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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丽《姑姑艳传》:她们不为人知的水光潋滟【小说月报新刊精彩】

2017-07-18 小说月报

前阵,我在公园散步,看到满园春色,忽然想:如果把诸多亲人合成一个人,会是怎么样呢?当我写下《姑姑艳传》的标题时,她们都争着闹着要当女主角。这个中篇,我几乎是一气呵成。回头看,我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是女人。身为女性,我理解并关注她们内心的幽微,希望用自己的笔,写下她们生命中那不为人知的水光潋滟。

今晚向您推荐《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3期选载的文清丽《姑姑艳传》。新刊精彩,敬请期待。


文清丽 女,陕西长武人,1986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已在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作品多次被各选刊转载。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杂志。



她们的水光潋滟

——《姑姑艳传》创作谈



文│文清丽



想写姑姑很多年了。其实我没见过我唯一的亲姑姑,但我穿过她做的绣花鞋,老师同学都说花鸟像真的。每每听到伙伴们姑姑长姑姑短,我就想我的姑姑活着多好呀,带我去看戏,教我绣花,给我染指甲。在爹妈打我时,我跑到她家去哭鼻子。


我第一次见彩姑姑时,她穿着白大襟衬衣、黑绸裤,头上顶着白底蓝圈的手绢,手上戴着明晃晃的碧玉镯子,缠过的小脚走起路来,像在水上漂。刚走进我家,我就闻到满窑喷香。还有那耳环,让七岁的我喜欢得老盼着它掉下来,让我拣着。那时,她怕有六七十岁了,但跟村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全身无尘,声音明亮。我说彩姑姑真好看,妈说,你彩姑姑当姑娘时才俊呢,到县上去看戏,人们都不往台上看,只瞧她。彩姑姑嫁到了镇上,丈夫是开生药铺的,婆家有钱,娶亲时,来的是一辆大胶轮车。可惜,我没见过彩姑姑年轻时的美艳,但我想如果我老了,能像她那么浑身是香,一生就足了。我一叫她姑姑,六妈的儿子马上制止:那是我姑,你姑早死了。


彩姑姑的妹妹米姑姑比彩姑姑小十来岁,没她漂亮,不过,在我们村里也是美人一个。可惜人刚中年,丈夫就得病去世了。她要改嫁,遭到了儿女们坚决反对,最小的女儿老到我家给我妈说她母亲跟那个男人如何如何亲热,听得我心里怪难受的。这个姑姑性子刚烈,无论儿女如何阻拦,终是跟着心上人,远嫁到一个山沟里。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每次我回乡见到她,总见她笑得灿烂,容貌俨然姑娘样。


仙表姐性格柔和,行事稳当,嫁了一位军人。农忙丈夫回来休假,开着手扶拖拉机把地里的麦子往回拉时,车与人都掉进了沟里。丈夫刚去世,婆家几个兄弟就逼着仙表姐打开她的柜子,拿走了里面所有值钱的东西,并把仙表姐赶回了娘家。我参军后回家探亲,去看仙表姐,她摸着我的军衣,看着肩章上金闪闪的星星,说,他那时的红领章比你们的好看。后来,她嫁了一位煤矿工人,对丈夫前妻生的儿子亲如己生,对丈夫百般体贴。婚后一年,生了儿子。两个儿子她都疼爱有加,好多人都不知道老大不是她生的。


堂姐芳,未婚夫在新婚前夕,忽然煤烟中毒身亡。按老家的风俗,青年夭折,不能进村墓,没出嫁的姑娘也不能去送他最后一程,否则一生不吉祥。堂姐一定要到他墓前,给他点三夜的长明灯,因为她爱他,她不怕遭厄运。


前阵,我在公园散步,看到满园春色,忽然想:如果把诸多亲人合成一个人,会是怎么样呢?当我写下《姑姑艳传》的标题时,她们都争着闹着要当女主角。这个中篇,我几乎是一气呵成。


回头看,我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是女人。身为女性,我理解并关注她们内心的幽微,希望用自己的笔,写下她们生命中那不为人知的水光潋滟。



中篇小说《姑姑艳传》,作者文清丽,原发《红豆》,《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3期选载




《姑姑艳传》精彩预览


 



