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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鲁伯诗选

赫鲁伯 星期一诗社 2023-01-03

  捷克医学家诗人米洛斯拉夫·赫鲁伯(Miroslav Holub,1923.9.13-1998.7.14)捷克著名诗人、作家,同时他是布拉格医学院一位著名的免疫学专家。1923年,他出生于捷克西波西米亚(Western Bohemia)的普勒扎(Plzen),父亲是一名律师,母亲是一名中学的德文和法文教师,从小赫鲁伯就深深地受到了母亲的影响。在二战结束之后,也就是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开始写作,并同时在医学上有所建树。

  在他人生的最后30年里,他在诗歌领域和医学领域同时获得了很高的成就。他成为一位世界范围内享有声誉的免疫学专家,1967年,他的第一本英文诗集出版,从此他的诗作引起了世界的好奇,在大西洋两岸颇有反响,曾经获得意大利费拉亚诺(Flaian o)诗歌奖(中国诗人杨炼曾经在1999年获得该奖项)。

  赫鲁伯一生发表超过140篇科学论文,出版3本科学专著,出版了14本诗集,5本散文集。在西方,他和以色列诗人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波兰诗人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1924-)并称“二十世纪后半叶最具影响力的三大诗人”。曾经一段时期,因为受到政治迫害,他的随笔只能匿名在国内报刊上发表,不过即便这样,他独特的风格还是被细心的读者辨认了出来。




母蝇


她坐在一株柳树上

望着

克雷西战场,

那些喊叫

喘息,

呻吟,

沉闷的脚步声和倒塌的轰鸣。


在法国骑兵

第十四次猛攻期间

她和一只来自凡汀康特的

棕色眼睛的公蝇

交配。


她搓着所有的腿

当她坐在一匹剖了膛的马身上

沉思

苍蝇的不朽


她稳稳地落在

克莱弗公爵

青灰色的舌头上。


当沉默降临

只有腐朽的沙沙声

轻轻地围绕那些尸体


仅仅是

手臂和腿

轻轻地围绕那些尸体


仅仅是

手臂和腿

仍然在树下痉挛


她开始将她的卵

产在约翰·乌尔

皇家建筑师

仅存的一只眼里


就这样

后来她被一只蜥蜴吃掉

逃离了

埃特雷的那场大火


(崔卫平译)




夜间的死亡


遥远地,遥远地


她吐出最后的词在天花板上飘浮

像云层。

餐具柜哭泣。

围裙在颤抖

像覆盖着一个深渊。


最终。年幼的孩子们都上床了。


然而到了午夜

死去的女人站起来

吹灭尚在燃烧的蜡烛(浪费它们是一种遗憾)

飞快地补完最后一只袜子,

在棕黄色锡皮罐里

找出她的五十五个硬币

把它们放在桌子上,

找出失落在碗橱后面的剪刀,

找出一只手套

它们是在一年前丢失,

检查房间所有的门把手,

将它们拧紧

喝完她的咖啡

然后再躺下。


早晨他们将她弄走。

将她焚烧。

那些灰粗糙得

像煤灰。


(崔卫平译)




魔术师齐托


为使他的陛下开心他允诺将水变成酒

青蛙变成男仆。甲虫变成管家。用一只耗子

做一个大臣。他弯下腰,指尖上长出漂亮姑娘,

一只会说话的鸟儿坐在他的肩膀上。


如此这般。


弄出一些别的东西吧,他的陛下要求道。

弄出一粒黑色的星星。他奉命。

弄出干燥的水。他照办。

弄出一条稻草镶边的河流。他执行。


如此这般。


接着走上来一位学生请求道:从无中

弄出大于一的东西来。

齐托的脸色变得惨白:非常遗憾。无

介于加一和减一之间。对此你无所作为。

他离开了宏伟的皇宫。飞快地穿过群臣

回家,回到一枚坚果之中。


(崔卫平译)




拿破仑


孩子们,波拿巴·拿破仑

是什么时候

出生的?教师问道。


一千年前,孩子们说。

一百年前,孩子们说。

没有人知道。


孩子们,波拿巴·拿破仑

这一生

做了些什么?教师问道。


他赢得了一场战争,孩子们说。

他输了一场战争,孩子们说。

没有人知道。


我们的卖肉人曾经有一条狗,

弗兰克说,

它的名字叫拿破仑,

卖肉人经常打它,

那只狗

一年前

死于饥饿。


此刻所有的孩子都感到悲哀

为拿破仑。


(崔卫平译)




