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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成难《春风沉醉的早晨》【短篇慢读】

2017-08-06 汤成难 小说月报

这次的“短篇慢读”邀您欣赏《小说月报》2017年6期选载的小说《春风沉醉的早晨》,作者汤成难,本刊曾选载她的小说《开往春天的电梯》等。


这些年,出现一个症状:欲语泪先流。我将它归罪于衰老、流年似水、阅读和写作带给我的敏感脆弱、离终极梦想愈发遥远(即在高原与牛羊度过余生),等等,这个症状使我有些羞愧,因为它与我的魁梧身材以及正当壮年的年纪不太相符。


欲语泪先流,还有很大程度的原因是活得越来越明白,知道生与死的距离,知道生命的无意义。关于生命的意义,很多人有不同看法,比如一个朋友就此问题曾与我进行过激烈争论,他反对我消极的人生态度,最后愤慨地甩出一句:活着,就是生命的意义!真的,我感受到了那句话的分量,倒不是话本身,而是朋友因为激动所喷薄而出的铿锵口水。


活着就是生命之意义。这句话充满了哲学意味。


在我很小的时候,三个月,三岁?具体也说不上来。只记得那时还不会走路,但已开始用大脑思考问题,我每天在后院里爬来爬去,四肢的灵活程度令两只脚走路的人惊叹。我已知道前面如果有个障碍物,就必须绕道而行;如果手上沾了狗屎鸡粪,就不能再用小嘴吮它。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有一个特别好用的大脑,用它指挥协调我的一切行动,甚至开始思索一些至今仍在思索的问题:活着的意义。我分明记得自己对活着的厌倦,对每天在有限的范围内进行爬行的乏味,于是给出自己最初的死亡期限,即,会走路。心想,只要尝试直立行走就不想再活了;可当我能够健步如飞的时候,却希望在尝试恋爱后再死去,好像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享受一段爱情。于是,恋爱了,可又想结婚了,结婚了,又想生个孩子玩玩了,直到一切心满意足,可以死去的时候,才发现,身不由己。在此之前,我认为人生的意义是探索一切未曾达到的,在此之后,我便执拗地认为,人生的意义就是诱惑你去寻找它的意义。这话有点绕。


说这么多关于生命意义的话题,务必要谈一谈写作,曾被人问起为什么写作,我的回答是:恰巧喜欢发呆而不爱说话;恰巧有那么几个朋友喜欢读我的文字;恰巧这些朋友喜欢赞美别人;又恰巧我喜欢被人赞美,所以,几个“恰巧”就构成了我写作的原因。这是玩笑之言。对于那个问题,或许我还会这样回答你:我不会打麻将,也不会织毛衣,更不会十字绣什么的,那用什么打发闲暇呢,于是就只好写作了。现在想来,并不排除这些,文学一点的说法,就是我以写作的方式来抵消生命的虚无。


或许我没有专注写作二十年,却专注于对写作的热爱二十年。


前不久在微信上调侃自己,借用别人的一段话来评说自己的写作,不妨将它摘抄如下:


“关于汤成难的小说我想我是有点发言权的。掐指算来汤成难也写了不少年了,吭哧吭哧老牛拉破车一般,至今依然是个文学青年的水平。她的小说笔法稚嫩,描写较程式化,叙述方式老套,结构散乱而没有章法,刻意的成分太多。一句话,她目前的成绩与她梦想达到的小说高度差距太大,再写下去就是一个字,丢人。当然这是就世界文学层面而言,如果仅就美琪小区一带衡量她也算是个不错的作家了,因为那一带就她一个写小说的。她惟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还在写……关于汤成难的小说我想我是有一些发言权的,因为,我就是汤成难!”


