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阿袁《姬元和汤弥生》之二【中篇小说专号】

2017-05-19 阿袁 小说月报

点击浏览:

阿袁《姬元和汤弥生》之



小喻呢,现在也是喜欢姬元的,她喜欢姬元是从芦花鸡和芦花鸡蛋开始的,这有点庸俗,但庸俗的表面下有不庸俗的东西,一种有象征意味的东西,一种可以上升到哲学意蕴的东西,这不是故弄玄虚之说,因为姬元送的芦花鸡及芦花鸡蛋,对小喻而言,已经不只是芦花鸡和芦花鸡蛋了,小喻在那里领略了更丰富的内涵,除了女人之间的友谊,还有生命尊严之类的,什么东西一旦关系到生命,那么,这就是哲学命题了。小喻如果是个知识分子,她甚至可以因此写上几篇论文的,《论芦花鸡及芦花鸡蛋的象征意味》,或者《论芦花鸡及芦花鸡蛋的哲学意蕴》,当然,小喻不算是知识分子,在这博士博士后都成捆成堆的大学,她的大专学历,差不多就是文盲了。所以,小喻是不可能就姬元的行为做一个文学或哲学意味的分析的。


小喻现在是总请姬元上她家吃饭的,反正姬元一周除了听几节课外,其他的时间,基本都在资料室待着,小喻问一句,姬,去我那儿吃?——小喻称姬元为“姬”,这是表示亲密了,按说小喻应该称呼姬元为“姬老师”的,哲学系其他老师她都是这样称呼的。但小喻不太愿意这样称呼姬元,一开始是因为姬元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惹恼了她,她不服气叫姬元老师,虽然“老师”的称呼在校园里其实是很普通的称呼,普通得和食堂里的“师傅”一样。但小喻还是很珍惜很看重的,因为哲学系老师们没有谁叫她“喻老师”的,大家都叫她“小喻”——小喻,帮我找本书;小喻,这一期的《世界哲学》放哪儿了?仿佛她是大观园里的小厮一样,可以随便使唤。偶尔有研究生到资料室来写论文,他们会叫小喻为“喻老师”,这时候小喻的神情就特别庄重,她会神情庄重地对那些学生好,比对哲学系的老师们还要好几分。她真的很喜欢“喻老师”这个称呼呢。


所以,小喻对称呼一向是很矜持的,有时可以矜持到吝啬的程度。当然,她现在不叫姬元为“姬老师”而叫“姬”,是另外一种意思了,她想表示她们之间的亲密无间。小喻希望她和姬元能建立起友谊的,那种类似于闺蜜的关系,之前她对哲学系一个叫孙卓然的女老师——在姬元来之前,那是哲学系唯一的女老师——存过这种想法的,孙卓然老师年龄也不大,四十出头而已,修养很好,对人总是客客气气的,尤其对小喻,特别客气,这种特别的客气一度让小喻误会了,以为那是好呢,所以小喻有点受宠若惊地也忙不迭地表示她的好,孙卓然总看《求是》,于是每一期的《求是》一来,小喻就把它藏在自己的抽屉里,以免被别的老师先借走了;她还送过孙卓然一盆已经半开了的茉莉花,小喻的花草养得很好呢;她还给孙卓然做过一罐子泡椒藕丁,小喻的泡菜也是做得很好的。这些,孙卓然都很客气地收下了,但孙卓然从没有为小喻做过什么。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就是说,孙卓然一直在“非礼”小喻呢,这让小喻觉得屈辱。孙卓然原来不想和她走近呢,不想和一个资料员做朋友呢,她的客气,不过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已,带有一种纡尊降贵的意味。明白过来了的小喻,后来对孙卓然就有一种矫枉过正的冷淡,小喻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但姬元和孙卓然不一样,她没有刻意和小喻保持距离,也没有以和小喻的友谊为羞。当小喻说,姬,去我那儿吃?姬元立刻笑嘻嘻答应了。她喜欢到小喻家蹭饭,事实上,她现在隔三岔五地就上小喻家蹭一顿呢。小喻有时上菜市场,就让姬元帮她看着资料室,反正来资料室的老师也不多,来了,姬元就替小喻打掩护,说上洗手间了,说上学校邮局取杂志了。老师们过来也不过借借还还几本书,姬元完全可以越俎代庖,她现在对资料室的业务也熟练得很。到了下班时间,姬元把资料室的门一锁,就上小喻家了。


