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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茨基诗21首

布罗茨基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献给约翰•邓恩的大哀歌


约翰•邓恩睡了,周围的一切睡了。

睡了,墙壁,地板,画像,床铺,

睡了,桌子,地毯,门闩,门钩,

整个衣柜,碗橱,窗帘,蜡烛。

一切都睡了。水罐,茶杯,脸盆,

面包,面包刀,瓷器,水晶器皿,餐具,

壁灯,床单,立柜,玻璃,时钟,

楼梯的台阶,门。夜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的夜:在角落,在眼睛,在床铺,

在纸张间,在桌上,在欲吐的话语,

在话语的措辞,在木柴,在火钳,

在冰冷壁炉的煤块,在每一件东西里。

在上衣,在皮鞋,在棉袜,在暗影,

在镜子后面,在床上,在椅背,

又是在脸盆,在十字架,在被褥,

在门口的扫帚,在拖鞋。一切在熟睡。

熟睡着一切。窗户。窗户上的落雪。

邻居屋顶白色的斜面。屋脊

像台布。被窗框致命地切割,

整个街区都睡在梦里。睡了,

拱顶,墙壁,窗户,一切

铺路的卵石和木块,栅栏,花坛。

没有光的闪亮,没有车轮在响动……

围墙,雕饰,铁链,石墩。

睡了,房门,门环,门把手,门钩,

门锁,门闩,门钥匙,锁栓。

四周寂静,不闻絮语、悄音和敲击声。

只有雪在絮语。一切在熟睡。黎明尚远。

睡了,监狱,要塞。鱼铺的

磅秤在睡。肉铺的猪胴在睡。

正房,后院。拴着的公狗在睡。

地窖里的母猫在睡,耳朵耸立。

鼠类在睡,人类在睡。伦敦在酣睡。

港湾的帆船在睡。船体下

落了雪的海水在梦中呓语,

与熟睡的天空在远处融为一体。

约翰•邓恩睡了。海与他睡在一起。

白垩崖睡在大海之上。

整个岛在睡,被同样的梦抱拥。

每个庭院都用三道门闩封住。

睡了,槭树,松树,榆树,冷杉和云杉。

睡了,山坡,坡上的溪流,山路。

狐狸,狼。熊爬上了床。

堆积的落雪把洞口封堵。

鸟儿在睡。听不到它们的歌唱。

不闻乌鸦聒噪,夜,不闻猫头鹰的

冷笑。英格兰在旷野一片寂静。

一颗星在闪耀。一只老鼠在忏悔。

一切都睡了。所有的死者

都躺在棺材里。静静地安睡。

活人睡在床上,置身其睡衣的海洋。

单个地酣睡。或搂抱着酣睡。

一切都睡了。睡着,森林,山川,河流。

睡着,野兽,鸟类,死人的世界,活着的

一切。只有白色的雪在夜空中飞舞。

在那儿,在众人的头顶,也是一片安睡。

天使们在睡,圣徒们真该惭愧,

睡梦里他们把不安的尘世抛在脑后。

地狱在睡,美妙的天堂也在睡。

这一时辰谁也未步出家门。

上帝睡了。大地此刻显得陌生。

眼睛不观看,听觉不再接受痛苦。

恶魔在睡。敌意与他一同。

沉睡在英格兰原野的积雪里。

骑士们在睡。天使长手持着号角在睡。

马儿在睡,梦境里悠然地摆动身躯。

智慧天使们挤作一团,拥抱着

在保罗教堂的穹顶下安睡。

约翰•邓恩睡了。诗句也在酣睡。

所有的形象,所有的韵脚。孰好孰坏,

难以区分。恶习,愁郁,罪过,

一样的静谧,枕着自己的音节。

诗句与诗句之间像是亲兄弟,

彼此偶尔低语一句:别太挤。

但每行诗句都如此远离天国的大门,

都如此可怜,绵密,纯净,形同一个整体。

所有的诗行在熟睡,抑扬格严谨的穹顶

在睡。抑扬格在睡,像东倒西歪的警卫。

忘川之水的幻影在诗行中安睡。

荣光也在酣睡,跟随着幻影。

所有的灾难在睡。悲痛在酣睡。

各种的恶习在睡。善与恶相拥抱。

先知们在睡。暗白的落雪

在空间寻找罕见的黑色斑迹。

一切都睡了。一排排的书记在酣睡。

词语的河流在睡,覆盖遗忘的冰层。

所有的话语在睡,带着其全部的真理。

所有的链条在睡;链条上的环节轻轻作响。

一切都在酣睡:圣徒,恶魔,上帝。

他们凶恶的仆人们。他们的友人和子孙。

只有雪在道路的阴暗中低语。

整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但是,你听!听见吗?有人

在寒冷的黑暗中哭泣,在恐惧地低语。

那儿有人面对整个寒冬。

他在哭泣。有个人在那儿的昏暗里。

声音那般纤细!纤细得像一枚针。

而线却没有……他孤身一人

在雪中浮游。四处是黑暗,是寒冷……

将黑夜缝上黎明……多么崇高!

