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 | 晋商史话：恰克图买卖城的悲歌
长崎事件，前十年与后十年（上）
传说中的晋商主要商路图。
有朋友建议我写一下晋商的故事。
然而，我机敏发觉，在推动流浪的橡树向前行走至今的诸君里，多有金融业的领袖、精英。于是，我只能非常智慧、自觉地避开晋商票号、金融等等专业。
如此，健步绕道，站在买卖城上——今天，我们说说恰克图吧。
在恰克图的中国人
话，还是从我小时候说起吧。
那时候，我妈每次生气，总以标准的重庆口音嗤笑我和我爹，老西，你们是卖皮货、卖菜叶、开典当行卖二手货的。
俗啊。
我万分郁闷埋怨我爹，你咋不给我安排一个会唱戏，会咏诗的爷爷啊。
童年时，我记得外公清癯潇洒，喜欢唱戏，咏诗，如逢节假日，他老人家一高兴，还要亲自带我去滑冰、游泳、打乒乓球、下馆子。
不像我随爷爷时，每天到点不是背书，便是睡午觉。如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他便咳咳有声，让我不免转辗反侧着暗自心虚。
当然，稍微长大，我便知道了原委。
我爹爱和我唠叨我的爷爷，以及他的爷爷，甚至我爷爷的爷爷。说得多了，我对皮货和茶叶，也就倍感亲热了。
原来，很早之前，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真是卖皮货和茶叶的。
当然，我妈没说，可能也不知道，我那少言寡语的爷爷，唱戏，咏诗真不逊色我的外公。甚至，他还可以双手同时挥毫写字，可以双手同时打算盘。
左手算，右手核算。
这本事，我哥还有。不过水平退化成左右手同时用硬笔写字。
到我，纵算精神抖擞时，也就剩下左手捞卤猪脚，右手举白酒杯的真本事了。
可惜。
还是满清顺治年间，甚至更早吧，我爷爷的爷爷之前的不知哪位老人，和当时更多的晋商一样，选择了向中俄变成恰克图经销皮货和茶叶的营生。
恰克图城外的商队。
此后，每一代人在结婚之前，14、5岁算作成年，便要孤身远行江南买茶，再千里北上去恰克图，卖掉茶叶，再买回漠北、哈萨克、俄罗斯等地稀罕的皮毛，回转高价卖给京师、山西的大户们。
当然，一路卖卖商品断不止茶叶皮毛。
近200年间，晋商以丝绸、棉布、水果、瓷器、大米、蜡烛、大黄、姜、麝香等向俄罗斯出口，而购买毛皮、纺织品、成衣、生革、皮革、工具、牛等回国贸易，造就了恰克图的辉煌。
恰克图，俄语意为“有茶的地方”，如今已经变成了俄罗斯布里亚特自治共和国南部的一座城市。人们似乎不太熟悉。
不过在当年，鼎盛时期常住人口不过两万余人的恰克图卖卖城，对外贸易额一度占据满清帝国对外贸易的半壁江山。
确实是属于中国的，享誉远东的传奇性城市。
明末清初，在晋商出口贸易推动下，恰克图在蒙古高原上开始神速崛起，到乾隆、道光年间，恰克图有着西伯利亚的汉堡，以及沙漠中的威尼斯之美誉。
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盛产富豪的城市。
由恰克图向俄罗斯、中国，茶叶之路延伸到处，一个又一个新兴城市应运而生。
看似，俄罗斯人因茶叶输入，以及丝绸、棉布、水果、大黄等其他中国商品输入长年承受巨额的逆差。然而，中国商品既是生活必需品，同时俄罗斯人在中亚、欧洲转手贸易，同样获利颇丰。
因此，沙俄格外珍惜这条贸易线。
历史上，沙俄在向东方疯狂扩张的同时，因顾忌在对华贸易上所取得的巨大利益，对恰克图始终没有伸手。
便在英法等国以出口鸦片企图改变贸易逆差之后，俄罗斯官府与民间始终在恰克图严禁鸦片买卖。
曾经中国最富庶的边城恰克图。
18世纪，俄国学者帕尔申抵达恰克图，他在《外贝加尔边区纪行》一书盛赞中俄双方政、商要员们聚会场景：
中国人衣着非常讲究。
俄国官员提议举杯敬祝沙皇陛下健康时，全体中国人都肃然起立，与我们一起欢呼乌拉。
大家兴高采烈地举起酒杯。这个场面让我感觉非常美好。
现在很多人研究晋商历史，不过很少人提及晋商最初的崛起，确实始于恰克图互市，而不是陕西人唱的走西口。
这一路来去，日进斗金，镖师拥蔟，职员追随，牵一大溜骆驼、马帮，端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想起来这日子，似乎十分的逍遥自在。
不过，一趟卖卖走南闯北，确实也有风险。
于是，晋商发展也催生了武术的发展。现在山西有人考证，晋商对形意拳、查拳及其他传统武术、搏击推动很大。
这点我相信。
年幼时，家父值夜班时，曾经在单位大院一人打跑企图在办公楼撬锁的三位夜行者。第二天喝完小酒，他对我自吹自擂指手画脚时，让我敬佩不已。