森林


在那些原始的岩石之中

鸟的精魂

啄开坚固的种子

雕像般的树

伸出黑色的手臂

威胁云层。


突然

响起一声巨雷,

好像历史

被连根拔起,


青草竖立

巨石抖动

大地的表面裂开

那儿长出

一朵蘑菇


像生命本身那样广大

充满上万个细胞

像生命本身那样辽阔

永恒,

湿漉漉地,


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

和最后一次。


(崔卫平译)




课堂


一棵树进来鞠了一躬说:

我是一棵树。

一粒从天空撕下的黑色影子说:

我是一只鸟。


降落在一只蜘蛛网上

像爱的某种东西

走上前来

并且说

我是沉默

但是在黑板上纵横着

一头民族的、民主的马

穿着背心

它重复着

在它每扇耳朵上刺着

再三地刺着

我是历史的动力

并且

我们全都

热爱

进步

勇气

战士的愤怒


在教室门的下方

叮咚响着

一条血腥的小溪


从那里开始

对于无辜者的

大屠杀


(崔卫平译)




发明


穿宽大白袍的聪明人站起来

在节日里,历数他们的劳作

国王贝洛斯听着呢。


噢,伟大的国王,第一人说,我为御座发明了

一双翅膀。您将在天空实行统治。——

接着有人欢呼,有人喝彩,这个人应得到

丰厚的回报。


噢,伟大的国王,第二人说,我制作了一架

自动飞龙。它将自动地将您的敌人打败。——

接着有人欢呼,有人喝彩,这个人应得到

丰厚的回报。


噢,伟大的国王,第三人说,我创造了

恶梦驱逐器。现在没有东西能干扰陛下的睡眠。

接着有人欢呼,有人喝彩,这个人应得到

丰厚的回报。


但只有第四人说,今年持续的失败

拖住了我的脚步。全盘皆输。我经手的每件事

都不成样子。——接着是可怕的沉默

聪明的国王贝落斯也一声不响。


后来弄清楚第四个人

是阿基米德。


(崔卫平译)




对于洪水的简短沉思


我们从小就相信

当一场洪水出现时

水流将越过所有界线,

覆盖树林和溪流,小丘和大山,

移动暂时的和永久的居所。


因此

男人和女人,受尊敬的白发老翁

婴儿和少年,田野里森林中的野兽

旅鼠以及矮树妖

在最后的岩石上撞成一团

在钢铁般的波浪中沉没。


只有某种形式的方舟……只有

阿拉拉特的某种形式……谁知道?

关于洪水起因的传说奇怪地

离谱。历史是一种沉默

建立在坏的记忆上。


这种性质的洪水竟然被轻描淡写。


一场真正的洪水

看上去更像一个泥潭

像附近的一片沼泽

像一只充满肥皂泡的洗衣盆

像沉默

像什么也没有。


一场真正的洪水是从

我们的嘴巴冒出许多水泡

我们认为它们是


(崔卫平译)




杀死阿基米德的下士


他轻轻一捋

杀死了圆,正切

和横切之点

以至无穷


为逃脱

四等分的刑罚

他禁止数目

从三往上走


今天在锡拉库萨

他领导着一支哲学家的学派

蹲在他的戟上

为另外一个千年

并写道:


一二

一二

一二

一二


(崔卫平译)




在奥尔什丁的犹太人公墓


卡夫卡墓,四月,有阳光的季节


掩映在槭树丛深处

一些被遗忘的石头

像撒落的词。

如此紧密的孤独

比得由石头砌成。


大门口那位上了年纪的人。

一个格里高尔·萨姆沙

他没有变形,

眯着眼

在直射阳光中,

回答每一个问题:


抱歉,我不知道。

我不是布拉格人。


(崔卫平译)




