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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贝里曼诗选

John Berryman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1

  约翰·贝里曼(John Berryman,1914-1972),自白派诗歌的重要代表,美国当代最富创造性的诗人之一。代表性作品为两部长诗:《向布雷兹特里特夫人致敬》(1953)和《梦歌》(1969),1972年自杀身亡。 

  《梦歌》由385首诗组成,每首3节,每节6行,诗行长短有致,韵脚松紧不拘。诗中的主人公亨利和艾略特创造的普鲁弗洛克一样,是20世纪美国诗歌中一个不朽的文学形象。关于他,贝里曼自己阐释说,这是“一个想象中的人物(不是诗人自己),一个将近中年的美国白人,有时扮作黑人,他曾遭受过无以挽回的失败,并时而以第一人称、时而以第三人称、有时甚至用第二人称谈论他自己;他有一个不知名的朋友,被他冠以‘勃恩斯先生’以及由此而来的各种各样的称呼。”(“勃恩斯先生”,在美语中原指化装黑人剧团演出时站在一端敲响板的人。)以此,贝里曼调用了可以想象的最为广泛的艺术手段,或抒情,或叙事,或假想性交谈,或沉思式自语,或以书面语煞有介事,或用市井腔插科打诨,多侧面、多声部地道出了这个半自传性人物的爱和性欲、痛苦和烦恼、悲伤和怀念——他的梦一般的一生。A.Poulin,Jr.所编的《美国当代诗选》中写道,因为这部巨作的“深度、广度、勇气和技巧,使评论家们将贝里曼与荷马、但丁、惠特曼相提并论”,“他完全可以被认为是本世纪真正伟大的诗人之一”。前一句或许有过誉之处,后一句却并非溢美之词。下面几首诗即从这一选本中译出。 

《梦歌》第1-12号

得一忘二 译


梦歌#1


怒冲冲的亨利隐藏不见整整一天,

心戚戚的亨利满脸愠怒。

我明白他的念头,——总想把事情一次解决。

这个想法人人都有,个个都自以为

能够做到,想到这事亨利便怄气而心灰。

但是他本该站出来把话说透。


这整个世界就像个毛纺情人

站在亨利一边,从前似乎如此。

后来就有了分手。

此后就不再有可能或应该的翻脸。

我不明白被别人找到看透之后

亨利怎能还赖在人世。


他现在要诉说一个冗长的奇迹,

这世界还能忍,也必须受。

从前我在一个槭树上多么开心

站在梢头,引吭高唱。

此刻强劲的大海猛烈冲撞着大地

而每一张床都变得空空荡荡。




梦歌#2:大钮扣、纸高帽:上场


这小妞套了贞节带!既无夜总会、又

没酒吧,没有免费的阳关道,也无借口

为交易逢场作戏,

没有小混混也没亟待解决的。亨利

郁闷得要命。是否每人都去了缅因州

跑龙套的上了火车?


到了所有黑鬼全都撒手的时候,

他会来么?我们去舞场玩吧,妞儿,

耍个流气的,来个油滑的,

只要你想要这些个玩意儿。脱呀,

老香肠,饶了我们,小蜜人儿;还是

坚持一晚贞操吧。


——响板爵士,或称高洁骑士格拉海:

你善良守法得令人称奇。您感觉可好?

