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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飞雁《皮婚》【小说月报新刊精彩】

2017-06-29 南飞雁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西门庆有他的生药铺,天生天化就有砒霜。我有我的七厅八处,天生天化就有生活。如此的生活当然并非我独有,只因我没有其他的生活。我一直恐惧读同龄人的小说,也经常跟几位同学调侃,说我读来读去,发现只有一个主题可以写,而且可以写得很好,这个主题就是绝望。各路同辈强们人早已占下码头,抢了生意,圈走地盘,以至于抬头一望,各个题材的山头上都有“替天行道”的杏黄旗迎风招展,类似武松者熙熙攘攘。扭头再看,倒有一个去处人迹罕至,那便是我的七厅八处。此处无老虎,猴子也能立足,何况我又正好属猴。开生药铺的老板当然不止一个,善于使用砒霜的却只有西门庆一人。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学习西门庆,以卖药谋生,以砒霜谋爱,在如何用好砒霜上多下功夫。所谓人有天赋,我有药铺,人有大笔,我有砒霜。


——南飞雁



一位作家说得好:“深谙小说奥秘的一流小说家,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人性是小说的最后深度。”人在官场,追求职务提升是自然而然的事。可是在追求的过程中,人的进取心、羞耻心、智慧、狡诈、贪婪、无奈、堕落等等都会被集中表现出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官场是人性表现最彻底的地方。然而当官场与爱情结合在一起时,这种世俗生活和人生境遇便更能体现出一种独有的意味,使我们得以在主人公们进退维谷的境遇中窥探一种人性的深度。

南飞雁的小说惊心动魄地揭示了难得一见的官场生态,同时也撩开了这世俗生活的神秘面纱。就像作者自己所说的,“这些主人公都是身处官场的人物,同时也是世俗生活的一员,因而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我们司空见惯的。”由此可见,年轻的南飞雁只是在书写我们所熟悉,但却一直未能明言的现实生活。


——徐刚、徐勇



相框是皮雕的,时间一久会有股味。三年前,穆成泽和王雅琳挑相框,影楼的人一味地说皮质的大气,有质感,性价比高。挑到一半,王雅琳捂住肚子,颤声说不舒服。这次去省医院检查,还是流产的问题。大夫解下口罩,对他说,快点办住院吧!


大夫见他还愣着,又不客气道,要是你还想当爸爸……


王雅琳住着院,影楼打电话说东西都做好了,问什么时间送,送到哪里。穆成泽心烦意乱,就说明天吧,送家里。等他挂了电话,对桌的小查提醒他,说明天厅里义务植树,八处就你一个男丁,你不去不好吧?


穆成泽一听就火了,说狗屁,老范他不是男的吗?


小查忍不住笑,说人家是处长,我说的是干活的。


穆成泽就说,凭什么处长就能不干活、不劳动?


小查笑道,可你是八处的人啊!


穆成泽更火了,说你才是八处的,你们一家都是八处的!


同办公室的还有付晓冉,她一直在听歌看书,此刻抬起头,看了看他,还是不说话,又低下头去。穆成泽气哼哼拨通了影楼经理的电话,说明天有事,今天晚上送。他说话之际,付晓冉笑了一声,小查和他都下意识看过去,却见她看得很投入,一点没注意到两人的目光。


其实穆成泽发火是有道理的。大学毕业,他公考到七厅研究院,在八处帮忙好几年了。研究院是参公事业编,八处是公务员编,时间一久,他就不想再回去。八处编制共五人,穆成泽是帮忙的,不在五人之列。在编的有处长老范、副处长老金、副处调付晓冉、科员小查和老赵。老赵老金二老常年生病在家,来上班的只有三个,除了老范都是女同志,有点阴盛阳衰。穆成泽骂老范狗屁,也没有冤枉他。老范再有两个月退休,之前承诺过解决帮忙的问题,看来已经是狗屁了。刚来帮忙那两年,他表现相当积极,老范鼓励他只要好好表现,解决帮忙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七厅办处委室二十多个,几乎都有下属单位帮忙的,穆成泽农家子弟,一介书生,跟其他帮忙的相比毫无优势,只能靠表现。在他眼里,结婚、生孩子和好好表现,当然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在造人的事情上,他只想享受过程,不想弄出人命。他这样想,王雅琳却不。王雅琳在省直一幼当班主任,擅长连哄带骗,如果哄骗都不管用,还会一招吓唬人。两人经同事介绍认识,交往不久,王雅琳就怀孕了。穆成泽无奈答应领证结婚,条件是这孩子不能要。王雅琳问原因,他说文件上整天讲“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最近烟酒无度,生孩子只有这一次机会,不能太随意。王雅琳倒算配合,但也提出一条,说拍了婚纱照再去做手术。他觉得多此一举,不耐烦道证都领了,还怕我反悔?


