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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现声】李清源:救赎之心也不一定可以到达彼岸丨谈《此事无关风与月》

2017-07-28 李清源 小说月报

有个大家都很敬重的人,因为某种特殊原因,去了一个特殊的地方,在那儿做了一点特殊的事情,因此认识了一个特殊工作者,然后他资助了这个特殊工作者,鼓励她离开这个特殊的职业,去大众认可的行业里寻找新生活。这个类似常见桥段甚至略有猎奇色彩的故事,却有了出人意料的现实走向和结果,却完全不同于我们被文艺作品培养出的刻板想象……

今晚推荐《小说月报》2017年第7期选载的小说《此事无关风与月》,邀请作者李清源分享他的创作心得。也期待您发表对这篇小说的看法。

《小说月报》2017年8期最新面世,将陆续与全国读者见面,新刊精彩,敬请期待。


李清源,1977年生,河南禹州人。曾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多部,出版小说集《走失的卡诺》,并有作品被选刊转载。


作家现声





毫无疑问,这位男士在不断的救助中是有救赎之心的,他似乎也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和这种手段来求取想象中的现实圆满和精神升华,但是很遗憾,在很多时候,救赎是无效的,并不是你明心见性了就一定可以立地成佛,也不是说你要自度度人,就一定可以到达彼岸。救赎,并不必然导向圆满和升华,反而有可能导致新的悲剧,从而使救赎的命题沦为尴尬的概念和荒诞的笑柄,就像现实对理想的恶意反讽。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恰恰证明了人类社会某种程度的无章可循和人性的无比复杂,正是这一点触动了我,就有了这个小说。


——李清源



《此事无关风与月》精彩预览





他就在门后等候。


走廊没铺地毯,赤祼的水泥地面犹如铜鼓,但有皮鞋踩过,即如援槌而击。不同的鞋子是不同的槌,在不同的脚下擂出不一样的鼓点,或急或缓,或疏或密,或清脆或重浊,或高亢或低沉,声声不漏地传进他的耳朵。从昨晚入住这家宾馆,他的脑海就被鼓点占领了,夜渐次深,鼓点又变成马蹄,轰隆隆驰骋来去,无情地践踏着他脆弱的睡眠。他关掉房内所有灯,在黑暗中寂然而卧,从脚步声推断那些过客的高矮胖瘦和性情。他想到了她。


如果是她走过,能不能从脚步分辨出是否是她呢?


这应该不难,但有个前提,必须得知道她走路是什么样子,脚步的声音又有什么特征。他开始回忆,试图从往事里寻找她鞋跟的回响。


回忆从初见开始。那时的情景与此刻颇为相似,所不同的是,那间酒店高档多了,房间和走廊都铺了地毯。毯绒厚而密,上面印着紫红色的图案,重瓣繁蕊,花藤漫绕,看上去富丽气派,跟酒店的格调很搭。在这样的毯上行走,所有噪声都被吸掉了,所以,当实木房门被笃笃叩响,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好像那声音和制造声音的人从天而降,搞得他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他在黑暗中笑起来。他侧身而卧,一边脸压在枕头上。枕头不够柔软,而他脸上的肌肉已显松弛,他的笑容自唇角绽放,开到枕头处,就被枕头挡住了。他的笑是自嘲。那一次他太紧张了,以至于多有失态。那段时间他正跟老婆闹离婚。究竟为什么要离,似乎也说不清,就是觉得过不下去了,再耗下去都会死。刚好他又调整了工作,事务烦冗,家庭单位两头受累,怨气遂以原子裂变的幅度迅猛增长。一天晚上,他忙完公务,走出单位时已经满天星斗。回家不可能有饭吃,他钻进一家小馆子,要碗烩面,又要了瓶二锅头,酒足饭饱之后,在春风沉醉的街道里鼓腹夜行。不时有女子从身边走过,飘飘的衣裙长长的腿,弄得他心旌摇荡。他在一个街口停下来,抬头打量面前那栋十几层的建筑。建筑临街而立,旋转大门上方矗立着四个光彩夺目的大字:杏园酒店。他在酒店外稍作犹豫,就在酒精的鼓励下穿门而入,走进灯火辉煌的大堂。