姬元也不白吃。她经常买东西过来,这也是小喻喜欢上姬元的另一个原因。小喻还从来没遇到过像姬元这么没有经济打算的女人,她会给小喻买“卡拉多”的提拉米苏,一百多块一小盒呢;会给小喻买水果,不是平常的苹果或香蕉,而是几十块一斤的车厘子。这都不是小喻平常会买的东西,不是买不起,而是她不这样过日子。小喻过日子是很仔细的,不乱花钱。但姬元买来了,小喻还是很喜欢。小喻虽然读书不多,可那种“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的高级情感也是有的。


不过,姬元最经常买的,还是“阮阿姨”家的烤猪蹄,用来做下酒菜。姬元会喝酒,白酒可以喝三两,米酒可以喝半斤,小喻做的米酒里,会加枸杞,红艳艳的,姬元觉得比日本的清酒还要好喝还要好看。


小喻也能喝一点,是跟汤弥生学的,汤弥生在家时,如果心情好,或者菜合适,会建议一起喝一盅。有时小喻也会建议。小喻喜欢看喝了酒的汤弥生,有一种天真烂漫的孟浪,他平时是一本正经的,但几盅酒之后,眼睑就红了,搽了胭脂一样。言语和动作也会变得轻浮起来。小喻喜欢轻浮的汤弥生,这种时候她觉得和汤弥生关系更亲近,或者说这种时候他们才像夫妇了,而多数时候小喻觉得他们是不像夫妇的,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教授,而她是恭谨小心的资料员——她在外是资料员,在家竟然也是资料员,这么一想,小喻就觉得万分委屈了。


但小喻和姬元在一起时没有这样的委屈。姬元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不谙人情世故的好,她似乎谁都不放在眼里,这种不放眼里,一开始小喻以为是傲,但和姬元交往之后,她知道这不是傲,而是自得其乐。小喻对傲是有所认识的,哲学系是有许多傲的老师,有的是真傲,像孟姚,骨子里有着老子天下第一的狂狷;有的是伪傲,像周树榆,对着普通师生,摆出一副鼻孔朝上的嘴脸,而对着领导,他的鼻孔就朝下了——也不知道他在家照不照镜子?他鼻孔朝上的样子真是惨不忍睹的。


可姬元对谁都一样,不卑不亢,不媚不凌,这让小喻很折服。小喻自己是做不到这个的,她在系主任面前,总忍不住卑。对小喻而言,不亢很容易,但不卑却很难。即使表面她矜持自重,可有时软弱是从内部发生的,她自己也拿自己没办法。不过,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都这样的。她见过系主任老傅在院长面前的样子,那说话的声气及态度,也有妇人式的软糯呢。可不要软糯吗?小喻在老傅的屋檐下,老傅不也在院长的屋檐下?所以,小喻其实是理解自己的,也理解老傅。但理解归理解,她对不这样做的姬元,还是由衷地佩服。


两个女人,就这样好上了。


汤弥生是半年后从法国回来的,那个时候,姬元和小喻,已经厮混得相当熟了。熟到什么程度呢?姬元不仅会在小喻家吃饭,也会在小喻家洗澡,还会在小喻家睡觉——有时姬元因为多喝了一盅米酒,看着有了 35 35128 35 12565 0 0 4426 0 0:00:07 0:00:02 0:00:05 4425酩酊之意,而外面的夜,又深了,小喻就说,姬,别回了,就在我家书房睡呗。


姬元也不推辞,就在小喻家睡了。小喻家的书房里,有一张沙发床,沙发床两边,都是书架,上面放满了书,文史哲什么都有,连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都有,汤弥生看书的“脾胃”还真是杂——书房里的书,应该都是汤弥生的吧?姬元随便抽一本,看上半页,或几行,然后就睡着了。