王雅琳慢慢地红了眼圈,断断续续抽泣道,我不怕你反悔,我是想以后看照片,知道肚子里有过一个孩子。


穆成泽听了这话,就没法再说什么了。不过婚纱照是拍了,手术却不太成功。两人上网搜了家女子医院,王雅琳进去时脸色苍白,出来时脸色更苍白。到挑婚纱照的时候,后遗症终于发作,只好住了院。穆成泽医院单位两头跑,还得招呼着家里换家具、家电,像是被马蜂叮了一头一脸的包。骂过人,出了气,下了班,他还是去了影楼,领人把相册、摆件、壁挂等搬上车,又搬上楼,挂的挂,摆的摆。墙刚刷过,还能闻得到潮气,堵在鼻孔里湿答答的,让人忍不住用嘴呼吸。他看着墙上的婚纱照,目光落在王雅琳的肚子上。她很瘦,很白,笑得也很明媚,根本看不出来那里有过什么。


手机响起,穆成泽看过去,是一条信息。他叹口气,随手删掉,来到了门口。门开处,一个娇小的身子闪进来。两人默默看着对方。过了一阵子,付晓冉才把手放在他脸上,几根手指轻触着他的胡楂儿,像是在雾气腾腾的玻璃上抹开一小块清晰。她长发及肩,穆成泽的手把住她的脖子,发梢就轻撩在他手背。


付晓冉说,真怕你做傻事。


穆成泽摇头一笑,不就是骂了几句老范嘛,没什么。


付晓冉却摇头,说不是他,是她。


付晓冉说着,下意识去看墙上新挂的照片。皮雕的相框,相框里新娘挽着新郎,一脸的笑。付晓冉也笑了,说,拍得不错啊。


摄影师是她学生的家长,穆成泽手上悄悄用力,把她的脸颊贴在自己胸口。


付晓冉的声音低了下去,说我不该来的,还是这个时候。


穆成泽叹了口气,抱紧了她。她的头发乌润,却又有股焦焦的气味,仿佛火柴熄灭后短暂腾起的那截烟。对,就是烟火气。这是穆成泽第一次拥抱她时的感觉,那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付晓冉慢慢地在他怀里融化,说这是最后一次吧?


穆成泽不敢回答是,或者不是。他也看向那张照片,看着上面完全陌生的自己。付晓冉当然感受到了,也知道他在看什么,所以一动不动,又轻轻问他,她是不是很漂亮?新娘子都很漂亮的。


穆成泽仍不吭声。她闭着眼,让他闻着她的烟火气,看着他的新娘子。他也一动不动,很长时间之后,她才感觉到他一直在哭。他的哭泣和呼吸一样缓慢,但有节奏。


付晓冉叹口气,仰脸道你看你,跟你受欺负了似的,乖,不哭了。说完,她笑了起来,眼睛眯缝成了两道弯月,笑眯眯地看着他。穆成泽也看着她,也笑了,泪却一直在,他又把着她的脖子,揽住她,却只能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


第二天一早,穆成泽去了医院,带了王雅琳喜欢的枣糕。枣糕买得有点多,她吃不完,就分给病友。病友姓乔,五十来岁,也是妇科病。妇科病这东西,男的都不愿来,你老公还真不错,老乔一边说,一边吃着枣糕,又笑眯眯问,在哪里上班啊?


七厅。穆成泽谨慎地一笑。


公务员啊,老乔赞不绝口道,公务员好,公务员好。


老乔说着,拿目光剜了剜旁边伺候她的女儿。乔女年纪不大,身材跟老乔的热情一样饱满。乔女冷笑了一声,说既然知道好,那你怎么还离了?


老乔也冷笑一声,说你娘我好歹还算嫁过,你呢,三十多的人了,嫁过一回没有?


穆成泽一时没适应这个场面,王雅琳拉了他一下,两人悄悄出去。


这两天吵了好几次,吓着你了吧?王雅琳抱歉着,好像这是她的错。他一笑,没接话,他心里还在轰隆隆的,不知到底因为什么。医院离七厅不远,他说可以再多待一会儿。她就问,你们今天忙什么?