在他们这座城市,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最好的几家酒店大多以果园命名,比如梅园、桃园、梨园,以及他所入住的这家杏园。在这些果园命名的酒店里,特殊服务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而且据说,杏园里的姑娘尤其迷人。他住进八楼一个大床房,按照服务牌上隐晦的提示拨通电话,选了一名十九岁的小姐,然后去浴室冲澡,先把身上的卫生打扫一下。莲蓬里的水有点儿凉,哗啦啦如秋雨袭人,体内燃烧的酒精渐渐被浇灭,他开始后悔了。他并不是第一次招妓,而且作为一位有名气的知识分子,这种事对他并不构成道德上的谴责和压力。他后悔,是因为冷静下来的头脑意识到了可能潜藏的危险。风传刘市长曾在省城某酒店消费,几天后,就收到一张他主演的性爱光碟,附信勒索五十万。在本市,杏园酒店这个目标太大了,必定也有好事之徒在盯着。而自己仕途正好,只要不出意外,再干两年必能扶正,甚至有望外放辖下县市当县市长。在此关键时刻,万一闹出点儿乱子,岂非自毁前程?黄脸婆跟自己闹离婚,也必将更加理直气壮。凉水澡冲罢,他的丹田已结冰,裹着浴巾走出来,他决定中断交易。就在他准备拨电话的时候,叩门声突然响起来。


可想而知他当时的惊悸。一旦心中有鬼,任何响动都是惊雷,纵不足以使他在风声鹤唳之中吓尿裤子,也够他心慌气短吓飞几条魂魄。至于叩门者的脚步,他仔细想了想,确信没听到。地毯那么厚,他也不可能听到。


叩门者就是她。那时的她真年轻。叩门声坚韧不绝,似乎他不开,她就会一直敲下去。他蹭到房门旁,忧心忡忡地拉开一条缝,看到一张稚气犹存的脸。他虽不是花间常客,但也知道姑娘们的年龄就像她们的名字,只是符号而已,不可当真,所以当“鸡头”在电话里介绍她,说她今年十九岁,他根本就没信。彼时,看着门缝外这张不失天真的脸,他依然不信她是十九岁:之前是不信有这么小,现在是不信有这么大。他警惕地问:干吗?


这话问得太荒唐了,以至于姑娘愣了一下,以为敲错了房门。她抬头看了看门牌号,才又笃定下来。先生,你叫的服务。她说。


她说的是普通话,但不标准。他据此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她不是本地人;第二,她入行不久。这让他心头稍安。他以手护门,说:我没叫。


姑娘再次抬头看门牌。806,没错。她说:你叫了。


我不要了。


他耍起无赖,将门砰的一声关上。叩门声随即响起,不卑不亢,锲而不舍。他就像逃债的赌徒,被人追堵在房间内,要打不占理,要逃无路逃。他在无休无止的叩击声中坐立不安,几乎崩溃,再次将门打开一条缝。我说了,我不要了!他冲外头的姑娘吼叫:赶紧走!


说是吼叫,其实嗓门儿很低。他怕声音太大,被其他房客听到。姑娘并未被他装腔作势的姿态吓到,神态坚决而镇定。你不能不要。她说。


为什么?


因为这儿很安全。


他一怔,继而羞臊不已,深藏腹心的秘密被人戳破,除了尴尬就是难堪。不要就是不要!他假装义愤,将眉头拧起来,表现出一种道德上的厌憎。快走,否则我报警了!


这回轮到她发怔了。她从门缝里盯着他,神情变得无比复杂。那副神情如此特别,像雕刻一样印进了他的脑海,并在日后每一次回忆时清晰浮现。在回忆的时候,他已经完全理解了她那神情里所包含的每一种情绪和态度,而在当时,面对着那张一时呆滞的脸,他只有一点儿表面的感受。纵使如此,他也被触动了:他在她的唇角看到无奈,在她眉间看到抑郁,在她那双突然黯淡下去的眼睛里,则看到丝丝缕缕迷烟般的绝望。报警是个严重的威胁,她在一怔之后,转身默然离去。他躲在门缝内目视她离开。在朦胧的走廊灯下,她的背影娇小而单薄,驼色紧身翻领小毛衣和棕色弹力紧身裤包裹上下,在纤细的腰间,则挂着一条当年流行的小短裙。她脚踩两只白色坡底休闲鞋,踏在厚墩墩的地毯上,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猫。她走过了大约四个房门,他改变了主意。


喂!他打开房门,将身子探进走廊。回来!