实话说，我蛮佩服我爹。每次和我争辩大发雷霆，他总可以在我猝不提防时，一巴掌煽得我是小腿哆嗦，涕泪交加。
回头，脸上连掌印都没有，找爷爷外公告状，自然无门。
料定我不敢脱裤子告状，他那大巴掌专门狠抽，照我的嫩屁股招呼。疼啊，这么多年还是记忆犹新。
后来，我三十而立了，问他为什么当年一巴掌下去那么狠心。他洋洋得意，哈哈大笑，说是爷爷教的。是形意拳真功夫。专打屁股。
最后，他微笑：不信，现在也可以再较量一下？
当老子的人自然厉害。如此，我只能讪讪地嘿嘿无语。
话说远了。
也正是那时他刚退休，闲暇无事便偶尔给我讲起往事。于是我才知道，说起过晋商大户外出做生意，不仅有带保镖，而且在边境、逢战乱，还要随身带更多的保镖。
民国初期的晋商。
在清朝时代，晋商们的保镖确实会点武术，也会带冷兵器。但是，他们最主要护卫武器，是枪。快枪。
当然，后来鸟枪换炮，晋商有钱，保镖自然也换装新式步枪、马枪和手枪。
1949年，解放军进重庆，我爷爷便及时地向政府上缴了一把家传的老古董五筒快枪。
可见，当年的保镖可不是靠什么拳术、武术走天下。那时的保镖不考拳打脚踢出名。他们多是行伍出身，集结成队，大致类似现在的私家雇佣军。
每次出行，他们少则三、五十人，多则上百、数百。尤其在恰克图重镇，几户晋商、陕商保镖甚至多达数千，号称商军。
一代一代，祖宗们就这样江南江北，塞外漠北这么走着。
数百年间日复一日，他们持之以恒，居然奇迹般走出了汇通天下的祁、太、平白银帝国。
世人称“半城”。
当时，恰克图买卖城的卖卖受时间、空间限制，长途往来，商品流转周期漫长。于是，民间信贷、融通产业应运而生，新的金融产业帐局、钱庄便横空出世。
通常买卖之外，晋商大户们在祁县至恰克图沿线，诸如太原、京津、张家口至库伦、恰克图等重要城市，都开设了帐局。
帐局，是票号的前身。
到满清道光年间至光绪年间，山西晋商以平遥、祁县、太谷三帮票号发展迅猛，号称汇通天下。
其中，在祁、太、平三帮最有规模的票号里，渠氏家族即开办了汇源永、百川通、三晋源、存义公、长盛川五家票号。
票号，便是中国现代银行业的乡下老祖父。
到我爷爷的爷爷，他已经是家族经商的第十八代传人了。
岁月洗涤空楼，祁县渠家大院一角。
他自年少之时，按照家规启蒙读书到十七岁，便意气风发带队北上漠北。成年婚后，他便往来经营祁县和恰克图间票号。
在他们那一代兄弟之中，影响最大的，当属满清山西省宣慰使、山西大学堂监督渠公本翘。
渠公本翘幼时曾去外公乔家寄读，考过山西解元。辛亥革命时，是南北议和的北方代表团成员，议和结束，他便隐居天津。
当时的天津，类似今天的香港。
满清与民国期间，既有商路水、陆之便利，在中东铁路、西伯利亚铁路通车之后，天津不仅是山西渠氏由祁县出京畿、恰克图的重要的据点，更是由海路出口茶叶至海参崴的重要港口。
他们那一代的诸多兄弟们在离开或回到祁县，也多选择在天津驻足、聚集，甚至常住。
熟悉而陌生的大院。朋友们到山西祁县时，有闲有空，不妨参观。
1921年，正月之后，我爷爷的爷爷由祁县抵达天津。
他准备在与兄弟们聚会之后，一如以往，北上过京畿、张家口，前往恰克图买卖城办事。
然而，那一年确是近代史上，山西晋商饱受重挫的一年。
至今，很多人分析晋商的衰败找到很多原因。
不过，据我个人的分析，晋商的衰败肯定不是什么欧洲至广州等地的海上商路开通，外来资本对国内资本挤压，以及晋商本身不思进取等泡沫原因。
江浙商帮崛起，始于学习晋商经营票号。可见，满清末期到民国初期，晋商发展的核心已经基本由具体的商品贸易，转移到金融方面。
窖藏地底的白银，并非晋商不思进取的象征，而是晋商发展票号业的银票的信用锚定物。
那么，晋商为什么会在民国之后迅速雪崩、坍塌？
满清末期至民国阶段，军阀们的重税、军饷固然是沉重负担，最根本还是战乱。
抗战时期，日寇侵略山西，即掠夺渠家大院不及撤退的窖银数百万两。这一结果，致使抗战结束后，渠氏企业再无回天之力。
当然，也不只这一场战乱。
1937年，我的祖辈们携家父（怀抱婴儿）在撤往重庆，路过武汉。
恰克图之战，便使得至今不明数字的渠氏家族企业巨额资金灰飞烟灭。
1921年，也就是我爷爷的爷爷准备北上恰克图，准备盘点、起运恰克图票号银两南下祁县的时候，苏俄红军已经向恰克图席卷而来。
是时，苏军第5集团军3万精锐，挂牌以远东共和国人民革命军旗号，在总司令，即后来的北伐军总顾问布柳赫尔率领下，借围剿白俄温甘伦男爵残军的名义，向恰克图发起了围攻战。
3月18日，由乔巴山等蒙古军向导，苏军率先截断恰克图买卖城向东南退路，以主力3万余人围堵恰克图水泄不通。
