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论策兰2

2017-11-29 星期一诗社 星期一诗社

目录:

策兰与海德格尔的对话之路

“喉头爆破音”:对策兰的翻译

策兰-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




推荐阅读:胡适 郑愁予 周伦佑 洛夫 痖弦 仓央嘉措 戴望舒 林徽因 徐志摩 卞之琳 海子 废名 穆旦1 穆旦2 顾城 席慕容 余光中 北岛 芒克 食指 鲁迅 郭沫若 公刘 陈敬容 臧克家 贺敬之 刘大白 刘半农 徐玉诺 冯至 沈从文 汪静之 冯乃超 朱自清 苏金伞 朱英诞 周作人 流沙河 潘漠华 金克木 胡风 方令孺 刘梦苇 邵洵美 孙大雨 韦丛芜 辛笛 鲁藜 陈梦家 方玮德 邵燕祥 罗逢春 陈秀喜 李金发 朱湘 何其芳 周梦蝶 郭小川 沈尹默 闻一多 李广田 羊令野 钟鼎文 艾青 俞平伯 覃子豪 王统照 宗白华 冰心 阿垅 冯文炳 冯雪峰 应修人 骆一禾 穆木天 刘延陵 田间 杜谷 南星 彭燕郊 邹荻帆 康白情 徐雉 于赓虞 饶孟侃 梁实秋 王独清 臧棣 翟永明 韩东 余怒 汤养宗 于坚 李少君 柏桦 谢冕 多多 张枣 东荡子 沈浩波 伊沙 昌耀 杨克 欧阳江河 纪弦 西川 杨黎 杨炼




策兰与海德格尔的对话之路

王家新


在策兰研究中,策兰与海德格尔的关系一直是一个热点。他们一个是里尔克之后最卓越的诗人,一个是举世公认的哲学大师;一个是父母双亲惨死于集中营的犹太幸存者,一个则是曾对纳粹政权效忠并在战后一直保持沉默的“老顽固”。因此他们的关系不仅涉及到“诗与思”的对话,还紧紧抓住了战后西方思想界、文学界所关注的很多问题。的确,只要把“策兰”与“海德格尔”这两个名字联系起来,就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

詹姆斯•k•林恩是对的,和其他的研究相比,他把研究的焦点和“故事”的重心放在了策兰身上,并且他看到:策兰之所以受到海氏的影响和吸引,完全是有自身根源的,“在策兰逐渐成长为一名诗人的过程中,在没有阅读海德格尔的情况下,他已经是一个正在成长的海德格尔了”。在1948年的《埃德加•热内与梦中之梦》中,策兰就这样宣称:“我想我应该讲讲我从深海里听到的一些词,那里充满了沉默,但又有一些事情发生。”“我越来越清楚,人类不仅仅在外在生命的链条上受苦,而且也被堵上嘴巴以致不可以说话……那些自从远古时代就在内心深处竭力争取表达的东西,也伴随着被烧尽的感觉的灰烬。”

策兰所面对的,也正是海德格尔哲学一开始就面临的任务:变革和刷新语言,由此革新对存在的思考。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把目光投向荷尔德林等诗人,“诗歌是源始的语言,即处于发生状态的语言”。他要回到这种“源始语言”中,也即从传统哲学中摆脱,回到存在的未言状况。

可以说,这就是这场相遇或对话的最初的交汇点。只不过策兰所说的“灰烬”,不仅是现代诗歌表达困境的一个象征,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奥斯维辛所留下的“灰烬”。他一生的写作,就是要接近这个“灰烬的中心”。而这,不用说,正是海德格尔一直回避的。

显然,在最初,策兰在维也纳时期的恋人、当时正在撰写关于海德格尔哲学的博士论文的奥地利女诗人巴赫曼,对策兰更多地了解海德格尔起了促进作用。“我们交换着黑暗的词”,这是策兰写给巴赫曼的《花冠》中的一句诗。他们是否也交换过对海氏哲学的看法?我想是的。

回到林恩的研究,他不仅根据策兰的生平资料和作品,也根据策兰在他读过的多种海氏的著作中留下的各种标记,来研究策兰对海德格尔的吸收和思想对话。海德格尔如此吸引了策兰,一是他的“存在主义”哲学,一是他对荷尔德林、里尔克等诗人的阐释;另外,在海氏的全部思考活动中所贯穿的“诗性”敏感、独特的哲学隐喻及其语言表述方式,也深深吸引了策兰。以下摘出一些策兰在阅读海氏过程中划出、标记的句子:


“此在在本质上就是与他者共在”。

“任谁也不能从他人那里取走他的死”。

“如果人类想要再次接近存在,他就需要首先学会存在于一种无名的状态中。……在说话之前,他必须允许自己被存在言说……”

“不是我们在和词语游戏,而是语言的本质在和我们游戏”。

“诗人并没有发明……它是被赐予的。它服从并跟随着这种召唤”。

“今天我们说:存在把它自身献给了我们,但是,如此一来,同时,他在本质上又退却了”。


如此等等,或是直接激发了策兰创作的灵感,或是引发了他自己的思考。总之,海氏的影响已渐渐渗透在策兰的创作和思想活动中,在1958年接受不莱梅文学奖的致辞中他一开始就讲:“思考(Denken)和感谢(Danken)在我们的语言里同出一源,并合二为一。”这显然是一种对海德格尔之思的反响。此外,策兰在这里说的“我们的语言”,也显然不是他所属的东欧犹太人所讲的混杂语言,而是由海德格尔所确立的荷尔德林——里尔克这一路“正宗”的德国诗性语言。

总之,海德格尔的影响,对策兰由早期的超现实主义抒情诗,转向一种德国式的“存在之诗”,起了重要、深刻的作用。

但是,策兰并不是盲目、无条件接受的。他坚持从自己的根基出发。在1958年对巴黎福林科尔书店的回答时他这样谈到:“真实,这永远不会是语言自身运作达成的,这总是由一个从自身存在的特定角度出发的‘我’来形成其轮廓和走向。”可以说,这正是对海氏的“语言是说话者”的一种必要的补充或修正。