他至今弄不清自己当时究竟为什么改变了主意。相信了她所强调的安全?她娇小无助的背影让他心生怜悯,还是突然良心发现决定继续完成被他无理中断的交易?或者这几个原因都有,并且相辅相成吧。而在这些难分难辨的理由之外,还有一个似乎不相关的小缘 32 47582 32 15291 0 0 3822 0 0:00:12 0:00:04 0:00:08 3822:他看着她落寞而去,忽然为自己的傲慢和无理而自责。凭什么对人家小姑娘如此蛮横呢?仅仅因为她是个小姐?那也是个自食其力的职业,有什么理由歧视人家呢?他回想着刚才自居道德高地的荒谬,颇有点儿羞愧难当。


还好姑娘没跟他计较,他叫她回来,她就回来了。她不但没计较,还表现得很感激,一进到他房间,接连说了好几声“谢谢”。他颇有点儿惊讶,难以理解她何以如此谦卑,后来说开了才知道,他之前粗暴中断交易,几乎要害她赔钱:“鸡头”收到他的招嫖电话,即备案在册,送小姐过来服务。收到嫖资对半分,“鸡头”称之为中介费和管理费,统称劳务费。如果客人反悔,中止交易,她们一般会叫马仔来解决,逼令出钱。万一遇到不好惹的主儿,就只能自认倒霉,劳务费则由出台的小姐赔,总之,“鸡头”是不会白忙的。


还好你回心转意了。她说:我正缺钱,都快急死了,再赔一笔劳务费,还怎么活?所以得谢谢你。


这话无疑太夸张。他订的服务是包夜,服务费八百,半数也就是四百。区区四百块钱算个甚,能要了她的命?但说起来,自己总归也有错,不够道义。他坐到床上,点起一支烟,吹出一团团烟雾,袅袅绕绕地悬浮在两人之间。他的眼光穿过烟雾打量她。房间里灯光比走廊要亮,此时的气氛也和缓得多,他得以清楚而从容地鉴赏她的身材和相貌。大概一米五几的个儿,略显纤弱,但也并非特别瘦,紧身的衣服也颇勾勒出了一点儿肉感。最惹眼的是一对乳房,鼓囊囊地顶在胸前,令人一望而生亵念。其实它们的绝对体积并不大,但在她身上,就显得格外醒目。她在说话,向他重申这间酒店的安全,强调老板后台很硬,很多本市的大老板和大领导经常在此消费,根本没人敢查。他捏着烟笑起来。


如果我坚持不做,你是不是要去找马仔来收拾我?


我才不会呢。她说:我大老远来这里是为赚钱,无依无靠,谁也惹不起。你一看就是大老板,我哪敢得罪你?自己认倒霉就是了。她说着走过来,将手包放在床头柜上,动手为他宽衣。所谓衣,不过是件浴袍,剥掉之后,他就成了一只肚皮肥硕的光猪。


服务过程不便多讲,总之,他很满意。满意后的他对她心生爱怜,而她亦如一只乖巧的猫,贴肉卧在他怀里,脸颊温存地蹭着他的胸膛。她的脸堪称清秀,但说不上多俊俏,皮肤也不够白,就像材质较劣的A4纸,透着一点儿麦灰色。综合评算,她不过是中等姿色,但就胜在年轻——准确说应该是“年少”。他抚摸着她光洁弹手的肌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她年龄小。


