的挚爱,这是让诗歌转向自由的言辞,让诗歌担负个体自由的教育与生命情致的协调,塑造可能的生活,在一个没有老师也没有教化场所的时代,诗歌构成惟一可能的隐秘诗教。

  因此,诗人俞心樵奇妙地称自己是“被学者”——不是去独断地宣教,也不是自命为老师,当然,也不是成为伪学者,而是成为“被学者”——主动接受诗歌教化的学习者!诗教,在这里是诗歌写作本身作为自我教化的过程,也是个体信仰确立的过程。在自我教化的诗歌中有着诗歌写作与时代命运的双重法则。诗歌中有着法的时间性。诗人的写作是来建立诗歌与语言的法度——对于我们充满暴力与无序的现代汉语尤为如此。

  如同诗人在狱中诗简《法律》中写道:“请继续你的写作/你的特点的形成有赖于特殊教育——那是梦想的教育/或教育的梦想:我们的土地上曾经诞生过神圣的法律。”——这是写作的开始,这也是梦想的开始,因为这关涉到神圣的法律!这是由诗歌建立的法度!诗人因而必须倾听来自语言与生命本身的命令?这是什么样的命令?

  这是爱的命令!这是驱赶黑暗的光明之神的命令:心焦说:“要有神,于是有了神。”——诗人在这里把自己的声音变音为神的格调,是的,这声音绝非虚妄。这是人对神的佑助?在一个无神的时代与国家,或者说在一个已经伪神与鬼神化的民族,需要我们“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而是真正的“诗人”——来帮助神明,来找回神明,甚至,代替神明从事教化,这不是我们需要神明的帮助——这会推诿我们的责任,而是我们去帮助神明,这不是人性的僭越,这是人对责任的承担,这是诗歌对人的提升——人是一直超越人自身的。因而,我们需要诗歌!

  因而,这是去倾听来自心血中的声音,这是猛烈的玫瑰在绽放,这是为心灵的幻像而斗争。

  

  在诗人早期,桃林桃花即是心血的隐秘象征:这是动了心血的诗词,这是馈赠的激情,1990年的诗歌,写于故乡和浙江师大的作品都与桃花相关:桃林也是故乡的象征,这是爱情也是自身心血的隐喻,如同砸不乱的桃核,回到激烈的内心,诗人所要培育自己的是:如何熬炼这个激烈的内心?桃核也是抗争的秘密——隐秘而顽强的核心。当然,在桃花上有着色情的迷乱,如何熬炼心血成为诗歌的基本主题。当然,这都是在个体生命的抒发上表现出来:情感指向浪漫的激情,心血则指向祖国的观念。

  对于前者,诗人要靠爱情起家。对于后者,则是建立个体的祖国!俞心樵的政治抒情诗歌不是以前民族国家的祖国,而是一个个体的祖国!一个由个我通过友爱,在诗歌的自我传记书写中,所建构的祖国。

  这并不虚幻,它的所有真实都在于心血或血气的熬炼上:生命的激情即是自己的血气,但是,这血气或心血需要通过诗歌写作来熬炼,诗歌,在这个时代如何承担起教化的使命?从这个民族的生命情感开始?诗人曾经试图从制度上,从直接政治的党派上建立中国的新民主与文化复兴的可能性,但是,最后还是落实在诗歌之中。

  落实在诗歌的教化之中,直到“教育那些石头,使它们的呼吸和黄金的呼吸保持一致”!

  

  浪漫的情感

  

  据说这已经是一个不再抒情的年代,据说现代汉语的成熟将离不开叙事。那么,诗歌的抒情性何在?如何保留诗歌的抒情?诗歌的抒情指向何处?

  这是我们不得不立刻就要讨论的几个问题:

  首先是政治抒情诗人的命运:诗歌与政治的关系到底如何?二十世纪的革命文学都是失败的?或者说,这是双重的失败:诗歌与政治的结盟一直是失败的——革命的浪漫派在严酷的政治家与法学家眼里永远只是青春的游戏而已!如何理解这个失败,也许革命的文学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美学!她并不奢求成功。那么,诗歌一旦不是政治的口号,不是意识形态牺牲的催化剂,不是个人孤芳自赏的麻醉剂,革命就关涉血气与生命的拯救问题,诗歌与抒情的关系就是生命心血如何铸造的问题:应该有一颗什么样的心灵?如何塑造一个新的内心世界?如果传统的心魂已经魂飞魄散,那么,如何在现代汉语中通过诗歌塑造一个新的心灵?也许祖国的形式就在这个心魂书写之中!这是二十世纪现代汉语诗歌写作的根本困难:诗歌的抒情品质成为主导,这是与传统中国诗教相通的——是以“情”为生命本体的抒情与抒发。但是,在二十世纪诗歌承担着启蒙与救亡双重任务的同时,还有更加内在的使命:这是生命本体存活与个体塑造的使命——政治抒情诗歌后面隐含的是:生命的情感本体——这是中国文化的血脉,但是个体性的自由表达却失语了——时代并没有提供一个这样的话语空间:尤其在传统的个体性优游的写作不再可能的背景下。俞心樵的诗歌写作并不是表面上的政治抒情诗,而是生命个体的诗歌,他所要建立的是一种新的诗歌语言之中的生命情感与个体责任,一个心魂中的祖国形式。

