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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选择旅行?丨李西闽《孤独旅行家》【小说月报新刊精彩】

2017-08-07 李西闽 陈希我 小说月报

今晚向您推荐《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3期选载的小说《孤独旅行家》,按照作者李西闽在一次访谈中的说法,小说里那个全世界乱跑的旅行家身上,也有他本人的影子。旅行让一位写作者得以接触世界的辽阔,也提供入口,让他接近内心最柔软深邃之处。同时分享陈希我的《西闽印象》与赵月斌评论《路上的风景和灵魂的虚无》,也期待您分享阅读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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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出过三十多本书的“恐怖大王”

也是行走过三十多个国家的“野行家”


李西闽:在最深的绝望里挣扎过,就想去看看世界之最辽阔

转自微信号:野录 作者授权使用



西闽印象



文│陈希我



李西闽写过不少恐怖小说,被称为“恐怖大王”。第一次见到他,那相貌确实有点恐怖。那是十年前,中国移动e拇指文学艺术网与《天涯》杂志、天涯社区举办短信文学大赛,我和西闽都作为评委,被邀请到海口。我到达时已是晚饭时间,就直接到餐厅。一进餐厅,就注意到一个黑而敦实的人,有点凶神恶煞,他就是西闽。我记得当时蒋子丹说了一句:“西闽你怎么长着一副黑疙瘩模样!”


忘记了是谁,还问我:你们福建人是否都长得这样?我否认:我就不这样嘛!就有人说:你也像土匪。我大呼冤枉。我告诉他们,李西闽是福建西部人,西闽,闽西嘛!闽西出红军。他们说,西闽也是从部队出来的。


他确实参过军,他也喜欢跟我们讲他在部队时的糗事,很有些传奇。饭后,我们去了他的房间。宾馆在海边,从房间可直接通往沙滩,我们坐着闲聊,他时不时又讲起他的部队传奇。一会儿,他拿手机这拍拍,那拍拍。他忽然拿一张给我们看:黑暗背景上,隐约有蜿蜒的白影。哪拍的?“就这,就刚才!”他说,神秘兮兮的。但周围什么也没有。他又一副恐怖的样子,说:“鬼!”当然没人相信鬼这东西,不过也好奇这效果是怎么拍出来的。得意扬扬之后,他像魔术师有意泄露破绽般,把手里的烟举起来,又拍了一张。


两天后一行人去三亚。西闽当时就住在三亚,作为这个活动嘉宾的慕容雪村也住三亚,两个人以东道主身份请吴亮、邱华栋、我等人去大排档吃海鲜。那时候三亚还没有很多人,海水还很清澈,大排档还没有现在这样大宰客。那时候我的痛风还没这么厉害,还可以放宽吃海鲜,西闽说他也痛风,管它呢!我也是抱着“管它呢”的心理。所以还能“管它呢”,其实不过是还能蒙混过关,身体还能承受,生命还没有到逼仄的绝境。


再次得到西闽消息,是汶川大地震时。一天,《海峡都市报》记者宋晖电话采访我关于李西闽的事。“西闽怎么了?”我问,才知道他被压在废墟里。他不是在三亚吗?怎么跑四川去了?我甚至在心里怪他:写作为什么要跑到那里去写?这不,出事了!我个人习惯猫一个地方写东西。我赶紧给他打电话,不通。朋友们也都在关心,网上在呼吁。韩寒说要去救他,朱大可也不停地托付成都的朋友关注西闽。我更关心汶川地震的新闻了,因为那里有我的朋友。他被救出来没有?一直没有。但我不敢再给他打电话了,不是担心没有信号,而是想到他的手机的储电量估计不多了,应该留给最需要联络他的时候。直到我得知他已被救出,才又给他打,是他妻子接的,说他在空军的直升机上,身体受伤,接不了电话。出来了就好。


这事件让他大受媒体关注。我妻子不是文学中人,跟文学圈,用我家乡的话:“一把米甩到墙上,没一粒相干。”但她也知道了李西闽。电视上出现西闽,她就说:“看,你们作家李西闽!”我周围的人也几乎跟文学“没一粒相干”,但他们很多也都知道了李西闽。他们见到我,就说:你们作家有一个差点在地震中压死了!可怜中国那么多作家,他们就记得李西闽。媒体采访他,采访点也是地震经历,然后顺便谈一下他的写作。西闽写了那么多文字,被大众关注的却是此次现实灾难。但回头一想,现实重要还是文字重要?确实还是现实重要。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文字只是花拳绣腿。那年,他寄来他的《幸存者》,精装本,黑封面,闪闪的“幸存者”三个字,在不同角度的光线下逶迤绽出。这设计让我想起中文版本哈德·施林克《朗读者》的封面。但我感觉放在《幸存者》这里更出效果,这是直击生命的书,而不是绕道于阅读的书。


那以后,康复治疗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各种折腾,各种磨难。我不知道这对他的创作是否产生了影响,他更多地写严肃小说了。也许活着就是战斗?他开始脱胎换骨。我仍关心他的身体,他每一次说到身体痛苦,我都能在自己身体里找到相应的感受。病人与病人的感受是相通的。