海德格尔与纳粹的历史关系显然是策兰的一个无法克服的障碍。林恩的这部专著于2006年首次出版,虽然他声称要根据已掌握的全部文献资料,就策兰与海氏的关系“给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更完整的故事版本”。但现在看来,它并不那么“完整”。2008年德国出版界的一个重要事件是巴赫曼、策兰书信集的出版,首次展示了策兰和巴赫曼自1948年至1967年年间的196封书信。这些书信意义重要,它们不仅是两个心灵之间的倾诉和对话,也是与政治历史有广泛关联的个人档案,其中就记载着策兰拒绝给海德格尔生日庆祝专辑写诗这一重要事件。

1959年8月5日,巴赫曼写信给策兰询问关于海德格尔生日庆祝专辑的事,策兰拒绝了。拒绝的原因倒不主要是因为海氏本人,而是因为策划者内斯克,“在一年前,我就告诉内斯克,他要先告诉我专辑里有些别的什么作者,再决定是否写文章。然而,他没有那样做,相反,我的名字却出现在名单上”。另外,策兰对专辑中出现的一些“专利的反法西斯分子”(如信中提到的著名作家伯尔)也很不屑,“你知道,我绝对是最后一个可以对他(指海氏)的弗莱堡大学校长就职演说及别的行为忽略不计的人;但是,我也对自己说……那些被自己所犯错误卡住、却不掩饰自己的污点,也不表现得好像自己从来都没有过错的人,实在比那些当初就具有好名声(实际上,我有理由质问,所谓好名声的方方面面是什么?)、并在这上面建立起最舒服最有利地位的人要更好。”在再次致巴赫曼的回信中他又强调:“我是不能与这些人为伍的。”信的最后,他还这样对巴赫曼讲:“我也同样,上帝知道,不是个‘存在的牧人’”。

这个引语出自海德格尔的《关于人文主义的通信》。这说明,纵然策兰在态度上绝决,在内心里也很苦涩,但他在思想上却无法摆脱与海德格尔的关联。他也不会因此改变他对海德格尔的敬重。策兰的朋友、哲学家奥托•珀格勒回忆说,策兰曾在他面前为海德格尔的后期哲学辩护,并曾想把他的一首诗《条纹》赠寄给海德格尔,诗中有这样的耐人寻味的诗句:“眼中的纹影/它珍藏着/一个由黑暗孕育的记号”。

海德格尔是否读到了或读懂了这个“由黑暗孕育的记号”,不得而知,但策兰后来的确送给了他另一首诗。1961年,策兰通过珀格勒向海氏寄赠诗集《语言栅栏》,在题献上写下“这些是一个尊敬您的人的诗”,并附上了这首只有四行的短诗:“荨麻路上传来的声音:/从你的手上走近我们,/无论谁独自和灯守在一起,/只有从手上阅读。”

这四行诗出自组诗《声音》。有人解读说“荨麻路”暗示着基督受难的“荆棘路”,但这太明确。我想它也许出自诗人早年东欧生活的经验,总之,这是一个生僻的、多刺的但又让人深感亲切的意象。引人注目的,是接下来出现的“手”的形象。我想,这既是对海德格尔的“思想是一件手艺活”的反响,也体现了策兰对人的存在、对交流的独特体验和期待。在1960年间给汉斯•本德尔的信中他这样说:“技艺意味着手工,是一件手的劳作。这些手必须属于一个具体的人,等等。一个独特的、人的灵魂以它的声音和沉默摸索着它的路。只有真实的手才写真实的诗。在握手与一首诗之间,我看不出有本质的区别”。这话说得多好!法国著名犹太裔哲学家列维纳斯在《保罗•策兰:从存在到他者》一开始就引用了这句话,说这样的“握手”是一次“给予”,真正的“相遇”就在这一刻发生。

无论对这样的诗怎样阐释,策兰期待着与海德格尔有一次真实的“握手”,这是可以肯定的。

这样的时刻终于到来,并被铭刻进了历史,它甚至被很多人称为“一场划时代的相遇”,这就是1967年7月25日年策兰与海氏在弗莱堡托特瑙山上的会面。该年7月24日,策兰应鲍曼邀请赴弗莱堡大学朗诵。在这之前,鲍曼给海德格尔寄上书面邀请,海德格尔随即热情回信:“我很久以来就想结识策兰。他远远站在最前面,却常常回避与人交往。我了解他的所有作品”。海氏不仅欣然接受邀请,在策兰到来之前,他甚至到弗莱堡书店走了一趟,请他们把策兰诗集摆在橱窗最醒目的位置。这使我们不禁想起了他那句著名的话:“我们这些人必须学会倾听诗人的言说”。

弗莱堡大学的朗诵会上,听众如云,而德国的“哲学泰斗”就坐在最前排认真地聆听。在策兰精心选择朗诵的诗中,有一首《剥蚀》,该诗的最后是:“等待,一阵呼吸的结晶/你的不可取消的/见证。”

“见证”,这真是一个对战后的德国人、尤其是对海德格尔来说具有刺激性的词。他们的这次相遇,仍处在历史的阴影里。朗诵会后,有人提议合影,策兰拒绝了。但海德格尔仍热情地邀请策兰第二天访问他在弗莱堡附近托特瑙山上的小木屋。策兰不愿意去,他对鲍曼说和一个很难忘记该人过去的历史的人在一起感觉很困难,但他还是去了。他们在山上小木屋谈了一上午。他们在一起究竟谈了些什么,至今仍无人得知。人们只是看到,这次会见竟使一向忧郁沉重的策兰精神振作了起来。

在小木屋的留言薄上,策兰写下了“在小木屋留言薄上,望着井星,心里带着对走来之语的希望”。回巴黎后,又写下了一首题为《托特瑙山》的诗,并特意请印刷厂制作了一份收藏版本,寄赠给了海德格尔本人。下面即是这首著名的诗:


金车草,小米叶,

从井中汲来的泉水

覆盖着星粒。


小木屋里,


题赠簿里

——谁的名字留在

我的前面?——,

那字行撰写在

簿里,带着

希望,今天,

一个思者的

走来

之语

存于心中,


森林草地,不平整,

红门兰与红门兰,零星,


生疏之物,后来,在途中,

变得清楚,


那个接送我们的人,

也在倾听,


这走到半途的

圆木小径

在高沼地里,


非常

潮湿。


这是一首“即兴写生”或“抒情速记”式的诗,却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众多不同的解读。