  政治抒情诗人在这个时代的难题是:诗歌如何成为个人的写作?这也是个体性的问题,如何在个体与家庭-爱情-伦理,以及与国家-政治-爱国之间形成健康的新的联系,而且在中国,政治与伦理一直纠缠在一起!个体——无论是在家庭伦理还是国家政治之间都还没有自己找到的位置,但是,个体必然关涉到国家与家庭的伦理,我们就看到俞心樵诗歌的指向性:在与一个个女性的关系中展开家庭与爱情和谐的不可能性,在与国家政治的诉求中一直被政治的专制所逼迫。因此,我们在1999年以前的诗歌中看到的是诗人所面对的双重压力:在展开个体与个体之间——主要是抒情的异性对象时,一次次的失败,以及对国家尤其是大学的诗歌启蒙时——对他一直生活的这个地方进行想象的塑造上,依然是一次次的受挫。不幸,就构成了失败美学的命运。但是,诗人正是这个失败者的身上看到了——“陌生人身上有一个更为陌生的人”!政治抒情诗歌所期待的读者——就是这个陌生人身上的陌生人,她要为之空出位置,为之确保诗歌的内在空间的敞开!

  那么,政治抒情诗人在个体性上如何重建诗歌的法则?这是在一个最为特殊的地点的写作,这是俞心樵在监狱中所写的日记式的诗歌,这些作品彻底超越了传统所有政治抒情诗歌中的爱国主义与革命献祭的乌托邦,超越了浪漫抒情的唯美主义与自恋,以一个被囚之人,一个身处国家之中又置身局外的人,一个多余人,是的,一个剩余者的姿态,展开了与一个个昔日朋友的对话——一场不可能的对话,因为这些带有书信体的诗歌其实大多数并没有寄出,但却形成了一种没有关系的关系,一个没有共通体者的书文的共通体,一种由诗歌本身所建立起来的友爱,在这些写于监狱的诗歌中,一个隐秘的星丛,一个通过书写与阅读所建立起来的超越国家与民族之上的生命共通体形成了:以一个个体的名义所建立的祖国形成了,这是诗歌中的祖国。只有在个体的诗教中,未来的神圣祖国才可能形成。俞心樵的诗歌为我们所建立的是这个神圣祖国的观念形式。因此,浪漫的革命抒情诗歌与个体的生命传记书写都最终指向祖国的观念。

  

  因而,何谓浪漫性?何谓政治抒情诗的浪漫?

  首先是爱情,诗人承认自己为了爱情而来!但是,诗人知道充满血气的爱情带有太多的情欲,诗人清楚知道自己的这支笔是情欲的旁枝,当然,最终只能书写苦涩的情感。以至于诗人自嘲自己的诗歌犹如一个妓女!在这里,依然有着一个传统文人的心性趣味,还需要精炼。

  诗人如何要求生活向诗歌看齐?而且纯净爱情的梦想永远无法变成现实!面对色情所必然具有的暴力,诗歌如何消解?如何被提炼?诗人渐渐明确了——这是要有一个祈祷的心,从而给诗人带来永恒的教诲。

  

  但在我们这个国家,爱情一直是彼此的捆绑,或者被自身的情欲,或者被话语的强制与体制所捆绑:以至于诗人说这至深的情致就像被捆绑起来的一场暴雨!但是,诗人相信爱情的大海从不接受捆绑!这是爱情的至高仪式:“我们在哪里拥抱哪里就是天堂,我们在哪里分离哪里就是地狱!”

  爱情必然要在传唱中被打碎与掩埋,才能重见天日?

  

  对此,只有在一次灾变之后,一切才变得清晰起来。这是诗人在自己身陷牢狱中,在《浪漫性:有关清华园的论述或深渊》的长诗中的自我反省,因而我们还是要从《狱中诗简》开始。

  诗人认为:为了不让自己的祖国如此乏味,诗歌必须降妖伏魔,这是与幻影与假像的较量。因而一开始就指向意志与爱欲的领域。

  诗人把自己所生活的清华大学这座校园幻像化了,这是以一个想象中的幻像来对抗更大的意识形态乌托邦的幻像,当然,这里,诗人已经深受但丁《神曲》的影响,作为意大利民族主义复兴也是政治家的但丁只能在《神曲》中,通过对一个现实女性的神化来恢复祖国的观念,俞心樵也是如此。他秉承了1980年代大学革命的精神,确实,二十世纪的政治革命浪漫主义一直与大学、与大学生的生命激情相关——其实,从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到西方1968年的学生运动,再到中国1989年的学潮,革命的激情从来就没有消耗殆尽,而是一直保留下来。对于中国,革命真正的原动力其实一直在大学:因而大学这个位置本身就构成了诗歌教化的发端之所!俞心樵的诗歌写作恰好就是在这个诗歌的地缘学上发生!