你到底多大?他问。


她笑了笑说,其实我二十一了,生了张娃娃脸,看上去显小。


她倒很诚实!他心生赞许,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还不想睡,闲聊遂以问答的方式继续进行下去。他问了很多问题,诸如叫什么、哪儿人、家中还有谁、干这行多久了、为什么要干这行,等等。这些都是无聊的话题,正常情况下只有体验生活的文学家们才热衷于此,可是对于颇有点儿心不在焉的他来说,实在没有什么更新鲜的话题可谈,就客串了一下猥琐文学家。她倒很配合,但有所问,即一一作答。于是他就知道了她家还有三个人,一父一母外加一弟弟;她入行半年多了,先是在邻省一个城市干,两个月前才经人介绍转到这里。至于入行原因很简单,为了赚钱养家。她父母体弱多病,尤其是父亲,有非常严重的肾病,就在几天前再次发作,至今仍在住院。而小她一岁的弟弟,也该盖房讨媳妇了。


这个故事并无新意,但肯定讨文学家的喜欢,他平常爱阅读,至少看到过三五个类似情节的小说,而且很可能,它并不是真的。作为欢场讨食的风尘女人,最擅长的恐怕就是捉摸人心,编一个小女子悲惨身世哄哄恩客,又岂是难为之事?她这样讲,难说就是看准了他内心的善良,意图以此打动他。他是混官场的人,当然不傻,也在不停提醒自己保持必要的警惕,可不知为什么,当她讲完后,他都信了。


很多事是没有理由的,也不在你是聪明是傻,有时候你明知道是坑,也非跳不可。这就是命。他事后这样跟朋友解释。我遇到她,也是命。


这是最讨巧,也最省事的解答,可以拿来搪塞一切质疑。但是很显然,它也很难服众。其实他根本不必解释,基于对他的了解,朋友们对他这个信球行为都是心存理解的。他们甚至认为,如果他没那样做,反倒不是他了。讲义气,同情弱者,这是美德,但也是缺点。朋友们说:美德到你身上都成了缺点。


那意思就是他智商低了。朋友们的讥嘲并不令他受伤,却促使他去总结其他足以影响决定的客观原因。他想了想,觉得当时应该是有点儿喜欢上她了。喜欢她什么呢?年轻吧,还有姿色,性格也温和。这样的女人谁不喜欢呢?她说话也有特点,语速不快不慢,声音温柔,却不时有倔强的言辞。那倔强不是强词夺理,也不是愤愤不平,而是对不幸生活的某种不满,认命却又不甘心。讲完之后,她叹了口气,神色间流露出一抹忧伤。他就绷不住了。


为什么不找个别的事干?比方说,做个小生意。他说。三百六十行,哪个行当都能挣钱。


我也想做生意,就是没本钱。


你想做什么生意?


开个小店,卖小玩意儿,卖衣裳都行。卖饭也不错,胡辣汤豆腐脑我都会做。她想了想,又说:回老家搞养殖也好,养蘑菇,我有个亲戚,养蘑菇发财了。


想法倒挺多!他笑起来,而且这些想法还都可行,说明她至少曾经认真寻思过,而非此时的信口开河。他说:要干这些,得多少本钱?


她又想了想说,得三万吧,三万差不多了。


五年前的三万不算多,也不算少。那时本市的商品房均价三千,三万元可以买十平方米。他说:如果有这三万块钱,你愿不愿离开这一行,回去重新生活?


她说,愿意啊,当然愿意。但有其他门路,谁愿干这个?


他的手在她脊背上抚摸。运动产生的热量早已散尽,祼露在被子外的肌肤微微发凉,他的手掌轻缓滑过,隐约感受到一层若有若无的微栗。然后他拍拍她的肩,把她从胸前推开。他叫她走,理由是他不习惯跟陌生人过夜。这个理由很牵强,也很拙劣:不习惯过夜干吗包夜?她有点儿纳闷,但是看到他从衣兜里掏出钱夹,八百元如数支付,也就不说什么了。他看着她把钱放进手袋,然后将衣服一件件穿起来,心头忽有一点儿惆怅。


回去早点儿休息,好好睡一觉。他对她说:明天等我电话。


她正在系鞋带,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系。走出房门前,她握着门把手要开不开,犹豫了片刻,从手袋里取出二百块钱,折回来放到床头柜上。想必是她认为自己没有付出相应劳动,不愿多收。他一下子被感动得稀里哗啦。没办法,他总是很容易被陌生人的言行感动。他在感动中板起脸,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钱强行塞给她。


拿住!他吆喝道,听话,拿住!不拿我生气了!