姬元最喜欢的,是在小喻家醒来的时刻。事实上,姬元之所以会留在小喻家过夜,主要就是因为这个。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一寸一寸地往姬元的脸上挪,姬元眯了眼,四仰八叉的,躺在小喻家香喷喷的被子里,觉得很快乐,身体快乐,精神也快乐。这时候姬元就觉得人生真是美好,真是美好!她愿意与乌龟、槐树一样,活上千年万年呢,而在“西北偏北”醒来,姬元就没有这样乐观了。“西北偏北”的窗外,从来没有明亮的时候,阴雨天,自然是暗的,就算天晴,也一样是暗的。窗外有几棵大樟树,茂密得很,把她房间遮蔽得暗无天日。大白天她也是要开灯的,灯是白炽灯,石灰似的浮白,让她觉得人生惨淡和凄凉,凄凉到不想活了。三十岁的姬元,对人生的看法,是很容易陷入极端的,有时乐观得不行,有时又悲观得不行。姬元还是愿意自己处于乐观的状态里。


可汤弥生回来了,姬元就不好再在小喻家吃饭了,也不好在小喻家洗澡了,更不好在小喻家睡觉了。


这样疏远了一段日子,小喻先忍不住了,她已经习惯了和姬元老师的友谊。虽然她和姬元在一起,有点酒肉朋友的意思——她们在一起,总是吃饭和喝酒,很少有精神交流的,小喻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和别人谈自己精神生活的女人,她更擅长的,是说说家长里短——家长就是汤弥生,里短就是系里的人事。小喻是很爱和姬元说汤弥生的,汤弥生爱吃什么,汤弥生不爱吃什么,汤弥生总是如何如何。姬元觉得好笑,汤弥生如何如何关她什么事呢?不关的。但姬元能理解小喻如此频繁地说起汤弥生。汤弥生远在法国呢,小喻见不着,只好用说来表达思念之情了,也是聊胜于无的一种权宜之计。而且,姬元也理解她那种“文过饰非”之说法,毕竟距离产生美嘛。夫妇在一起时,可能看到的都是各自的丑,等到分开了,想起的又都是各自美的部分。这是审美的基本原理了。姬元通通能理解的。所以,小喻再怎么夸汤弥生,姬元也只是笑笑,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当然,笑笑也不是完全认同的意思,只是“姑妄听之”罢了。比如小喻说汤弥生长得如何如何英俊,这个姬元就不敢苟同,姬元虽然还没见过汤弥生,可汤弥生的照片是见过的,小喻家里到处都是,甚至资料室里小喻的电脑桌面上,放的也是一张汤弥生和小喻的合影,两人十分亲密地依偎着,笑靥如花——是小喻笑靥如花,而汤弥生的表情,是很严肃的,眉头还微蹙着,完全是标准的哲学教授的样子。长相绝对是谈不上英俊的,当然也不丑,就是一个普通的学院男人。但这个姬元也是理解的,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小喻那么爱汤弥生,把汤弥生夸成“西施”,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除了家长,小喻也和姬元说里短的。里也就是哲学系。系里某某老师的夫人是两面派呢,在外面莺声燕语,在家却是一只河东母狮;某某老师的年轻夫人是续弦呢,他已经结过三次婚,前妻和前前妻都是学校的,一个在学校财务处,另一个在医务所,两个女人见了面,还“相敬如宾”呢。姬元对这个听得津津有味,她新来,对系里老师们的私生活,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但女人——即使是姬元这样的女人,天性里也一样有这种格调不高的爱好。虽然她自己不怎么谈,她向来属于姑妄听之的那种女人。按苏冯堇的说法,是有点阴险的女人。她和苏冯堇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苏冯堇谈,姬元听。但苏冯堇和小喻不一样,小喻说身边的人,苏冯堇说的,一般是哲学的人事,她会说苏格拉底的恶妻,说尼采混乱的性生活,什么嫖妓呀通奸呀和妹妹乱伦呀,苏冯堇不喜欢尼采,每次谈起尼采时都做咬牙切齿状——苏冯堇是很喜欢咬牙切齿的,因为她的牙齿好看,曾被导师称赞为“齿如瓠犀”。瓠犀的意思,姬元原来是不清楚的,以为和犀牛有关呢,等查了词典,才知道瓠就是“葫芦”,瓠犀不过就是葫芦的籽,葫芦的籽有什么好看呢?相比之下,还不如庄子对盗跖牙齿的形容——“齿如齐贝”来得美呢。