那天放学后,我远远看到三四个女人站在我家大门口交头接耳。黑漆木门严严实实地从里面关着,好几只耳朵贴着门缝边吸溜着鼻子,边说,在吵呢,说不定马上就打起来了。看到我,女人们先朝我笑,然后就自动让开了门。我说,咋了,咋了?她们东看看西看看,没有一个人开口。我挥起巴掌拍门,没有动静,就大声喊,妈,开门。


半天,妈把门开了条缝,从门缝里给我递了一块夹着油熟辣子的高粱馍说,出去耍去,把书包给我。


为啥吗?作业多得很。我说着,头就要往门里钻,后面的人也推着我的背帮着我挤门,黑漆大门再次被母亲严严地关实了。我拿着馍,边吃边问,我家咋了?


女人们重新打量着我,说,像呀,越来越像了。


像啥呀?我再问,她们又笑,还是性急的三妈开口了,说,粉妮,你城里的姑回来了!她说着,朝身后的人做了个鬼脸,我一听心里就揪紧了。收秋时,我跟爸和妈去过姑姑的家,姑姑那时哭得妈都拉不起来,这次姑姑来,指定不是什么好事,要不这些女人脸上的表情怎么那么让我讨厌?还有家里关着大门。想当初,姑姑每次回家,我们家大门不但敞开,爸还恨不得让全村人都知道姑姑回娘家了。姑姑因为长得漂亮,嫁到了县城的东街,给我们家长足了脸面。东街是全县的核心地,县委、县政府、县第一中学、百货大楼、秦腔团、东方红电影院,像张网似的密密麻麻地占据着东街。东街,还有两排长得齐整整的槐树,每年四五月份,满树都是槐花,漂亮极了。如果我们上街,没去东街,全村人都会认为你没上过县城。还有,姑姑嫁了一个海军,听说马上就要当干部了,这让我们家更是在村里有了地位,连村支书都对我爸很客气。陆军我们见过不少,可是海军,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呢。


这么一想,我急于进家的心情更迫切了,我又开始砸门。这次我手还没放下,门须臾间就开了,出来的却是村里给人说媒的刘老二,后面跟着娘。刘老二双手袖在袖筒里,看到众女人,也没说话。众女人都问他咋了,姑姑为啥被婆家休了?刘老二吸了一口旱烟说,快回去烧炕去,这么冷的天,也不怕把鼻子冻掉!小心男人捶你们。老不正经的!众女人小声骂着刘老二,又往门里瞧。娘没有出大门,只对刘老二说,你慢走。三妈说,她姑回来了?妈点点头,等我进去,一转身又把门关上了。


我走进中窑,姑姑站了起来,说,丽丽。我喊了声姑,看父亲坐在椅子上,脸阴得吓人,好像经了一场大仗,空气死样地寂静。地上,放着一堆东西,被褥是用旧床单包着,还有一只浅绿色的提包。


放学了!姑姑说着,把我抱着坐到炕边,掏出一块上面开满了小红花的手绢给我擦起鼻涕来,说,身上怎么有这么多土?一个女孩子,要讲卫生,一会儿脱了,姑姑给你洗。


我的同桌李红军他爸是支书,要我的花铅笔,我不给,他就把我打了一顿。我说着,哭了。妈跟爸都没有理我,还是姑姑给我擦着眼泪说,不要哭了,哭成花脸猫,你瞧,多不好看。


坐在炕边的母亲脸一直平平地做着针线,一句话都不说。姑姑倒像主人似的,一会儿扫地,一会儿抹桌子,还让我把书包打开,她要看我作业写得好不好。


天快黑了,老母猪在院里哼哼叫,鸡也在门前钻进钻出,妈也不管,爸叫我把猪赶进圈里,把鸡关进鸡栏,我干完了,又让我到窑顶上去撕麦草,回来烧炕。


我说,炕还烧着呢,能烫人屁股,不信,你摸摸。


爸说,烧偏窑。


妈仍在炕上坐着,姑在厨房里给我们做晚饭。妈今天怎么了,啥活都不干?我不敢问,我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要换在平时,爸早就骂人了,可是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爸对啥都不干的妈,还一直赔着笑脸。嘴一张,脸上就带着笑,说话也不像过去那么恶声劣嗓的,还有,可勤快了,在厨房一会儿拉风箱,一会儿砸煤块。