义务植树,穆成泽点了支烟,说明天还要下地市——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王雅琳挽住他的胳膊,说我跟我妈打电话了,她过来几天,等你出差回来了,正好说说婚礼的事。


穆成泽点头,想说点什么,这或许真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然而他终于什么也没说,或者是想说的都没有说出来。王雅琳像是知道这一切,一直有些惊慌地看着他,见他最后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满足地、默默地挽着他,直到把他送到医院门口。


植树地点在郊区一处公园,园中埋着一位唐代的大诗人,随处皆是金石碑文。穆成泽学的是中文,隐约能认出一些。他来七厅帮忙的第一天,就是到这里义务植树。那天他还心潮滚滚,忍不住念了几句,旁边的人便都夸他有才,说八处这回来了个才子。只有八处的副处调付晓冉一声轻笑,揶揄说,显摆!


这大概就是他们初见的一面。当时吓了他一跳,因为她是他的领导。但次数多了,他也懒得再显摆,因为显摆也无用,该帮忙还是帮忙,该没机会还是没机会。记得当时付晓冉指着一块残碑,问他写的是什么。穆成泽看了一眼,恭敬道付处您这是明知故问,高中毕业生都知道这两句。付晓冉也笑起来,却坚持着要他念,穆成泽只得念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两句都被用滥了,付晓冉点评说,不过,还是很动人。


那次植完树,两人前后上了班车。穆成泽刚到八处帮忙,厅里没有熟人,算起来付晓冉是最熟的,又是他的领导,便步步紧随,唯恐她不带他玩儿。可能是累了,付晓冉很快打起了盹,头便歪在他肩上。他推了推她,低声说我女朋友看见了,会生气的。她便一笑,也低声说,那就让她生气去吧。


穆成泽那时候还真有个女朋友,不过很快分了手。之后陆续又谈过两三个,直到年纪过了三十岁,家里也一再催,这时他认识了王雅琳,各自都没有太多不满意,就稳定下来,不过也不到非嫁非娶的地步。付晓冉看了照片,说是幼儿园阿姨,多好,跟你很合适。


穆成泽之前的两三个女友,付晓冉都看过照片,评价也都是“很合适”。这简直就是个诅咒。他有点赌气地拿回手机,说那我就跟她结婚算了。


付晓冉笑起来,抱紧了他,说你长大了,要结婚了,姐送你什么礼物好呢?


他的确比她小,大约小六岁,但他天生显老,她又娇小,两人在一起并不突兀。他曾经试过对她说,其实年龄不是问题——


付晓冉当时就打断他的话,说,那还有什么是问题呢?


穆成泽后来才知道,她说的那人不是他。一次出差,老范喝多了,他殷勤地前后照顾,老范很满意,借着酒劲说的。付晓冉的男朋友是三厅的一个老处长,年纪大她十好几岁,跟妻子常年分居,一直拖着没离婚。孩子小的时候离不了,孩子大了,懂事了,更离不了。付晓冉就被拖了下来。老范醉意道,别看他比我小几岁,没戏,副厅级也没戏,可惜小付喽。穆成泽回到房间,点支烟,心想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会如此在意年龄。他记得她说过,她有一个比较固定的男朋友。没有固定下来的时候,也有很多男人跟她聊过,不管从什么聊起,聊不几句,都会及时找到由头讲到自己。某些在她看来不能说的,甚至是细节,他们也能娓娓讲述,还一再强调说“我不是跟谁都讲这些”。


但是你就不同,付晓冉认真地笑着,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是嘴里讲着尊重和欣赏,眼神却要把人剥光,这就让气氛一下子掉下来了。


穆成泽就说,那是因为他们级别比你高,居高临下而已,我是你的下属,又是帮忙的,我可不敢。


说完这句,他忽然委屈得想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在她面前总是泪腺很发达。这句话是有潜台词的。其实在她面前他也想撩骚,但因为级别低,连撩骚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不过他不好意思说,她却听得懂。所以她就无声地凑过来,轻轻擦着他的脸,像是那上面已经有了些眼泪。她接着说,可我不喜欢他们呀。


这次谈话发生在穆成泽结婚前两年。某次下地市,本来老范带队,前一晚喝大了,下楼时一马当先,摔断了鼻梁骨,出不得门,见不得人,只好让付晓冉带着穆成泽去。又碰巧原来安排的司机家里有事,其他司机又都派了活,厅办小管就有点作难,问穆成泽能不能自己开车。那时他刚拿了驾照,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张口就答应了。小管拿钥匙之际,半开玩笑半提醒道,小心驾驶,安全第一。