我本人曾访问过海氏小木屋,它处在托特瑙山坡上的最上端,几乎就要和黑森林融为一体。海氏夫妇于1922年建造了此屋,他的许多著作都写于此地,后来在弗莱堡任教期间,他经常怀着“还乡”的喜悦重返山上小屋。也许正是在此地,“海德格尔使哲学又重新赢得了思维”(汉娜•阿伦特语)。因此我们不难想象这次造访给策兰带来的喜悦。

“金车草,小米叶”,诗一开始就出现了这两种花草。它们是当地的景物,但还有着更丰富的联想和隐喻意义。首先,这两种草木都有疗治瘀伤和止痛的效用。金车草的浅黄色,还会使人想到纳粹时期强迫犹太人佩带的黄色星星。小米叶,据林恩的考察,在策兰早年写于劳动营期间的诗中也曾出现过:“睫毛和眼睑丢失了小米草”。而现在,这种带有安慰意味的花草又出现了!

同样,“从井中汲来的泉水/覆盖着星粒”,也暗含着某种重返存在的“源始性”的喜悦。在小木屋左侧,有海氏夫妇亲自开凿的井泉,引水木槽上雕刻有星星。很可能,策兰像其他的来访者一样,畅饮过这久违的甘甜清澈的泉水。

“题赠簿里/——谁的名字留在/我的前面?”这一句也很耐人寻味。策兰深知海氏的重要位置,他是思想史的一个坐标,也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重要一环。他也许知道他的朋友、法国著名诗人勒内•夏尔在他之前曾来访问过,但是,是不是也有一些前纳粹分子来这里拜谒过他们的大师呢?

但无论如何,仍有“希望”存在。“走来之语”,让人想到海氏《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中谈到的“走来的神”,还有他的著名短句“不是我们走向思,思走向我们”。那么,策兰对他面对的“思者”有何期望?什么可能是他期待的“走来之语”?法国著名哲学家拉巴尔特在他论策兰的讲稿集《作为经验的诗》中猜测是“请原谅”,但他很快修正了这一点,“我这样想是不对的……认为请求原谅就足够了是不对的。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那才是他(海氏)应该(对策兰)说的。”

当然,也有另外的解读。在2001年9月4日在北京大学所作的论宽恕的演讲中,德里达针对波兰裔法国哲学家杨凯列维奇提出的“不可宽恕论”(“宽恕在死亡集中营中已经死亡”),主张一种绝对的无条件的宽恕。在这次演讲中,德里达就引证了策兰这首诗,认为这首诗是一种“赠予”,同时它也是一种“宽恕”。

这些不同的解读各有侧重,也各有道理,但都不是定论,接下来我们读到的是:“森林草地,不平整,/红门兰与红门兰,零星”。这即是写景,但也暗示着心情。策兰写这首诗时的心情,正如那起伏的“不平整”的森林草地。

至于“那个接送我们的人”,林恩把他解读为接送策兰去托特瑙山的司机。但是否也可以理解为海德格尔本人呢?他邀请诗人来访并陪同他漫游,在隐喻的意义上,他也正是那个在存在的领域“接送我们的人”。而他“也在倾听”。“倾听”用在这里,一下子打开了一个空间。它首先使我们想到的是沉默。因为没有沉默,就没有倾听。在某种意义上,海氏的哲学就是一种沉默的倾听。我想,这是海氏哲学中最为策兰所认同的一点。正是这沉默,相互交换的沉默,造成了他们的倾听。

至于诗最后的结尾部分,把这首诗推向了一个更耐人寻思的境地。“圆木小径”,可能有意取自海氏一本小册子的名字,“走到半途”,也让人联想到“在通向语言的途中”。而这“走到半途的/圆木小径”,通常被理解为是通向对话之路和和解之路,但它“非常/潮湿”!诗的暗示性在这里达到最充分的程度。它暗示着对犹太人大屠杀之后民族和解的艰难,暗示着创伤的难以弥合。不过,从普遍的意义上,它也暗示着人生的艰难、思想的艰难以及通向语言之途的艰难。

就在这次历史性会见之后,他们仍有见面和通信往来。在收到策兰赠寄的《托特瑙山》的收藏版后,海氏给策兰回了一封充满感谢的信,信的最后甚至这样说“在适当的时候,您将会听到,在语言中,也会有某种东西到来”。在1970年春,他甚至想带策兰访问荷尔德林故乡,为此还做了准备,但他等来的消息却是策兰的自杀身亡。

这就是这个“故事”的悲剧性结局。著名作家库切在关于策兰的文章《在丧失之中》中这样说:“对拉巴尔特来说,策兰的诗‘全部是与海德格尔思想的对话’。这种对策兰的看法,在欧洲占主导地位……但是,还存在另一个流派,该流派将策兰作为本质上是一个犹太诗人来阅读……”“在法国,策兰被解读为一个海德格尔式的诗人,这就是说,似乎他在自杀中达到顶点的诗歌生涯,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艺术的终结,与被海德格尔所断定的哲学的终结可以相提并论。”

“故事”结束了吗?结束了,我们听到的不过是回声,永无终结的回声。



(注:该文中策兰的诗论、诗、通信和一些研究资料,大都为笔者自己所译。林恩这部专著的中译,因为不是建立在策兰研究的基础上,因此有许多错误和不尽如意之处,故很少援引。)



载《时代阅读》2010年10月14日




“喉头爆破音”:对策兰的翻译(节选)

作者:王家新


  

“策兰是一位必不可少的诗人,不仅对二十世纪,对所有年代都如此。”(保罗·奥斯特)

  

“策兰的伟大进入英国和美国的诗歌,给我们的诗歌留下了标记;很难想象有其他任何外国当代诗人像他那样,在我们这里魔咒般唤起了诗是什么的感觉。”(《纽约时报》书评)


“二十世纪诗人中,没有人像策兰那样,以如此敏锐的锋芒穿透语言的内部。”(查尔斯·伯恩斯坦)

  