再一次见到他,是我去上海,他请我吃饭。一见到他,我就观察他的身体,比我想象的好。但又想,难说,也许只是看上去不错,我自己就是这样,人前也一副生猛的样子,何况他又长得黑疙瘩一样粗壮呢?但不管怎样,那次我还是欣慰的,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女儿,很机灵可爱的小女孩。我不禁寻思,西闽怎么会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但仔细琢磨,女儿五官和脸型跟她父亲是像的,圆脸,大眼睛,生动的鼻子,只是他女儿往女性方向长。这让我产生了看西闽的另一个维度:他的性情中人的一面。再看他对她的女儿,那样温柔,女儿都爬到他头上来了。他把女儿叫作“李小坏”,这个“小坏”在父亲温床里颐使气使,西闽总是笑呵呵的,宠她、任她。在“小坏”这里,西闽简直是“大好人”。


一个有女儿的父亲是幸福的,同样,一个有女人缘的男人也是幸福的。记得那次饭局,他请来两三个女性,这让我自叹不如。有一年于坚来福州,吕德安拉大家吃饭,全桌清一色男人。大家开玩笑问谁能叫个女性来。我自问,我还真不知叫谁。我没什么女人缘,总是独来独往,活得像野兽,几近狼藉,无趣无味。声明一下,我并没有把女性当点缀品的意思。其实女人没有男人缘,情形也一样。所以西闽来福州,我几次想拉他聚聚,但最终都作罢了。且痛风,又不能喝酒。两个三个大男人面对着面,干吗呢?还是去文字里比较自在。


这些年,西闽的文字越来越内在了。这内在就是向心的柔软。恰是这柔软,才造就了好文学。文学书写不是杀人,真正的作家,内心必须是柔软的。


摘自《福建文学》



李西闽,福建人。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唐镇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书》《狗岁月》《血钞票》《崩溃》《巫婆的女儿》《温暖的人皮》等长篇小说三十多部,已出版六卷本《李西闽文集》、十卷本《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现居上海。



《孤独旅行家》精彩预览

 

王大嘴讲起旅途上的历险,唾沫横飞。在太平洋的鲨鱼口中脱险、在北美森林里和棕熊搏斗、在蒙古草原遭遇群狼围攻、在新藏线的冰大坂上三天三夜没有冻僵……从他口中飞溅出来的口水,无情地喷在我脸上,有股营养不良的口臭味。我没有办法制止他,的确讲得也精彩,深深吸引了我。他讲的那些经常会变成文字出现在地理杂志或时尚杂志上面,网络上也有很多。有一天,一个很有影响的旅行达人和他闹掰了,在网上揭露他,说他那些文章都是假的。基于那个旅行达人是个超级美女,此事闹出轩然大波。很多很多莫明其妙的人跑到王大嘴的微博和微信公众号骂他。面对这世间的所有污言浊语,王大嘴一概不理会,也不上网回应,跑回家来给我讲故事。


我对他讲的事情半信半疑,并不能完全确认他是个骗子,因为他讲述的过程中,眼中偶尔会忽闪出一点真诚的火苗。我抹着脸上被溅到的唾沫星子,继续听他讲述,内心也充满了幻想,什么时候和他去闯世界,经历一些大风大浪,那样可以像个有故事的男人对另外一些人吹嘘。只有我爸才能够打断王大嘴的讲述,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我爸说,你别再骗孩子了,积点阴德吧。我爸的语调并不严厉,他却闭嘴了,一个人跑到楼下的小吃店喝老酒。其实我也不小了,我都大二了,我期待能够跟随王大嘴去旅行。等那阵风波过去了,王大嘴又一次离开了家,踏上了旅途。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还会碰到什么奇遇,在我心里,他是个传奇人物,很少有人能够像他那样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爸眼里,叔叔是无用之人,他最担心的是,某天叔叔死在路上也无人知晓,尸体在苍凉荒野一点点腐烂掉,或者成为食腐动物的美食,在苍天下留下一副不可分辨的森森白骨。如果那样,我爸会省了很多事情。而我不会这样想,却期待着能够跟着叔叔来一次远行。







有时我会突然接到叔叔的电话,他会在电话里亲切地喊着我的名字,不过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言简意赅,吩咐完要我做的事情后,就迫不及待地挂了电话,连他在哪里也来不及说。他给我电话,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钱,他自己不好意思管我爸要钱,通过我去要,知道我爸一定会给他,我不过是他的传声筒。自从他有了收入后,就很少向我爸要钱了,这让我爸很不习惯,经常会念叨,这家伙是不是死在路上了,连钱也不要了。


这个暑假,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度过。女朋友叶子和她妈妈去美国走亲戚,当然不会带上我,只是在微信上不停地给我发照片,像是在向我炫耀什么。我爸说,你要没什么事情,就到超市去做事,我给你发工资。我不喜欢去父亲超市工作,超市里有种让我受不了的气味,说不清是什么气味。我只好赖在家里,成天玩着那个叫“我的世界”的游戏,不停地杀死墨隐龙和僵尸,不停地建造各种各样的房子。其实,杀死的是我自己内心的幻想,而不是墨隐龙和僵尸,那各种各样的房子,也不能安放我骚动的心。颠倒黑白的叶子总是在深夜和我说话,而我想和她说话时,她却在地球的另一边沉睡,我觉得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如果不是叔叔打来电话,这个暑假是多么的索然无味,甚至会埋葬我和叶子脆弱的爱情。