哲学系很小,也就二十来个老师,这二十来个老师的私生活,还不是个个都有谈论的价值,有的老师,很乏味的,人长得规矩,生活也规矩,实在没什么好谈的。于是多数时候,姬元和小喻是不说话的。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如果不说话,按说是有些奇怪的,会有些不自在,她们总要没话找话说的。但小喻和姬元在一起没有这种不自在,她们各做各的事,姬元意态闲适地看她的书,或恍惚她的恍惚,小喻意态闲适地绣她的十字绣。她一直在绣一幅叫“花开富贵”的牡丹花图,上面已经绣了十几朵牡丹,姹紫嫣红的,好看得很。姬元不明白绣十字绣有什么意思,又不是从前的妇人,吃饱了不用劳动,也不用学习,也没有什么娱乐方式,所以才一边思春一边绣花,用绣花来掩饰思春。小喻呢,也不明白那些破书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蚂蚁一样的密密麻麻的黑字嘛,日复一日坐那儿看,不嫌厌烦?她们真是不能理解彼此的,是两个完全南辕北辙的女人,但这不妨碍她们的好,小喻喜欢和姬元在一起的时光,姬元那种自得其乐的漫不经心,有一种没有高低的随便,她和汤弥生之间都没有那种随便呢,即使在他们做床笫之事的时候,她对他都有一种小心逢迎呢——她总是忍不住想取悦他。


她和姬元偶尔会一起逛菜市场。小喻也喜欢菜市场的姬元,无知得很,可爱得很,什么都不懂,稍微生僻一点的蔬菜,她就不认得了。凉麻菜不认得,苦苣菜不认得,马齿苋也不认得,小喻一样一样教她认,几乎是学校老师带学生的做派了。小喻是好为人师的。小喻不单教姬元认识各种蔬菜,还教她挑菜,什么样的花蛤是活的,什么样的花蛤是死的;什么样的黄瓜最嫩,什么样的藕最粉——挑藕还要分做法呢,不同的做法需要不同的藕,素炒要挑嫩藕,炖汤要挑老藕,凉拌呢,就要不老不嫩的。姬元听得云里雾里的,菜市场的学问原来这么大,听上去竟然也不比哲学简单呢。



有一回她们在菜市场碰到了孙卓然,孙卓然当时低了头在挑紫皮荸荠,没看见她们的。小喻故意也走到荸荠摊子前,一边挑荸荠一边娓娓地教育姬元,于是孙卓然看见小喻和姬元了。小喻那天的心情非常好,她就是要孙卓然看见她和姬元老师亲密无间的友谊,她小喻虽然只是个资料员,也是可以和老师做朋友的,而且还不是那种泛泛之交的朋友,而是那种可以一起上菜市场的、走得很近很近的朋友。


可汤弥生一回来,小喻和姬元就没法做走得很近很近的朋友了。


她们的关系又像回到了从前,是老师和资料员的关系,姬元是去资料室看书借书的老师,小喻是资料室负责借书还书的资料员。


可小喻已经习惯了有姬元老师友谊的生活了,她不能失去它了。


于是一个月之后,当小喻感觉和汤弥生那种“小别胜新婚”的阶段过去了,她又在某一个周末开始邀请姬元到她家吃饭了。


当然,她先征求了汤弥生的意见。汤弥生当时不置可否,小喻以为他“可”了。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交流模式,只要汤弥生不明确表态,小喻通通就当他是“可”的。他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在家庭生活方面,他一般都由小喻做主的。


但姬元那天出现在他们家饭桌的时候,汤弥生的表情还是错愕了的,好像他之前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事实上,他真是不知道的,虽然之前小喻好像问过他的,但他当时没好好听,小喻什么都喜欢征询他的意见,中午吃山药炖排骨汤,还是莲藕炖排骨汤?院墙边是种丝瓜呢还是种虞美人呢?丝瓜好吃,丝瓜藤好看,盛开的丝瓜花,也和虞美人的样子差不多呢。要不还是种丝瓜?汤弥生对这类问题是有些不耐烦的,他看不出回答这类问题的意义,所以就经常置若罔闻了。


饭间汤弥生的态度就有些不热情。他和姬元老师还是陌生人呢,这样一家人似的团团坐在一起吃饭实在让人有几分尴尬。所以他以最敷衍的方式和姬元寒暄过后,就不说话了,只低头吃自己的饭,一边还手不释卷地看着书。这动作倒也不全是因为姬元的在场,姬元不在时汤弥生常常也是这样的,一边吃饭,一边看书;或一边吃饭,一边思想。有时看入迷了或思想入迷了,会好半天不动筷子。姬元不在时,汤弥生这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小喻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还因此对汤弥生生出更多的爱意和敬意。小喻自己不读书,但她喜欢看汤弥生读书,男人读书或皱了眉头思想的样子,看起来也是很不错的。但有姬元在,汤弥生再这个样子,小喻就怕姬元觉得被怠慢了。姬元是她请来的,是她的朋友,她有责任照顾姬元的感受。于是就比平时更殷勤几分地招呼姬元了。