偏窑的炕烧了,爸又端着一盆水,洒地,让我抹桌子上的灰,还把一床新新的牡丹团花缎被子摊开在炕上,说,把炕暖着。


吃过饭,关上大门,我站在柜前的煤油灯下做作业,妈仍坐在炕窗前做针线,姑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爸坐在柜边的椅子上,袖着手不说话。


你以后准备怎么办?爸问姑。


不知道。


爸看了妈一眼,又望着姑姑说,咱不理那些吃屎的东西了,人在做,天在看,不怕不报,时辰未到。有哥嫂在,就有家,咱不怕。


姑姑洗衣服,一下又一下,眼泪一串串流了下来。她用手背轻轻地拭拭,继续,一下又一下地在洗衣板上搓着衣服。那是我刚脱下来的红格子上衣,袖子上还沾了不少鼻涕。姑姑双手通红。我知道,那是从结着冰凌的水瓮里舀出来的水,冻的。


妈说,家里哪有地方?


妈,让姑姑住咱偏窑里。


赶紧写作业!妈大声呵斥着,随声一把扫炕的笤帚就扔在了我的脚下。


爸拾起笤帚,啪啪拍了两声,扔回炕上,说,到偏窑写作业。


那窑好久不住人,冷,我不去。


快走!爸说着,提着我的书包,拽着我的手把我领进了偏窑,四周看了看,说,你看,不冷嘛,多暖和。说完,从外面闩上了门。


做完作业,我耳朵贴墙听了一会儿,中窑里好像有吵闹声,大嗓门的是妈,抽泣的是姑姑。我想开门,门还是闩着的。百无聊赖,我坐在炕上,拿着火柴,摆弄田字格来。我玩得眼睛都不想睁了,姑姑过来了。姑姑笑着说,晚上跟姑姑睡,好吗?


好呀。我喜欢姑姑,她漂亮,身上有着一股我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我去抱枕头时,妈不让,妈说,明天还要上学呢。


姑姑有表,她说她叫我。


妈看我一眼,说,我说了,你不能去。


为啥?姑姑说了,以后每天晚上要教我写作文呢,还要检查我的作业,今天我就错了两道题,把小数点点错了位置。


别让狐狸精把你带坏了。


姑姑还给我吃糖呢。我扭身就走。爸说,去吧去吧,别烦人了。





姑姑没回家时,我整天盼着姑姑来。姑姑来了,就有油糕呀、麻花呀、水果糖、花衣服什么的,可真的跟姑姑单独在一起了,我的心却跳个不停。我怕姑姑看到我露着脚后跟的花袜子又笑话我,所以我一上炕,趁姑姑没注意,立即脱掉破袜子,把袜子塞到上衣口袋里,然后揉成一团扔在炕角落里,小心地靠窗睡了。姑却笑着说,你十几了?我说十二。姑姑说,成大姑娘了,要把衣服放好,第二天去上学,衣服就不起皱。说着,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抖了抖,挂在了椅背上。上炕来,把我的衣服展开,整整齐齐地放到窗台上。把我的破袜子拿出来,从她的行李包里拿出针线,又在一大堆布头里找了一块跟袜子颜色相近的布,给我补了起来。油灯下的姑姑真的很美,灯光,使她脸上有了一片圣洁之光。我眼不眨地望着她。


我说姑姑,你真好看。


姑姑抿嘴一笑,没说话。


袜子补完了,姑姑脱下毛衣毛裤,叠得整整齐齐,两只袜子套在一起,都放到炕边的纸箱上。


姑姑,县城那么好,你为啥要回农村?


姑姑在那儿没家了。


你家不是有两间大瓦房吗?我去过呀,就在县城的东街,离县中不远,妈还说呢,让我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县中,就住姑姑家。每天来回跑,挺远的不说,还要耽误学习呢。


你姑父没了,他们就不让我在家里住了。


他们不讲理。他们是谁?


你个小孩子,别问那么多了。你不喜欢姑姑回家住?