  如同1980年代的诗歌写作,或朦胧诗之后的实验诗歌写作者,几乎都是在校的诗人或者与学校有关的诗人群体,诗歌的写作本身就是一个不明言的书文的共通体了!只是诗人们大多并没有明确的政治指向!这是因为祖国的观念被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所蒙蔽或取代了!因而1989年的青年学生的抗议并没有明确的政治诉求。

  而这个任务则是由俞心樵来完成的!从1993年起,他开始自觉的承担中国文化的复兴运动!这是关于人的全面复兴的运动!是人的再次创造性的自我改造!在这些看起来还带有文革话语印迹的语词中,我们将看到的是一个试图与永恒取得联系,以诗歌来实施教化的运动,因而当时诗人所使用的“心焦”这个笔名——也是“心焦们”——这是一个新的可能的共通体的签名!

  那么,诗人如何通过抒情来建构这样的一个“天堂”?或者说,在事后面对一个反讽的深渊?

  因而,如何思考学校成为诗人的出发点,这是在监狱中写于来年2002年的另一首诗《以清华园为主:论高校作为灵与肉的现场》中的反思:学校如船、还是如医院?或者其实就是监狱?一系列特有的反语出现,而且诗歌中出现了这样的句子:“谁真正写出了监狱,谁就获得了自由。在这里我保持沉默/并且用沉默建造起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监狱。他们所说的自由/是我所不需要的。那种自由不美不性感因此不可以入诗/铁窗外的蓝天蓝得如同酷刑,几乎接近你的美貌/我乐意于承认,我是第一个受刑者。”——只有在监狱中,在一个最为不自由的地方,诗人才可能明确自身的处境。

  在诗歌上,诗人自认为自己是囚禁于但丁的《神曲》,这是诗人在认同命运的启示,我们已经失去了命运,通过诗歌把一个异域与本土联系起来,寻找命运的可能消息。但是,这却要在监狱中——在交流的不可能之中才可能,这是命运的仁慈还是更加的不幸?

  因而诗人进一步反省: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大学真的可以建设一个可惜安息的地方?

  诗人在清华园追溯了这个学校的历史,当然是与诗歌相关的历史,一个幻化的谱系,把自己置于屈原、李白的诗歌传统中,但是,诗人也认识到,在校园里,写作只是一种疾病,但那是自己的病——这是一次最后的机会,能够自我认识。而且认识到写作本身——要直写到每一棵树自己拔起自己的根!大学,成为诗人检验灵与肉的现场,也是自己拔根的位置,也是身位飘离的位置,也是情欲勃发的位置——在我们的这个时代,也许欲望还是最为真实的,因为肉体的欲求有着深渊般的冲力:

  “亲爱的,别怕,听我说,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决不会误了你的大事。没有摸过乳房的手/不可能真正将敌人打垮!明天我就要离你远去/明天你将留在祖国继续战斗。明天这全部的灵与肉/将转移到诗歌中。请不要辜负了你的青春我的美貌/愿你永享好色之徒的威名,决不屈从于那区域性的伦理。”

  ——因此,把灵肉转到诗歌中,这才是写作的开始,但是,诗人充分意识到了危险:

  “你说:身体要紧身体既是革命的本钱也是反革命的本钱/身体效忠心灵。永恒的崇高颁布了紧急状态法/不能再像他们那样写作!新的但丁要弯向这里/写作:就是将灵与肉加速度地投入更危险的地方/在这里变废为宝,在这里让畜牲也拥有梦想”

  ——因此,必须诞生一个新的但丁,如何避免血气勃发的危险?紫色与白色,冲动与安宁?这是颜色——也是生命情态的暗示,诗人本来就是一个有着极高天分的画家!既是威胁也是喷发——面对这个两难,如何写作?诗歌到底应该在何处可以存活?这需要触及灵魂:诗人幽默地写道——清华园故然神秘,当然,本来个体的情欲与生命激情也有着秘密,这是诗人试图在尘世的爱欲中寻求诗歌的拯救:面对我们不断被诋毁的爱情,面对肉身之爱欲的个人秘密被不断伤害,只有诗歌还可以为我们保留些许的尊严?因此,诗人冷静地写道:

  “我们生来就向往天堂,是的,这没有错/可是突然之间,天堂变成绊脚石使我们跌落地狱/恶战胜一切!千真万确,自由出于错觉和骗局/那砸碎旧世界的巨人带来了崭新的镣铐/用光明换取黑暗,用丰收制造饥荒/暴力战胜一切!就在我差一点绝望的时刻/你用柔情万丈的乳房教育了一切。”

  ——这是诗歌的母性与感性,乳房,在诗人的诗歌中其实也是生命的母性的象征。这是对桃花意象的继续扩展。这是饱满的生命。因而清华园是激情燃烧的空中花园,是诗歌的幻像建造的欲望之地,因而两个乳房变幻为两个月亮,成为诗歌之母,这其实也是诗人渴望在自己的祖国再次出生!