蜜人儿,黄昏真是玉体横陈哪。

——这可真够呛。不过,称王还是成虫,尽管

随意。拜票的跑腿猫来了,万岁,万万岁。

我在我的大洞里投票。




梦歌#3:给一个老畜生的刺激物


金合欢,烧焦的没药,丝绒,扎人的刺,

——我没这么年轻但也没那么老,

一个被搞腻了的23岁可人儿说。

刚被人甩掉的感觉还有一丝残迹,

嘴都没人亲。

(——我的心理医生能舔你的医生)女人总得到下作行径。


所有这些老贼或迟或早

总会得手。我一直在翻阅旧期刊。

哥特瓦尔德公司,现已破产。

雄厚的资金撤走。双重间谍,哥儿们。

她大气不出如海豹,像一纸封条,

而且更白更加光滑。


里尔克是一个怪胎。

我容忍他的种种悲戚和他的音乐

以及他那帮着魔的失望贵妇。

一道门槛比那一圈人还要糟糕

那里明来暗往的尽是些小人,

里尔克的那帮,如我所说,——




梦歌#4


用辣仔鸡填塞她那结实

而令人垂涎的身体,她瞄了我

两次之多。

我兴奋得发晕,馋馋地呆望

只因她丈夫外加四人在场

我才没有如虎扑食


或跪倒在她玲珑的脚下高呼

“你是多年的黑夜里最火辣的一个

爽得亨利的双眼

晕乎乎,亮丽的景儿”。我朝前挪挪

吃我(绝望的)果仁冰淇淋。——响板爵士:撑了,

这世界,满是饕餮的妞儿。


——黑发,拉丁肤色,珠宝似的眸子

向下瞄……那个乡巴佬在她身边盛宴哪……看那下面

她坐在怎样的奇观上啊?

饭店嗡嗡如蝇。她有可能在火星上出现。

这一切为何竟然出了错?应该是什么法则与亨利作对。

——响板先生:确实对。



梦歌#5


亨利坐进了酒吧形单影只,

一杯又一杯总是见了底,

和这世界及其上帝较上了劲,

他的老婆什么也不是,

殉道者斯蒂芬

雪耻你的名分。


亨利坐上了飞机心情欢畅。

小心翼翼的亨利从不大声嚷嚷

但是当云彩中冒出圣处女

从光芒中落向她故乡的圣山,

他的思路产生气袋飞机有些颠簸。

“宽数我,圣妈”。“没问题”。


亨利躺在网兜里,狂浪无忌,

与此同时脑子发炎的鸟儿啄着鳞片;

心碎先生,新生男人,

来此地耕作一畦疯狂之地;

新生儿的指甲上

映着一个死人的形象。




梦歌#6:威尔斯的一个都城


在老爸走着的当儿——他现在看来

在软木板上多么低落,亨利,走过去

看他是否感觉到了什么,谁知道?——

当他粗俗的老爸走过时,一位前途

看好的先驱能拥有的所有好运厄运

都会回到那个在半山空飞扬的男孩,


那个从佛蒙特州出走的孩子,而当济慈

因无法排解的欲望而盗汗,亨利的命运

和伊桑•艾伦成为领头人,一切

都得穿过那位盲人初始的梦境,

那时戴正在残杀波特而恋人不得不

彼此永远离分,假设你能想象,


当红衣主教的伪装不能将伊尼阿斯

排除在外,当某些中国人心中,疑虑

在隐秘地增长,趋向其极限,

当一只饿狮在水洼边愁眉不展

心烦意乱,当阿伯拉还没被阉掉,

这些石葡萄就一直源源不断,我的朋友。




梦歌7号:随PaulMuni看《鲨鱼岛的囚徒》


亨利老了,老了;因为亨利记得的是

英勇先生的喇叭,以及特写,

还有《宾浒》中的赛跑,——《消失的世界》配的音效

和《布朗基家的男人》,这电影他既没琢磨

也没看懂一句字幕,

亨利晕头转向,而那些大佬们狂笑。


现在亨利无疑已俨然一个大佬。

滑稽得要死;他并不觉得如此。

他就这么卡在这儿了。

德语、俄语电影都已转换成

意大利和日本版本,而许多人

却被禁止这么按葫芦画瓢。


他只愿能够再动弹动弹,这时牛皮大王

正在小喽罗们的前面,威廉S刚刚

放弃某种深层优势,向前迈进,

而砍刀手哈特莱已将事件录成带子

鼠辈正在飞翔。因为老鼠们

大多数已搬了进来,这次是真格的了。




梦歌8号


天气不错。他们拔了他的牙,

白白的、还对他有益;动用了他的后爪,

分开了他的绿色皮毛。

他们吹灭了他的种种爱情和爱好。

“那下面,”(他们的叫声冷硬似铁)“你可明白,

一无所有。就这么回事了。”