我刚刚打碎一幢刚刚建好的房子,准备重新构建,叔叔的电话就打来了。叔叔竟然邀我和他一起旅行,他还是言简意赅,没有废话,只说在拉萨等我,让我明天就飞过去。欣喜若狂之后,我忐忑不安。这事情千万不能让爸知道,他总是担心我会以叔叔为榜样,像他那样四处游荡。我爸绝对不会同意我去西藏的,更不要说给我钱,可是没钱,我根本就不能离开上海。叔叔就是一块巨大的磁铁,隔着万水千山将我牢牢吸住,我摆脱不了诱惑。一般在危急关头,我自然会想到母亲大人。我妈是个心宽体胖的女人,家里家外的事情都不管,由我爸操持,她除了逛街,就是打麻将。我知道她喜欢在田东路的那家棋牌室和几个麻友血拼,找过去,她果然在那里。


我妈真的很胖,浑身上下就是一堆肥肉,椅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她的肥肉压塌。我很心疼那椅子,长年累月受她的压迫,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我妈年轻时,也算个美女,记不得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了。我妈成为专业麻友,也是因为叔叔,她是真的不喜欢叔叔,只要我爸给他钱,她就肉疼,说凭什么要给他钱,他有手有脚,实在不行还可以去要饭。我爸因此会和她吵架,气得脸色铁青。终于有一天,我妈也觉得吵架的确没有意思,什么也不管了,过起了自己的悠闲生活,我爸也由她去,只要她不吵闹,就是最幸福的事情。我妈见我进了麻将室,颤动着脸上的肥肉说,小烟,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妈的牌友们都是些油头粉面的大妈,她们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十分不舒服。我嗫嚅地说,妈,你能不能出去说?我妈大大咧咧地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出去说,就在这里说吧,没看我忙吗?坐在我妈对面的那个大妈笑了笑说,廖琪呀,你儿子还是个小鲜肉呀。我妈瞪了她一眼,别打坏主意。我脸发烫,想逃走,问题是我没有要到钱,我不能一走了之。我硬着头皮说,妈,我要去西藏玩,没钱。她停下了刚刚摸上来的麻将牌,扭过头,瞥了我一眼,要多少钱?我低下头说,你看着办吧。对面大妈又说,去西藏,没有三四万下不来,廖琪,快给他吧,别耽误我们打麻将。我妈从包里取出一张卡,递给我,自己去取吧,好像这卡里还有几万块钱,密码你知道的。我妈银行卡的密码是我的生日,我当然知道,取过卡,我像一只鸟儿飞出了麻将室。


想到自己要像只鸟儿一样飞离上海,我的心情像蓝天般爽朗。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和叔叔王大嘴去旅行了。





在漫长飞行过程中,我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想象着到达拉萨的情景。我想王大嘴一定会在机场大厅等我,看到我,他会和我热情拥抱,告诉我这次旅行有多么的神奇。昨天夜里,我和叶子视频了一个多小时,告诉她我要去西藏,她一直说,你行吗,你行吗?她担心我会高原反应,担心我会死在高原。我说,叶子,你太小瞧我了。无论我怎么对她亮肌肉,表明我是个敢于挑战恶劣环境的男人,她还是充满了疑虑,担心我会发生什么不测。直到视频结束,她还说,王小烟,你真的行吗?叶子是那种强势的女孩,在她面前,我总是抬不起头,可是又舍不得离开她,她身上总有让我迷恋的东西,我希望通过这次高原旅行,改变我在她心中的形象,让她知道,我也是个男子汉。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飞机在贡嘎机场落地后,我没有打通王大嘴的手机,他的手机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我突然焦虑和不安,王大嘴是不是不在拉萨,那个电话是他醉酒后的诳语,酒醒后他就忘了?如果这样,我该怎么办?我内心忐忑地走出机场,看到了蔚蓝的天空,阳光刺眼。我又拨了一次他的手机号码,还是不通。这班飞机的客人都走光了,我还站在阳光下,手足无措。我想打个出租车去拉萨,问题是我不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王大嘴。我买好机票就发过手机短信给他,他应该会来接我的。


我恶狠狠地骂了声,该死的王大嘴,骗子!


眼睛滚烫滚烫的,有流泪的冲动。我强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不能让叶子看笑话,尽管她远在美国。就在我心灰意冷之际,我的手机响了。陌生的手机号码,显示地点是拉萨。赶紧接通了电话,沙哑的当地口音的普通话。他叫次仁,是王大嘴的朋友,因为事情耽误接机,现在还在路上,让我不要着急,很快就到。挂断电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顿时觉得有了依靠。天空蓝得美好,自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叶子,证明我已经到了拉萨。


次仁是个满脸黝黑的中年藏族汉子,身材高大,有点瘦,四方脸刀削出的凌厉,眼睛却慈祥。他开着一辆笨重老式的丰田越野车,接上我后,向拉萨市区一路狂奔。他说王大嘴病了,在客栈里躺着。次仁将我带到八廓街边上一条小巷里。走进一家三层楼的藏式民宿,我就听到了王大嘴的笑声。他背对着大门,坐在小院的小圆桌旁,和一个短发女孩有说有笑,看上去根本就没有病。