“谁在那儿恸哭?是你吗,我的天使,

是你在积雪下等候,像等候夏季般地

等候我爱情的回归?你在黑暗中回家。

是你的阴霾中呼喊?”——没有答复。

“是你们吗,智慧天使?这泪的交响

让我忆起那忧郁的合唱。你们是否

已决定突然离开我这沉睡的教堂?

是你们吗?是你们吗?”——一片沉默。

“是你吗,保罗?真的,你的声音

已被严厉的话语磨得如此粗糙。

是你在黑暗中垂着花白的头,

在那儿哭泣?”——迎面飞来的只是寂静。

“是那只无处不在的巨手吗,

在黑暗中把视线遮挡?

是你吗,我的主?尽管我的思绪古怪,

可那儿确有一个崇高的声音在哭泣。”

沉默。寂静。“是你吗,大天使加百利,

是你吹响了号角?是谁在高声狂吠?

为何只有我一个人睁着眼睛,

当骑士们把马鞍套上马背?

一切在沉睡。在浓密黑暗的拥抱中。

猎犬已成群地逃离天空。

是你吗,加百利,是你手持号角,

在这冬季的黑暗里孤独地恸哭?”


“不,这是我,约翰•邓恩,是你的灵魂。

我孤身一人,受难在这高天之上,

因为我用自己的劳动创造了

这锁链般沉重的感情和思想。

荷着这重负,你竟然完成

穿越激情穿越罪过的更高的飞翔。

你是只鸟,你随处可见你的人民

你在屋顶的斜面上翻飞。

你见过所有的大海,所有的边疆。

你见过地狱,先是于自身,然后是实境。

你也见过显然明亮的天堂,

它镶着所有的激情中最悲哀的欲望。

你看见:生活,就像你的岛屿。

你与这一汪海洋相遇:

四周只有黑暗,只有黑暗和呼啸。

你飞越了上帝,又急忙退去。

这重负不让你高飞,从高处看,

这世界不过是无数座高塔

和几根河流的飘带,居高俯视,

那末日的审判也似乎不再可怕。

在那个国度里,水土不变。

自高处,一切像困倦的残梦。

自高处,我们的主只是遥远房屋的窗口

透出的光,穿过雾夜的朦胧。

田地静卧。犁没有翻耕田地。

岁月没有被耕种。世纪没有被耕种。

同样的森林在四周墙一般地站立,

只有雨水在硕大的草地上跳动。

第一个樵夫骑一匹瘦马向那边跑去。

在密林的恐惧中迷了路,

爬上松树,他突然看见火光

燃烧在静卧远方的他的山谷。

一切,一切在远方。此处是迷蒙的区域。

安详的月光在远处的屋顶上滑动。

此处太明亮。听不到狗叫。

更不闻教堂钟声的响鸣。

他将明白,一切在远方。

他会猛然策马跑向森林。

于是,缰绳、雪橇,夜,他和他可怜的马,

都将立即成为《圣经》的梦境。

瞧,这是我在哭泣,在哭泣,没有出路。

我注定要回到这些墓碑中去。

肉体的我,走向那里。

我只能做逝者向那边飞去。

是的,是的,只能做逝者。忘却你,

我的世界,在潮湿的地下,永远地忘记,

追随着游向枉然欲望的痛苦,

好用自己的肉体缝补我们的分离。

但是,你听!当我在这里哭泣,

惊扰你的安睡,雪花不融不化,

正飞向黑暗,在这里缝补我们的分离,

像一枚针在上下翻飞,针在翻飞。

不是我的恸哭,约翰•邓恩,是你在哭泣。

你孤独地躺着,在碗橱里安睡,

当雪花向沉睡的宫殿飘飞,

当雪花从天国向黑暗飘飞。”