或许是怕他生气?她没有再多推让。他盯着她把钱重新装进包内,想要矫情地拥抱她一下,她却转身走了。在出门前,她回头说:你好好睡吧,这里很安全。


他顿时又有一点儿尴尬,但这次他没有生气。他已经对她气不起来了。他拿着电视遥控器心不在焉地搜台,耗了半个小时,下到大堂把房子退了。已近午夜,街上人车寥落,迎面掠过的风仍有凉意,夹带着来自郊区农田的土腥味。他一路步行回到单位,在办公室的行军床上睡到天明。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窗子,温暾地泼洒在窗台那盆山茶上。山茶花正开得炽烈,红色的花瓣重重叠叠。一只蜜蜂在窗外贴着玻璃嗡嗡飞舞,想要亲近这花朵,却被它看不见的东西隔在咫尺之外。他看着花和蜂出了会儿神,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


喂!他说:听出我是谁了吗?


嗯,听出来了。她说。


你马上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我去接你,送你回家。


好。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云,像水,像棉花糖,像清晨浸透馥郁花香的阳光,充满了人世间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动人的柔情。而她的语气,却又非常笃定,似乎已经料定这样的结果,并已做好了准备。





所以朋友们都骂他愚蠢。


你说让她等你电话,她就明白什么意思了,退给你两百块钱,不过是假做姿态,让你认为她人不错,值得你为她花钱。他们说:你个信球货!


朋友们七嘴八舌,把他往死里批。他们被他荒唐的行为惊呆了,并为由此造成的结果愤怒不已。


他们愤怒是有理由的。首先,他对资助女人的事讳莫如深,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包括他们这几位心腹好友。而人家可是什么事都不对他隐瞒,哪怕是情人外遇老婆出轨,恨不得全世界都眼瞎耳聋不知不觉,都会在喝酒的时候向他袒怀倾吐。他当然有他的理由,所谓“施恩不图回报,为善不欲人知”,听上去冠冕堂皇,但在朋友看来,就显得不够意思。大家都把隐私拿出来无私共享,你心里头却秘藏着一部“三言二拍”故事,试问友谊何在?


坦诚讲,他刻意隐瞒此事,也并非全然是高风亮节,还有很现实的考虑。单位有位副局长,据说跟市里几个主要领导都有关系,在省里也有很硬的后台,因此前途看好,被公认为他最主要的竞争对手。竞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以正常手段。此君行事阴鸷,擅长背后整人,尤其喜欢从作风问题上下手。有同事调侃,说他之所以仇视男女问题,是因他阳痿,长得又猥琐,没女人缘,因此格外妒恨私生活不检点的人。这就像在帝王时代,最痛恨男女乱搞的,不是寺里的和尚,也不是孔夫子的信徒,而是宫里不能乱搞的太监。有这样一位彼此较劲儿的同僚,他怎敢走露裤裆里的秘密?须知官场上的信息通道犹如蜘蛛网,每位官员都是网上的一个点,任何一个点上的新闻,都能在很短时间内借助四通八达的线路传遍全网。他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他那天晚上趁酒招妓,旋即就后悔了。


这也是他送她走的时候没去本市长途汽车站,反而绕远送去省城的原因。而他敢做这件事,还有个重要前提:她是自由的。在问答对话时,他曾问过她,做这行是自愿还是受人胁迫,有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被坏人控制。她说是自愿的,在这儿做有人管理,但并不限制人身自由,想走随时走,但是走了再来,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除非盘靓条顺活又好,卖相过人。


要进这几个酒店做,得有关系呢,随随便便的“野鸡”根本进不来。她说:我来这儿,也是经人介绍。


那么也就是说,她既然带上行李跟他走,就等于自断后路,不可能再回来重操旧业了。这让他很欣慰,一路上话语稠密,滔滔不绝地讲述做人的道理和新生活应注意的事项。她坐在副驾驶上认真听,不时点头应承,神色之间充满仰慕之情。多懂事的孩子啊!他在心里这么叹息。到省城后,他先请她吃了顿饭,然后送她去火车站。他一直没提钱的事儿,她也沉得住气,自始至终都没问,以至于让他有种错觉,似乎她主意已定,不管有没有钱,都要从良去了。多好的孩子啊!他在心头再次叹息。车至火车站广场,他才从包里掏出一包钱递给她。共三万,用橡皮筋扎在一起,包裹在一张报纸里。她犹豫了一下,要接不接。拿着!他以吆喝的语气说。她这才收下。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着他。