以上是一些美国诗人、作家对策兰的评价。英美评论家中,最早关注策兰的是乔治·斯坦纳(GeorgeSteiner)。这位“人文主义宗匠”,带有犹太背景、通晓多种语言文化、独具慧眼的评论家,很早就在他的《巴别塔之后》(AfterBabel,1975)中探讨过策兰诗歌的读解问题。他毫不犹豫地称策兰的诗为“德国诗歌(也许是现代欧洲)的最高峰”。

  

几年前,我在中国认识了美国著名诗人、米沃什的杰出译者罗伯特·哈斯及他妻子、女诗人布伦达·希尔曼,也直接感受到策兰在英语世界的影响。哈斯曾称策兰的《死亡赋格》为“二十世纪最不可磨灭的一首诗”,布伦达在北大的充满激情的演讲中,除了谈到美国诗人雷克斯罗斯翻译的杜甫的《旅夜书怀》,还谈到在她的身边总是放着另一首诗,那就是策兰的《永恒老去》:



    永恒老去:在

    策韦泰里,日光兰

    以它们的白

    相互发问。


    以从死者之锅中

    端出的咕咕哝哝的勺子,

    越过石头,越过石头,

    他们给每一张床

    和蓬帐

    舀着汤。


  

“策韦泰里”为意大利城市,“日光兰”为希腊神话中地狱之神的花,据说可保灵魂安宁。除此之外,这首诗就要靠我们自己来读了。至于它为什么会久久地伴随着一位美国女诗人,这更是一个谜。

  

诗的影响很难谈,这也不是本文主要考察的内容。策兰在给巴赫曼的信中曾这样说:“我窃取了你的龙胆草,因此拥有金菊花和许多野莴苣”。我们不妨也这样来想象吧。

  

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是,策兰对美国诗人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大概是近一、二十年的事。这和在我们这里的情况差不多。

  

而美国诗人感兴趣的,主要是策兰中后期的诗:它的“晚期风格”,它的“去人类性”,它那陌生而诡异的语言,它的“不加掩饰的歧义”(undissembledambiguity),既激发探秘般的热情,又提供了无穷的翻译(或者说“窃取”)的可能性。

  

而这必将导致的,是对语言的重新发现。正如伽达默尔所看到的那样,当人们与策兰诗歌相遇,将会发现“这地形是词的地形……在那里,更深的地层裂开了它的外表。”

  

也可以说,美国诗人翻译家更看重的,是策兰“后现代”的一面(这和一般读者把策兰的诗仅仅视为“奥斯维辛”的历史见证很不同),或者干脆说,他们把策兰变成了一个讲英语(当然不是那种“通行”的英语)的“后现代”诗人。

  

——这又不禁使我想起了法国哲学家利欧塔的著名论断:“一部作品只有首先是后现代的才能是现代的”,还有:“后现代主义是现代主义的新生状态”。

  

  

对策兰的英译,应首推英国德裔诗人、翻译家米歇尔·汉伯格,他在策兰在世时就开始翻译策兰了。他翻译的策兰诗选(企鹅版,1990年初版),包括了策兰一生不同时期的163首诗(策兰一生大概有800多首诗),这是第一个在英语世界产生广泛影响的译本。它的意义在于较早、较全面地介绍了策兰诗歌,只是很难见出其“重心”和诗学“取向”何在,尤其让人不满足的,是对策兰后期诗歌关注不够。2002年,汉伯格的策兰诗选修订扩大版改由纽约PerseaBooks出版,也只是增加了《狼豆》等不到十首诗。

  

我本人自1991年以来对策兰的翻译,最初主要依据汉伯格的译本,到后来,我更看重彼埃尔·乔瑞斯(PierreJoris)的翻译。与有些译者有选择性地译介不同,乔瑞斯给自己定下了更艰巨的任务,那就是一本一本地译介策兰后期那些艰涩的诗歌。到目前为止,他至少已提供了三个策兰后期诗集《换气》(1995)、《线太阳群》(2000)、《光之逼迫》(2005)的译本,还编选过一个策兰诗文选集(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2005)。

  

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乔瑞斯比其他有些译者更深入地把握了策兰后期诗歌的精髓。从他长篇译序中的一些标题,如“阅读之站台,在晚词里”“诗歌是语言必然性的独一无二的例证”,等等,我们即可看出他的眼光和关注点。他的一些读解也相当透彻,富有启示性。例如策兰的“Fadensonnen”(“Threadsuns”,“线太阳群”),这是一首诗的题目,也是他的诗集《线太阳群》的题目。但是,这个极为重要的“主题性”意象,到了一些汉译者手里就变成了“棉线太阳”、“串成线的太阳”,或是变成了“缕缕阳光”(见李魁贤《策兰/波帕》,袖珍版“欧洲经典诗选”之一,台北桂冠,2002年12月初版),等等。这几种译文,看似富有诗意,但却背离了原文,它们其实是以“美文”和“通顺易解”的方式抹去了原文。


我们来看乔瑞斯的读解。在乔瑞斯看来,这在“灰黑的荒原”上高悬、延伸的“线太阳群”,提示着诗人继“换气”之后所展示和确立的新的尺度——一种后奥斯维辛的美学尺度:“这些线的太阳群交迭进入词语,显示出延伸的线,它们比一般的线‘thread’更丰富,它们还带有英语中‘fathom’一词中的某种意思,即‘测深线’。……因此,这线是测量空间的,或是‘声测’深度的(诗中提到了‘光的音调’或声音),也许,这线就是一种尺度,一种对世界和诗歌来说新的尺度。”

  

这样的读解,才深入到一种写作的“内部”,揭示了策兰在奥斯维辛之后要摆脱西方“同一性”的人文美学传统的诗学努力。这种努力,也可以说就是一种“去人类性”。……他的“线太阳群”,他那要唱出“人类之外的歌”的努力,就是建立在这样的背景下的。也可以说,正是因为尼采所说的那种“人性了,太人性了”,因而策兰在后来会朝向“无人”,朝向“未来的北方的河流”,朝向一个陌生的词语的异乡。他正是以这种努力,用斯坦纳的术语来说,摆脱了人类理性的“主宰语法”,解除了那种“古老的诅咒”,又回到了那“冰”(这是策兰后期诗歌常出现的意象)一样的起源,并在那里等待着人类的访问者。(起源,这本来就是“非人”的——斯坦纳在谈音乐时曾如是说。)