天气实在好。他们掀起他的外盖

直到他展露无遗,他们畏缩、他们恳求,

他们不要再多看一眼。

他们装了许多镜子令他流动不定。“如果

(他们嘟嘟哝哝)你想反过来观察我们,说真的,

这些够用了,而你也将得到拯救。”


天气灿烂如花。他们弄弱了他的双眼,

用烫人的拇指塞进他的耳朵,

摇着他的手就像挂挡。

他们发表冗长而沉默的演讲(文不对题!),

用砂纸锉平了他最丰腴的希望(整个儿底朝天),

他们下掉了他的大腿跨。




梦歌9号


消除了敌人,面对停顿耸一耸肩

可怕的亨利,浑身冒泡。他们向他

四面包抄,他将藏身于

高耸的树:警官们,以及走卒,

还有喊话器的回响:他的女友来了,说道,

人们来试验


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人,看到了吧:她爱着他,

因此她抓住警长的话筒大声吼叫

“下来吧,下来啦”。

因此他毫不动弹,怒气冲冲。他想逃跑

但是老天不长眼,他跑不了。

在四岔路口,闹市中心,


他梦想着有人正在买防风草和啤酒

正在付房租给死对头。他脚一滑跌了倒。

这片雪野上一地金黄。

微弱的噼啪声:远处的步枪。鲍加的行头

已运回了戏装部。真难想象,地狱里的头脑

会伸出来这么久。随他去吧。




梦歌10号


曾有一些奇怪的聚会。一张票

就会决定不再投票。将要有一根绳索。

没错,会有一根绳索。

男人们全都脱帽。“在黑暗中跳舞”

会让他看出道道,太了解汽车和电台。人太多,

有人找不到通向公园的路。


在对修辞的运营中,在这些场合,

组合出来的是多思之死,

而非深不可测的人心;

他的胸口一紧。敌人都生病,

而我们也都恶心。时常,他会驾车

赶赴他的幽会,就像这个,


而气喘吁吁的爱毕竟已令他箭在弦上。

无论事情怎么伤人,男人伤得更深。

赶鸭子上架,他赤裸上阵?

没错,在车前灯的光里,他可得保持稳当,

别乱撒尿,小心为妙。这可是辛苦活儿,

老板,等着大道之言吧。




梦歌第11号


他妈妈走了。妈妈总是走了又来。

陈容他妈也来过,来了,抽筋,接着

这龙子的妈妈再也不见。

似乎我们没有一张象样的床可躺,

永远。当他吸着第一口气,

当他的膝盖皱起皮,


当他野兽似地爱上了夏洛特•寇凯,

他穿着旱冰鞋在她门前窜去窜来,

先生,他真的想死掉,

而当他被人欺负,他梦想他是一只飞鸟——

这是个双关的词——然后全世界都在寻找

躺在北极安全下蛋的躯体:


斯特林伯在他的小天地里摇摆,伟大的安德烈

被肌肉强健的法兰科尔在帐篷里撕裂,

四肢好像被挺过数十年艰辛

而毫发无损的北极熊撕开。我们不能

成双成对乘气球飘飞,但是我们有一张好床。

我要说的已经全都说完。




梦歌12号:安息日


现有一只眼睛,曾有一条缝隙。

黑夜全都会走,给他施加恐惧。

树木会掐死人,跳舞的老鼠

搞糊涂了他的视觉;然后它们便放手不管。

亨利心宽了。这位亨利有房者

怎么会亲身出现在这里?


黑夜全都能跑。你们怪异的眼睛盯着我不放,

而这时我看见陆地便悄悄离开。

战士们,柯立芝、里尔克、爱伦坡,

大声喊着我从未听到的命令。

他们四处行进,苟延残喘、荒诞不经。

蹒跚学步的孩童正将他们取代。取而


代之!安息日的钟吼。女人的发网

缠住一个厌烦而鲁莽的男人。

现在还有什么要清除?游客们冲出苏格兰场。

美女披着一股浓烈的阳光穿过坟坑

最年幼的女巫向教会靠近。

盯紧!