的确,这么多年来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我一直在写,一直热爱着写作。


在离我家不远处有一块地,多年前城市向西开发,这块地上的村庄拆迁了,从地形和遗留的几处湖水看,这里当年应是陶翁笔下的“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可拆迁后并没有新建,因为城市又向东开发去了。人走后,草木葳蕤,五六年时间就变成另一副模样。被赶走的农民又回来了,每天从很远的地方骑车来,向荒草借几分地。最近我也常来,每天走不同的小道,披荆斩棘似的,穿过杂草丛生,穿过坟冈,坐在田头看他们挥镰割草,有时和他们一起劳作。活儿干完的时候,坐下来一起聊天。不知谁的小收音机,挂在一人高的树杈上,收音机里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播放的是选举,战争,比赛……遥远得好像另一个星球的事。而我们眼前只有青菜,萝卜,泥土,还有一茬茬的稻桩,不知道的人类生存的意义是什么,是战争还是和平,是繁衍还是幻灭,是发展还是回归,我只能从我的眼前去寻找生活的意义。


写作(或者叫热爱写作),于我来说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儿,它的意义在于使我好好活。好了,现在将自己珍藏并受用的“人生意义之诠释”赠送给你们,不谢!


——汤成难


摘自微信号:江苏文学


汤成难,江苏扬州人。已出版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邻而居》等。曾获第一届《黄河文学》双年奖、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春风沉醉的早晨


文│汤成难


这一段时间都是坐公交去单位,从小区门口的站台上车,四十五分钟后就能到达。这么说倒不是指四十五分钟很短暂,眼一睁一闭就过去了,而是它很漫长,漫长到对着窗外发呆很久,久到酣睡过去,再做无数个千奇百怪的梦,车还在摇摇晃晃之中。为了打发这四十五分钟,最好的方法就是睡觉,这也是对前一晚加班熬夜的一种弥补。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生活给予的太少,包括睡眠。不像一些年轻人,他们虽然萎靡不振,但绝不会睡觉,而是低头玩着手机,恨不得把脑袋钻进那个方块里。对他们来说,夜晚是不够用的,更何况白天呢。车上也有上了年纪的,刚刚从菜市场或健身广场回来,或者,正往那边去,他们也不会睡觉的,睡眠对于他们只需一点点就足够了,我的外婆外公,我的爷爷奶奶,以及住在我们小区的老人,都是这样,总是在夜里起床,仿佛床是一件特别坏的东西。他们会在白天的时候一刻不离地坐在藤椅里——每个老人都有那样一把藤椅似的——他们把身子窝在里面,打着盹,你总以为他们睡着了,可你一张口,他们就能把话接下去。


这是一辆连接着城市东西两地的车,88路,公交线路一头是火车站,一头是汽车站,穿过城市最繁华的地方,怎么说呢,它代表了这座城市的形象。大概也是这个原因,所以88路一律都是新车。


我往投币口投下两枚硬币——对,是两枚,足以说明88路区别于一元公交车之尊贵——一枚一枚地投进去,我喜欢硬币坠入铁箱的声音,这是两种不同金属之间的问候,很神秘又很庄重。很多年前,或许它们在同一块石头里,后来的煅烧和提炼使它们分离开来,却在这个早晨,因我的作用,它们又相聚了……不要阻止我的遐想,对于一个要在公交车上虚度四十五分钟的人来说,这何尝不是个好方法。


车上人不多,恰到好处——我喜欢这个词,不多不少,数量适当,是一种哲学和艺术的结晶体。有两个学生模样的没有坐下,而是拉着吊环站在靠近门的位置——这很好理解,大概是要下车了,也有可能,只是喜欢站着,年轻嘛。我坐在前段的座位上,这个位置有利于观看前方和车内。后来我研究了一下,但凡坐在这些位置的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中年人,属于家庭和社会的中坚力量,上有老,下有小,职场位置也不高不低,习惯瞻前顾后。坐在中间段的自然是老人了,座位上印着“老人座”和“爱心座”,身强力壮的人自然不会走过去,即便坐了,也显得畏畏缩缩,随时要做好抬屁股走人的准备。至于后段的座位当属年轻人的,他们喜欢“往里走”,一直走到快要“撞墙”的地方,才停下,这些座位相对而言不太舒适,有些高,噪声大,颠簸厉害,可这有什么呢,他们不在乎,有个搁屁股的地儿就行,然后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把脑袋再继续埋进去。


这应该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早晨,虽然春风被阻挡在玻璃之外。之前说了,这是一辆投币两元的新车,它是空调车,车窗均是固定的,但没关系,不影响我观看窗外的绿树摇曳,那是春风的作用。这是这座城市最美的季节,又是这个季节中最美的早晨,我喜欢在这样的“最美”里进入梦乡,像小船儿摇荡一样,然后在四十五分钟后准时着岸。