女孩和我差不多年龄,古灵精怪的样子,她旁边放着很大的一个银色旅行箱。她和王大嘴说着话,是在讨论性高潮的问题,我听了脸红。女孩看到了我,打住了咸湿话题,笑着看我,说了声,哇,小鲜肉呀。王大嘴回过头,看到了我。他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抱了抱我,对女孩笑着说,这是我侄儿王小烟。女孩朝我挥了挥手,小烟好。王大嘴将女孩介绍给我,小烟,这是胡盐,胡椒的胡,盐巴的盐。胡盐笑道,大嘴,你怎么这样介绍我?王大嘴阴险地说,这样够味。胡盐娇嗔道,嘁,坏人。


我叔叔个子高,瘦,脸上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眼窝深陷,眼睛是深井,捉摸不透,左脸上有一块斜斜的发亮的疤痕,据说是和棕熊搏斗时留下的纪念,长发,头发很干,像棕榈树的毛毛。他深陷的小眼还算有神,特别是注视胡盐时,会闪烁出某种光亮。他们说话间,我没有笑,愣愣地审视着王大嘴。我突然说,叔叔,你不是病了吗?他摸了摸满是胡楂儿的脸腮,笑了笑,是病了,不过你来了就好多了,小烟,你不知道叔叔有多想念你。我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次仁是这家民宿的主人,他将我的行李拿到二楼的房间,下来后,说,大嘴,吃饭吧,我看小烟也饿了。


我的确饿了。夕阳照在黄色的院墙上,十分迷幻。王大嘴说,对,该吃饭了,小烟一定饿坏了吧。次仁朝厨房里喊,卓玛,把肉拿出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卓玛端着一大盘煮熟的牦牛肉走了出来。她又给我们每人倒了一碗酥油茶,然后回厨房去了。次仁递给我一块肉,又递给我一把刀子,吃吧,吃吧。他示范着用刀子割下小块肉放进嘴巴里,边嚼边说,这样吃。王大嘴拿起一块肉,直接啃了起来,吃相十分粗俗。我用不惯刀子,也像叔叔那样啃,次仁看我直乐。次仁说,大嘴,喝点酒?王大嘴点了点头。次仁对厨房里喊,卓玛,拿瓶酒出来。


他们喝的是青稞酒。我和胡盐没喝。王大嘴不让我喝,说刚刚到高原,不能喝酒,得先适应环境。其实我也不喜欢喝酒。叶子曾和我去酒吧喝过几次,被她灌醉,想起醉酒后的狼狈,心里就会抵触。胡盐没有再和王大嘴讨论性高潮,显得有些不安,不时地看着手表。王大嘴说,还是和我们一起吃喝吧,别走了。胡盐说,不行,我和同学约好的,晚上不能住在这里了。王大嘴喝了口酒,在哪里不是一样住,明天出发时,让他们来接你不就得了。胡盐说,不行,那样他们就再也不会理我了,我还得和他们在电影学院待一年呢。王大嘴说,那破电影学院上不上都一样,干脆退学和我一起旅行算了,跟我走两年,保证你会写出惊世骇俗的电影剧本。胡盐说,嘁,鬼才信。王大嘴笑笑,你别不信,看看,这两天你和我在一起,不是学到了很多,最起码知道什么是性高潮。胡盐脸红了,去去去,别胡说八道。王大嘴哈哈大笑。


王大嘴大笑时,是愉悦的,这种愉悦阳光灿烂。


这时,有人在门外喊,胡盐,胡盐……


胡盐喜形于色,对王大嘴说,我该走了,大嘴,祝你旅行愉快,有多多艳遇,但不要再和别的女孩子讨论性高潮哟,再见。


走时,她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小鲜肉,记得涂防晒霜,否则鲜肉就变成你叔叔那样的老腊肉了。


胡盐走后,王大嘴惘然若失,脸色也阴沉下来。次仁看着他,憨厚地笑,喝酒,喝酒。王大嘴对我说,小烟,吃完饭,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出发。他站起身,回房间去了,把我扔在小院里。这时,夕阳已经收起了光芒,天渐渐要黑了。次仁说,小烟,别理他,他就那样。我知道他的脾气,也没有多想。吃完饭,我对次仁说,想去看看拉萨的夜景。次仁说,我建议你今晚不要太劳累,好好休息,明天上路有体力。休息不好,会吃不消的。等你们回到拉萨,我再带你玩拉萨。我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还交代我今天晚上不要洗澡,说是容易感冒,感冒了比较麻烦。


这个夜晚,我失眠了,太阳穴一直在跳。给叶子发了几条消息,她没有搭理我,她的微信朋友圈也没有更新,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我突然想,她会不会遇见一个像王大嘴那样比她年龄大很多的大叔,一起谈论性高潮,以致忘了回我的消息?这个念头折磨着我,比王大嘴撇下我躲进他的房间里还让我难受。我没有什么喜悦,只是感到孤独和焦虑,甚至恐惧,我想逃回上海,或许那样才是安全的。明天会怎么样,未来这段旅行会遇到什么,我无法想象。