我喜欢姑姑,你别回去了,就住我们家吧。


姑姑笑了,亲了我脸一下,说,好了,睡吧,明天你还要上学呢。


第二天,我睡得正香,姑姑叫我,说六点半了。我刚一坐起来,姑姑已经把我的棉袄从炕上拿给我。棉袄里面热乎乎的,姑姑跟妈妈一样,知道我最怕把棉袄往衬衣上套时,那冰凉的滋味。


第二天课间休息,我跟好朋友小宁比赛踢毽子,她赶不上我,不踢了,就拉着我到墙根挤暖暖。她边挤边说,你姑姑住你家了?


我说是呀。她朝四周看了看说,你知道不知道,为啥你姑的婆家不要她了,她是破鞋,你知道不,丢死人了。


你姑才是破鞋!你姑人家婆家才不要了!我知道破鞋就是不正经的女人,那么漂亮的姑姑怎么会是破鞋?所以我恶狠狠地说小宁。


我没姑,哈哈!


那你妈就是破鞋,你妈就是不正经。


我话刚一出口,小宁就把窗台上的一瓶墨汁泼到我身上,姑姑给我买的白地红花上衣,马上就一片乌云密布。


我揪住小宁的长毛辫子,一下子就把她摁在桌子上,朝她的大脸盘就是一巴掌。要不是班长拉住,我要打她个落花流水。对,老师刚讲了,解放军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谁敢说我姑姑坏话,谁就是我的敌人,我就跟谁誓不两立。


放学的路上,几个男孩子挡住我的去路,说让他们摸摸我的脸蛋,说我将来比我姑姑还好看。我骂了他们一句小流氓,他们就阴阳怪气地说,你姑没教你怎么讨好男人?我在地上抓起土块,砸向他们。回到家,还是姑姑做的饭,虽然做得很好吃,可是我再没有主动跟她说话。你衣服咋了?妈问我。我写作业时,不小心把墨汁弄洒了。妈就拿着扫把追着打我,我满院子跑。姑姑说,嫂子,你别打她了,我知道怎么能洗下来。姑姑说着,朝我鬼鬼地一笑,我把头扭向一边。可是我又怕姑姑生气,偷偷地瞧她。姑姑脸上带着笑,不时地在我的作业上打着符号。


晚上到睡觉时间了,我趴在中窑的桌子上写完作业,仍不想走,就一遍遍地翻书看。


快去睡吧。爸说。


我想跟你们睡在一起。


妈看着我说,咋了?


爸说快去,你姑把偏窑收拾得可好了。爸的脸阴着,我如果不听话,他会脱下鞋底狠狠地朝我屁股蛋上抽的。如果姑姑不在,打就打了,可是姑姑在,我可不想在姑姑跟前丢人,姑姑说我快成大姑娘了。


我很不情愿地走进偏窑,姑姑正在给报纸刷糨糊。姑姑说,来,帮姑姑个忙。我只好手摁着报纸一角,姑姑摁着另一边,然后在墙上打量半天,说,你看正不正,不能歪了,对了,就这样。说着,她用笤帚从上往下轻轻一扫,报纸就贴到墙上了。


好不容易把报纸在炕席周围的墙上贴了一人高,姑姑又要贴墙围,贴得我累了,姑姑说,好了,你不用管了,去做作业吧。


我说作业做完了,姑姑说,那你给姑姑念书吧,我听说,你念书可有感情了,对不对?我最爱听表扬的话了,姑姑这么一说,我忘记了所有的不快,立即学着老师教的普通话念起来:


西沙群岛是南海上的一群岛屿,是我国的海防前哨。那里风景优美,物产丰富,是个可爱的地方。


西沙群岛一带海水五光十色,瑰丽无比:有深蓝的,淡青的,绿的,淡绿的,杏黄的。一块块,一条条,相互交错着。因为海底高低不平,有山崖,有峡谷,海水有深有浅,从海面看,色彩就不同了。