纽约地下铁


这天黄昏刘易士·霍华德先生

住址不详疲倦又沮丧

穿一件灰大衣载一顶竭色小帽

决定要搭「布城」甘纳西线

在第八街最后一站遇到

一位老兄一袭灰衣一顶竭帽

满脸沮丧又疲倦,尤如

刘易士?霍华德先生的尊容

就在月台出入十字转栏旁

站着位仁兄穿一件灰外套,沮丧

的面色亦如刘易士

霍华德并且木然呆视

从骯脏的阶梯上走下来

一位竭帽老兄疲倦又沮丧

带着一付其实就是刘易士·霍华德的面容


接着穿过磨损的木十字转栏入口

来了位妇人疲倦又沮丧

住址不明一个手提包一顶

竭小帽面貌正如同

所有的人,亦正如刘易士·霍华德,而且

彼此的脚步充满紧张的脚步声

与乎昏暗的灯光乃是来自

刘易士?霍华德,来自此一住址不详

与乎彼一住址不详接着

木十字栏又转动拍搭好象一个脑袋

丢进菜蓝子,又或在旋转栏后面

还可以看见一个性别不明以及

住址不详需不甚而完全如同

刘易士,霍华德脚步清晰可闻

脑袋旋转门昏灯以及走道

统统吸进第八街第八街那块站牌

锵零空隆越来越间


而当列车离站的时候一阵旋风

把一张报纸翻到那篇

报导一位住址

不详浮肿身份不明的

仁兄穿一件灰大衣戴一顶竭小帽

既疲倦又沮丧


(商禽译)




心脏


按说心脏本是一块

肌肉强劲而椭圆

其中装满欲望


倘若你曾经画过

你就该知道它又是

一颗星光芒四射

有时飘忽闪烁

仿佛夜里的游魂

有时咚咚震耳

好似击鼓的雷神


时而方正

如设计师的梦

时而胖圆

就像篮网中的球


有时细若游丝

有时万里奔腾


在它的内里祇有

河一条

线一根

经常鱼一尾不红

也不金


多半灰灰小小

长于妒忌

大多是隐隐约约

看不分明


倘若你曾经画过

你就该知道

取下你的眼镜

扔掉你的铅笔

撕毁你的图纸


出去

散一趟

长长的步


(商禽译)




火的发现


他去

他拾起

把它装进

一个硅杯里

载着海棉手套

在不太浓厚的黑暗里


他要向他们展示

紫蓝色

跃动的

火焰

糟糕的是原来

它根本没有点燃第一块牛排

香气犹未四溢

第一个叛徒的脚

宙斯什么话也没说已开始冒烟

而海娜

倒是真的喜欢它


至于普罗米修斯

他又回去

他想用瓦斯喷焰器

祇有镣和铐

长在他脚上

他腕上

祇有一只鹰

盘旋他斑白的头顶上

啄了

又啄


(商禽译)




门 

 

去吧,打开门。 

或许外面 

有一棵树,或者一根木头, 

一个花园, 

或者一个有魔力的城市。 

 

去吧,打开门。 

或许一只狗正在四处翻寻。 

或许你将会看见一张脸, 

或者一只眼睛, 

或者一幅美景的 

照片。 

 

去吧,打开门。 

如果有一阵雾 

它将是清晰的。 

 

去吧,打开门。 

即使只有 

滴答的黑暗, 

即使只有 

空洞的风, 

即使只有空无, 

去吧,打开门。 

至少将有一股气流。 




黑猫 

 

夜晚,外面 

像一本没有文字的书。 

永恒的黑暗 

透过城市的滤网滴向星星。 

 

我对她说 

不要去 

你只会被捕获 

被蛊惑 

将遭受无益的痛苦。 

我对她说 

不要去 

为什么想要 

虚无呢? 

 

可一扇窗子敞开着 

她去了, 

 

一只黑猫进入一个黑色的夜晚, 

她溶解了, 

一只黑猫在这黑色的夜晚里, 

她只是溶解了 

 

永远也没有人会再次见到她。 

就连她自己也不会。 


可有时你能 

听见她, 

在安静的时候 

有一股来自北方的风 

而你在专心地听着 

你的自我。




星期天 

 

马拉松队员接近拐弯处: 

星期天,那个唱着悲歌的 

紧挨着铁路桥 

和云朵的日子。 

你的目光,朝着最高处—— 

不用肉体去言说 

就如同脚不点地地去奔跑。 

 