像一只鸟,他睡在自己的巢里,

自己纯净的道路和美好生活的渴望

都永远地托付给了那颗星星,

那星星此刻正被乌云遮挡。

像一只鸟,他的灵魂纯净;

世俗的道路虽然也许有罪,

却比筑在一堆空巢之上的

乌鸦的窝更合乎自然的逻辑。

像一只鸟,他将在白天醒来。

此刻他却在白床单下安睡,

用梦境用白雪缝制的空间,

隔离着灵魂和熟睡的肉体。

一切都睡了。但有三两句诗

在等待结尾,它们呲牙咧嘴。

说世俗之爱只是歌手的义务,

说精神之爱才是神父的情欲。

无论这水流冲击哪个磨轮,

它在世上都碾磨同样的食粮:

如果说生命可以与人分享,

那么谁愿意和我们分享死亡?

衣物上有洞。想做的人都在撕扯。

人来自四面八方。去了。再回头。

又撕扯了一把!只有天空

时而在昏暗中拿起裁缝的针。

睡吧,睡吧,约翰•邓恩。安睡吧,别折磨自己。

上衣破了,破了。挂起来很是忧伤。

你看,有颗星在云层里闪亮,

是她在久久地把你的世界守望。




明代书信



“很快即满十三载,从挣脱鸟笼的夜莺

飞去时算起。皇帝望着黑夜出神,

用蒙罪的裁缝的血冲服丸药,

仰躺在枕头上,他上足发条,

沉浸于轻歌曼曲催眠的梦境。

如今我们在人间的天堂欢庆

这样一些平淡的奇数的周年。

那面能抚平皱纹的镜子一年

比一年昂贵。我们的小花园在荒芜。

天空被屋顶刺穿,像病人的肩头

和后脑(我们仅睹其背项)。

我时常为太子解释天象。

可他只知道打趣开心。

卿卿,此为你的‘野鸭’所写之信,

用水墨在皇后赐给的宣纸上誊抄。

不知何故,纸愈来愈多,米却愈来愈少。”



“俗话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可惜,那远远不止千里的归途呀,

并不始于足下,尤其

当你每次都从零算起。

一千里亦罢,两千里亦罢,

反正你此时远离你的家,

言语无用,数字更于事无济,

尤其是零;无奈是一场瘟疫。


风向西边吹,一直吹到长城,

像黄色的豆粒从胀裂的豆荚中飞迸。

长城上,人像象形文字,恐惧

而又怪异;像其它一些潦草的字迹。

朝着一个方向的运动

在把我拉长,像马的头颅。

野麦的焦穗磨擦着暗影,

耗尽了体内残存的气力。”




狄多和埃涅阿斯


这个伟大的男人远眺窗外

而对于她,整个世界的终端,

就是他宽大的希腊外衣的边缘

是如凝固的大海一般的外衣上

那丰富的褶皱。

他却

远眺窗外,他此时的目光

离此地如此遥远,双唇

冷却成一只贝壳,其中

潜伏着呼啸,酒杯中的地平线

静止不动。

而她的爱

只是一尾鱼,——它或许能够

跃进大海跟随着那船

用柔软的身体劈开波浪

有可能超过那只船,——然而他

沉思着已踏上滩头

大海于是成了眼泪的大海

但是众所周知,正是

在绝望的时刻,吹起

一阵顺风。于是伟大的丈夫

离开了迦太基。

她伫立,

面对她的士兵再城墙下

燃起一堆篝火

火焰和青烟之间颤抖着幻象

她在这幻象中看见

迦太基无声地倾塌了。


比卡托的语言早了许久。




爱情


这个夜晚我两次醒来,

走到窗边,窗外的街灯,

一段被截断的梦中话语,

伸向虚无,就像省略号,

无法带给我任何安慰。


我梦见你怀孕了,

虽说你我已离别多年,

我感到负疚,双手

在欢乐地抚摩肚皮,

摸到的却是开关和长裤。


我慢慢的走到窗前,

我明白,把你一人扔下了。

扔在那无边的黑暗和梦境里,

你在耐心等待,当我返回,

你也不抱怨这蓄意的休息。


因为,在光亮中断裂的一切,

却可以在黑暗中延续。

我们在黑暗中结成夫妇,

构成一个双脊背的怪物,

孩子们将为我们的赤裸辩护。


在未来的某个夜晚,

疲惫瘦小的你还会出现,

我也会看到儿子或女儿,

孩子暂时还没有名字,——

这时,我的双手再也不敢


摸向开关和其他东西,

我无权把你们抛在黑暗的王国,

无言的你们面对白昼的栅栏,

陷身于现实的束缚,

我却无法打穿这层隔断。




一九七二


心脏像松鼠,在肋骨的枯枝间

跳跃。喉咙歌唱年龄。

这——已经是衰老。


衰老!你好,我的衰老!