我想我应该是睡着了,狠狠地睡着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早地进入梦乡,如果不是有人大声说话,是不会醒来的。说话的人是司机,一个矮胖男人,平头,皮肤微黑,胳膊粗壮。他转过头,对着人群嚷嚷:谁啊?谁在哼啊?不要哼了啊。


车内安静下来,很多人都抻着脖子看着前方的矮胖男人。


此时,我才发现车里的人比先前多了一些,大概是站台上补进来的,空着的座位都坐满了,吊环下面也站了几个。我没有听见哼的声音,可能那个人已经自觉停止了,耳边倒是有人交谈的声音,手机游戏的声音,窗外车轮的声音,汽车油门的声音……这些声音铿锵有力,又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我把眼睛闭上了,继续酝酿睡眠,此时唯一需要的就是进入睡眠状态,但只是一小会儿,司机又喊了——不要哼了,不要哼了,吵死了——这次的喊叫有些大,似乎气愤了,他把喇叭使劲摁了几下,脸上的五官也因为气愤聚到了一起。我不知道人群里是谁在哼歌,或许是我睡着了,没有听见,但我并不像司机那样感到气愤,哼歌,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春风沉醉的早晨。所以,开始的时候,我有点抱不平,甚至想站出来指责这个矮胖男人:哼歌怎么了,哼歌怎么你了——作为司机你应该认真开车,把注意力放在前方才对嘛。


司机喊叫的时候,车内又暂时安静了,有人在四处张望,仿佛在搜寻声音或者发出声音的人。后来几次,一闭上眼睛,就被他的急刹车和愤怒的叫骂给惊醒,也就是说,我没能再将自己潜入梦里。于是我也竖着耳朵听着,我想,如果没有这个声音,司机就会好好开车,如果司机好好开车,我就能好好睡觉;如果我能好好睡觉,晚上就能好好加班;如果我能好好加班……想到这里,似乎也有些气愤了,我把姿势调整了一下,脑袋转向前方。但并没有被车外的景物吸引,而是开始搜寻矮胖男人所说的哼声。我不能确定听到的一种似有似无的声音是否就是,它完全淹没在嘈杂之中,忽远忽近,若隐若现的——哼声,或者叫作微弱的歌声,它轻轻地、缓缓地在车里出现了。猛地,公交车一个急刹车,在站台上停下来。司机转过头,脸上十分严肃,他对着人多的地方喊起来,不要哼了,哪个在哼,哼得人头昏死了,再哼我不开了!


当然,他没有如他说的“不开”,乘客上车之后又踩起油门了。然而只是一会儿,歌声又开始了,仍然是悠悠扬扬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判断不错的话应该是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声音浑厚而轻盈,仿佛穿过层层叠叠的屏障一丝一丝地涌上来,微弱的,带着那么一点点的自由和胆怯。它区别于交谈声,区别于手机铃声,区别于那些公交车上应该有的合情合理的声音。它应该叫作歌声,或许是某个地方的小调,好几次我想分辨出这是哪里的小调,总之,很失败,它使人想去抓住,却又徒劳无功。


又是一个急刹车,像是预料之中的,车在空中颤了一下,就在那一刹那,歌声暂停了,很多应该有的交谈声、打电话的声音等等都暂停了,可能都被吓了一跳。而后,车又开始起步,当车平缓行驶的时候,歌声也平缓开始了。


应该是一曲小调,江南小调,类似于姑苏小城的那种,有些轻快明亮,还有那么点儿带着烟雨似的,歌声里仿佛看见了码头、小船,以及远处的拱桥。声音悠扬起来了,却又微微弱弱的,歌声里有人在奔跑,是那种撒欢似的奔跑,那种在电视上电影里见过无数次的奔跑,奔跑的人只有背影,步履轻盈,向着前方,是的,向着远处,越过桥头,越过青石路,一直到看不见了……


司机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冲着身后喊叫:不要再哼了,哼什么哼,再哼就滚下去……


我想司机是气愤至极了,已经第六遍了,歌声仍不绝于耳。当车停下来的时候,歌声也会停止,车行驶的时候,歌声会飘扬起来。它不那么凸显,却又挥之不去,有时它使我沉醉,有时却让人感觉到司机说的那种“头昏死了”。