天还没有亮,我就被王大嘴叫起来了。我打开门,他走进来,看了看我,快穿衣服,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看上去,王大嘴精神焕发,头上戴着黄色牛皮毡帽,上身穿着一件红色冲锋衣,下身是黑色的防水裤,足蹬咖啡色的短靴。我穿好衣服,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将头上的毡帽戴在我头上,笑了笑,不错,像个牛仔,不过皮肤白了点。


这时,我才感觉到他是我亲叔叔,心里有了些安全感,想回上海的话吞回了肚子里。我说,凡叔(叔叔真名叫王奇凡),你把帽子给我了,你戴什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叔还有顶黑色的帽子,这顶帽子本来就给你准备的。对了,墨镜带了没有?高原上紫外线强,要保护好眼睛。我点了点头。次仁在楼下喊,大嘴,车来了,快走吧。我说,他和我们一起去?王大嘴说,不,他的车租给我,他是我老朋友,租金便宜。


王大嘴开着次仁那辆老式丰田车上路了。


离开拉萨,我的心情竟然激动起来。我还是给叶子发了条消息,告诉她我出发了,尽管她从夜里到现在都没有回我消息。夏天是雨季,出拉萨城时,天上还在落雨。王大嘴说,小烟,要做好吃苦头的准备。我说,跟着凡叔,我不怕。王大嘴笑了笑,旅途中总会碰到意想不到的危险,不过,不怕是对的。


越野车在雨中一路向西奔驰,不断地超越别的车辆。王大嘴开车很猛,我觉得过瘾,又心惊肉跳。他感觉到了我的担心,别紧张,现在路好走,开快点,路不好走了,就不能这样快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凡叔,你怎么会想起来带我一起走?他沉默了一会儿,干咳了几声说,说实话,我习惯了独来独往,带你肯定是累赘,说不准会给我增加很多麻烦,可是我没钱了,必须叫你来,知道你会带钱来的。这话让我很不开心,你真是个骗子,为什么不管我爸要钱,非要骗我来?这家伙哈哈大笑,笑声停下来后,瞥了我一眼说,你知道,我很长时间没有向你爸要钱了,我开不了口。我沉默了。王大嘴根本就不顾及我的感受,他好像从来都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我行我素。他继续说,在此之前,的确没有想到要带你,我拿了地理杂志的一笔预付金,答应给他们写篇大北线的文章,可是,那点钱很快花光了,我才想到了你。


我头有点晕,闭上了眼睛。


他说,别睡,风景都在路上。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睁开眼睛。想起了往事,我八岁那年,王大嘴和我爸大吵了一架,他就背着行囊离开了家。记得很清楚,他们都十分愤怒,要不是我妈分开他们,也许他们会大打出手。我爷爷奶奶死得早,是我爸供叔叔念完大学,没想到他大学毕业工作了不到一年,就辞职出走了。他走的时候,抱起我,问我,小烟,你会想念叔叔吗?我点了点头。他走后,我一直期待他回来,带我去吃冰激凌。三年后,他才蓬头垢面地回家,住了没几天又走了。我爸说,他是浪子,把家当客栈,让我不要学他。我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要走,我爸妈都没有给我讲过。


我在越野车的颠簸中,竟然昏沉沉地睡着了。


越野车翻岗巴拉山口时,就看到了羊卓雍错。王大嘴叫醒了我。我的头很沉,看到羊湖,还是兴奋不已。这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另外两个圣湖是纳木错和玛旁雍错。这时雨停了,但天空阴沉沉的。美丽的圣湖上面弥漫着云雾,像蒙着面纱的少女。王大嘴说,如果天晴,在山顶就可以看到不同颜色的湖面,要秋天来就好了。我说,能够看到羊湖,我就很开心了。王大嘴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任何一处风光,都有不同的呈现。车停在山顶的路边,我们下来拍照。王大嘴的照片拍得好,我觉得他是个摄影大师,他拍的照片比他写的文章好。他给我拍了几张照片,当场给我看,在他的镜头里,我是个伟岸的酷小子,因此,我原谅了他。


他将车停在湖边的停车点。这时的游客不多,三三两两的游客在湖边拍照。王大嘴找了几个角度,也拍了些照片。然后,他从车上拿下面包和水,我们就坐在山坡上,面对着云雾笼罩的圣湖午餐。他说,前面浪卡子有鱼吃,说是羊湖里的鱼,我是不会吃的,中午将就些,晚上我们去吃大餐。我点了点头。一阵风吹过来,有些凉意。他说,其实,我们融不进风景,来再多次都一样,激动也没有用,我现在见到再好的风景,也不会激动了,我们只是过客。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到处行走?他笑了笑,我已经习惯了行走,不可能在某个地方定居,我是一个无家的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世界的中心,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世界的中心,现在,世界的中心就是羊湖。


凡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


当初你为什么要选择旅行?


哈哈,很多记者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这是我私人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他们?既然你问了,不妨告诉你。当时,我厌倦了四平八稳的生活,宁愿死在路上,也不想过那种毫无生气的日子。


就这么简单?


难道还有什么复杂的?