血液滞缓地流动。

双腿匀称的构造时而

折磨视力。脱下鞋子,

我提前用棉絮拯救

我感觉的第五区域。

每个扛锹的走过的人

如今都成为注意的对象。

……

衰老!躯体中越来越多死亡。

就是说,无用的生命越来越多。

从青铜脑门上消退局部世界的

闪光。黑色探照灯在正午

淹没我的眼窝,

我肌肉中的力被盗走。




丘陵


死亡,不是露水中

拖着长辫的可怕的白骨。

死亡,就是我们全都

站立在其中的一丛灌木。

这不是葬礼上的哭泣,

也不是黑色的蝴蝶结。

死亡,是乌鸦的聒噪,

是换成红色的黑色赌注。


死亡,就是所有的汽车,

就是花园就是监狱。

死亡,就是所有的男人,

他们的领带呆在那里。

死亡,就是澡堂和教堂

还有住房中的窗玻璃!

死亡,是我们身边的一切,

因为他们没有视力。


死亡,就是我们的力量,

是我们的劳动和汗滴。

死亡,就是我们的血管,

是我们的灵魂和肉体。

我们再也不去爬丘陵了。

我们的屋里灯光通明。

不是我们没看见灯火,

是灯火没看见我们。




蝴蝶


I


据说,你已死去?

可你才仅仅活了一天。

造物主的玩笑里有多少悲伤1

我只能说上一句

“你活过”,——你的降生

和你的死时一个整体,

你的生日,就是你

瘫在我的手掌上的时辰

在一天的界限里

竟存在两个数量,

如同减去其中的一个,

这让我着急。


III


据说,你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我手上

与你如此相似的

是何物?色彩——

也并非是虚无的果实。

受谁的暗示

方染出这样的颜色?

我,是一堆自言自语的词,

毫无色彩,

我未必能够

把这样的一张调色板

想象得出来。


VIII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

这不是因为

害羞,也不是出于

出于恶意,

更不是因为你已死去。

无论是活是死,

每一个上帝的造物

都被赋予了同类的标记,

——为了交际为了歌唱,

这标记就是声音,

好把每个瞬间

把每分钟把每一天延长。


XII


那一种美丽

和那短暂的期限

联合起来,一撇嘴

抛出一个谜底:

再清楚不过地,

实际上,这世界

并无目的地被创作,

如果真有目的,

这目的也不是我们。

昆虫友人啊,

没有针尖能固定光明,

能固定暗影。


XIV


你胜过虚无。

更确切地说,你更贴近

也更清晰。

但是你的内部

又百分之百地近似虚空。

通过你的飞翔

虚无获得了肉体;

你赢得了视线,

如同轻盈的障碍,

你横隔在

我和虚无之间。




致诗句


我的诗句,箱子让你们苦闷……

——康捷米尔《致我的诗句》


你们不想躺在桌子上。你们

伶俐地反驳:“我们都很健康,

为何在地下受着折磨?“

我释放你们。也好。反驳

自由的权利——罪过。

我有其他的事,——我在此思考的

是罪过而非诗句。写作你们的人

越来越少。

……

幸好,我仍在思想。我用天赋

独自把你们创造。我和你们

将分开前行:你们走向人们,

我将去我们将去的地方。


再见,诗句。一路平安。

我不为你们担心;你们

有你们忍受长征的方式:

亲爱的诗句,在你们的胸膛,

我放进了自己的心脏。

……

我相信,人们会更爱你们,

胜过爱你们的创造者。面对你们,

所有的门洞都将畅通。

但我不怕沦为赤贫:

我走进孤独,你们却走向民众。




故事



皇帝在散步,穿戴得就像战神;

他的勋章在响在晃悠。

参谋总部闪烁着太多的星星,

看上去就像一条银河。


皇帝说:“我猜想你们已猜出,

你们在这里的使命。”

将军们起立吼道:“是的,笔下!

要去发动一场战争。”


皇帝说:“正确。去偶们的敌人,

既强大又野蛮更卑鄙。

但是我们要来给他们灌灌肠,

让他们的厕所不用冲洗。


推动你们的火炮!开动战舰!