这时，恰克图城内，仅有北京政府边防军第3混成旅一部2000余人，以及恰克图城内的晋、陕等地商号的民军3000余人。
恰克图是商城，不是要隘。
同时，恰克图与白俄温甘伦男爵残军全无半点关系。
既然不是军事目标，又不是政治中心，苏军为什么要以重兵突袭恰克图？
打劫抢钱，是唯一的解释。
当时的恰克图虽然不再辉煌，但也是中苏边境及整个蒙古区域最富庶的城市。不消说恰克图城内琳琅满目的商品，仅是恰克图城内，便云集晋商、陕商及各地商人的票号达数十家。
随便一家，便有数以十万两计的白银。
这对财政吃紧，两眼发红的苏军，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恰克图激战非常惨烈。
驻守恰克图的，是徐树铮为参战第一次大战而精心编练的参战军改编的边防军，相对国内军队更为精锐。同时，商家们和保镖私军组成的民军，配备武器精良，甚至领先驻军。
为守土，为护家，中国军民自然只得浴血鏖战，死战不退。
激战延绵十日。
是时，布柳赫尔指挥苏军，以苏军骑兵第5师，步兵第35师第103旅，及蒙古骑兵团，在火炮20门，装甲汽车2辆，飞机4架协同下，轮番攻城，伤亡近万未遂。
名将布柳赫尔恼怒不已，最后下令毒气攻城。
是役，中国守军与民军全部殉国。
1920年代的苏军。
城破以后，苏军蜂拥而入，沿街抢劫。杀人，放火，爆破泄愤。于是，被堵在城里的妇孺老弱失去庇护，无处可逃，或自杀，或被杀，几无生还。
历史过久，这一事件遇难者也无显赫权贵，是以，恰克图买卖城被屠杀人数、被掠夺财富，至今不详。
就此浩劫，作为中国有着近200年历史的繁华的边城，恰克图买卖城被夷为平地，化身为蒙古高原荒漠，再无声息，消失在历史的长河。
（备注：现在的恰克图，是恰克图买卖城附近的城市，而非原来恰克图买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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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杂谈，与橡树同行。
此后，在蒙古高原另外一个重要城市库伦方向，中国第3混成旅另外一部掩护当地中国商民撤退回国。
库伦，即今蒙古乌兰巴托。
在洗劫了库伦的中国商铺、票号之后，苏军骑兵部队在蒙古骑兵向导下，分路追击向国内撤退的中国军民。
以当时库伦之繁华，商业之发达，人口之众多，这次大撤退军民至少也万人以上。
然而，等到他们狼狈不堪且战且退回到中国，幸存者不过千余人。
历史非常吊诡。
托名清缴白俄温甘伦男爵残军的苏军，既没有在这次清剿战中与白俄温甘伦男爵残军发生过较大规模的作战，却以主力军队一连袭击恰克图和库伦，抢劫杀人，最后，却扶持了苏赫巴托尔、乔巴山等人，胜利宣布了外蒙古的“独立”。
指东打西，对付中国军民厉害如此，果真是战斗民族。
照片之外，再无恰克图买卖城。
消息传到国内，全国各界哗然。
是时，吴佩孚、张作霖等人发表措辞严厉的声明，国内各民间团体、民主党派更是抗议如潮。然而，当时中国国力孱弱，民意散乱，军阀战乱方兴未艾，自然也谈不上出兵。
群情激奋后一纸抗议，对苏俄之武力、霸道，不过隔靴搔痒。
中国军民惨重伤亡之外，苏军袭击恰克图买卖城和库伦更多中国北方经济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是时，苏军发起战争既直接洗劫很多中国商家一空，噩耗传来，又席卷起华北大地的挤兑风潮。
无数外贸商家破产，很多晋商票号于惨淡经营中遭此冲击，只能纷纷关门倒闭。
据说，一直在恰克图做生意的晋商名门榆次常家，便是经历这一劫后，就此倒塌。
在天津寓所，我爷爷的爷爷遥望北方，唯有叹息。夕阳之下，渠氏票号风光不再。不久，他便黯然离世。
他的两个儿子，一位在祁县老家经营皮货、当铺，一位则在平遥与孔公祥熙联袂筹办了山西铭贤学校。
一晃，经年。
我这才想起，很多往事似乎正在被我刻意地忘记。
当然，我偶尔也注意过，现在的中国人知道俄罗斯是战斗民族的很多。但是，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中国历史上，确实还有一座富庶的，奇迹般的边城恰克图买卖城。
原来，历史，便是这样一点一滴被忘记的。
唯有努力写作，感恩各位支持和记得我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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