  尽管这是一个深渊!因为诗人只能以头在地上行走!这不是诗歌的无能,这是诗歌的命运,对于诗人,一直在失败的诗人,天空与大地都是深渊!如同墓地和摇篮总是同时被发现,如同祖国有待被重新发现!

  

  

  狱中诗简

  

  什么时候才能把清华园的骨头,这情感的骨头磨得闪闪发亮?我们才可能进入另一个真正的学校?另一个真正的祖国?

  在这个国家可没有那么容易!诗人也许没有想到自己只有在另一个更加严峻的地方,经历更加严酷的熬炼之后,才可能进入另一个真正的祖国!

  诗人必须经验自己诗歌中所言的时间!这是诗人早年对“时间的粮食”——一个奇特的词组的追问:

  “当你在别人房间写着自己的诗/

  我们问:什么是时间的粮食/

  你的眼神颤动着:有谁会是完全黑暗的/

  再黑暗的人也会漏出一线光芒,如果他黑到底//

  反过来说,再光明的人也会投下一片阴影/

  我们问:什么是时间的粮食/

  在哪里?时间的粮食?是怎样播种和收割/

  秋风浩荡,红叶在探听什么样的牺牲”

  ——光明与黑暗的主题,也是时间自身的主题:因为只有在光明的时间之中才有真正的时间,粮食是时间给我们的喂养!

  诗人在狱中就写过《致时间》的诗歌——等待一个尊重诗歌的时代的来临,诗人一直在琢磨“时光的纹理与肌质”,在倾听恋人呼喊的——“给我、给我时间”!并且从但丁那里学习“时光的痛苦或喜悦”,在暴力中——时间和空间如何变成双头怪兽!

  诗人最后明确提出了时间问题的重要性:

  怎样处理时间?这历来是所有问题中的/

  首要问题,当我活着,就有人用嘲讽的笔法/

  谈论着我的死,当我死去,又有人渴望/

  我能苟活,以便看我生不如死,以便不虚此生/

  并且将对我的诅咒和丑化视作他们的毕生事业

  ——在这里,诗人已经通过别人的毁谤让自己死掉,让自己成为一个剩余者!这是时间的错开与空间的转换——如同在《墓志铭》一诗中提前的剩余的时间!都是对剩余时间的经验:

  “这里时间已经不多,时间竟允许我们说出‘时间’”。

  ——这是诗人面对时间的悖论,面对剩余的不多的时间,诗歌如何进入这个时间的言说?

  在牢狱之中,无疑诗人真正经验到了这个剩余的时间,经验了这个时间的悖论!如何对抗时间又接受时间的滋养?这是生命的问题,也是情感的问题!

  

  这些写于狱中的诗篇,有着明确的月份与日期,但是诗人似乎有意没有表明年份,年份的抹去使这些时日具有了普遍性,似乎这些日子——这些在监狱这个空间所书写的诗歌其实就属于每一天,一个限定的空间却被一个敞开的时间所普遍化,也许,我们生活的每一天就是一个被囚禁的空间。

  这是让时间征服空间——表出日期的诗简写作穿越了铁窗与围墙。也是让空间分隔时间的艺术——平滑的时日已经被监狱的幻像所笼罩。如同诗人所言——当一个人靠死亡为生:“千真万确,时间已在时间中淹没,空间已在空间中消失”(1995.8.18清华园)。因而这也是时间与空间的较量:对过去的追忆与对未来的期待为了抹去自己当下被单一化的囚禁的无行动的时间。但是,空间的挤压也激发了对肉身的认知,生命心血中的野心与细心,痴心与信心,妄心与良心,都得到了一一分辨。

  如果说一个世纪的监狱文化与灾难承受并没有带给我们一个反省的空间,那么,这一次,在诗人俞心樵的诗歌中,第一次,铁窗终于成为了诗行,我们的汉语,终于在一次次囚禁之中,获得了智慧的补偿。

  汉语在承受多大的空间能量与创生的力量,在越来越狭窄的空间中孕育着怎样的语言风暴?这不仅仅是对诗人之为个体人格的考验,这也是对诗人本身的考验。

  狱中的诗简写作是最为耻辱的诗歌,但却见证了诗歌本身的高贵,狱中诗简是最为苦涩的诗歌,但却是对诗人命运的祝福!在诗简轻快的笔触中,最深的绝望既被保留同时也浓缩了语词的重量。诗歌写作即是让心血直接成为有着音调的语词,让身体直接成为有着思想的姿态。