我的格鲁吉亚马在哪?

前进!愿我们民族的保护神,

加入我们勇敢的空军!”


勇士们喊:“是!我们的职责,

就是屠杀和摧毁一切。

陛下,我们保证将发现迦太基,

我们离开时它将毁灭。”


皇帝道:“很好!还必须攻克

学者手中的云毛笔。

就让那些证券小伙子发疯吧,

试着去吧股票玩起。”


将军高喊:“说得好,陛下。

我们的硬币用警钟铸成。

愿太阳永远不为任何人而升起,

照耀您的帝国永不西沉。!”


远离涡轮的轰鸣和金属的铿锵,

远离进军,手搭上剑柄,

一朵玫瑰卷起了它的脆弱的花瓣,

做好等候和枯萎的准备。




这不是善恶的决战,不是什么

虚假的地震或氢弹试验。

不,这恰恰是一支帝国的军队

试图作出它最佳的表现。


天空在坠落,大地在塌陷,

海洋一个劲地沸腾。

皇帝说:“生活,正像是

普通的提纯的石油。”


他又说:“战争却像博物馆。”

最大的军官表示赞同:

“陛下,既然艺术等于历史,

我们也作呕地画一通!


历史从来不说一声对不起,

也不说什么是如果。

步入历史,国土首先将

被迫地走向痛苦。”


“历史从来不说一声对不起,”

应征的男人接过话头,

我们死时有谁还需要纪念?

历史该知道什么时候。”


“喂,让他们挽救航程,向着

美丽古老的天边转航。”

皇帝说道,向最微小的细节,

投去了他威严的目光。


将军们喊道:“是,为了天国。

就是这里出了差错。

让我们按下按钮看会出什么事,

这应当是一件杰作。”


于是看啦,世界已天翻地覆,

换句话说,已被毁尽。

皇帝说:“天哪,真大胆啊,

但这也有它的语境。”




如今身边已无什么可争辩:

没有舞台也没有演出。

皇帝叫道:“嘿敌人!你们

在那边?”没有回复。


如今这是个纯的空间,没有

群山、平原及其摆设。

皇帝说:“让我们升起国旗,

高唱起我们的国歌。”


旗帜飘在苍蝇上方,陪伴它的,

只有两三只夜蝙蝠。

“胜利常常也会使人孤独。”

皇帝道,接着又说:


“让我们立座纪念碑,既然我的

种马白得就像风信子,

这老马仍像从前一样显得奇异;

要在岩座上写下题辞:


‘敌人宝贵的肛门曾很紧。

我们却坚强地站立。’

批评家们会说我们发了狂。

但我们让其上了银幕。


母亲不让她的突变体继续哭泣,

为他们把古曲吟唱。

未来似乎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除非去按下‘重放’。”