  

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美国的诗人会为策兰的“陌生”和“异端”所吸引的重要原因。斯蒂文斯的诗,纵然高超而美妙,但那仍是从“阿波罗的竖琴”上发出的声音,但在策兰那里,他们遇到了一种真正的“外语”。

  

策兰诗歌对翻译构成的根本挑战,也正在这里。而乔瑞斯的翻译之所以应被看重,就在于他不仅仅在枝节上做文章,而是迎向了这根本的挑战。作为一个诗人,一个从欧洲移民美国的翻译家,乔瑞斯对策兰的语言有着更为透彻的洞见。他也正是从这里入手自觉加大其“翻译难度”的。比起一些早先的译者,他的翻译显然更忠实于策兰的独特句法、构词法和语言风格(因为这就是策兰的秘密所在),也更为“精确”。……也许,乔瑞斯的译文看上去不如有的译者那样“流畅”、“可读性强”,但这正是他的可贵之处。他没有迎合、照顾一般英语读者的阅读口味和习惯,而是坚持提供一种“策兰式的”(Celanian)的诗。可以说,他要做的,不是把策兰的诗译成英语,而是译成策兰自己的语言。

  

而什么是策兰式的语言呢,在《换气》的译者导言中,乔瑞斯这样说:

  

  

“策兰的语言,尽管其表面上是德语,其实即使对讲德语的人来说,它也是一种外语。……策兰的德语是一种诡异的、几乎是幽灵般的语言;它既是母语,牢牢地抛锚于一个死者的国度,又是一种诗人必须激活,必须重新创造,重新发明,以带回到生命中的语言。”“策兰说过:‘现实并不是简单地在那里,它需要被寻求和赢回’……在被彻底剥夺了任何其他现实性后,策兰着手创造自己的语言——像他自己一样处于绝对流亡的语言。试图翻译它,好像它是一种通行的、普遍使用的或可提供的德语,换言之,试图用一种相似的通用的‘白话’英语或美语,将会丢失这种诗歌的最本质的方面。”

  

  

一个具有如此洞见的译者,才有可能是策兰诗歌所“期待”的译者。

   

  

著名作家库切(J.M.Coetzee)曾在《纽约时报》书评副刊(2001年7月5日)上专门发表过一篇谈策兰诗歌及其翻译的长文《在丧失之中》(“IntheMidstofLosses”),这样的标题一语双关,它既指向策兰作为一个大屠杀幸存者的命运,也指向了翻译过程中的丧失。显然,这双重的丧失,在这位极具诗性敏感的作家看来,隐喻着诗歌和诗人在今天的命运。

  

库切在文中提到并进行比较的美国译者主要有费尔斯蒂纳、乔瑞斯、尼古拉·波波夫和麦克休。

  

斯坦福大学教授费尔斯蒂纳(JohnFelstiner)是一位很有影响的策兰学者。他所著的策兰传《保罗·策兰:诗人、幸存者、犹太人》(2001),曾获国家图书评论奖提名,也很快被译成德文。……

  

除了策兰传外,费尔斯蒂纳还编译了《保罗·策兰诗文选》(2001),收有策兰不同时期大约160首诗作。

  

“费尔斯蒂纳是一位令人敬畏的策兰学者”,库切在文章中如是说。正因为有深入、全面的研究做基础,费氏对策兰的翻译比较可靠,具有相当的权威性(虽然他也会犯错误,比如他把“koln,amhof”一诗误译为“科隆,火车站”,其实应译为《科隆,王宫街》)。而且,他比一般的学者更具有诗的敏感和语言功力,正如库切所指出过的,他用不会德语的读者也能明白的语言,来解答策兰为译者所预设的问题,从无法解释的典故,到复合或自创的词语,尤其是那种策兰式的“打了结的、压缩的句法”(“Celan'sknotted、compactedsyntax”),他都能够较好地处理。因此库切会觉得“在费尔斯蒂纳和波波夫-麦克休之间很难选择。对策兰所设置的问题,波波夫-麦克休发现的解决方案有时有一种耀眼的创造性,费尔斯蒂纳也有自己辉煌的时刻,最突出的是在他所译的《死亡赋格》里,在这首诗里英语最终被德语盖过”。

  

库切所说的,是指《死亡赋格》中“你的金色头发玛格丽特”“你的灰色头发苏拉米斯”以及“死亡是从德国来的大师”这几句“主题句”,它们在费的译本中第一次以英语形式出现后,以后均以德语原诗再现,并一直延伸到诗的最后,最终“定格”在那里。据我有限的视野,这在翻译史上可以说是一个创举。但我相信英语读者不仅会接受这种奇特的译本,这也会给他们带来更强烈、丰富的感受。

  

不过,对我来说,也有很不满足的地方,那就是费氏对策兰后期诗歌的翻译也很不够,虽然他很有眼光地看出策兰在其后期“以地质学的质料向灵魂发出探询”,并曾举出策兰的一首后期诗“以夜的规定给……”,说“只有这样的诗才有可能成为他的自传”,但他仍偏重于选取具有社会历史和传记意义的诗来翻译。他的选本从“诗人、幸存者、犹太人”这样的角度为读者提供了一个了解策兰的框架,但是,在那里仍有大量的“漏网之鱼”。而策兰后期诗歌的脉动和能量,或许恰恰是从这些“黑洞”中发出的。

  

也许,有些诗人读其“选集”就够了,但策兰却是一个需要读其“全集”、尤其是需要读其“晚期”的诗人。我想,正是策兰后来的五、六部诗集以及一些散诗,不仅把他的创作推向了一个令人惊异的境地,也最终使他的一生成为一个“炽热的谜语”。

  

  