  这些狱中诗简有着大致明确的授予对象,既然是写给外面友人的,是对朋友的致意,有时是因为这些朋友寄给诗人一些书籍和费用,这激发了诗人的感谢与回忆。但最为根本的还是诗人在失去一切之后,重新进入了对祖国观念的思考之中。

  在《朋友,6月20日:致宋红和扎西》一诗中,在即将出狱的时候,诗人写道:

  思念朋友的习惯

  是个好习惯

  我将保持下去

  

  为朋友写诗的习惯

  相当于赴汤蹈火

  我将保持下去

  

  北京的朋友

  全国各地的朋友

  世界,到处都是我们的朋友

  

  幻影中的朋友

  杜撰出的朋友

  向着旧时光旅行

  

  安静,美丽

  沿途一块块石头

  曾经是一个个呼朋唤友的人

  

  风雨中,回头是岸的朋友

  历史性的弄假成真的朋友

  使我保持着完整的孤独

  ——赴汤蹈火的勇气也是生命的激情一直可以保持:当然保持在对祖国的想往之中,祖国的观念超越了民族国家的地域性,也超越了时间。

  因而在这里,诗歌的致意是一种关联,不是独白,是一次交流——虽然是不可能的交流与共在,因为铁窗隔开了两个世界,虽然,两个世界其实都是铁窗,诗人的身陷囹圄,不过是我们这些看似在监狱之外的自由的人的无形之囚的暗示而已!诗人以诗歌的书写方式重建一种自由的关联,他无意去解释自己在狱中的生活,我们在这里看不出多少诗人对自己狱中生活的描述,虽然监狱这个确切的地点是惟一的背景,也是以秘密但又公开的形式来回复朋友们,既是针对具体的友人,也是针对我们每一个读者,而且这些诗简其实并没有接受者——因为其实这些诗简根本无法寄出,很多被致意的朋友们根本就不知道诗人给他们和她们写过这些诗简。而且,诗人有时还奇妙地略带戏谑地泛化了朋友的名字,比如波波这个名字,比如几个陈静。

  诗人的写作只是在吸收自由——只是在自己的诗歌中积蓄更多自由的力量,诗歌,在我们的这个国家,在现在可能是自由惟一还寓居之所,是已经处在被拆毁边缘的避乱之所。而那些看似自由的人,在诗人看来——其实坐在自己的牢里而不自知,除非我们找到雷电的根——除非我们成为雷电的根,在滚动与闪耀中照亮世界。

  

  这些狱中诗简的写作,在标题上别具匠心:一般有一个语词作为标题,然后是一个日期,再然后是写给某一个或者几个朋友的。我们有必要思考诗人的这个标题的意义:

  首先是作为标题的语词,很多时候就是诗歌的最后一个词!不是以第一个词作为标题——这是我们传统或者诗歌自身传统特有的命名方式,我们知道保罗•策兰的很多诗歌其实并没有标题,就是第一句诗歌或者第一个词,因为策兰是在奥斯维幸集中营这样的监狱背景中写作的!俞心樵的这些诗歌却以最后的一个词作为标题,这意味着这是最后的落脚处!是诗歌自身的指向之处!这是诗人对自己脚步的敏感——这依然是监狱的狭小空间,让诗人的脚四处碰壁产生的回响与回应!这是真正的脚韵!

  因而,整首诗歌本身——从标题到诗歌的最后一行——作为空间结构而言,直观上看,其实就是一座牢房!但是,这个标题本身的隔开,与下面诗行的隔开如同铁窗之门,又是一个透气、阳光可能投射进来的空间,标题——作为致意,作为期待发送出去的准备,已经在打破这个牢房式的空间。比如第一首诗歌名为《无知》,其最后一句正是:“我们从未在白昼生活过——在一个不属于我们的王朝/我们早已原谅了自己对光明的无知”——从无知开始的狱中诗简其实是对光明和自由的渴求!而这是光明所书写的又从未写出的诗篇!

  当然,后来这些标题中的语词有的也是诗歌中间和主导诗歌的语词,比如第二首《空白》就不是最后的一个词,而是反复出现在诗歌腹部的中间,其实,这也是牢房这个空空的空间的暗喻!只有自己孤独的身躯悬挂在这个空空的空间之中,因而,必须让自己的肉身来填满这个空白的空间——这是让自己的肉体成为诗歌,这是肉身成言!因此,诗人说这首空白之诗不包含时光!不涉及祖国!只是空白!仅仅是空白!而空白才是永恒:这是在自己所处的空间掏空,把一切的愤怒与恐惧,甚至自己的理想等等都空掉!当然,也是把虚假的审判的法庭等等也空掉:只有一个纯然的裸露的肉身来到了诗歌之中!这才是生命的激情,生命的心血第一次诞生的时刻!是的,没有错,汉语的心血第一次的肉身成言诞生在牢房之中。

  但是,在标题与诗行之间,打开了裂隙,也导致了时间的铭写,时间试图超越空间,因而诗人立刻认识到自己的写作——狱中诗简——可能也只是《废纸》!因为它根本无法投寄出去!无法发送的信函!一封无法发出的信函还是信函?它只能回到这个狭小的空白空间,但是这让诗歌回到了它自身的位置:回到了她时光的纹理与肌质——因而有了对时间的渴求:“给我,给我时间”!但是,这是在时间之外所给出的时间,是历史的另一双手!这双手来自何处?是谁之手?那是诗歌之手!诗人在这里恳求的只是诗歌本身给予他新的时间!这是一个刚刚诞生的生命需要她自己的时间——不再是世界所规定的时空,而是在诗歌中的出生!