日落时一切都相当的美丽。

温度在慢慢地降低。

世界一动也不动地躺卧着,

像没有签字的协议。


遥远欢乐地星星开始闪烁。

眼睛远行离开了家。

有人感觉到了一丝忧郁,

但那是某人的雪茄。




起床号


鸟儿们使自己与树叶相识。

农场工人将他们的衣袖卷起。

在砌砖的难闻的宿舍里,

醒来了充满精子的小伙子。


云朵的体态明显的荒唐,

却有着惹人喜爱的形状,

它们断言自己的命运

像一个渐渐增大的思想。


当太阳依着粗粗的颈背

向有罪的世界炫耀其奖章,

大团大团的云被迫升起,

除非有另外的命令鸣响。


我们来看看别处的星系中

人们难以看到的东西,

地球上的生活,其压力

会大有作为,使彗星变稀,


像一幅注定潜逃的画

只向人预展它的独特,

尽管它的某些效果

会驱走吓傻了的观众。


高空中过剩的蓝色

仍然在提供着线索,

以解释我们的道德法律

为何得不到应有的喝彩。


如今,我们对诸神的责备

已剥落为大小不等的微粒,

这些微粒的总和能使

我的过失成为旧的虚伪。


虽然对因果的缺乏考虑

会造成一个人的暂停,

但是他还是会高兴

他抓住了这个早晨。


为温柔的黎明所描绘,

他骄傲他像他的星球

将不再会恐惧与他所

面对的一切,因为忍受


那我们尚未失去联系的

虚无,会使岩石更硬,

而且,它同样会硬化

心灵。但岩石将延续。




献给八月的新章


I


九月开始在星期二。

雨下了一整夜。

所有的鸟都已飞去。

只有我孤独又勇敢,

甚至不目送鸟的远影。

寒冷的天穹倾塌了。

雨丝在捆绑黎明的光。

我不需要南方。


II


在这被活埋的去处,

黄昏中我徜徉茬地。

我的靴筒切割田野

(星期四在我头上发疯),

割断的麦茎向上攀援,

几乎不感到疼痛。

而柳树的枝条,

把粉红的尖角

插进没有戒备的沼泽,

枝条低语,倾覆了

水虫的窝。


III


走吧,任脚下扑哧,冒泡。

我没有加快脚步。

把那只有你才熟悉的火星

熄掉吧,扑灭吧。

冻僵的手掌贴紧大腿,

我从山岗走向山岗,

没有记忆,我用鞋掌敲击石头,

发出单一的声响。

俯身向漆黑的小溪,

我恐惧的张望。


IV


奈何,让无聊的影子躺进我的眼,

让潮湿渗进我的胡须,

歪戴的便帽加冕这个黄昏,

便帽的反映,

如同心灵逾越的

那条界线——

我已不再追求装束,

帽舌,纽扣和衣领,

不再追求靴子和衣袖。

当我被刺时,

只有心会突然跳动。

寒意锥心,落在我的胸口


V


水在我的面前絮语。

严寒伸延到嘴里。

否则不会问:

何物可不成为脸,

而成为断崖走过的无处?

我的笑是勉强的,

惊慌了忧郁的泥路。

疾风粉碎着雨的黑暗。

我的第二形象,似个人,

逃开血红的眼睑,

在林涛间疾驶,

先过松林,再过柳林,

去混同其他的两面人,

我却从不被遗忘。


VI


走吧,任脚下扑哧。咀嚼腐桥。

让浑渊包围坟地,

吮吸十字架上的颜料。

甚至这绿草的尖端,

也不能添沼泽以湛蓝……

去,踏平烘麦房,

在尚且浓密的叶丛间吼叫。

去,沿着根冲进深处,

在那与此同样的大地,

唤醒我胸间所有的死人和幻影。

让他的奔跑,斜穿而过,

沿茬地向荒芜的乡村奔跑,

挥动纷飞的岁月,

像稻草人的草帽。


VII


此地的山峦中,在空旷的天穹,

在只通向森林的道路,

生命在自我逃避,

并好奇地打量

在四周作响的形状。

根喘息地咬紧靴筒,

熄灭了村中所有的灯火。

我走在不属任何人的大地,

我在向虚无租借。

风吹去我指间的热量,

树洞的水在我脚下作响,

泥泞把小径搓捻成带状。


VIII


此地仿佛真的没有我。

我在局外,在那一方。

麦茬直竖,向上援伸,

像是尸体上的毛发,

平展的草地上,

纷乱的蚂蚁在蚁穴上沸腾。

大自然照例吞噬着过去。

此刻,大自然的脸庞,

虽反映着落日的余辉,

仍不禁显得凶狠。

以所有的五个感觉,

我跳离森林:

不,上帝!在帷幕的眼里,

我没有变成法官。

如果我不幸地

还是制服不了自己,

你,主啊,请斩去我的手,

像芬兰人惩罚偷贼。


IX


波吕丢刻斯②是友人。

这里的一切汇成一个污点。

我的口中吐不出呻吟。

我站立,披敞开的大衣,

世界流进眼里,透过筛网,

透过迷惘的筛网。

我聋了。天啦,我瞎了。

我听不见话语,月亮似乎

仅二十瓦。就这样吧,我不会

在星星和雪水间铺一条上天的路。

就让回音带去我的声去森林吧,

但不是歌声,而是咳嗽。


X


九月。夜。整个社会是支蜡烛。

但阴影在肩后窥视我的稿纸,

还在刨掘废稿的残根。

门厅里你的幻影,

流水似地哗哗作响,

又像星星一样,

在猛然敞开的门外发笑。


XI


光暗淡在我头顶。

积水诱惑着脚印。


哦,心在更有力地奔向你,

因此它越来越近。

我的声里越来越多欺骗,

你得点数以偿还命运,

这命运不需要鲜血,

这命运为一根秃针扎人。

如果你在等候微笑——别忙!

