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处无夜叉（杜课6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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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何处无夜叉（杜课610期）

From 杜骏飞杜课 2019-04-29

编者按

前天，杜老师谈了《天龙八部》和慕容复的梦，“天龙八部”一词出自佛经，今夜，杜老师和大家聊聊天龙八部里的“夜叉”。虽然兴味盎然，却也是“此中有深意，欲辨已忘言”。

说夜叉

杜骏飞

一

前天和诸君聊到金庸的“天龙八部”，这个词出于佛经，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其中，夜叉最为有趣。

在古印度神话中，夜叉是半神。据《毗湿奴往世书》所述，夜叉与罗刹都是梵天所生，但它们势不两立。

罗刹是害人的，夜叉则对人类友善，被称为“真诚者”。夜叉形象多变，有时被描述为迅疾吓人的武士，有时被描述为腹部下垂的侏儒，有时被描述为美貌健壮的俊男，有时又被描述为丰润可爱的美女。

看起来，它不是一个半神，也不是一种半神，而是一个变化万端、非人非神的集合体。倘若只以人来作譬，那么，它其实相当于我们各种可能的人生。

我以前写过一首诗，描写过这样的夜叉：“人鱼干净，夜叉甜美，云彩宛在水中央”。这里，夜叉自然是好看的那种。我只是不知道在各位同学心里，提到夜叉时，存想的是哪一种？

如果有谁想投胎做一个好夜叉，有什么办法？书上没有教，全要靠个人修行。好在佛法慈悲，即使你如今还是个坏夜叉，来日也有机会。

佛陀告诉阿难尊者，当年有一位国君名叫慈力王，见到过五个吸血夜叉奄奄一息，便以热血布施给它们，让它们活了命，再要求它们受持十善戒法，脱离了生死轮回。

阿难听了，不禁好奇起来，问佛陀道：“那后来呢？”佛陀微笑道：“后来那五个夜叉就成了乔陈如等五位比丘，而慈力王就成了现在的我。”

听完佛陀的开示，阿难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昔年，读这一段故事时，我没有领悟于佛法，但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这里，佛陀讲的是因缘果报，我听到的却是凡人的救赎。

但不知你们在此处，读到了什么？

二

佛陀真爱讲故事。他还讲过一个颇为蕴藉的传说，说有一夜叉，越挨骂越漂亮。

这位异次元的夜叉很丑，又黑又小，颜值几为负数。一天，他心血来潮，盘踞到了帝释的宝座上。帝释是三十三天的天主，有福德威势，身相端庄，天人尊敬。夜叉占了这等宝座，诸天众看了，当然生气。大家先是冷言恶语，继而破口毁骂。

但说来也怪，这个夜叉越挨骂，他的恶相越减少，而善相却越来越增加，个子越来越高，颜色越来越鲜丽。

诸天感到费解，便来到帝释面前请教。帝释听了，笑而不答。他来到宝座前，谦虚地对这位有夜叉特色的狂人说：“大仙啊，我是帝释！”“大仙啊，我是帝释！”“大仙啊，我是帝释！”如此这般自称了许多遍，那夜叉便渐渐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帝释对众人说：“从今以后，不要生嗔恨心。即使遇到恶人时，也不要生嗔恨心。”

于是这里就有个显明的问题：到底什么是恶人？为什么遇到恶人时，也不要生嗔恨心？

佛家的说法是，嗔恨心是所有业障里最重的一个，“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你看，这个嗔恨心，很了不得。而究其原因，无非还是不够慈悲罢了。你我寻常之人，凭着我执我见去看人，生起嗔恨，那是再自然不过。慈悲二字，我们都谈过，我在这里也颇讲过几回，但说来容易，做来何其之难。

不过，我转述这个故事，不是问各位要不要做帝释，会不会在这恶夜叉面前不生嗔恨；我想问的是：各位如是那夜叉，会不会越挨骂越美丽？还有，那“美丽”又究竟从何而来？

三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也讲过一个鸡汤式的夜叉故事：

古时候，一位徐姓企业家往海上经商，被大风吹至一域外世界——夜叉国中，大约也是因为有缘，被母夜叉抢了婚，最后，与之婚配并产下子女，后经种种曲折，这跨文化的一家终于回到了中国，还实现了中国式梦想，夜叉夫人及子女屡立战功，加官晋爵，均达显赫。

这夜叉国是在哪里？蒲松龄老师没有说明，但史书上提到过的“夜叉国”，又称“泥离国”，则确指唐朝时东西伯利亚的楚科奇半岛。

这个半岛上的夜叉之国，一直未和中土接触过，直到唐贞观十四年，唐人才从流鬼国朝贡的使者的随从那里得知，流鬼国北面有个夜叉国。因为语言远隔，辗转交往，所以叫“三译而来朝贡”。

文史学家考证，中国人常拿夜叉、罗刹之类词语，贬低周边未开化土著居民。所以徐姓客商所娶的，想来无非就是番邦女子，其子女无非也就是跨境婚姻的混血儿罢了。

唐朝历史书是怎么记载的呢？夜叉国，《通典》据靺鞨长老传言写道，“其国北一月行有夜叉人，皆豕牙翘出，噉人。”看看，外邦人被丑化成了什么样子。

异族被丑化，且又以夜叉为污名，这说明在中国人心目中，夜叉也早就是一个蛮荒的文化标签。

今天是全球化时代了，自不能再以夜叉、罗刹来称呼异族。即使有过历史怨仇，即使今天打了贸易战，也不能污名化他人。世界毕竟是人类文明麋积之地，纵然不同文不同种，也要遵从基本人性，遵行普世价值。就算不能抢亲，不能通婚生出国际理性来，相互承认人的价值与国的身份，承认人在世上公平生存的权利，还是必要的。

中国近现代多灾多难，少与外人共享过和平，更未学会与异族文化平等交融，想来，我们此时读蒲松龄的夜叉故事，意义是极好的。

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道听途说的小说家蒲松龄，何以把时人鄙薄的夜叉之子写得甚是优异？写它孔武有力，四方闻名，中武举，官至游击，率师平湖南苗乱，甚至获得国家领导人的嘉奖。就此观之，也许作者潜意识里是觉得，凡那种不同凡响的人物，多少是有些天赋异禀的，而但凡是说不清原因的，亦不妨以夜叉种视之。

今天的我们，是更容易以夜叉贬低外邦呢？还是更容易以夜叉推崇西方呢？大概，尺度皆在我们自己。

天下何处无夜叉？天下何人是夜叉？若要我说，还是持平等心称夜叉名，以同理心行夜叉事，如此为好。

——七月二十三日于病房陪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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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本期《杜课》，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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