有人开始搜寻,也有人面面相觑,目光停留在彼此好奇而严肃的脸上,希望能发现声音的出处。车上的人有些多,甚至算得上拥挤,这是上班高峰时期,站台上不停地拥来人群。也有人下车了,三三两两的,也就是说,车上乘客已经换了不少,但,歌声仍在,仍然在行驶时悄然而至。再后来,更多的人加入搜寻的行列,连那些坐在后排事不关己的学生也把脑袋抬起来,暂时离开手机一会儿。他们盯着左邻右舍看着,狐疑着,思考着;还有那些买菜回来的大妈,也把各自的声音调小了,偶尔还会停下来,转转头,张望一下。空隙里都站满了人,挨挨挤挤地贴在一起。那些细微的像游丝一样的歌声穿行在罅隙里,我想,应该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仿佛看见这个声音在游离、穿梭、徘徊、行走、缠绕、迂回……


这一次,我敢肯定,哼的是一首草原的歌,牛羊、毡包、河流、蓝天、广袤的草原……歌声悠扬而绵长,缓缓地又是急促地,从草尖上掠过,我想起那些在草原上待过的日子,是的,我曾徒步去过西藏,在茫茫草原上走了无数个日夜,后来和很多人讲述那段经历——走过山川河流——每一次都要潸然泪下。可是,此刻的歌声,这个哼歌的人,使我又感慨万千,或许他也曾徒步去过西藏,或许没有,但应该和我一样,多么渴望奔跑在那片辽阔无边的草原上——


坐在我对面的女人总是看着我,我不知道她的眼神里是怎样的意思,胆怯吗?还是同仇敌忾?歌声是不是她发出来的呢?越来越渴望找到那个哼歌的人了。我仔细观察女人的嘴,似乎有微弱变化,我把目光落在那张脸上,目光里充满怀疑和探知,但只是一会儿,我便放弃了,因为她突然大声接起了电话。女人身后是一名男子,很高,瘦精精的,两条腿突兀得很。男人也在东张西望,会不会是他呢?用这种方式掩盖自己吗?但他的嘴一直都是紧闭的,后来又咬起嘴唇,闭得更紧了。还有后排的几个学生,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这样的姿势是容易发出歌声的。我突然想走过去,走过去干吗呢,我并不知道,可能只是想走过去,可我刚要抬起屁股,那个学生突然吹起了口哨,很显然,又猜错了。这样的搜寻,总是使人焦急和无奈,每一束目光都变得成分复杂,它们平行或交错,像一柄柄利剑在公交车内挥舞和切割。


司机更加烦躁不安了,他的短粗胳膊已经在空中挥舞多次,每一次挥舞都伴随一句:再哼就滚下去——然而,还没揪出那个应该滚下去的人。有几次,等红灯时,司机从座位上站起来,一直走到过道里,他屏住呼吸,嘴嘟得厉害,眉毛眼睛都合并到一起了,我仿佛听见从他胸腔里发出的咆哮:滚下去。再后来,每经过一个站台时,矮胖男人都会让车多停一会儿。这里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好像是故意玩一场游戏似的,歌声总是在急刹车的时候戛然而止,再后来,急刹车更频繁了,在一次急刹车突然到来的时候,歌声却没来得及停止——发现了,我想我应该发现了——那个不停哼歌的人,那个让我不能好好睡觉的人,那个让司机“头昏死了”的人——他坐在公交车中段的位置,爱心座,一个五六十岁的男子,头发秃了不少,留下的部分也白了很多,他的皮肤很黑,五官呈现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好像本身就很无辜。他的嘴微张着,保持着哼歌时的最后一个浅浅的音符,对的,他的嘴唇变化不大,但分明看得出在急刹车时会有一个小小的动作,也就是暂停。他的身旁有两只蛇皮袋,鼓鼓的,有点斗志昂扬的意思,一只抱在胸前,一只卧在地上,蛇皮袋之间用一根短绳连接着。我想到为什么没有发现他,大概是蛇皮袋遮挡的缘故。他看着我,眼神木木的,因为嘴唇的微张,显得更加无辜。我想起老家的山芋、土豆,或者芋头,就是那种埋在土里才能生长的食物,收获的时候也需要从土里刨出来,带着泥土的憨态。他的脸也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一样,由于黑,略呈酱紫色,酱紫色的脸上有一对小眼睛,鼻子很大,这样就显得眼睛更细微了,细微得尽显无辜。再后来,更多的人看向他,这种“看”里带有一点抓获的喜悦和愤懑。司机再次叫骂的时候,全车的人几乎都看了过去,眼神凌厉。车内十分安静,大妈们不再交流做饭的事了,学生们也把手机收了起来,连那些本该有的噪声都消失了,车内安静得使人不适。很多人都憋着一股气,这个歌声竟然将大家遣送到了同一方队,并且同仇敌忾。