比较独特的译本是尼古拉·波波夫(NikolaiPopov)和麦克休(HeatherMcHugh)的《喉头爆破音:101首策兰的诗》(Celan:Glottalstop,101Poems,WesleyanUniversityPress,2000)。它不仅主要选取的是策兰的后期诗歌,也明确体现了译者的“后现代主义”取向。波波夫为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学者和翻译家,麦克休为驻校作家、女诗人,他们为夫妻,共同分享着策兰的秘密。他们的译本出来后颇受欢迎,曾同策兰有过交往的以色列著名诗人耶胡达·阿米亥说它“在语言、音乐性和精神传达上都很完美”,美国著名诗人、翻译家罗伯特·品斯基则称它为“奇妙的、极具意义的译本”“有着策兰那独一无二的声音所要求的无畏的音质和表现主义的句法”。这部译诗集出版后,曾获2001年度格里芬国际诗歌奖。

  

这部译诗集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打破了惯例,“决定不以德英对照的形式出现”(译者语)。波波夫和麦克休视翻译为“自我与他者相遇的一种神秘样式”,在译者前记中称“我们寻求更高的忠实”,并尽量寻求那种“允许我们在英语里再创造”的可能性,最终“使一首诗只是存在于译文中,一种以惊奇、歧义、钟爱和暴力所标记的相遇”。

  

对此,《纽约时报》书评称:这两位译者“冒了极大的风险,所得到的诗的报赏……激动人心”。

  

比如《AUSDENNAHEN》一诗的第一节,如严格按照原文来译,是这样几句:“从近处的/水泵/未醒之手/挤压出灰绿”,而波波夫和麦克休在语序上做了很大变动:“灰绿/从近处的水泵/挤压出来/被未醒之手”,显然,他们这样译是为了强调“灰绿”,使它成为诗题,使读者给予其特殊的注意力。这就完全是“庞德式的翻译”了。另外,这首诗原诗12行,他们的译本多出了两行,在形式上也很难对照,这就是译者“决定不以德英对照的形式出现”的一个原因。

  

库切在文中多处比较了费氏与波波夫和麦克休的翻译,他这样说:“费尔斯蒂纳是一位令人敬畏的策兰学者,但波波夫-麦克休在学识上也不逊色。当策兰转向一种轻快的尝试时,费尔斯蒂纳的局限性就显现了,例如在依据民歌模式和无意义套话的《一些三,一些四》中,波波夫-麦克休的译文是诙谐和抒情的,费尔斯蒂纳的则太刻板了。”


为印证库切所说的,我们不妨举出波波夫-麦克休该诗译文的第五节:



  Imakeone,andwemakethree,

  Onehalfbound,Onehalffree.

   

    以我一人,以我们仨,

    一半被绑,一半自由。

   

   

这不仅传达了原诗那谣曲式的韵律,而且句式简洁、活泼,富有生气——可以说在这样的译文中活跃着一个诗性的精灵。而费氏的译文则显得过于笨拙。……

  

……该诗依据了诗人从小就熟悉的罗马尼亚民歌,另外也包含了他与瑞典犹太德语女诗人奈莉·萨克斯的对话。萨克斯在来信曾称策兰一家三人为“神圣家族”。策兰与萨克斯亲如姐弟,但他同时也以“更彻底”的艺术姿态有别于萨克斯的虔信。可以说,他有着萨克斯所没有的狡黠和“诡异”,而这正是美国的“后现代”诗人感兴趣的地方。


这些,从这首诗的标题“一些三,一些四”(Selbdritt,Selbviert/Threesome,Foursome)

就可以看出,……只不过策兰的“词语游戏”决不是表面上的,策兰自己曾声称“在我构词的底部并非发明,它们属于语言最古老的地层”,我想,它们同时也来自诗人自己最痛苦的部分,如该诗中的“以所有灾难的临近”,就明显带上了“戈尔事件”在当时给诗人带来的深重创伤。

  

库切的比较在继续进行:“策兰的诗不是扩展的音乐:他似乎不是以长的呼气为单位,而是逐字逐句地,一个词一个词、一个短语一个短语地创作。为给每个词和短语以足够的重量,译者也必须创造节奏性的推动力”。也正因此,他肯定了波波夫-麦克休的译本。他举出了《带着酒和绝望》中的一节,策兰的原诗为:



    ichrittdurchdenSchnee,hoerstdu,

    ichrittGottindieFerne—dieNaehe,ersang,

    eswar

    unserletzterRitt……



费尔斯蒂纳译为:



    Irodethroughthesnow,doyouhear,

    IrodeGodintothedistance—thenearness,hesang,

    itwas

    ourlastride...


    我驰过了雪,你是否听到,

    我骑着上帝去远方——近处,他唱,

    这是

    我们最后的骑驰,



而波波夫和麦克休译为:



    Irodethroughthesnow,doyoureadme,

    IrodeGodfar—IrodeGod

    near,hesang,

    itwas

    ourlastride...


    我驰过了雪,你是否在看我,

    我骑着上帝远——我骑着上帝

    近,他唱,

    这是

    我们最后的骑驰


  

然后库切说:“费尔斯蒂纳的诗行在节奏上缺乏生气。波波夫-麦克休的‘我骑着上帝远——我骑着上帝近’,已脱离了原文,但很难指证它的驱动力是不适当的。”

  

的确,这种创造性的翻译,不仅更富有节奏感,也恰好传达了策兰原诗那种精灵般的诗性。这也说明,创造性翻译的前提是与一颗诗心声息相通,是完全知道原作“在说什么”和“要说什么”,不然,就会像女诗人夏宇在《翻译》一诗中所反讽的那样:“翻不出来的/只好自行创作/但最好看起来像翻译一样”。

  

  

当然,库切也指出了波波夫-麦克休译本中的一些不当和不足之处:“在另一首诗里,策兰写到一个词落到他前额后面的凹处,并在那里继续生长:他把这个字与Siebenstern(七星花)相对应……而在一个除此以外都不错的译本中,波波夫-麦克休只是把Siebenstern简单地译为‘星星花’,没能把它与犹太人特有的大卫六角星和七枝烛台联系起来。费尔斯蒂纳则将该词扩展为‘sevenbranchstarflower’(‘七枝星花’)。”

  