三十年前 

一辆货运列车经过,敞开的车厢里 

载着侧面像, 

从恐怖的黑纸上 

砍下来的头和肩, 

这些人爱着某人, 

可火车在每个星期天 

空空地回来,只有 

几枚发夹 

和几块木炭 

在车厢的地板上…… 

 

我们知道如何去触摸地面, 

我们知道如何不去触摸地面。 

 

剩下的就是去相信 

在马拉松的终点线上, 

在两个小时又四十分钟之间 

在震耳欲聋的云朵和敞开的、 

空空的车厢里 

在铁路桥上。 

 



骨头 

 

我们躺在 

无用的骨头旁边, 

爬行动物的肋骨, 

猫的颚骨, 

风暴的髋骨, 

命运的如愿骨。 

 

为支撑人类生长着的 

头颅 

我们寻找 

一根将会 

笔直地挺立的 

脊椎骨。 

 



最早的天使 


最早的天使是黑黝黝的,屈背的、 

多毛的,有着倾斜的前额 

和有冠毛的头骨, 

双手过膝。在双翼的位置 

她们有两把皮制的降落伞, 

一种黑色的飞速的松鼠 

在猛烈的风中。 

 

完全是可信赖的, 

她们能实现异乎寻常的奇迹。 

能变形。把泥巴 

变成泥鱼。 

一匹摇摆的木马 

可膨胀成天堂般的尺寸, 

在室温下进行原子聚变, 

把真实的情况反映给观众, 

激动人心的意识, 

创造着死亡的威权。 

 

她们努力工作。 

她们修补坟墓。 

她们在黑水里游泳。 

她们挤在输卵管里。 

她们躲在门的后面。 

她们等着。 

 

她们徒劳地等着。




狂暴 

 

最后的时刻 

有一种真正的狂暴, 

顿足的兽群 

带着飓风的热切, 

带着暴风雨的律动, 

和命运的蛮力, 

 

当道路升起 

朝着覆有绒毛的天花板, 

当那些更强壮的人 

逼近鞭子们 

残酷的雷霆,当巫毒崇拜者 

跌回永久的黑暗, 

 

最后的时刻 

骑兵冲过 

敌人防线的整个区域 

进入生与死的缝隙, 

甚至没有一滴悲惨之泪 

滴下, 

 

最后的时刻 

某些事物真正地赢了 

而其他的变成了肥料 


那是发生在精子前往 

输卵管的 

路途之中的时候。 

 

这是“活着还是不活”。 

 

自从我们带着变软了的骨头的困窘, 

带着雨中的、山一样壮而残暴的男人 

渴望的审慎 

蹒跚着绕行的那个时候起; 

我们一直在希望那时光流逝的灵魂, 

隐秘的 

婚姻问题 

以及稳定家庭的形而上学 

 

逆着 

每一个一团糟的细胞里的三磷酸腺苷 

像一颗星星爆发 

在一间鸡舍里。 

…… 

 



玻璃 

 

李白是玻璃。 

康德是玻璃。 

 

我们打量着自己像透明的 

海葵 

我们看到跳动的 

黑紫色的心, 

我们看见灰色的肺,翅翼 

升起又落下, 

我们看见思想的 

环节虫 

在帽子下噬咬。 

 

林奈是玻璃。 

莫扎特是玻璃。 

弗朗茨·约瑟夫是玻璃。 

 

在透明的腹部 

我们看到管状的月亮, 

而在水晶般的嘴巴后面 

是被吞咽的文字。 

 

一个囚犯是玻璃, 

一个警察是玻璃, 

六十块玻璃的机器人 

居住在城堡里。 

 

在被吞咽的文字后面 

我们看见不停地发出 

音乐之声的玻璃羊毛。 

 

只有死者 

从内面曳动 

门帘。




死者

 

在第三次手术之后,他的心脏 

像一颗古老的狂欢节的靶心被刺穿, 

他在床上苏醒过来 

并开口说:我现在很棒, 

强健得如一把小提琴。顺便请问 

你是否曾见过交配的马群? 