我不说“谢谢”了,这两个字儿太轻。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你叫什么?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不需要你报答,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回去好好生活,孝敬好老人,照顾好弟弟,就是最好的报答。


他这番话堂而皇之,一副来自影视和文学作品的矫情腔。他被自己这种堂而皇之的矫情感动了,心里头热乎乎的,执意要陪她去买车票,然后把她送进候车厅。过程中她一直不说话,似乎沉浸在感激之中,不知道说什么好,遂以默默相对。他之前话讲得太多,把该说的和能说的全都说完了,此时也觉得没什么可以再说。气氛就在动人的沉默中变得有点儿尴尬。还好过程不长,不到半个小时,就买好票准备进站了。候车厅有安检,无票莫入,两人就此别过。在他想象里,此刻应该有个仪式性的道别,比如拥抱一下,彼此说些保重的话,而她会以近似偷袭的方式亲自己一下,可能还会流泪,然后拖着行李箱依依而去,边往里走边回头向他挥手。可是很遗憾,想象中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仅仅是说了句“我走了”,就走了。安检过道窄而短,一进门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目送她乍然消失,突然很失落,兀自站在安检口的金属栅栏外,好像做了个怪诞的梦。他有点儿生气,觉得她没有礼数,连最基本的人情都不知表示。他坐到车上,打开音响找音乐,找来找去,没一首能让人安静的。后来翻到林忆莲的一首歌。他喜欢林忆莲,这个小眼睛女星的声音温柔而有力量,还带着一点儿宿命式的孤独与忧伤。


我觉得有点累

我想我缺少安慰

我的生活如此乏味

生命像花一样枯萎


这首歌他听过几次,名字叫《不必在乎我是谁》。车是单位的,音响效果不好,旋律里的深情和婉转被机器磨损,传出来时已粗糙许多。他略感疲惫,背靠车座听了一会儿。歌词很直白,也有点儿俗气,没有文艺作品应有的含蓄和蕴藉。他不怎么喜欢这首歌,只是被歌名触动了。他扭头望向车站。广场上人潮翻涌,候车厅门口也排起了长龙,密如蚁聚的人群里早已没有她。是不是坚持送她进站,被她当成某种监督了呢?如果是,她肯定会觉得他不信任她。他并没有明确说要给她钱,她就跟随他离开了那个地方,说明她是信任他的。而他却没有给她应有的信任,她一定会伤心,并因此疏忽了仪式性的道别吧。就算是小姐,也是有尊严的呀!他这样想着,自嘲地笑了笑。


这天晚上,他跟老婆吵了一架。他老婆去银行取钱,发现少了三万,第一反应是怀疑他要转移财产,为离婚做准备。老婆在纪委工作,专职审查,要收拾他很容易。她不动声色地与他吃晚饭,然后看着电视谈了会儿子女的事儿,突然话锋一转,要求他在十秒钟之内说清楚三万块钱的去向。他的脑袋当时就短路了。他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暴露得这么快,都还没顾上编故事。他挣扎到第七秒时才反应过来,然后用剩下的三秒钟撒了个谎。他说钱借给张三。张三是他一个朋友。老婆说:张三借钱干吗?他说:他儿子不是要结婚嘛,买房子。他老婆当即给张三老婆打电话,打听婚房买在哪个小区。张三老婆说没买呀,家里几套房呢,不用再买。他老婆挂掉电话,脸板得像生铁,两只眼里冒出两把刀,愤怒刺向无耻的丈夫。


老实交代吧!


……



中篇小说《此事无关风与月》,作者李清源,原刊《芒种》,《小说月报》2017年第7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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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现在时:蒋韵


《小说月报》2017年第8期,2017年8月1日出刊,总第4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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