  因此,随后,诗歌的标题本身就打开了一个新的时空:就有了对日期的标签!这个日期没有表明年份,如同我们前面所言,这是把日期置于一个新的事件标记之中,这是诗歌写作的事件所带来的时间:是诗歌所标记的日期,是诗歌的躯体!

  那么,接受者呢,都是自己过去的朋友,为什么在这个时刻想到的是致意这些朋友?一方面因为他们对自己现在处境的关心,另一方面是诗人开始重新思考何谓朋友,何谓过去的朋友,或者说,面对自己的这个孤独的处境,如何形成一个没有了朋友的朋友——隔绝开来的无法共在的朋友?这是诗歌的任务?诗歌既取保了孤独,又在写作中形成了书文的文学共通体!这是由韵律所围绕的不可见的,不可明言的共通体!这是把过去的朋友带入一个他们不可能经历的经验,一个他们不可能进入的空间:牢狱!在一个最为限定,最为不自由的空间中,却召唤与梦想一个友爱的共通体。

  其实诗人更多的是对友爱之不可能的经验:这是提前到来的对死亡——对不可能自由——的经验:面对一个似乎永远不可能自由的国度——一个牢狱,如何还有祖国?如果自由不是彼此给予对方以自由又哪来自由可言?因此,诗歌的致意其实是面对这个绝境:时空必须错开,诗歌在这样的时代只是为了赢回她自身。这就是剩余的时间:

  感谢黑夜吧只要你有一点点亮光就有人来寻求

  就有人爱你但是为什么我燃烧多年的爱情只剩下一堆残雪

  为什么我就骑着这一堆残雪我已无话可说

  但是我说出的黑暗已经放出光芒

  

  在这样的黑夜这个走到哪里哪里亮的人

  请听一听他自编自唱的歌

  哪里有朋友哪里就是好地方

  哪里有爱哪里就是家

  ——这是早期诗歌中对友爱的颂歌。这只有把自己当作剩余者才可能进入的时间:

  我不得不承认,输了,没戏了,剩下的日子是庆贺自己

  因为爱是悲剧,而被爱是真正的悲剧

  因为我的希望是对死者的希望

  我的抒写是向着鬼魂的抒写

  因为你美貌的深海中白晃晃的肋骨象记忆的刀叉

  等着吧,生命的风筝,都要被大海一一收回

  ——这里,诗人已经把自己的写作已经当作向着鬼魂的抒写了。已经作为不可能的生命:作为死亡的余存与幸存者的书写了。或者说,一个靠死亡为生的人。

  

  因而,我们还看到这些致意的诗歌中,有一些倾诉的口气并不是诗人自己,而是诗人所想象的——朋友们可能对他的倾诉,这是孤独中的人自身的分裂:比如,在《遗忘或6月1日:致骛月》的这首诗歌中,诗人以爱者的口气给自己写信函:但是,其标题却是遗忘!因而,这也是爱情的不可能的盟誓,这到底是诗人的遗忘还是诗人担心爱者的遗忘?这是诗人对自己过去的清算?一次来自诗歌的自我洗濯?

  而在《致波波》的那首诗歌中,虽然是自己写给波波的,但是却以波比的口气言说自己,直接写出自己的名字——而且戏谑写道:俞心焦已经完蛋了。这是对自我的自恋的消解!这是让自己空出。

  还有,在《致小瑜》中——这个小瑜到底是谁?是俞心樵本人还是一个可能的爱者?一个女性还是男性?显然,这是一个指向自身又隐含她者的多重形象,或者说,就是给予我们每一个到来的读者的:在这里,诗人已经把自己作为一个死者,诗歌开始于纪念:如同诗人1990年就写过的《墓志铭》,在这个自传的书写中,诗人是以“我们”开始的,这个我们——是可能的朋友?!然后,诗歌也出现了“我”本人——这个我是一个可能的个我,与一个“诗人”接触来塑造自己。在这里,诗歌的人称复多化了!指向一个我与一个他;然后,却是没有一个人是完人——这样,真正的诗人其实还一直阙如,或者说,这首诗歌的写作其实在召唤真正的人——这是在诗歌中诞生的另外的一个人,一个作为剩余者的人!一个陌生人身上的陌生人?也许!因为,这个剩余者已经死去,却出生在一个剩余的时间了,再次余存下来,作为未来的或者超越了时间的到来者——诗歌所期待的所授予传达的,而到来!因为,这样的剩余者为了永恒的功课而生!但是,这样的生命却又铭刻在我们每一个个体身上——我们即是他的纪念碑!诗歌把剩余者与被哀悼的他——“俞心焦”——通过诗歌的人称重叠在一起!而且指向我们这些也是余存的存活者。在这里,还写到“他”早已宽恕我们,对于死亡一直需要宽恕,才有未来——这是我们这个民族的问题!但是,更加彻底的却是:他俞心焦还一直在批判他自己——这首诗歌,给某个假名或者朋友的诗歌,其实是又一首墓志铭,在这里,牢狱已经成为被哀悼的空间——这是为了让自己从其中空出,从其中离开!因为宽恕出生了!

