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申小龙|“这些话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台湾的课堂上”——谈村上春树的“小确幸”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中文系15级小季同学来信谈了他对“小确幸”一词的看法,他刚听了台湾淡江大学曾教授谈“小确幸”的学术报告。报告的题目很长:《从“小确幸”一词剖析台湾日本殖民时期风土下孕育出的村上春树风潮》。
我把小季同学来信的内容做一个梳理:

1. “小确幸的词源义——村上春树想说什么?

“小确幸”(しょうかっこう)这个词是村上春树创造出来,首次出现在作品《兰格汉斯岛的午后》中。其定义就是微小的确实的幸福。比如这样一些感觉:

摸摸口袋,发现居然有钱;

电话响了,拿起听筒发现是刚才想念的人;

你打算买的东西恰好降价了;

完美地磕开了一个鸡蛋;

当你运动完后,喝的冰镇透了的饮料——“唔,是的,就是它”。
曾教授认为村上作品中叙述的小确幸,是纯粹主体性的意识。主体之外的客体社会是被排除在思维、意识之外的。

2. “小确幸的引申义——从个体的小确幸到社会的“小确幸”

“小确幸”这个词早期意在鼓励大家不要压抑自我,关注自我生命里那些细微的美好。但随着主流社会对这个词的追捧,社会上也不乏对“小确幸”的批评和反对之声,认为这是小市民简单的心愿,批评台湾的年轻人不愿奋斗,妨碍大格局的发展。

个体的“小确幸”只是知足常乐,而社会性的“小确幸”却成了对社会成员只顾自己的讽刺。

3. “小确幸流行域——台湾的文化氛围

那么,为什么“小确幸”会在台湾流行起来呢?村上春树的小说同样在大陆流行,为什么大陆不流行“小确幸”呢?受曾教授讲座的启发,小季通过查找资料,认为这和海峡两岸不同的社会环境有关。

台湾几度被殖民,长期处于殖民文化,因此台湾的文化土壤更加柔软,更加多元,更容易接受外来的文化。从殖民历史中走出来,台湾人追求一种“知足常乐”的生活。

近年台湾的经济不景气,经济结构缺乏流动性,年轻人看不到上升的空间,很多人选择开自己的咖啡馆,过自己的小日子,守住自己的小确幸。这和大陆很不一样。

此外,在全球化时代,生活里到处都是宏观话语,“云时代”“互联网+”“新常态”……在这样的情境下,个体会更加关心内心的感受。这也是“小确幸”流行的原因。

大陆不流行“小确幸”,是因为在我们的意识形态里,集体永远高于个人。

4. “小确幸的符号功能——为什么没有“大确幸”?

既然有“小确幸”,按构词法的逻辑,应该有相对的“大确幸”,然而却没有。这是因为人们对生活中缺少的东西才会给予更多的关注。语言与文化课的教材《汉语与中国文化》这样描述语言世界观的能动作用;

“语言世界观的能动作用,本质上在于其中介的作用。语言把世界‘词语化’,把世界转化为精神和思想。它就像一张网,对由外部世界作用于人的感官而获得的材料进行过滤和规划。
“规划之后的认识成了人的意识内容。此时的它与其说是客观现实,毋宁说已是人对客观现实的主观态度。”

“小确幸”之所以出现后能够风靡,正是因为村上将人们精神世界里一种特定情境下的愉悦范畴化了,将这种感觉做成了一个符号。当人们发现原来这种感觉可以用一个词语表达出来的时候,便频繁地使用它。

日文系的李教授提出一个问题:“村上预测自己创的‘小确幸’不久将会被收进《广词苑》,假如真的字典收录了这个词,那么到底是村上这个造词者的功劳,还是推崇这个词的群众的功劳呢?”