七枝烛台,原本是犹太教礼仪用品,七枝烛台中间一枝略高,代表安息日,其余六枝代表上帝创世的六天。它已成为犹太教的神圣徽号。而费氏之所以将原诗的“Siebenstern”(七星花)一词扩展为“sevenbranchstarflower”(七枝星花),因为他太了解写作此诗时的策兰。该诗写于1960年前后,正是伊凡·戈尔的遗孀克莱尔对策兰的“剽窃”指控达到一个高潮的时期,因此策兰的这首诗,可视为一个回答。实际上,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策兰在送给他妻子的曼德尔斯塔姆译诗集上也写有“靠近我们的七枝烛台,靠近我们的七朵玫瑰”这样的话,在策兰一家的乡下别墅里,也的确摆有一盏策兰在塞纳河边的旧书摊上买下的七枝烛台。因此,费氏这样翻译,不仅有依据,也大大加强和扩展了全诗的意义。以下为我根据费氏的译本译出的中文:


  

       那里是词


    那里是词,未死的詞,坠入:

    我额头后面的天国之峡谷,

    走过去,被唾沫和废物引领,

    那伴随我生活的七枝星花。

  

    夜房里的韵律,粪肥的呼吸,

    为意象奴役的眼睛——

    但是:还有正直的沉默,一方石头,

    避开了恶魔之梯。


   

读了全诗,我们就知道“七枝星花”是多么重要的一个词!一词之动,用本雅明在《译者的使命》中的话来讲,使原作的本质得到了“新的更茂盛的绽放”!

   

而这种“一词之易”使全诗骤然改观的“创造性翻译”,我这里不妨再举出一例。首先我们来看以下这首我依据乔瑞斯的译本并参照德文原诗译出的诗:



      Hautmal


    你这不可赎回的,

    嗜眠的,

    被众神玷污的:


    你的舌是烟熏的,

    你的尿发黑,

    你的凳子上溅滿渍液,


    你拥有,

    就像我,

    淫邪的话语,


    你一只脚放到另一个面前,

    一只手搭在另一个身上,

    蜷缩在山羊皮里,


    你圣化

    我的肢体。

  

  

诗的题目很难译,因为它同时可以作为德文和法文来读,作为德文,它指“胎记”或“痣”;作为法文来读,有癫痫、淫邪的意思。作为法文,“Hautmal”在字面上还有着“崇高的邪恶”或“崇高的疾病”的意思。据乔瑞斯的译注,这也可能是对法国现代诗人米歇尔·莱里斯(MichelLeiris)一首诗的题目的引用。

  

读了这首诗,我们自然会感叹策兰那罕见的勇气。的确,这样一位诗人写诗,不是为了什么美学或道德上的“正确”,而是为了接近存在的奥义。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说过他要使用一种“更事实化”(“morefactual”)的语言的本意。

  

不过,也许是波波夫-麦克休觉得策兰的原诗还不够“直接”,他们进行了某种改写。对于这首诗,波波夫-麦克休的译本与乔瑞斯的译本基本上比较接近,除了全诗的最后一句:“consecrate/mycock”。

  

这真是令人惊骇。仅仅是这“大胆”的、“美国化”的一句,一切都变得更赤裸、更本质了,甚至,策兰作为一个诗人的一切也需要我们刮目相看了。

   

但波波夫-麦克休这样翻译也自有根据,并非“胡来”。策兰在原诗最后所使用的“Glied”一词,首义为“肢体”、“四肢”,但也包含有男性阴茎之义。波波夫-麦克休这样来“大胆取义”,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更高的忠实”?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种读解,而且让我们感到了存在于策兰创作生命中的那种张力。

   

   

不过,纵然波波夫-麦克休在这些地方的“冒险”颇“激动人心”,从诗学的角度而言,我本人最感兴趣的,或者说感到有什么一下子照亮了我的,是波波夫-麦克休译本“喉头爆破音”这个命名。的确,它抓住了策兰后期最隐秘的东西,而且也会将我们引向对诗歌和语言更重要的发现。“喉头爆破音”,出自策兰的《法兰克福,九月》一诗(它收在《线太阳群》中),以下为全诗:



    盲目,光——

    胡须的镶板。

    被金龟子之梦

    映亮。


    背后,哀怨的光栅,

    弗洛依德的额头打开,


    外面

    那坚硬、沉默之泪

    与这句話摔在一起:

    “为这最后

    一次

    心理学。”


    这冒充的

    寒鸦

    之早餐,


    喉头爆破音

    在唱。

  

  

该诗源于一次法兰克福书展,尤其是书展上弗洛依德、卡夫卡等德语作家的著作对诗人的触动。诗的题目及开头部分,也隐含着对诗人自己几年前写下的《图宾根,一月》一诗的回应(该诗的开头即是“眼睛说服了/盲目”,后来还提到了荷尔德林那种“族长的稀疏胡须”);诗中间的“为这最后/一次/心理学”,则指向卡夫卡,他曾对精神病治疗表示过深深的怀疑。寒鸦是卡夫卡的自喻,同时也是他父亲在布拉格所开的商铺的标徽。最后,一个更重要的细节是:卡夫卡死于喉结核。

  

这首诗我主要是依据乔瑞斯和费尔斯蒂纳的译本并参照德文原诗译出。我没有想到,并且使我受到震动的是,波波夫和麦克休把“喉头爆破音”与策兰母亲的死联系了起来!让我们来看看他们在译者前记中是怎样说的:

  


  “声门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种空隙:一个声带之间的空间。喉头爆破音,用韦伯斯特的话说,‘一种由瞬间完成的声门关闭所产生的说话的声音,随之被爆破声所释放’。策兰在《法兰克福,九月》的结尾运用了这一概念:‘喉头爆破音/在唱’。在这首诗中,每个障碍物系列引起了相应的表达,盲目之于光辉,哀悼之于超越的心智,喉头爆破音之于歌诗……策兰的诗往往指向母亲在集中营的死这一主旨:她死于喉管的枪伤。如果发音出于枪洞的裂口,涌出的会是血:这敏感脆弱的部位也正是诗的产生之处”。

  


这样的阐释对我们当然是一个重要的、富有激发性的提示。但我想,不仅是母亲在集中营的惨死,策兰所经历的一切,都会作用于他的诗学:荷尔德林的疯癫、卡夫卡的喉结核、“戈尔事件”所带来的伤害、存在之不可言说和世界之“不可读”,等等,都会深深作用于他的诗的发音。

  

同时我们看到,策兰一直都在试图进入“自身存在的倾斜度下、自身生物的倾斜度下讲述”,都一直在寻求最“精确”的表达及其隐喻。他在1957所作的写给巴赫曼的《翘起的嘴巴》的最后是“嘴唇曾经知道。嘴唇知道。/嘴唇沉默直到结束”,到了《图宾根,一月》的结尾,他在对口吃的模仿中最后道出的是“Pallasch,Pallaksch”这一句不可译的“话”(据说这是荷尔德林晚年疯癫期间的“口头禅”,它有时意味着是,有时意味着不,有时什么意义也没有,只是一句“哇啦哇啦”)。而到了这首《法兰克福,九月》的最后,他则集中于一个诗人的喉头(当然那是一只“寒鸦”的与一个诗人的重叠),而且是那黑暗的看不见也几乎听不见的艰难发音的内部!

