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起来。

电话果然响了起来。

事先我早想好了，我接了主任的电话，我会说是呀，小张小王小李小什么什么的都走了。我干吗不卖他们一下。

我真庆幸自己没有提前几分钟离开，赶紧提起话筒，却不是主任，是一个很刻板的声音，只有三个字：接传真。

我摁下传真键，嘎嘎嘎传真件就来了，取来一看，顿时头皮一麻。

明天上午重要会议，要求各单位一把手参加，不得请假，下班前报名。我又看了一眼钟，六点差两分，下班前报名？还有两分钟，这是什么节奏？我心里一喜，差点笑出声来。我虽然觉得有点可笑，但我的思路还是清晰的，赶紧给主任打电话，电话叫了半天，主任才接了，听得出来主任很不高兴，说，你不知道我今天在干什么吗？有多急的事非要这时候打来？

我赶紧说事情是很急的，只剩一分钟了，可不敢耽误，尽量简洁地汇报，明天大会，要一把手正局长参加，不得请假，今天下班前报名。

那头主任愣了一下，爆了粗口，说，现在几点了？今天下班前报名？

我赶紧捧他说，对的主任，是今天，是今天，还有半分钟。

主任一愣之后忽然笑了起来，他又反过来问我：你觉得局长能赶回去参加明天的会吗？

当然不能，局长今天陪着首长在基层搞调研，那个基层是真正的基层，十分偏远，是首长亲自指定的，真正的下基层，而不是到近郊走马观花一下。

就算一夜不睡，驱车赶回来，但总不能把首长抛在基层吧，所以局长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参加明天的会议。

我请教说，那怎么办呢？那么主任你呢，你能赶回来吗？

主任气得说，你说呢？亏你问得出口，我把局长一个人扔下我回来？

主任都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给那边的值班室打电话，替局长请假，理由是局长陪同上级领导在基层搞调研，那边只听了“请假”两字，立刻问，请假？你局长去的那个基层，是在国外吗？

我哪敢说谎，老实报告，不在国外。

那边说，只要不在国外，都必须赶回来参加，不允许请假。

电话挂断，我又能怎么办，重新再联系主任，再问怎么办。主任说，还能怎么办，替会吧。

我才当上副主任不久，还没机会处理替会这样的事情，得问清楚：替会？谁替？

主任说，还能有谁，副局长啊，你找找看，哪个明天空着的就哪个替。

我遵命，一一找了副局长，结果是四个副局长三个没空，唯一一个空着的，却是个老油条，还老资格，不买局长的账，打官腔说，嗯，现在是不允许替会的哦，要不就报我的名字，否则我不替会。

但是办公厅值班室那边不要他的名字，只要一把手局长的名字。

问题再一次抛给主任，主任候在首长和局长身边，应该是紧紧闭嘴、无声服务的，偏偏我不停地打他电话，好像显得他比局长和首长还忙似的，主任火冒三丈了，说，没人去，你去！

火冒虽然火冒，但事情还是要关照到位的，否则会出纰漏，所以又补充说，报局长的名，你去。不等我有什么反应，他又再吩咐：记住，到会场不要和别人说话，低头，低声，低调，现在替会抓到了是要处分的。

替会处分，也处分不到我，所以我有心情跟主任调侃，我说，我可以低头低声低调，低什么都可以，但是我的脸长在这里，我又不能戴面具，万一有人认出我来怎么办？

主任失声一笑，说，会场那里都是各单位一把手，你觉得他们会认得你吗？

可是我还有疑问，我说，但是他们应该认得孙局长呀，坐在那里不是孙局长，他们会不会——

主任打断了我说，你想多了。

事已至此，我当然得接受事实了，赶紧打电话报名，再看一眼墙上的钟，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当然那边值班室并没有下班，他们正等着各单位报名呢，接到我的电话，听到了“孙子涵”三个字，没半句废话，电话就挂断了。

可能是因为主任的一再强调，替会的事情倒成了我心里的一团疙瘩，晚上也许还做了梦，梦见自己找不到会场，迟到了，本来替会这事情就见不得人，我却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走进会场——无论我有没有做这样一个梦，反正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心脏在怦怦乱跳。