这夫妇俩的微妙情绪,姬元其实都没有感受到。前面说了,姬元是个可以很细腻的女人,也可以是个很粗枝大叶的女人,细腻起来时密不透风,粗心起来时疏可走马。姬元当时的注意力或情感,都在那只清蒸鸡上。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依赖上小喻家的厨房了。她之前是吃惯了食堂的,再之前吃惯了苏冯堇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但人的脾胃,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旦吃过了小喻做的饭菜,姬元的脾胃,就觉得食堂的菜难以下咽了,就怀念小喻做的饭菜了,可怀念也没办法,汤弥生回来了,她只能吃食堂了。毕竟小喻是人家汤弥生的老婆,不是她姬元的老婆,她乘虚而入地吃了一段时间,已经不错了,以后不要再惦记了。她这么对自己的脾胃说,是安抚,也是告诫,她以为从此要和小喻的饭菜分手呢。可没想到,小喻一个月后又邀请她了,坐在小喻家的饭桌前,姬元一时简直生出久别重逢失而复得之激动,她当时真是没顾上小喻以及汤弥生的,也就是说,她那时对清蒸鸡,是密不透风——清蒸鸡的清秀样子,以及它周折在唇齿间的美感,无不让姬元全神贯注;而对小喻及汤弥生,则疏可走马呢,汤弥生的怠慢也罢,小喻的殷勤也罢,她其实都没有注意到,她旁若无人地沉浸在她和清蒸鸡的芬芳世界里,好像饭桌上只有她和那只鸡。


这就是姬元的好,小喻觉得,没有多数女人的捏怪。汤弥生不看她,只看书,她也不看汤弥生,只看鸡,这主客两人主不像主,客不像客,完全不按礼数来。小喻看着好笑,但好笑归好笑,却也不以为忤的,不仅不忤,还有几分欣赏呢,搞哲学的男女,怎么可能拘泥于礼呢?小喻自己虽说是个俗人,但对不俗,也是懂的。毕竟在哲学系资料室工作了好几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看多了呢,哲学系没有别的,有的是这样的猪。


而且,对小喻而言,姬元还有一好,那一好,小喻就有点说不出口,因为太刻薄了——那就是,姬元长得不怎么样,怎么个不怎么样呢?打个比方说,如果姬元是篇毕业论文,要用“优、良、中、及格、不及格”来打成绩的话,估计姬元也就是得个“中”,那还是教授手下留情;要是教授严厉一点,打“及格”也可以的。倒不是姬元的眉眼没长好,仔细了看,姬元的眉眼还是尚可的,眉很长,眼也不小。但姬元皮肤不好,太黑了。这尚可的眉眼,长在一张太黑的皮上,就不显了。就像一朵黑牡丹开在夜里,等于没开一样。黑是要用白来反衬的,这黑眉和黑眼,要是长在一张雪白的肌肤上,那就有“眉若远黛,瞳若点漆”的审美效果——这是孟姚教授经常用来夸赞美人的话——但长在姬元脸上,远黛就不是远黛了,点漆也不是点漆了,都消失不见了。


如果小喻是姬元,小喻就搽粉了。一白遮三丑,这是中国人的审美观。白的女人,是美的,不白的女人,是不美的,这是审美常识,但这个常识姬元似乎不懂,所以姬元不搽粉,不仅不搽粉,还总坐在太阳下。小喻不明白姬元为什么那么喜欢晒太阳,女人又不是植物,需要和太阳发生光合作用。植物光合作用后,叶会更绿,花会更红。可女人晒太阳的结果,就是把皮肤晒黑了,晒粗了。小喻是不喜欢晒太阳的,即使春秋天,太阳并不毒,小喻出门,也要撑把小阳伞的。小喻喜欢自己撑了小阳伞在外面袅袅婷婷地走的样子,觉得很淑女。