继续上路。海拔越来越高,路也越来越难走。路过卡若拉冰川时,王大嘴没有停车,他说这个冰川太脏,他会带我去看最美的双湖冰川。我有点遗憾,还是没有坚持下来,只是在车上用手机拍了两张照片,证明来过此地。一直赶路,在江孜停留了一个多小时,他带我看了看白居寺和宗山城堡,然后匆匆上路,直奔日喀则。





到达日喀则,已经入夜了。黑夜中的日喀则,透着一种神秘。王大嘴说好要吃大餐的,结果没有。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后,每人吃了碗泡面,就躺下了。开了一天的车,他也很累了,身体一放倒在床上,就打起了呼噜。我的头又开始疼痛,太阳穴像有锤子在敲打。我是不是有高原反应了?无法入眠,我开始不停地给叶子发消息。还是没有她的消息,难道她失踪了?内心的焦虑感又油然而生。夜深了,我还是睡不着。街上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打架。吵架的声音吵不醒王大嘴,此时,我要是将他绑起来,扔到江里去,估计他也不会醒来。虽然和亲叔同居一室,我还是感觉到了距离,仿佛他是个陌生人,这种感觉让我不寒而栗,孤独像黑暗一样将我紧紧裹住。想想,我又特别同情叔叔,要是我不在,他一个人在这孤独的夜晚沉睡,有多少这样的夜晚,在异乡无依无靠?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孤独,他又是如何忍耐?


我们走出旅馆,瓦蓝的天和刺眼的阳光让我的心情好了些。起床后,王大嘴看我不对劲,问了问我身体状况,让我吃了一粒散利痛,说散利痛对高原反应特别有效。他没有骗我,吃完早餐后,我的头就不那么痛了,但是吃进去的面条全部吐掉了。他给我吃了块巧克力,说,没事,这不算什么。我说,我会死在去阿里的路上吧?他哈哈大笑,死不了,有我在,你还真死不了。我冷笑道,不一定。


王大嘴带我到了扎什伦布寺。


扎什伦布寺是去过西藏的同学常常提起的地方,就像提珠峰、羊湖、纳木错一样。没来之前,听到这个寺庙的名字,就会有美好的想象。如今,我真切地站在它的大门口,看着依山而建雄奇的扎什伦布寺,有了踏进去的渴望。这是四世之后历代班禅居住的地方,与拉萨的甘丹寺、色拉寺、哲蚌寺和青海的塔尔寺、甘肃的拉卜楞寺并列为格鲁派的六大寺庙。王大嘴站在大门口,对我说,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在门口等你,你出来时,打我电话。我想问为什么,他扭头就走了。我只好独自进入了扎什伦布寺。我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陌生而又神奇的世界,我穿过一条条巷道,进入一个又一个殿堂,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心中的感受。从灵塔殿到错钦大殿有条狭小的巷子,路面的黑石头十分光亮,玉石一般。几百年来,有多少人在此走过?走过巷子,我回头望了望,看不到自己的足迹。是的,正如王大嘴说的,我们只是过客。在人头攒动的错钦大殿,我发现了一个女孩的背影,很像叶子。她回了一下头,我十分惊讶,竟然连脸庞也长得特别像叶子,或许她就是叶子,要在扎西伦布寺和我相遇,给我惊喜。可是,她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中,等我追过去,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追出了大殿,一直追到寺庙的大门口,也没有发现女孩的踪影。


我有点忧伤,走出寺庙大门时,回头望了望大殿的金顶,目光掠过金顶,我看到尼色日山上飘飞的经幡。扎什伦布,吉祥须弥的意思,可是此时,我真的有点忧伤。


离开扎什伦布寺,继续上路。


王大嘴说,有什么感觉?我没有说话,不想理他。他自言自语,我来西藏几次,基本上不去寺庙。一方面,是因为寺庙太神圣,我是路过的俗人,体悟不到神佛的奥妙,或许还会玷污神圣;另一方面,我不喜欢在某个地方久留,那不是我的风格,我就是要一直在路上,在路上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停留时间太长,生命像是停滞了,会枯死。这些寺庙都有悠久的历史,要深入了解,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我无法理解他的话,心里只想着叶子。


我突然说,凡叔你谈过恋爱吗?


他沉默了会儿,说,说谈过也谈过,说没谈过也没谈过。我喜欢女人,也害怕女人。怎么,你恋爱了?


我说,算是吧。


失恋了?


不知道。


我说你怎么垂头丧气。小烟,叔叔对你说句肺腑之言,失恋是正常的,没有必要伤心,她既然不要你了,一定是你自己有问题,而且她也不适合你,放下,轻松面对,总有适合你的姑娘。


我沉默。


他又说,头还痛吗?