海底的岩石上长着各种各样的珊瑚,有的像绽开的花朵,有的像分支的鹿角。海参到处都是,在海底懒洋洋地蠕动。大龙虾是全身披甲,划过来,划过去,样子挺威武。


念到这里,我停下,看姑姑注意没注意听,如果她不想听,我就不念了。我刚停下,姑姑笑着说,接着念,姑姑最爱听了。我又接着念下去。


鱼成群结队地在珊瑚丛中穿来穿去。有的全身布满彩色的条纹;有的头上长着一簇红缨,好看极了;有的周身像插着好些扇子,游动的时候飘飘摇摇;有的眼睛圆溜溜的,身上长满刺儿,鼓起气来像皮球一样圆。各种各样的鱼多得数不清。正像人们说的那样,西沙群岛的海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鱼。


海滩上有捡不完的美丽的贝壳,大的,小的,颜色不一,形状千奇百怪。最有趣的要算海龟了。每年四五月间,庞大的海龟成群爬到沙滩上来产卵。渔业工人把海龟翻一个身,它就四脚朝天,没法逃跑了。


西沙群岛也是鸟的天下。岛上有一片片茂密的树林,树林里栖息着各种海鸟。遍地都是鸟蛋。树下堆积着一层厚厚的鸟粪,这是非常宝贵的肥料。


富饶的西沙群岛,是我们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随着祖国建设事业的发展,可爱的西沙群岛必将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富饶。


真好听,这么瑰丽无比的海水,这么五彩纷呈的鱼儿,还有千奇百怪的贝壳。


姑姑,这个不好听,全是海水呀石头呀没意思,我给你念一篇《神笔马良》吧,可有意思了,一支笔,你要啥,就能给你啥。姑姑肯定没听过。


那是神话,世上哪有不努力,就得到?粉妮,你就念这个西沙群岛,海水、海鸟,还有珊瑚多好呀,而且那地方,常年都是夏天,还有椰子树什么的。你看看,咱们这黄土高原,冬天冷得要死,树上光秃秃的,地上全是冰溜子。


姑姑,你见过椰子树?


没有,我听你姑父讲过很多次了。对了,你知道你五妈家,墙上贴着一幅画,叫《红色娘子军》,说的就是海南岛上女红军的故事,她们穿着裙子,跳着舞去打仗,椰子树,一片一片的,可美了。


姑姑,你想姑父不?


想呀,再想他也活不了啦。姑姑说着,从皮夹里掏出姑父的照片,说,你看,我只有他这么一张照片,他的军装,他的刮胡子刀,全让他哥拿走了。我只有这么一张黑白照片,他说等他走时,我们要到照相馆去照张合影呢,可是……不说了,你看照片,你姑父俊不俊?


照片上的姑父站在军舰的栏杆边,手扶着挂在船栏上的游泳圈,身后是大海,海上还有两艘军舰掀起了一排白浪。姑父穿着翻领白军服,露出里面跟大翻领一样的蓝白道圆领衫,头戴无檐白军帽,红星帽徽下的黑圈上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的字样,最好玩的是,帽子上的两条黑带子像大姑娘辫子似的放在左胸前,上面还有两个像铁弓射箭的图案。姑姑告诉我说,格子衣服叫海魂衫,黑带子叫飘带,带上的图案不是射箭,叫铁锚。


姑父是不是救人没的?我知道姑父这次回来利用假期结婚,他曾穿着海军服骑着自行车,到我们家来过,可惜我上学,没看见。结婚时,我见到姑父了,长得比照片还好看,就是不像个男人,寸步不离姑姑,惹得村里人都说姑父上世没见过女人呢。还有,结婚时,姑父没穿水兵服,穿了个中山装,没他穿水兵服好看。村里大队支书,还有爸上公社上县城都穿中山装,中山装一点都不稀奇,可是水兵服,全县都没有一个人穿呀。真是个笨姑父。


姑姑摇摇头,说,他是开手扶拖拉机,给家里收秋出的事。他开车水平可高了,在部队就是给领导开小车,给师长开小卧车呢,师长可是大官呢,听说管好几千人呢。可那天他却把手扶拖拉机开到沟里去了,人车都没了。我那天要跟他一起去,他就是不让,说他不在家时,我一直干活,那天让我歇着,谁知道就出了事。


那他们家为啥不让你住他们家,还说你是个坏女人呢?


姑姑看着我说,你看姑姑像个坏女人吗?