还有姬元的嘴,也是硬伤。姬元的嘴,太大了。女人的嘴,是不能大的,一大,就不雅,就不美,所以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也是孟姚教授经常用来夸赞中文系某美人的话,孟姚喜欢用文言文夸赞美人,好像他不是哲学系的教授,而是中文系的教授,而且是中文系搞古典文学的教授——他自夸文史哲通搞呢。孟姚教授这个人,从来不懂谦虚的。因为这个,系主任老傅特别不喜欢孟姚,嫌他狂。可姬元的嘴,不是樱桃,而是蟠桃,王母娘娘园子里种的蟠桃呢,人吃一个,就饱了。蟠桃姬元口,泡桐卓然腰。小喻把孟姚教授的诗一改,忍不住笑了,觉得自己改得真是绝,孙卓然的腰,总是挺得笔直,泡桐一样。女人的腰,应该是婀娜的,怎么可以挺得那么直呢?女人读书多了,就笨了,就不会做女人了。


但这样好,这样小喻才很笃定地邀请姬元到她家吃饭呢,才很笃定地继续发展她和姬元的友谊呢。



可有些事情,有些被萨特称为“偶然的爱情”的一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几个月后。


这出乎小喻的意料,甚至都出乎姬元和汤弥生的意料。


(连载部分至此)


——摘自中篇小说《姬元和汤弥生》,作者阿袁,原刊《十月》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7年第5期




▲《小说月报》2017年5期微信导览请点击图片


中篇小说


黄昱宁  呼叫转移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3期


阿 袁  姬元和汤弥生

选自《十月》2017年第2期


魏思孝  沈东武

选自《大家》2017年第2期



短篇小说


陈永和  十三姨

选自《收获》2017年第1期


弋 舟  但求杯水

选自《长江文艺》2017年第3期


张 翎  心想事成

选自《天涯》2017年第2期


田 瑛  尽头

选自《广西文学》2017年第3期


罗望子  针箍儿

选自《时代文学》2017年第3期


七堇年  二十九路公车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2期


钱佳楠  盛隽怡的午后时光

选自《小说界》2017年第2期



开放叙事


冬安居  清洁工备忘录

选自《芙蓉》2017年第1期

冬安居  当心杀手附体,杀心漫(创作谈)



封二专题


作家现在时:裘山山


《小说月报》2017年第5期,2017年5月1日出刊,总第449期




小说月报2017 小说可以更好看


点击回顾往期精彩:王安忆 向西,向西,向南 │ 杨晓升 病房 │ 常小琥 摔跤手 │ 侯磊 水下八关 │ 翘楚 每一个女孩都嫁给爱情 │ 王安忆 红豆生南国 │ 肖克凡 天堂来客 │ 崔曼莉 熊猫 │ 畀愚 氰化钾 │ 刘建东 丹麦奶糖 │ 孙频 光辉岁月 │ 苏童 玛多娜生意 │ 李静睿 AI │ 方方 花满月 │ 马金莲 旁观者 │ 双雪涛 飞行家 │ 李月峰 逃之夭夭 │ 杨则纬 花里 │储福金 棋语·搏杀 │ 曹军庆 向影子射击 │ 章缘 另一种生活 │ 王彪 我们都有好多话 │ 顾前 你们说说啊,到底什么是爱情 │ 温润 天才  │ 田耳 附体 │ 胡学文 容器 │ 孙频 因父之名 │ 张学东 给张杨福贵深鞠一躬 │ 弋铧 瑞贝卡 │ 王哲珠 纸上人生 │ 杨帆 后情书 │ 留待 死者 │ 孟小书 猴子文身 │ 查一路 瞬间 │ 张子雨 立夏 │ 陈河 义乌之囚 │ 周李立 坠落 │ 宋小词 直立行走 │ 夏天敏 酒摊 │ 秦岭 幻想症 │ 陶丽群 清韵的蜜 │ 白琳 Munro小姐


《小说月报》邮发代号6-38,每月1日出刊,定价10元

《小说月报》大字版邮发代号6-37,每月16日出刊,定价10元

《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邮发代号6-139,每年4期,定价15元


《小说月报》在全国主要城市均有销售,了解订阅办法请点击:


2017,小说月报对你说


长按识别图中二维码订阅小说月报微信


小说,就是小声地说
小说月报微信 刊物最新动态,作品精彩文字,作家创作感言,读者阅读心得,文坛潮流脉动,随时随地向您报告。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