《梦歌》(选译)

冷霜 译


1


气哼哼亨利藏了一天,

亨利愤愤难平。

我懂他的意思,——想把事情拖下去。

他们以为他们能干这个

正是这想法使亨利心怀恶意离开。

而他本该露面并且发言。


整个世界像一个毛料情人

一度确似在亨利一边。

后来背叛了。

此后一切都未像它可能或应该的那样结束。

我不明白,被撬开

让整个世界看过后,亨利为什么还活着。


现在他不得不说的是一个漫长的

奇迹这世界能忍受并且就是。

一次在一株悬铃木下我高兴

到了极点,我唱。

完完全全,沧海变成桑田,

每一张床都变得空荡。


4


一边往她小巧、芬芳的肉体里

填进辣子鸡,一边,她瞥了我

两眼。

兴奋得都晕了,我饥饿地回视

仅仅因为还有她的丈夫和另外四个人

我才没有扑上去


或倒在她的小脚旁边,喊道:

“灿烂夫人,这么长的黑夜的年代里

你是亨利迷茫的双眼所享用过的

最火爆的一个。”我继续吃

(真让人绝望)我的意大利冰糕。——勃恩斯先生:满满当当,

这世界,尽是吃饭的姑娘。


——黑发,拉丁人的皮肤,宝石镶嵌的眼睛

目光低垂……那个蠢货挨在她旁边……是什么奇迹

让她坐在那儿?

饭馆轰响。她还不如呆在火星上。

哪儿出问题了?该有条法律管管亨利。

勃恩斯先生:有。


13


上帝保佑亨利。他活得像只老鼠,

起初头上

头发浓密。

亨利不是个胆小鬼。根本不是。

他从未放弃过任何事;相反

他挺着,当同情之类的东西越来越稀薄。


所以亨利或许是个人。

让我们调查一下。

……我们调查过了;很好。

他是个有人情味儿的美国男人。

是这样。我的情人儿在刹车。

我的厚脸皮在疼。来吧,蔑视我吧,安排我出路。


上帝是亨利的敌人。我们在作交易……那么,

什么交易必须弄清楚。

死路一条。

我和它像得不能再像了。——勃恩斯先生,

当我仰望金黄天空,

你如此卑鄙地打动了我


14


生活是,朋友们,令人厌倦的。我们不能这么说。

毕竟,天空闪烁,大海渴望,

我们自己也闪烁和渴望,

而且在我小时候我母亲就对我说:

(一遍又一遍)“什么时候承认你厌倦了

都意味着你没有


内心的源泉。”现在我断定我没有

内心的源泉,因为我无比厌倦。

人们令我厌倦,

文学令我厌倦,尤其是伟大的文学,

亨利令我厌倦,以及他和阿喀琉斯一样糟的

那些困苦和抱怨,


他热爱人们和优秀的艺术,而这都令我厌倦。

宁静的山丘,和陷阱,看上去像一张拖网,

不知怎的,一只狗

已带着它自己和它的尾巴离开

进入群山或天空或大海,剩下

我:一个小丑。


29


压在亨利心上,一件事,曾

如此沉重,倘若他有一百年时间

或更长,流着泪,失眠,多久

亨利也不能恢复。

在亨利耳中,始终一再地响起某个地方的

低声咳嗽,一丝气味,一阵排钟似的声音。


像一张肃穆的锡耶纳人※的脸,

在他记忆中还有另一件事,那种耻辱

平静的轮廓一千年也不会模糊。幽灵一般,

他注视着,眼睛睁着,又一无所见。

所有的钟声都说:太迟了。这不是为了泪水;

是为了沉思。


但是亨利从未,像他以为他曾做过的那样,

干掉过任何一个人,把她大卸八块,

并将它们藏在可能会被发现的地方。

他知道:他清查过每一个人,没有谁不在。

黎明时分,他常把她们点上一遍。

从未有人失踪。


※译注:锡耶纳(Siena),意大利中部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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