我一笑。这自嘲的笑,

比坟墓般的屋顶更永恒,

比烟囱上的炊烟更轻盈。


XII


是你,欧忒尔佩?③我在何处,啊?

我身下何物:这水,这草,

这杜鹃花竖琴的细茎,

它弯成了马蹄形,

彷佛是幸福的幻影,

它弯成了马蹄形,也许,

太快了会喘不过气,

因而从疾驰改作舞步

谁也不知道,

无论是你,还是卡利俄珀④。




无题


我拥抱了这双肩我望了一眼

恍惚出现在背后的东西,

我看见挪开的椅子

已与被照亮的墙壁溶为一体。

灯泡里增高的炽热,

让磨损的家具感到羞涩,

于是沙发躲进角落里闪光,

棕色的皮包又像是黄色。

空了桌子,镶木地板在闪亮,

暗了炉子,落满尘土的窗框间,

冷却了风景,只有一束花,

当时曾让我欢欣。

螟蛾在房间里飞舞,

引得我视线乱动。

如果有个幽灵曾在此住过,

那他已离开这个屋。他已出走。




无题


我不过是你用掌心

抚摸过的那物,

是你在悄静的夜里

把额头贴上的那物。


我仅仅是你在那儿

仰望着辨认的那物;

显示模糊的外貌,

特征则在许久之后。


这是炽热的你,

时而在右,时而在左,

耳语着,为我

创造出耳廓。


这是你掀起窗帘,

将唤你的声音,

塞进我的口腔

那潮湿的皮层。


我真的瞎了,

你。或现或隐,

造就我的视力。

人们便为此留下脚印。


人们便如此创造世界,

把世界造出,

又让它自转,

浪费掉天赋。


便为此,我们的追求,

时而是光是暖,时而是暗是寒。

迷失在宇宙里,

一个球在不停地旋转。




我曾经爱过您


我曾经爱过您。这爱情(也许,

就是痛苦)还在钻痛我的神经。

一切都已散成碎片飞去见鬼。

我试图射击,但玩枪可不

容易。还有,两个太阳穴,

该向哪一个开火?坏事的不是颤抖,

而是沉思。见鬼!一切都是非人的!

我曾经爱您那样强烈那样地无望,

上帝保佑别人爱您,——但上帝

不会!虽然他无所不能,但是

按巴门尼德①的学说,他不会再创造

血液中的炽热和宽大骨骼的脆裂,

不会让嘴巴上的铅封被碰触

嘴唇(我删去了胸脯)的渴望所溶化!




并非一切都将随风而去


只有灰烬知道,什么叫完全烧尽。

但我,近视地瞻望,也要说一句:

并非一切都将被横扫庭院的扫帚

扫成堆,也并非一切都将随风而去。

我们仍将是揉皱的烟头,是痰迹,

在长椅下,在没有光线的角落里。

我们和污物搂在一起,数着日子,

成为粉肥,成为渣滓,成为文明层。

一个考古学家弄脏了小铲,他将

咧着嘴呕吐;但他的发现将震惊

全世界,像一段埋入地下的激情,

像关于金字塔的另一种传闻。

“尸体!“他将疾呼一声,手捂肚皮,

但让离我们似乎很远,胜过鸟和地的距离,

因为尸体——就是脱离鸟笼的自由,脱离

整体的自由:即每一部分的胜利。




圣诞之星


在寒冷的季节,在更习惯炎热而不习惯寒冷

更习惯平川而不习惯高山的一个地方,

一个婴儿在洞穴里降生,为着拯救世界;

风雪,只有冬天的荒原上风雪才这样激荡。


他觉得一切都硕大无比:母亲的乳房,

牛鼻中喷出的黄色热气,三位来自东方

的博士①;他们带来此地的礼物。

他只是一个点。星星亦具点的形状。


认真地,不眨眼地,穿透罕见的云,

从远处把这个牲口槽中的婴儿打量,

从宇宙的深处,从宇宙的另一端,

一颗星望着这洞穴。那是圣父的目光。




逃向埃及


……追捕者不知自何处而来。


在天空依据相似的原则为奇迹,

配置的荒原上,出现一个宿营地;

他们燃起了篝火。在被落雪,

缝合的洞穴,自己的角色没有预见到,

一个婴孩在熟睡,枕着发的金色光环,

金色的发在积极寻找发光的技巧,

不仅此刻,在黑发的王国里闪耀,

而那金发也确实像一颗星星,

无论大地存在多久,星星普在。




八月的雨


云的大衣在白昼开始拼命地变黑,

试图成为从超人肩头脱下的一件皮袄。

在雨的强大压力下,

一株洋槐逐渐变得过于喧闹。

不是针,不是线,但在这滴答声中,

无疑可闻有某种东西在缝纫,

胜家公司的机器和着生锈的漏斗的音;

老鹳鸟暴露着女裁缝的颈稚。

雨的絮语和睦得就像一个家庭!