小管在厅办管车队,也是下属单位来厅里帮忙的,比他早两年,两人关系一直不错。穆成泽一时不解,小管这才神秘道,你们付处,可是个有故事的人哪。


穆成泽一见车就傻了眼,竟是辆别克商务,在新手面前跟一艘船差不多。他上了车,揣摩着找到了挡位、手刹,尝试各种按钮,后悔得万箭穿心。付晓冉在副驾驶上只是微笑。等上了高速,她笑着摘下墨镜递给他,说戴着吧,像个老司机的样子。


墨镜是她的,隐隐还有些体香。穆成泽抱歉道,真对不起付处,我其实是个新手。


付晓冉笑出了声,点头说,这个,我还看得出来。


半小时后,两人换了位置,因为付晓冉说,你这样开法,中午都到不了。但快到高速出口时,他坚持又换了回来,说哪里有领导开车、下属安坐的道理,在市里车又开不快。她拗不过他,只得照办。不料到了收费窗口,他停车停得太远,后边的车又跟得太近,只好下车去交钱。等他面红耳赤回到车上,付晓冉早已经笑出了眼泪。


知道你是新手,不知道是这么新,付晓冉擦了眼泪,又笑起来,说,不过很可爱。


晚饭很丰盛,是按照老范在的标准准备的。地市局领导班子都来了。局长敬酒时一再表态,说范处在或许都来不齐,但是付处在,一定都要来。于是宾主皆笑。那时穆成泽到八处帮忙一年多,表现的劲头正足。付晓冉有他帮忙,喝酒上也不落下风。等回到宾馆,他强撑着送了付晓冉,这才回到自己房间,趴在马桶上吐得肝胆相照。


一晚无事,第二天是调研。因为还要下乡,付晓冉办事仔细,请地市局给安排了一个司机。穆成泽找机会表示感激,她却一本正经说,主要是考虑到你要喝酒。在地市待了三天,他觉得一年都不想再闻到酒味了。返程的时候,他坚持要开车,她也不拦,坚持的结果是开出去好几十公里,才发现手刹没有松彻底,车里全是烧焦的煳味。穆成泽把车停在服务区,找技师检查了半天,又换了机油,这才提心吊胆对她说,付处,咱们走吧?


付晓冉看着他笑,点了点头。


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付晓冉开的车,并没有上高速。出门才两三天,洋相出尽,丢人到家,穆成泽也不敢问她要去哪里。路不平,也不宽,两旁都是树影子,车灯亮处,涂了白石灰的树干飞快退后,串成一排灰白色的墙,衬托得小路很神秘。路的尽头是一个大院子,由一道真正的围墙圈着。车停下,付晓冉放松地喘了口气,扭头看着他僵硬的脸,笑道下车吧,今天不走了。


晚饭是付晓冉点的,很清淡,全是清爽的小菜,还有白粥。穆成泽喝得一头一脸汗,又感觉出来的不是汗,是湿淋淋的宿醉。


她问道,电话打了吗?


穆成泽一时不解,等明白过来,不好意思道,现在没有女朋友。


付晓冉说,今年多大呀?


二十八了,穆成泽老老实实说,毕了业在研究院干了三年,在八处帮忙了一年多。


你看那两个人,付晓冉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一旁沙发上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在看杂志,女人一手挽着他,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不时地笑两声,举给男人看。男人扭头看了看,也跟着笑了。


他们是夫妻吗?


应该是吧。穆成泽不知该怎么说,心想难道是偷情的?


付晓冉却摇头,说,不是的,肯定不是,你看不出来吗?


穆成泽不好意思地摇头,说我还没结婚呢付处。


付晓冉就笑起来。那晚几乎全是她在问,他回答。吃饭的时候是,散步的时候也是。直到夜深,穆成泽送她回房间,觉得已经被问得寸缕不挂。两人道了晚安,各自安睡。这一晚他睡得很安稳,这大概是那次失恋后他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第二天早上,穆成泽食欲很好,吃了好几个煎蛋。他把煎蛋搅碎在粥里,看着嫩滑的蛋黄流出来,稠稠的,黏黏的,再舀起来放进嘴巴。度假村有些冷清,厨师比客人都多。旁边就是那对中年夫妇,女人还好心地看着他,指了指嘴角。他赶紧擦了擦,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们,三个人于是都笑了。离得近了,男女眼角的皱纹都很显眼。他吃完好久,付晓冉才到,话不多,吃得也很少,跟昨晚的活泼迥然而异。


穆成泽很惊讶,不过他想,这才像个副处级的样子。上车之前,他小心翼翼道,付处,您来还是我来?