 

那天晚上他死了。 

 

而另一个人老拖着,度过了八个乏味的春秋 

像酸涩溪流里的一株河草, 

从墓地的围墙之上探出了他串在烤肉扦上的苍白面容。 

 

直到那张脸最后消逝。 

 

别无二致,死亡天使 

只是十分简单地抬起他的平头钉木鞋 

踏入了他们的延髓末端。 

 

我知道他们同样死去了。 

但我不相信他们死于 

同样的方式。




赫鲁伯小传

唐浩


  米罗斯拉夫·赫鲁伯(1923年——1998年),著名捷克诗人,不仅是享有国际声誉的作家,也是享有国际声誉的免疫学家——出版了超过140篇科学论文。赫鲁伯的诗是智性的,有说服力的,也是精确的,他被塔特·休斯誉为“无论在哪里写作,他都是最重要的半打诗人中的一员。”赫鲁伯的作品被广泛翻译,但有很多年由于政治原因,他的作品只能在国外面世。赫鲁伯出版了14本诗集,5本散文集,3本论文专著。 

  1923年9月13日,赫鲁伯出生于皮耳森,西波西米亚地区。他的父亲是在国家铁路局工作的律师。她的母亲在一所中学教法语和德语。中学毕业后,赫鲁伯没有升上大学(在纳粹占领期,德国人关闭了捷克的大学),他只有去火车站的仓库做苦力。二战结束后,赫鲁伯在布拉格的查尔斯大学就读,起初学习自然科学,然后学习医学。1953年获医学博士学位,1958年获哲学博士学位。 

  赫鲁伯战后开始写诗,受到了捷克先锋诗潮的影响。他最早期的诗刊登在《自由词》日报和《花环》期刊上。1948年2月的共产主义政变后,赫鲁伯停止发表作品。 

  大学里,他是自然科学家联合会的成员。毕业后,1953年,作为一名病理学家,他在布拉格医院工作。1954年,他进入捷克斯洛伐克科学院的微生物研究所。1951-1965年,他成为科普刊物《宇宙》的执行编辑。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工作的主要领域是免疫学。 

  在“解冻”时期,强硬的共产主义路线开始松动时,赫鲁伯再次发表诗作。他和一些诗人(米兰·昆德拉与他们比较接近),围绕着《五月》期刊(1955-1959)写作。他们的主张是“日常诗歌”。他们受到了雅克·普列维尔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鼓舞。1956年,赫鲁伯在《五月》上这样宣示他们的观点——“我们平凡的日子是坚固的土地”。赫鲁伯和他的同仁希望摆脱抽象的意识形态宣言,斯大林时期诗歌里的赘生物,他们试图重现那些被忽略的日常状态,每天的普通生活。“只有抓住我们周围的生活,我们才可以表现我们它的动态、它无限的发展,在我们周遭,也在我们内心里。”赫鲁伯说。这实际上也意味着要放弃写那种规整、押韵、旋律性的诗歌,要采用不规则的自由诗体。 

  赫鲁伯给捷克诗歌带来了新的主题,那些在研究所、实验室和操作台工作的主人公,他的生活背景令他熟悉这些人。医生,研究员以及其他的诗歌主角,都不是英雄,只是“历史里的无名小卒”,但他们默默承担起了自己的职责,推动人类社会进步。这些主题的表现手法极其理性:他的自由诗接近于散文。它也非常有效,因为达到了语义的简明和精确。赫鲁伯有意回避了传统的抒情手法。他说:“我宁可写给那些从未接触诗歌的读者……我希望他们读报纸或看足球比赛之余能读一读这些实话实说的诗歌。我希望人们不要把诗歌看成是更难懂的、更娇弱的或更值得赞颂的东西”。尽管赫鲁伯的诗歌是高智力的产物,但除了作者的严谨态度从不给读者陌生感,相反,它里面还有许多超现实主义和幽默的元素,赫鲁伯式的佯谬、饶舌、明知故问、装傻,常常能逗乐读者,令人觉得作者亲切友善,毫无高级知识分子的架子。 

  在极度压抑的五十年代,赫鲁伯的科学家身份起了关键的作用。尽管他不是共产党员,属于二等公民,但他以学术交流的名义出国考察。他访问了许多国家,包括英国、德国、爱尔兰、印度、澳大利亚和墨西哥。到了六十年代,赫鲁伯经常有机会去美国,到了七十年代,他几乎每三年就必须去美国一趟。他的旅美经历触发了他的写作灵感,他写了两本游记,出版了一本诗集。面对美国,赫鲁伯既着迷又忧虑,他看到这个国家的两极分化和尖锐矛盾。对他而言,美国是一个神圣和亵渎的矛盾体。在游记《住在纽约》(1969)里,他注意到这座城市的拥挤、混乱和无序,深深的地下道和高耸的高楼。他评论道,“上帝没死,只是找不到停车位。” 