我在电影上看到的坏女人,都抽烟,烫头发,还偷情报,姑姑不像。


那就对了,他们说他们的,只要你说姑姑好,姑姑就是个好女人。姑姑说着,搂着我的脖子说,咱没干坏事,心里明镜似的,对不对?说着,她笑了。从明天开始,你要刷牙,牙刷和牙膏姑姑都给你准备好了。


……



情爱“罗生门”的现世表达



文│李骏虎



在读文清丽的中篇小说《姑姑艳传》的时候,脑海里飘过一些名作的影子,比如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比如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不过,也只是一点影子而已,看到最后,摇摇曳曳地,似又飘来了许茹芸的歌曲《独角戏》。当然,这些作品,虽可与《姑姑艳传》产生丝丝缕缕观感上的交融,却都不能替代或涵盖这篇由现代作家所写的呈现现代生活、表达现代价值观的小说的所有意蕴。甚至,从小说题目开始,说不定我们就已经误读了。细细琢磨,这篇小说可以总结出一个反讽的题目,两套龃龉的话语系统,三种具有标本意义的人物关系。拎清了这三点,似乎就可以纲举目张,对小说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了。


先说三种人物关系,也即姑姑与她的三个男人的关系,这一对对人物关系,呈现了不一样的情爱样板。在小说的叙述中,最有意思的是,这三种关系随着故事的展开,逐一都出现了一种反转的效果。


第一个男人,是姑姑的初中同学,当兵后给姑姑写信,二人相爱,而后结婚,可是婚后一个月男人即出车祸而死。姑姑对这个人很衷情,在心里装了一辈子,甚至二十多年后还专门跑到他当过兵的海岛上去凭吊了一番。看上去,两人的关系似乎很是纯真,如此的生离死别也难免会有凄美之感,可是就在姑姑凭吊之后,她向叙述人“我”说出了车祸原因——丈夫的哥哥趁丈夫在外当兵的时候,对她图谋不轨,她想让丈夫带她一块儿走,可丈夫却又无能为力,于是这个年轻的男人心中有了猜忌、不忿,以致心思迷乱死于非命。


第二个男人是个矿工,是那个年代的“国家工人,吃商品粮”,在县城还有大房子,硬件很是过得去。不只如此,这个男人还靠关系让姑姑当上了民办教师。可是他和第一个男人一样,与姑姑也是聚少离多,并且两人就算是在一起的时候,也无话可说。渐渐地学校中传出了关于美貌姑姑的流言,姑姑和这个男人的关系也不好起来。姑姑想离婚,男人没同意。诡异的是,二十多年后,当姑姑和这第二任丈夫前后脚来到叙述人“我”在海南的家里,故事竟接连出现了两个反转——一个是姑姑说姑夫阳痿了,两人在一起不行,受罪;一个是姑夫竟在酒后对“我”的丈夫说他一直在矿上找小姐,他之所以不与姑姑离婚,是因为姑姑是个好继母。


第三个男人与姑姑持续了多年的婚外情。这个男人既是姑姑的同学,也是同事,是个教师。与矿工丈夫追求纯粹的生理满足不同,姑姑与这个教师既有性,也有情,像对军人丈夫一样,她仍然是付予真情。因为这段关系,两人不只名声上受到夹击,现实中也遭了罪——男的被调到了山区,女的多年不能转正。后来男的终于受不了了,与姑姑斩断了关系,于是一路坦途,当到了副县长。二十多年后,男人得了绝症,想不开,姑姑不只关心备至,而且像当年“私奔”一样,主动带他到海南散心。结果却是,男人不只风光时风流无限,临死之前还对别人吐露了对姑姑的轻蔑不屑之意。——又是一重反转。


这三种人物关系,随着叙述结构上的一层层反转,道出了姑姑处境的窘迫和人心的险恶。这种险恶最直接的道具就是语言——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指的就是这一种情况了。先是第一个男人殒命之后,婆家要赶姑姑出门,欲加之罪,便找了个姑姑与他人有染的借口。而后姑姑跟了第二个男人,随之与第三个男人成了同事。最开始,姑姑与男教师之间并无任何感情或身体方面的出轨,两人只是谈得来而已,可是在他人充满偏见的眼中,似乎已经“看”到了确定不疑的“事实”。这两次际遇给出的信息是,社会和他人会出于各种现实的或心理上的利益考量,制造或选择他们心中的“真相”,还要顽固地维护并扩散这种“真相”。至于事实到底如何,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在这种情况下,有心气的姑姑干脆“迎合”他们,坐实了艳名。——在这样的情节交代之中,便呈现出了两套无法兼容的话语系统,一套的运用者是他人,一套的运用者是姑姑和叙述人“我”。