她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副驾驶门口,开门,坐了上去。


穆成泽赶紧上了车,打火起步。一路上她不说话,他也不敢说,就这么沉默着开车,连音乐都不敢放。昨晚经过的神秘小路,白天看起来却也寻常。人很少,树不高,也不茂密,甚至树干上的白石灰也不是车灯下那么鲜明。原来夜色可以遮住很多东西,更会强调很多。她一直沉默,墨镜挡住了心事,风衣领子竖着,整个人蜷在里面。穆成泽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会让她完全变了样子。


小路上有一起车祸。中年夫妇被撞了,不远处是一辆面目全非的双人自行车,肇事车不知踪影。经过的时候,穆成泽本能地减速,超过去,握着方向盘的手剧烈地战栗。


付晓冉显然看到了他们,猛地叫起来,停车!


车停下,她冲下去,朝出事的地方跑去。他紧紧跟着。男人在地上爬着,一只胳膊明显地变了形。男人身上都是血,呜呜地叫,断臂搭在身上,松松地歪着。女人距离男人有好几米远,一动不动,头和肩膀的角度超出了常识的范围。男人凄厉地叫,那声音像从脚底下钻出,顶裂了厚厚的地表,钻透穆成泽的耳膜。男人终于爬到了女人身边,拼命地摇着女人,像只挣扎的虾。女人的头、男人的断臂,钟摆般来回晃,仿佛即将脱离他们的躯体。


穆成泽扶着付晓冉,低声道我报过警了。


付晓冉忽然哭了,哭得很伤心,抽噎着推他,你救救他们,快去救救他们。


有车在旁边减速,又飞驰过去,像风从身边经过。外边的悲哀和呼号,被钢铁和玻璃严丝合缝地拦住了,没有一辆车停下来。穆成泽去搀扶男人,弄得自己也是一身的血,男人抓着他的手,要他去救女人。


你抓疼我了,穆成泽强忍着,对男人说,我不是医生。


男人依旧是哞哞地喊着,只是声音不断地嘶哑下去。女人还是一动不动。付晓冉软软地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她的头发在风里很凌乱,像一只黑乎乎的大蝴蝶。


做完笔录,又是下午了,又是那条神秘小路。其实回省城也就三四个小时车程,但省城里又有什么呢?有高楼大厦,有人来人往,有七厅,有八处,唯独没有家。他没有,她应该也没有。不然一个女人,经历了这样惨烈的一幕,是要回家的,是需要男人的怀抱的,但这些省城里或许都没有。所以,当车在黑暗的大院子里停下,当付晓冉毫无征兆地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没有感到意外。


他想象着心目中熟练的男人的样子,抚摸着她的头发,让那些乌润的丝丝缕缕在他指尖不断滑过,一股烟火气在他鼻孔盘旋。他安慰着说,别哭了,没事了。她的泪水却一再地打湿了他的衣服,尽管那里还有血迹,还散发着一丝腥甜的血的味道。付晓冉不停地哭,不停地吻着他,她的薄薄的嘴唇很冰凉。她时而吻着,时而停下来,看着他说,她死了,那女人死了。他再不知怎么安抚她,只有用力地去回应她的亲吻。


这天晚上,他们只开了一个房间。



两年后,他跟王雅琳结婚,依旧在七厅八处帮忙,依旧经常陪领导出差下地市。领导是老林和付晓冉。老范老金都退休了,处长换成老林,付晓冉成了副处长。出差时,偶尔老林不在,一时心情好了,气氛到了,有需要了,他会和付晓冉在一起。其实结婚后这三年,在一起的次数屈指可数。平常上班,有时小查离开,只剩他和付晓冉,也是他在噼噼啪啪打材料,她在听歌看书,总是相安无事。他甚至怀疑到底跟她有没有过一些事情。回到家,王雅琳已经做好了饭,两人就一起吃吃饭,散散步,或者看个电影。说来也奇怪,他们是因为有了孩子才结婚,如今结婚都三年了,却一直再未有过。三年里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客厅墙上的皮雕相框微微发乌,擦拭的时候,王雅琳总是皱眉,说怎么有一股味道?


那该是什么味道呢?穆成泽想,却什么也没说。


……


——节选自短篇小说《皮婚》,作者南飞雁,原刊《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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