因为怕迟到，早早出了门，结果到得太早了。我先依着别人的样子，先到报到桌那儿领取了会议须知和座位表，却没敢先进会场，躲在外面一个角落，假装打电话，一边装出一副很忙很着急的样子，一边将座位表看仔细了。直到第一遍铃声响起，才匆匆进会场，迅速找到自己的位子，刚要落座的时候，后排的一个人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前排的一个人回头朝我摆了一下手，算打过招呼。

位子的左边是过道，右边的这个人，正用笑脸迎接我的到位，我不免心一慌，回了一个尴尬的笑容，还好，会已经开始了。

领导讲话进入三分之一以后，大家开始放松一点了，有的喝水，有的看看手机，有的翻会议手册，也有低声交头接耳一两句的。我可没那么自在，从坐下来以后，我就感觉自己的右半边身子的肌肉特别紧张，好像我的右侧不是坐了个人，而是坐了一头野兽，随时可能扑过来咬我一口。

我悄悄地把会议须知和座位表对照了一下，知道这个名叫许长明的人，是某单位的一把手局长，不过我可不敢和许局长的目光有一点点接触，如果都是各单位的一把手，他们之间应该是认得的，所以许局长肯定知道我不是孙局长。

这可是一个最重要最关键的问题，主任不仅没有教我，还让我不要多想。

也许替会是个心照不宣的事情，大家都能体谅，所以整个会议期间，许局长并没有再和我多说什么，只是偶尔朝我笑笑，像是很宽厚的那种笑。

我心存感激，本想套个近乎，感谢几句，但是一想到主任提醒过言多必失，赶紧忍住了，闭嘴听会。

终于熬到散会，继续牢记主任教诲，低头冲出会场，果然十分顺利，大家都走得匆忙，没有人再和我点头握手。

隔了两天，局长和主任回来了，我以为主任会了解一下替会的情况，主任却始终没有提起，大概忘记了，或者并不算什么事情，不值得重新提起。

过了一阵，我在机关大院里走路，听到身后有人喊：孙局长，孙局长。反正我又不是孙局长，没当回事继续往前走，结果喊的那个人追上了我，说，咦，您不记得我啦？

旁边路上走着的几个人，朝我们点头，微笑。

我有些迷糊了，我确实不记得这个人。这是我的一大弱点，基本上是个脸盲，有的人明明见过多次，但如果此人长相普通，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都记不住。这可是得罪人的毛病，只是自己没有能力改变。我也曾了解有没有办法克服脸盲的毛病，上网一查，网上办法多的是，千奇百怪，但是试下来一个也不管用。幸好我在单位不是负责接待工作，做后勤要好多了，反正都是为自己单位的人服务，不需要去记住什么新面孔。

所以，现在这个人虽然站在我面前，像是老熟人，很亲热，我却完全不记得他。

这个人就笑了，说，孙局长，那天会议结束，您走得快，我还没有来得及谢谢您，您知道我是替会的，却没有戳穿我，孙局长，您是位厚道的领导，不多见。

我肯定是张口结舌，一脸死相，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说我也是替会的？不行，主任的教导牢牢记住，打死也不能说。那么，说不客气，应该的。那就等于认了自己是孙局长，而且是一位难得的厚道的领导，那岂不是在替会的基础上向假冒又迈进了一步？可是，我如果坚持不说话呢，那个假许长明就一直盯着我，笑，套近乎。

我只能来个死不认账，赶紧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得你呀。

假许长明又笑了，他真是喜欢笑，他笑着说，哎哟，孙局长，我又不是有什么事要麻烦您，我只是谢谢您而已。

我说，我确实不太记得，我记性不好。

假许长明也不勉强我，反而顺着我的口气说，哎呀，您这是属于脸盲呀，我呢，恰好相反，我记性特别好，尤其是记人的能力特别强，差不多就有超忆症那么厉害，不管什么人，我看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开会，我们紧挨着坐了半天呢，我怎么会忘记您呢。

我被他缠上了，有一种逃不过去的感觉，差一点脱口坦白说，我也是替会的。可是话到嘴边，惊出一身冷汗，收了回去，紧紧闭上嘴。

假许长明显然性格蛮开朗，虽然碰到一个记性很差的“领导”，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临走时又紧紧握了我的手，说没事的，没事的，不认得也无所谓的。

等假许长明走后，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回想起来，这应该是个替会的。虽然开会那天我大气不敢出，不敢正眼看人，也无法知道旁边的许局长是什么作风，但是刚才面对的这个假许长明，看起来确实是个假的，这么主动热情，才不像领导的派头。