小季认为应该是语言的功劳,因为语言是“精神的塑造力量”,是“变世界为精神财富的转化者”。有了语言,村上才能将某种愉悦范畴化,符号化,引起人们的注意,让人们更加体认这种愉悦,进而收录到字典中去。

在语言与文化课上,我请小季同学上讲台,给同学们说说他对“小确幸”的看法,同时我做了几点补充:

一、“小确幸”是一个台湾特色的社会生态符号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显示台湾和大陆的社会生态环境差别,我想“小确幸”是十分形象的。台湾的社会生态环境有这样几个特点:

1. 慢活的生活态度

台湾经历了快速的社会变迁和经济发展,从过去的贫困到现在的中产和富裕,人们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越来越高,倾向于放慢生活节奏,享受生活中的每一个瞬间,关注身心的体验,而不是追求快速的成果和效率。

2. 精致的自我实现

台湾的社会发展使传统的社会价值观发生了变化,人们更关注自己的生活质量,强调个人的自我实现和幸福感,注重精致优雅的细节,这在手工艺品、时尚设计、美食等方面都体现出来。

3. 媒体营造的小确幸氛围

台湾的媒体大力推广“小确幸”文化,电视、电影和网络在不断展示各种“小确幸”的信息和故事。在社交媒体上,人们分享自己的生活点滴,营造出以“小确幸”为导向的美好生活氛围。

二、“小确幸”是台湾年轻人的行为方式

在台湾,“小确幸”已经成为一种年轻人的文化。当台湾同学来到大陆高校学习和生活,会因反差很大的氛围而产生惊诧与困惑。语言与文化课上,新闻学院09级的台湾同学小方谈到她在复旦的“文化休克”。事情的起因是在一门课上老师要大家选出课代表。
小方说:

“在台湾,这种事情大多五分钟可以解决,因为大多是陷害没有来的同学。如果有人自愿担任,八成也是有第一个就拍手通过,不会有第二个出来竞选。”

然而让小方“吓了一大跳”的是,这门课当老师问有没有人要竞选课代表,竟然有十几个同学举手,整个选举过程花了半个小时。老师还让7位同学上台发表“竞选政见”。这些发言让小方深感“大陆同学年轻有为”,例如:

“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

“有竞争对手才会有进步”

“要有雄心、志气,做人才会成功”

“我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为同学们服务”

小方说:“这些讲不完的台词,好像都有一个模板似的,是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台湾的课堂上,我用了三次绝对来表现我的惊讶!

更出小方意料的是,选举完了还要发表胜选、败选感言。小方说:“要是我有带相机,一定会全程录像,让台湾同学看看这里的学生是多么有服务热忱与上进,完全超出我的想象!

从小方同学用的三个“绝对”,我们可以深切感受到她经历的cultural shock,反过来体会到台湾同龄人不同的行为方式。
而这个不同,一言以蔽之,就是“小确幸”——虽然那种“心中隐约期待的小事刚刚好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们也常有,但植根其中的思维方式却离我们非常遥远。

其实,小方同学的shock不仅仅是选课代表这件事(顺便说一句,这样的事我这个复旦老教师听到也有一点shock),大陆同学的课堂发言也是如此。台湾学生上课是不大讲话的,看到大陆同学们发言如此踊跃,好像每个人都很有想法,也都很愿意跟其他人分享,小方同学深感“这是我们台湾学生需要学习的!”

在复旦学习的小方感触良多,她说:

“在台湾,大人们跟媒体总是威胁我们:再不用功一点就会被大陆学生比过去,缺乏竞争力。按照这个情况来看,连选课代表都可以这么竞争,我们是得要好好认真努力了!”

三、“小确幸”的符号塑型:一种社会生态如何化为精神财富

生活中各种微小而确切的幸福无所不在,村上春树曾提到自己选购内裤后,把洗涤过的洁净内裤卷摺好,整齐地放在抽屉里,就有一种美好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显然非常感性而流散,它甚至提不到意识层面来。

然而正如德国哲学家康德所说,感性认识只能提供一些个别现象,惟有借助理性的“先验范畴”,才可能在流散、孤立的感性材料中整理出规律和秩序来。而人正具有这种接受感觉经验的先天的范畴化能力。

这种能力将外物刺激所提供的质料安排在一定的关系之中,赋予它们一定的符号形式。
从语言的角度看,这就是一种词化能力。

没有这种形式,质料只是一堆杂乱无章、浑浑沌沌的东西。而一旦有了这种形式,离散的感性知识就打上了“先验理性”的烙印。它成为人的认知符号,而不再是事物本来的离散样貌。