我说,不那么痛了。


散利痛最管用了,他说,如果痛,再吃,不要紧的,没有什么大问题,看你这个样子,只是轻微的高原反应,慢慢适应就好了,晚上要保持好睡眠,不要胡思乱想。


我心里说,我不可能胡思乱想,如果还是没有叶子的消息,我死的心都会有。


越野车继续一路向西。烈日炙烤荒野,车里就像烤箱,热得受不了。我对他说,凡叔,你怎么不开空调?他冷笑道,空调,哪有空调?这车三年前我来的时候,空调就坏了。我无语。车窗开着,呼啸的热风要将我的脸皮吹掉。我也学他的样子,光着膀子。他瞥了我一眼,这才像是我王大嘴的侄儿,这点热算什么,真正在路上的人,什么苦头都要能吃,否则就待在家里不要出来。就是光着膀子,还是汗流浃背,不过,渐渐适应后,反而觉得有了一种通透的舒畅。我尽量不去想叶子。


我想起了王大嘴和我讲过的一次徒步旅行。那是他离开家,转悠了大半个中国之后的第一次徒步旅行。他从云南香格里拉出发,徒步走滇藏线。那也是个夏天,比现在强壮年轻很多的王大嘴心中没有惧怕,对前路充满了挑战的勇气。其实,走到德钦,他就疲惫不堪了。路上有好心的游客让他搭顺风车,他拒绝,认为如果搭了顺风车,就没有意义了。在朝阳升起后,继续出发。过了梅里雪山,有漫长的没有人烟的道路要走,前方的一个站点就是盐井,盐井也是云南进入西藏的第一站。那是孤独的旅程,偶尔有一辆拉货的车经过,藏族司机会朝他竖起大拇指,他会朝他们笑笑,挥挥手。货车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卷起浓尘,消失在远处之后,他就更加孤独了,仿佛是被遗弃的孤儿,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那时,他感觉到生命的重要,只有活着才能走完旅程,一步一步迈向未知世界。让他难忘的是,一头和他同样孤独的驴子跟着他走了很长的路程。那头驴子不知从何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它和王大嘴保持十几米的距离,他停下来回头看它,它也会停下脚步。他开始行走,它也开始行走。直到天黑,王大嘴在路边的草坡上支起帐篷后,它才消失。第二天重新上路,他希望能够看到那头驴子,却再也见不到了。王大嘴后悔没有对它说声再见。路途中的风险是不可预测的,那个黄昏,他准备多走一段路再休息,结果有块飞石从山上滚下来,砸晕了他,好在那块石头不大,没有将他砸死。他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在荒凉的天光中,他发现不远处的岩石上扑满了秃鹫。那些秃鹫也许以为他是一具尸体,正准备分食他,他一激灵站起来,背起沉重的背包逃离……



摘自中篇小说《孤独旅行家》,作者李西闽,原发《福建文学》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3期



路上的风景和灵魂的虚无(评论)



文│赵月斌



人生在世,大概没有不想好的,活得有质量,有意思,才可能死而无憾,不算白活。可是一个人从生到死,哪怕侥幸没有大灾大难,平平安安活下来,似乎也很难活得顺心遂意,所谓生活质量和生命质量常常是两条道上的马车,总难齐头并进:想要好好生活,便不能好好活着;想要好好活着,却无法好好生活。生活和活着不是一回事,只有二者得兼,才称得上活出了质量吧?不过通常情况下,又有谁在意呢,我们大多只是在计算过一天少一天的生活,忽略了自己是不是日日常新地活着。人们总把志得意满的生活等同于完美人生,或者用“生命不止,奋斗不息”来谋求这种生活,一边是千篇一律的现世安稳,另一边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存在,若要不失自我本心,恐怕只能冲出固化的生活定式,以一种非常规的方式活着。李西闽的中篇小说《孤独旅行家》大抵便是一个这样的故事,小说主人公王大嘴因为“厌倦了四平八稳的生活”,才会成为一个从生活“出走”的人,成为一个总要独自走在路上的“孤独旅行家”。


人们多数喜欢旅行。因为生活水平提高了,旅游也成为生活质量的一个指标,一到节假日,不出门游玩好像就过意不去,就对不住那宝贵的空闲的几天,于是倾巢出动,阔人远游省外国外,不阔的就在本地近郊转悠,总之都要扎堆跑出去,享受(折腾)几天不平常的日子。这种旅游当然只是一个小插曲,是正常生活的暂时跑题,一经吹哨集合,马上就要纳入正轨,回到原来的生活主题中。《孤独旅行家》中李大嘴的却不同,对他来说,旅行便是生活,在路上才是常态,居家过日子却是难以忍受的非常态——他“宁愿死在路上,也不想过那种毫无生气的日子”。所以,这个王大嘴堪称职业旅行家,他周游世界,经历传奇,把旅行当成了人生主题。基于王大嘴的这一角色定位,小说以他的侄儿王小烟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发生在西藏的旅行故事。


我们知道有一类特意将故事背景设置在路途上的电影叫公路电影,如巴西电影《中央车站》,希腊电影《雾中风景》,中国导演韩寒执导的《后会无期》,毕赣执导的《路边野餐》,都属此类。当然,也可把写旅途故事的小说称作“公路小说”,最有名的公路小说应该是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中国的《西游记》则算得上公路小说的先驱,虽然唐僧师徒走的不是“公路”。人在旅途,每一天的生活都充满变数,所以就有妖魔鬼怪,有九九八十一难,有出乎意料的故事,以此为主题的公路小说自然大有文章可做。《孤独旅行家》便是一部以西藏大北线为背景的公路小说。所谓西藏大北线,指的是从拉萨至阿里南北两条公路的闭合椭圆线。《孤独旅行家》所写即是王大嘴带领王小烟从拉萨出发,一路西行,经羊卓雍湖、扎什伦布寺、玛旁雍错圣湖、拉昂错鬼湖、岗仁波齐神山、札达土林、狮泉河,终至阿里,这一路的经历见闻。小说叙述“我”和王大嘴的行程“游记”,重点记叙了在圣湖逗留、在神山徒步转山,读者可随着小说人物,见识许多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准确描摹的西藏美景。这也是公路小说的一大看点吧。