进入第二次婚姻,姑姑在流言之中由“艳名”而得“艳实”,爱与性双双付出,不能说他人的飞短流长没有推动之功。既成事实之后,他人的非议更加兴盛,这其中不只包括社会关系中的“他人”,还包括亲属关系中的“他人”,人数众多。而姑姑一方就显得弱势了,除当事者外,似乎仅剩叙述人一人。为了挽回这种局面,替姑姑鸣不平,叙述人通篇一以贯之地展现着姑姑善良、真挚、重情重义的一面,尽力要让大家看到她是个有美好生活愿望与爱情愿望的人,似乎叙述人讲述的目的就是要为姑姑正名。可是,随着故事的推进,姑姑所爱着、信任着的两个男人的底牌终于翻了出来——原来他俩也在对方的话语系统之内,尤其是那个教师,这便与姑姑的钟情、率真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于是叙述人的底牌也翻转了出来——她要以姑姑的善来对比他人的恶,以姑姑的真来对比他人的伪,以一个好看女人的命途多舛,表达女性对爱情的不信任。看上去她在力挺姑姑的做法,实则她表达的是一种爱情虚无观。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值得玩味的是,在对方的话语系统中,第二个男人——矿工,第三个男人——教师,他俩最终被反转出来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矿工与姑姑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但是据姑姑说,结婚两年后,矿工便受伤失去了性爱能力。而矿工却向“我”的丈夫炫耀他与小姐的战绩,宣扬他“图个乐子”的人生观。假如矿工说的是实,那么他便具有了一种可怜的人性之恶;假如矿工所说是假,那么他如此高调地谈论隐私,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性无能,甚至只是为了给自己扭曲的心理一个安慰。再说那个与姑姑偷情的教师,他与姑姑是有过患难真情的。在得了绝症与姑姑同游海南之后,他在病房所说的那些无情话,难道不可能是为了撇清与姑姑的关系,以维护自己的家庭或脸面的违心之语?如此一来,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姑姑与这两个男人的关系,出现了“罗生门”。如此,这篇小说所要表达的意思,便有了不确定性。——更有意味的是,在矿工的炫耀过后,叙述人“我”的丈夫竟然哭了,而叙述人只觉得莫名其妙,并未深入探究。如此,“我”和丈夫这一对“局外”的人物关系,便也陷入了扑朔迷离之中。


唯一真实的似乎只有姑姑。她不只坦承自己无法抵抗情欲,还试图通过服用药物来消除身体的正常需求。在作者的笔下,只有她的言行是确定无疑的,也只有她的心是真诚的。这样一个被作者以浓墨重彩塑造起来的正面形象,被男人们觊觎、猜忌、利用甚至背叛,还受着周遭人群的诽谤中伤,她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个,所以,作者毅然决然地站在了她的话语立场上,要挺她!而作者挺她的方式,又颇有姑姑的作派——既然姑姑的艳名原本虚妄,干脆加之以“艳传”的题目,用这种媚俗的字眼来向世俗呛声,让他们哑口无言。这种做法,无疑达到了一种反讽的效果——它既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宣示,更是一种反驳甚至反击,作者要以此来主张自己的立场和价值观,来维护姑姑的尊严。


这又是一重“罗生门”。


——摘自《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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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7年增刊3期

中篇小说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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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怀岸  朝着斯德哥尔摩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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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颖  听见天使唱哈里路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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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丽  姑姑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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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西闽  孤独旅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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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金莲  三个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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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 周  布达佩斯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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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  花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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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 放  柏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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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鹏艳  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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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 瑜  我不是植物人

选自《中国作家》2017年第3期


《小说月报》2017年增刊3期中篇小说专号,2017年7月出刊




小说月报2017 小说可以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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