  

  

  因而这些狱中诗简不仅仅是向不可能的友人们倾诉,其实是在宣告!诗人其实并没有放弃先前的革命激情,只是现在转换为一种更加含蓄的凛冽的请求,超出个体和爱情的对象,指向既明确又可能的朋友们,带有一种先知气质与预言的欲望,在指向朋友们的时候,同时也在召唤可能的读者,而且拯救自己的过去——被毁谤会伤害的记忆,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指向可能或不可能的未来。

  这些宣告式的语言,带着它特有的哆嗦、极端、响亮,它的所有赌注,所有的期许最终都凝结在韵律之中——这是在写作中寂静的爆炸,韵律只是这个寂静之音爆炸声音的回响。

  这个寂静如何爆炸?“安静,安静/用安静批判一切安静”!一个逗号分隔了安静,而安静批判安静,增强了反省的力量,在安静中还能回还到安静自身的限度上:这是只有牢狱才可能培养的清醒与智慧!激情与理智在这里要获得平衡——这正是我们要学习的智慧,当然对此,我们可能需要长出新的耳朵。

  诗人怎么会有如此敏锐的听觉?这是他越来越清晰的伦理自觉?在《铁,2月5日,致钱理群》中,这是把堵住大学和良知出入的门口的“积雪”——越积越厚——这是不自由的暗示,倾听为热血青年心中的“热血”,积厚的寒冷与涌动的热情最为奇妙的对比:在最需要声音的时刻/白茫茫一片却与纯洁无关,是的,最需要声音。如果我们知道北京大学的钱理群教授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继承鲁迅心脉的思想者,最为重要的成就是他在《丰富的痛苦》中发现了剩余者的谱系——从西方开始的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这些不幸的个体,不断东移,直到俄罗斯的多余人,到中国现代革命文学的零余人,直到俞心樵这样的剩余者,直到“我们”这些诗歌的读者!但是,这些剩余者的声音并没有发出来,这个国家还一直没有听到。因而听觉转换为视觉:白色并没有带来洁白,因为只有尖锐清澈的听觉才可能修正我们的视觉?

  如果雪和血,白与白之间都在交错,也在错开,那么,柔与铁呢,如何在韵律中撞击?诗人继续写道:

  “铁教室的铁桌椅

  真理宛若空空的铁抽屉

  铁奴才的铁纪律

  铁也吓破了胆”

  ——从头韵到尾韵,其中还有奇妙的腰韵,都是以“铁”来联结的,但是,“铁”却笑破了——这个大胆的笑声来自于诗人作为时代旁观者,作为一无所求的局外人所获得的力量:一个铁屋子的时代,纪律如同法律如同韵律似乎越来越坚硬,空间越来越封闭,但是,却抵不过语词自身重复中的反节奏,这尤为体现在腰韵上,诗人在另一首诗歌《腰,6月21日:致厉融》中写到了“腰”——这个时间与欲望的尺度与枢纽:

  腰,扭动

  世界的开关

  日与夜的秘密

  

  一场场星球大战

  爆发又结束

  在腰与腰之间

  一个决定性的妖

  扭动在你的腰

  和我的腰之间

  

  你的,我的,究竟是谁的

  腰?再也扭不动了

  现在只是痛,只是麻木

  ——现在,“腰(yao)”成为了“妖(yao)”——在腰韵和音韵之间奇妙的转换,从而导致了韵律自身的破坏:韵律的外在形式被内在的无韵律的笑声所打破:一个真正的诗歌伦理的法度必须在肉身的自由之后才有可能:那是倾听这些语词自由的撞击,是唤醒麻木的肉身,倾听心气自由的抒发。腰也是时间的节律,现在则幻化为形象的妖,那也是情欲的化身!如何进一步转换?要拯救的是声音的韵律!