更多的乘客看向山芋男人,并用眼神谴责起来,后者并不迎接这些目光,而是笔直地看着前面,像是在看路,又像是在想心思,很投入,很认真,但当汽车行驶的时候,那个丝丝缕缕的歌声又飘扬出来了。


这一次的歌声不同于之前的,像是泉水淙淙,又像是万马奔腾,总之,那应该是在草原上的,使人愿意在那样的歌声里脱掉鞋,光着脚丫撒欢起来——


突然,司机叫骂起来,用那只粗壮手臂在空中挥舞着,他说,再哼就滚下去——但后者一动不动,毕恭毕敬坐着,眼睛、鼻子,包括嘴,又显得无辜起来。有好几次,我在急刹车时看过去,那张嘴总是轻轻收缩一下,然后紧张地保持最后一个口型。看的人多了,有窃窃私语的,也有目光如炬的,我想,这个家伙要是再哼,司机一定会把车熄火的,然后走过去揍他,刚刚司机已经把袖子撸起来了,他的胳膊那么粗壮。其实他的声音并不大,不仔细听很难发现,但司机一遍遍地骂着,几乎在咆哮。这时,山芋男人把脸转过去了,对着窗玻璃,他微微抬着身子,很用力地抬着,伸出两只手臂,我不知道他想干吗?打开窗户吗?!他又抬了抬,身子向后倾着,但窗户纹丝不动。他的手很黑很黑,手指粗壮,分明是与泥土过分接触的原因。但尽管如此,窗户仍未打开,这样反复很久,似乎也放弃了,又像之前那样笔直坐着,但脸没有对着前方,而是朝着窗外,也就是说,他将自己的整个面庞紧贴在玻璃上。


车再次启动的时候,我仍然能听到歌声,虽然被玻璃狠狠阻挡着,但还是被我捉住了,他的嘴唇被玻璃挤压着,不像一张嘴,倒像一条吐着水泡的鱼,我想,如果没有那扇玻璃,他的脸应该是伸在窗外的,在春风沉醉的早晨,一串悠扬而低缓的歌声——或者称不上歌声——它和春风交融在一起。


站台到来的时候,他把蛇皮袋挎在肩上,不少人看了过去,大概是要下车了,有点众望所归的意思。我接了个电话,一个推销旅行项目的,刚说了几句就被掐断了。转过头再看过去的时候,座位空了,他已经蹲到了门口——我不知道这样形容是不是合理,蹲着,是的,蹲着——他只有半个身子,屁股往下没有了。门开了,他的嘴咬住蛇皮袋,用那双手缓慢地“走”了下去。


公交车继续向前行驶着,再过两个站台,我也要下车了,太阳已经堂而皇之地出来了,照耀着这辆崭新的88路,车上的人少了一些,先前站着的都坐了下来,那个位置被一个腆着肚子的孕妇坐了。人们似乎又回到之前的状态,交谈或者翻看手机,我也不打算睡觉了,四十五分钟快要结束了。这是一条漫长而繁忙的路,是的,它穿过城市的中心,从一端驶向另一端。汽车的轰鸣声又占据了我们的耳膜,还有闲聊的声音、咳嗽的声音、游戏的声音、手机铃声、喇叭声……突然地,这些合情合理的声音里慢慢分离出另一种声音,它在我的耳边轻轻哼哼着,细细的,微弱的,是一种歌声,哼唱的歌声,丝丝缕缕,低缓而悠扬……


(完)


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早晨》,作者汤成难,原发《青岛文学》,《小说月报》2017年6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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