幸好自己牙关咬得紧，没有暴露，否则以这个假许长明如此开朗，不定哪天一顺嘴就把我卖了。这时我一抬头，发现道上有个陌生的人正朝我笑着，我吓了一跳，赶紧扭头走开了。

好在我记不住人脸，那张令我有些懊恼的脸，很快就被我忘记了。

过了几天，碰到另一个单位管后勤的同志，我们工作上有来往，比较熟，他跟我说，哎，孙主任，听说你们孙局长，架子蛮大的，别人和他打招呼，他爱理不理的。

起初我听了也没当回事，局长有点架子，那也是正常，怎么说得那么严重呢。那人又说，听说他以前还是可以的，是不是最近要想提没提起来，所以情绪不佳噢。

其实最近一阵，在办公室里，也听到同事私下里议论，说孙局长最近心情不好，机关大院有不少人在背后编派他，说他架子大，眼睛长在额头上，目中无人，别人和他打招呼，他都不理不睬，甩手就走，等等。

不知怎的，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起来，但我又觉得奇怪，这种不安从何而来呢，人家又不是说的我，难道因为我也姓孙，我还真以为自己是孙局长了？

我呸。

我呸了自己一口后，做回了自己。

晚饭后，我老婆要去遛狗，我也乘机去朋友家走动走动，两人一起下楼后分头而去，刚走了几步，就有个人迎面过来，站定在我面前，我不认得他，但这个人停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孙局长好。

我可吓得不轻，没理他，赶紧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老婆，还好，老婆牵着狗往前走呢，并没有在意身后的事情。

这天晚上回家晚了一点，我打算着看老婆的脸色了，结果却发现老婆的态度很好，一点也没有责怪我晚归的意思，十分和颜悦色，还体贴地说，天冷了，用热水泡泡脚吧，有助睡眠。就自说自话替我打了一盆水来泡脚，差一点就要帮我脱鞋脱袜子了，我实在受宠若惊，有点不适应，赶紧说，我来，我自己来。

我们夫妻之间可真是有时间没有亲热了，我有想法的时候，我老婆不是来例假，就是没情绪，每次都推三托四。今天我老婆等我泡过脚，就主动暗示要过夫妻生活，我真是十分惊喜，这种惊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我从梦中醒来，听到我老婆在批评孩子，让她动作轻一点，说这么大的孩子，都不知道心疼大人，你爸还没醒呢。女儿说，咦，妈你以前不是让我有意弄出动静把老爸轰起来吗？老婆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女儿哼了一声说，我晕。出门上学去了。

我老婆的满面春风，让我越来越不安了，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提着小心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老婆笑道，是我有事情瞒着你，还是你有事情瞒着我呢——孙局长。

这下我真急了，赶紧说，你别瞎说，你别瞎喊。

老婆仍然笑，嘿，你还瞒着我，我早就知道了，那天在小区里遛狗，我就听到有人喊你孙局长了，你那德行，我还不知道吗，文还没下来是吧，文没下来，你是绝不会说出来的。

我能怎么样，我肯定又是张口结舌。

老婆说，本来一大家子亲戚朋友都要来家给你庆祝的，我劝住了，你是非得亲眼看到那张红头文件才肯说出来，就等一等你吧。嘿嘿，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都夸你素质好，有教养，不骄傲，低调，这样的素质，别说局长，再往上升的空间也很大噢。

我赶紧抓起手机出门上班去。

我知道是那个假许长明惹的事，径直就跑到他单位找他算账去。到了门口，站在人家门卫室里，人家问，你找谁？

我这才愣住了。

我要找的人，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许长明并不是他的名字，他只是一个假的许长明。

但是除了许长明，我又不知道他们这个单位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尴尬了半天，只能说，我找许长明。

两个门卫的脸色都严肃起来，其中一个说，许长明是我们局长，你是谁？你和许局长有约吗？

没有约。

没有约恐怕不行，我们局长很忙的，一般事先没约的人，没有时间接待的，何况今天、今天局长好像在外面开会，没来局里。

门卫很机灵，一句话说了几层意思，总之他是告诉我，无论如何我是见不到许长明了。

我只得另外想办法，改口说，哦不，对不起，我刚才说错了，我不是找许长明。

那你到底找谁？

我找、找那个、那个假许长明。

……

——节选自短篇小说《你的位子在哪里》，作者范小青，原刊《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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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7年第6期，2017年6月1日出刊，总第4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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