这样看来,人对外界的反映经过了主观世界中理性范畴的整理。这种词化的整理,就像戴上了一副永远摘不掉的有色眼镜来看东西。眼镜是蓝的,看到的一切东西也是蓝的;眼镜是红的,看到的一切东西便是红的。这样一副眼镜,在康德那里是人的先验理性范畴,在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那里,就是语言的“内蕴形式”。

村上春树的“小确幸”,就是这样一个将四处流散波光粼粼的感性经验加以升华和抽绎的符号。
这样的“精神形式”的确是先验的语言能力,它一旦产生就深刻影响和塑造人对现实的认知。

 “小确幸”这个词只能在一个相对安逸的社会里产生广泛的共鸣,获得流行的条件。我们从台湾同学到复旦学习后惊讶于大陆同学的“积极进取”,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当我们在欧洲看到一切慢条斯理按部就班“慢慢来”,一点也不急,也会有这样的体验。
小季同学提到,“小确幸”成为一个流行词究竟是村上春树的功劳,还是广大使用者的功劳,其实这个问题是不言而喻的。我们从一种社会生态如何化为精神财富的过程就可知,推动这个过程的是符号社会化的过程。无论是村上春树本人,还是村上所使用的语言,其本质都离不开人类的社会生活。新词语每天都在产生,语言一直在创造新的形式,谈不上“功劳”,而获得强烈共鸣的词才会流行开来,这是社会的选择,没有谁能够有意创造一个流行语。

至于有了“小确幸”,为什么没有“大确幸”,这是一个伪问题。因为“小确幸”这个词本身就消解了“大确幸”。语言中的许多“小”词,都是没有对应的“大”的,因为“小”是一个视角,它逻辑自洽。

在来自台湾的同学反思自己的“小确幸”状态时,我们大陆的同学正“卷”得不亦乐乎。前几天我给文史哲院系的同学们做了一个报告,其中就希望同学们“慢下来”。我讲的题目就是《热爱让我们专注与自由》,这是一个系列报告。“慢下来”不是否定积极进取,而是要真正有感觉地进取,就像村上春树沉浸在四处流散波光粼粼的感性经验中。

前不久在上海的报纸上看到这样的文字:

“我们每天的生活几乎都是循环的,从早上醒来、搭地铁、去打卡,坐到工位打开电脑开启新的一天,我们的生活好像被人设定好了一样。眼神变得越来越呆,感情变得越来越麻木,在不知不觉中最后活成了机器。”

有多少人在不知不觉中活成了机器?
我对同学们说:

“很多时候同学们虽然做着同样的事情,但赋予的意义不同,对学习和工作的认同感和价值感就不同,最终的学习成果,甚至人生方向也就不同。也就是说,同学们需要更多地思考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而不是这件事本身是什么。一旦明白了意义在哪里,就有了一束光,然后知行合一,忘我地去实践,这就是成长。

“希望大家在学习和探索的路上,始终不忘找到自己的兴趣和热爱,努力做自己好奇而感兴趣的事情,化重负为喜欢,坚定地走自己的创造之路。”

在这个意义上,同学们也会有自己的“小确幸”——

在专心致志、浑然忘我的探索热情中,
感受细微而真切的幸福与满足。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公众号
编年目录链接(五)
(2020.5.11-20)
2020.5.11  意合思维,还是拼贴思维?——号脉当代四字格
2020.5.12  中国语文与语文学相互塑造之文化奇观
2020.5.13   韩国同学知道영산홍是什么吗?
2020.5.14   来自两种语言的文化忠诚询问
2020.5.15   “罗袜生尘”,你看到了什么?
2020.5.16   怎样认识汉语“字”和“词”的语法属性
2020.5.17   人类为什么都叫“妈妈”?
2020.5.18   中文的“委婉语之问”
2020.5.19   人类文化如何在不可译中理解
2020.5.20   词化人的语言祛魅


个人观点,仅供参考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