它将破损风景的漏洞缀补得多么美,

无论是牧场和林间,村外或水洼,——

都不让它们的视线从空间里消退。

雨!这近视症的推动力,

它贪吃素食的寺院外的编年史家,

像一支写不出手稿的笔,

在沙地上涂满了楔形文字和天花。

转身背对窗口,看见带肩章的军大衣

在褐色衣架上,看见椅背上的褐狐皮,

看见黄色台布的流苏,那台布战胜引力。

复活在餐桌上,我们在午餐桌前晚餐,

坐到深夜,你用的是惺忪的完全是我的、

但将被岁月的距离压低的嗓音:“瞧这大

雨。”




祭阿赫玛托娃百年


书页和烈焰,麦粒和磨盘,

锐利的斧和斩断的发——上帝

留存一切;更留存他视为其声的

宽恕的言辞和爱的话语。


那词语中,脉搏在撕扯骨骼在爆裂,

还有铁锹的敲击;低沉而均匀,

生命仅一次,所以死者的话语更清晰,

胜过普盖的厚絮下这片含混的声音。


伟大的灵魂啊,你找到了那词语,

一个跨越海洋的鞠躬,向你,

也向那熟睡在故土的易腐的部分,

是你让聋哑的宇宙有了听说的能力。





哦,波罗的海

夏季的云,

在这世上我最好

从未见过你们。


或许,你们是在

那样的生活中翻滚,

或天马或骑士,

但较少是圣人。


从背后望你们的,

只有上帝,

像望着蓝布上

一个松软的肉体。


还有一个我,

因为恐惧而坚固,

我在你们身上

目睹复制的虚无。


和彼岸生活的模拟。

路伸展在岩石上,

伸展在由于细浪

而闻名的大海上,


沿着那路行走,

你们——似乎

无边际的存在,

之移动的雕塑。


山岗或庙宇,

托尔斯泰的侧影,

罗马,无人居住的

洞穴中的废墟,


溶化的蜡,

古老的维也纳,

与此同时的

冰山和大脑,


天堂的正门,——

在这世上,啊哈,

除了风,再没有

能计算你们的几何学家!


如羽毛般堆积的

你们流畅的身体。

含有定居者的欢乐

和游牧人的欣喜。


在你们身上,

我明白了语言和梦的

相互割裂和距离,

它们的总和和差异。


从你们那儿

我终于学会——

别相信数字,

而要完全拒绝


正确无误的

重量和质量,

以便有利于

幻想和辉煌!


你们建起

一座岛屿,

这岛的形状

大过地球仪。


你们的宫殿,

就是一块福地,

加上众多统治

心灵的造物主。


泡沫翻滚的瀑布,

是天使们的舞裙,

又像无数淀粉街垒

在刹那间塌倾,


螟蛾的婚礼,

巨人们的婚礼

欢庆已完毕,——

哦,云,


在这无归属的

对罪孽敏感的

波罗的海的天空,

在那儿,在那高处,


你们的庙宇

在倾听呼吁?

谁是你们的建造者?

谁是你们的西绪福斯?


是谁,在那儿,

给你们以体形,

却从宏伟中

取走了声音,


你们的奇迹

因而永远无声。

或整体或单个,

你们的群队


无声地移动,

像是在游戏,

在深山里

迷失的人们


被你们选中,

作为你们的边界。

你们,比肉体更轻盈,

比灵魂更优越。




房中的一切


房中的一切让新房客陌生。

匆匆的目光滑过所有的物品。

物品的阴影与来人不配,

深受折磨的甚至是阴影。

但房子不想空旷下去。

似乎缺少那样的勇气,

锁,无力前去相识,

独自在昏暗中抗拒。

是的,这位与那位并无相同,

那位搬进书橱书桌,感到

他再不会离开这四壁,

但他被迫走了;走去死掉。

没什么能让他俩结合:

无论是长相是沮丧时脾气。

但他俩之间有一条线,

即通常称为家的东西。


刘 文 飞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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