  五十年代后半期,捷克的自由主义运动开始萌芽,进入六十年代,更成了推动制度革新的主要动力,直到1968年8月苏联对捷克采取了武装占领,自由主义改革才被终止。在改良主义运动的鼎盛期,赫鲁伯扮演了积极的角色,他在捷克主要的自由派文化报刊(《文学报》、《火焰》、《方向》)上发表随笔。他的政治表态在1970年遭到了报复,微生物研究所开除了他。他的作品被查禁,诗集《简短沉思》被销毁,他编辑的爱伦坡诗选也只能匿名出版。当局禁止他出国,甚至禁止他在公众场合出现。 

  捷克受到挫折,赫鲁伯感到彷徨,他的诗歌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早期的信念——人是历史和文明的创造者,渐渐褪色了,而自我怀疑和形而上思索逐渐占了上风。1968年的诗集《尽管》里,他感受到贝克特的绝望,“做艺术家就是去失败,而艺术就是忠实于失败。” 

  1972年,赫鲁伯做了一次公开的自我检讨。之后,他获得一家临床和实验药剂研究所的低级职位(1995年,他才重返微生物研究所)。而他的文学作品一直要等到1982年,才在国内正式出版。不过,尽管赫鲁伯在自己的祖国受到压制,他的文学和科学著作在国外深受好评,尤其在英国和德国。他获得一些奖项,例如,他成了纽约科学院的成员,荣获美国奥伯林学院的荣誉博士衔头。 

  在捷克,赫鲁伯却始终无法摆脱尴尬的局面,甚至在东欧共产主义崩溃之后。他的文学同行无法原谅他的那次自我检讨,甚至有谣言说他和捷共的秘密警察有勾结(因为他在80年代重新获得了出国旅行的权利,而其他大部分作家仍要忍受严密的监视)。还有一些人无法原谅他在70、80年代的冷漠表现,他们认为这说明赫鲁伯已经放弃了自己在50、60年代的自由主义理想,他是背叛自己的人。对于赫鲁伯的诗歌,也有一些人表示不屑,他们认为赫鲁伯的语言过于简单,是为了方便翻译成英文,而他的国际声誉就是建立在英译本上的。 

  1980年代以后,赫鲁伯写了许多思想随笔,展现了他渊博的科学和人文学科的知识,他也清晰地传达了自己对人类文明进步的乐观情绪。这些随笔和他的诗一样,深受西方读者的欢迎。而他的后期诗歌,呈现了两种诗歌道路的交织影响:一边是欧陆神秘主义的,韦拉德米尔·霍朗或贝克特式的,悖谬、隐秘、内心化;另一边是英美实证主义的,奥登式的,理智、明晰、幽默感。赫鲁伯的诗风越来越散文化,简约、客观,避免修饰和抒情。他喜欢暗示,而不是明说,在叙述上追求平淡冷静,但又有突然的转折,使得诗歌的阅读效果更像智力游戏,而不是情感共鸣。 

  赫鲁伯的最后一本诗集是1990年的《失肺综合症》,是在捷克的“天鹅绒革命”后出版的。这部诗集里,赫鲁伯更充分地表露了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尤其是他免疫学家的职业身份,他以疾病作为隐喻,对各种社会问题进行探讨。在生命的最后岁月,赫鲁伯大部分时间奔忙于他的科学研究工作。在接受一份英国报纸的访问时,当被问到他如何平衡诗人和科学家两种身份,赫鲁伯回答说,“去做一些有结果的事是令人心满意足的,你暂时不需要诗歌了,做好实验本身就是一首诗。”但不管怎样,赫鲁伯在诗歌上的成就仍然是其他捷克作家无法比拟的,正如曾任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文学教授的捷克诗人博罗尼斯拉瓦?沃尔克瓦抱怨的:“在美国,没有哪个捷克诗人是众所周知的,但赫鲁伯是。” 

  1998年7月14日,赫鲁伯与世长辞。他的离去,是世界文坛和医学界的双重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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