同时,小说又借王大嘴之口,补充叙述了“孤独旅行家”的前传——他救人也被救,一次次地死里逃生;他有一次次的艳遇,一次次的离别……他的行程孤独而又风月无边。显然,这是一个拒绝安逸、极端自我的人,一旦看准了远方,便会义无反顾,不计得失地走下去。所以,小说一开始就点明,他是兄长眼里的无用之人,是嫂子眼里不劳而获的讨债鬼,是侄儿眼里真假难辨不太靠谱的人,总之,他是这家人的异数,是一个没指望的“浪子”。大家最担心的,就是某一天他死在路上,变成一堆无名的白骨。但是,这种担心对王大嘴来说似乎又是庸人自扰,因为他本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否则也不可能跑到发生战乱的非洲、缅甸,在枪林弹雨中凑热闹,他根本不在乎如何死,他在乎的只是如何活——与其按部就班地像大部分小市民一样生活,“变成一头圈养的肥猪”,他宁可独自远行,宁可曝尸荒野。大概这就是王大嘴和他的家人和大多数人的区别。通常,这样的人是要放纵不羁,有几分狠劲的,他们离经叛道,不受常情常规的约束。小说中的王大嘴在家人看来便是一个没脸没皮的人,王小烟的这次西藏之行,便是被他巧言“骗”去的。不时向家人骗点钱花或许是王大嘴的一大短板,除此我们又会发现,这个看似大大咧咧没正形的家伙其实有许多可爱之处。比如,他们遇到的旅伴杨琼在拉曲河摘了一朵野花,遭到王大嘴怒斥:“你怎么能够摘花?你不知道万物皆有灵吗?它好好地开放,你却残忍地摘下它,是何居心?你有什么权力破坏一朵花的生命!”转山时,王小烟看到一个走得很慢的藏族老阿爸,想要用手机拍他的背影,却被王大嘴制止:“不要乱拍人,要学会对别人的尊重。”王大嘴给藏族老阿妈送去过冬的衣物,杨琼提议让他们拿上这些东西合影,又被王大嘴拉下脸拒绝。王大嘴还曾陪着一个癌症患者行走两个月,送他走向死亡,将其埋葬,还为他种了一棵树。这些细节都表明,表面粗放的王大嘴内心里也有细腻温暖之处,他对弱者、对他者、对万物生灵具备一视同仁的慈悲。


不仅如此,王大嘴还是一个心存敬畏的人。他有其独行的自信:“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世界的中心,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世界的中心……”又有身为“俗人”的自知之明:他来过西藏几次,基本上不去寺庙,原因是“寺庙太神圣,我是路过的俗人,体悟不到神佛的奥妙,或许还会玷污神圣”。可是去神山转山之前,为了祈祷天气转晴,他竟在圣湖边跪了一夜。可见,王大嘴未因独行天下永在“世界的中心”而自大,亦未因作为俗人、不近神佛而妄自菲薄,面对圣湖、神山的神圣气象,他也不由自主生出了敬畏、虔敬之心。


除此之外,还能多少看出王大嘴时常流露的虚无情绪。他因为不愿安逸规矩地终老一生,才把独自远行当成了头等大事,所以,在路上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不在乎有无意义,不在乎何去何从,一天天的行走像是惯性的延续。在试图活出自我的途中,似乎又失去了自我的参照。结果,就造成了事实上的逃避:逃避现世的生活,逃避有限度的自己。他说:“其实我们都是走马观花,活着一场也是走马观花,死了也很难发现世界真正的奥秘。”“我们融不进风景,来再多次都一样,激动也没有用,我现在见到再好的风景,也不会激动了,我们只是过客。”显然,王大嘴对自己的旅行和整个人生都持了一种走马观花、未知其可的过客心态,对于途中的风景、所处的世界,他没有身心交融的贴合感,也没有追根溯源的好奇心,他的日复一日的漂泊旅行未尝不是另一种停滞不前的生活,这位孤独旅行家的行程上写满了虚无。


可见王大嘴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你没办法判断他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在他身上,我们能看到现代社会越来越稀缺的荒野精神,也看到了现代人的无家、无根的生存状态。即便如王大嘴以自我放逐的方式去做“孤独旅行家”,也未必就能知行合一,未必就能发现自己的灵魂。与之相对应,小说中出现的其他人物都可作为王大嘴的现实映像,他的兄嫂、非洲女人、广州女子,都要求他停下来,留下来,要求他居家过正常日子,他的侄儿王小烟,虽然也还有年轻人浪漫、冒险的冲动,却也经不住家人的欺骗,匆匆忙忙赶回家中……小说以王小烟被王大嘴骗到西藏始,又以王小烟被家里骗回上海终,这个本来耽于“我的世界”的游戏的都市少年,有如从梦境返回现实,在他身上,似乎又折射出“孤独旅行家”的双重悲剧:他自以为超越了现实,却不过是脱离了现实。


——摘自《福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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