  比如在《鸟,12月8日:致西川与姜杰》中诗人把“妖(yao)”转换为“鸟(niao)”:“那么多的鸟巢,那么多的鸟问题,上海,鸟来鸟去”——这个鸟字中的戏谑与反讽,语词自身的飞跃与喜悦,却并没有抵消笑声中的觉醒:这首诗歌来自于诗人自己投寄的信函被退回监狱:鸟的自由只是扯淡与捣蛋,我们连这个鸟自由都没有:不是卡夫卡的一只笼子寻找一只鸟,而是这只笼子还找不到鸟!甚至,这只鸟一直在笼子之中鸟来鸟去——却是一个假问题!我们一直被无数的假问题——高高飞跃——我们的意念方向——但是却从不落实的鸟问题所主宰了!

  

  有时也如同一些习语的不对称:“轻飘飘/团团转”——联结了肢体的平衡与情绪的怨恨,“是你是你是你”——如此口语的重复强调却是以最为平常之心说出,这是《路,2月5日:致王小妮与徐敬亚》中写道的:

  深圳最深的路你们在走

  香港最香的路你们在走

  诗歌的道路千万条

  今天我试着走一走通俗之路

  

  还有一条路,是佛罗斯特

  从未走过的。这并不妨碍文化人

  文化这条路。但丁如何迷失于中途

  博尔赫斯如何没日没夜地兜圈子

  

  尽管说吧!让别人永远地说

  让别人永远正确!让别人越说越离谱

  在没有人能够描述的世界

  我只有两条路可走:绝路和不归路

  

  三十多年过去,终于走上自己的路

  注视着又一个崛起论,你们是如此沉静

  文化人像献身宗教一样献身于无聊

  文化人浑身闪耀着自我羞辱的光辉

  ——只有两条路:绝路和不归路:其实是一条路?这也是诗歌的道路所走上的绝境!如同这首诗歌是对两位诗人夫妇的致意,这里的语气在对说本身的数落中既让说无趣也增强了说本身的力量——指向自身的言说:“离谱”与“归路”的押韵——却打破打乱了韵脚:这本来就是一个失去了脚踪的时代,失去了韵律法度的时代。

  这也是这个时代确定韵律的乐器——我们这个民族特有的调节我们血气的乐器——鼓——的破碎,或者“跑调”——因为恐惧因为慌乱脚步在乱跑:什么样的鼓都可以打,如同潜规则的江湖之鼓,如同高高在上的“日鼓”和“月鼓”——诗人的想象是奇诡的——这也是空间与时间的暗喻,直到可以打退堂鼓,鼓声的自乱阵脚其实也是时代与诗歌的步伐的丧失,诗歌之为诗歌本来是要为一个时代定调,为一个时代牵引它的脚踪的!

  听觉一直在转换视觉与触觉,从在监狱中头上顶着圆滚滚石头的压力,持久的幻念中成为0——这是死者才有的自由与安全的对比——到石头不再叹息,从而体会到非诗的世界的强大。

  

  更加微妙的倾听还在于读错音,把一种外语读成汉语,把英语的发音错发成汉语的拼音,以便要记住,这种独特的读法——读错的读法,是没有老师导致的?是没有了法度的后果?或者说,这是在监狱中才可能发生的?这首读错的诗歌《读错,12月23日:致川瑾》是最为奇特的监狱文学,是一首惟一的诗歌!诗人写道——可以把棺材读成咳嗽,其实在这个读错中,我们几乎没有听到异域的声音,读错的两边只是汉语的声音:这是借助一种异域的声音来修正我们的声音,或者我们一直处于对他者的不正确的内化之中,如同我们对待自由的方式?如同我们对待祖国的态度?不仅仅如此,在监狱中,在一个不可能展现正义惩罚的监狱中,“连痛苦也是错的”——这才是诗人要求我们去倾听的,没有比这更微妙的反讽了。

  

  韵律带着诗人特有的嗓音中的大气,指向一种更加深沉的内在性,指向我们的心血和心气,没有什么比心气的熬炼与提纯更加重要的了,这是诗歌所特有的对生命意念的培养,都在诗简的韵律节奏中,在诗人的诉说中被检验。如同德国浪漫派中的Gemuet这个词,其中隐含了生命的心绪,心志,情致与美的直觉,还有神秘的精神禀赋,以及不可败坏与不可摧毁的精神品质。俞心樵的狱中诗简在当代诗歌中精纯了汉语本身的血质。

  是韵律带来了友人之间的彼此信任,确立起信仰,唤醒本能与决心。这是友爱的诗学,或者说友爱必定是诗性的?甚至,作为诗教的诗歌必然是友爱的?

  

  这是一些无法投递,这些一些有着明确指向但是其接受者缺并不知道的诗简,因而这些诗简不仅仅是写给被致意者,其实也是写给未来的可能的读者,或者说,我们每一个人。

  我们读者不得不接受这些来自一个诗人狱中的致意:这是一个被囚禁的不自由的人——也许诗人的生存境域只是唤醒我们自己对自身不自由境况的认识!但是,这些诗歌唤醒了我们对祖国形式的想往!这也是俞心樵的诗歌对汉语诗歌的最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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