  

在策兰晚期的诗作中,他多次写到生命的这个最隐秘部位,如《什么也没有》中的那个“在喉咙里带着/虚弱、荒凉的母亲气息”的孤单的孩子,如收在《光之逼迫》(1970)中的《你如何在我里面死去》:



    你如何在我里面死去:


    仍然在最后穿戴破的

    呼吸的结里

    你,插入

    生命的碎片

  

  

这不禁使我想起了另一个奥斯维辛的幸存者凯尔泰斯所说的一句话:“即使现在:有谁谈论文学?记录下最后的一阵挛痛,这就是一切”。

  

的确,这就是一切。而这一切,正如有人在论策兰时所说,它体现了“从沉默的语言到语言的沉默”(“fromthelanguageofsilencetothesilencingoflanguage”)这一历程。策兰的晚期创作,就处在这样的“终结点”上。

  

然而,也正是在这最终的沉默中,在被历史和形而上学的强暴“碾压进灰烬里”的那一刻,语言发出了它最微弱,但同时也是最真实、最震动人心的声音——这就是策兰的“喉头爆破音”。

  

《法兰克福,九月》这首诗最后给我们留下的,正是这种对语言的“倾听”。

  

这已有别于海德格尔的“倾听”了。也正是在这种策兰式的倾听中,诗歌才有可能在它的“终结”处重新获得自己的声音。

  

策兰在写给勒内·夏尔的《ArgumentumeSilentio》(拉丁语,意为“默默的争辩”)一诗中有这样的诗句:“你被沉默赢回的词”。


而他自己最终要写出的诗,正是这种被沉默的“喉头爆破音”所“赢回的词”。

    

  

库切在他的文章中也提到了“终结”这个概念。他这样说:“在法国,策兰被解读为一个海德格尔式的诗人,这就是说,似乎他在自杀中达到顶点的诗歌生涯,体现了我们这个时代艺术的终结,与被海德格尔所断定的哲学的终结可以相提并论。”

  

在库切看来(虽然他没有明说),这样的“相提并论”合适而又不合适。我们不妨这样来看:海德格尔没有疯掉,而策兰疯了(在1962年3月给夏尔的一封未发出的信中,他甚至认为他不可能再出版作品,那些人要“灭绝”他)。海德格尔一直在说着“哲学行话”,而策兰在他的晚期发出的,却是一连串人们很难听懂的“喉头爆破音”(也正因此,策兰很难学——正如我们看到的,纵然策兰成为“后现代诗”的一个源头,但很多人从他那里学到的不过是些皮毛)。

  

策兰是真疯了。比荷尔德林疯得更为痛苦,也更为真实。因而他的后期诗歌,是深重危机中的诗,也是尖锐搏斗中的诗。他“以夜的规定”重新命名了痛苦、荒诞的存在,也以一种惊人的创造力挑战着语言。这些,我们也许只有在深入的翻译中才会确切地感知。

  

令我们惊异的只有一点:即使在陷入错乱和疯狂的情形下,即使在充满自杀冲动、难以自控、“赤裸裸地展现身心失禁”(斯坦纳语)之时,策兰写的诗仍是“准确无误”的。他那首写于精神病院里的《疯碗》就不用再说了,我们来看这首:



      视听的残余

   

    视听的残余,在

    一千零一病房里。

  

    日与夜

    熊的波尔卡:

  

    他们再教育了你:

  

    你将再次成为

    他。


  

这首写于强制性“精神治疗”期间的诗(它为诗人死后同年出版的《光之逼迫》的第一首),一开始就与那与死亡搏弈的“一千零一夜”发生了关联,后来甚至还有意挪用了当时中国文革期间的一个词“再教育”(re-educating)。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诗性本身自有一种抵抗或者说穿透巴别塔混乱的力量?这到底出自一种怎样的意志?诗人自杀前三周去医院探望一个濒死的朋友后,还写有一首题为《死亡》的诗:(略)

  

……策兰晚期的诗,即是在死亡中自己绽开的词语之花。它“开得不像它自己”。它是我们迄今所见到的最“难以形容”、并且“带毒性”的词语之花。……

  

  

在论述了策兰及其在美国的翻译后,库切最后这样说:



  “策兰是20世纪中叶最顶尖的欧洲诗人,他不超越他的时代——他也不想超越那个时代,只是为人们最害怕的放电充当避雷针。他那不懈的与德国语言的私密博斗,构成了他所有后期诗歌的基质,这些在翻译中,在最好的情况下,只能偶然听到,而不能直接听到。在这种意义上,对其后期诗歌的翻译必然总是失败。然而,两代译者以他们的努力奋斗,以无可比拟的智谋和奉献精神,为英语带来了能够带来的东西。对于新一代译者的工作,我们只能心怀感激。”


  

库切是非常富有眼光的。他深刻洞见了策兰诗歌的性质,而在谈翻译时,既看到了其“丢失”和必然的失败,又看到了它为英语所带来的能够带来的东西。

  

在这个意义上,翻译也正是一种本雅明所说的“赎回”。不仅如此,那些优秀的翻译还创造了差异,创造了语言的回声。重要的是,它使人们在这样一个时代再次听到了语言对他们的召唤。

  

而我在这里冒昧地考察和谈论了策兰在英语世界的接受和翻译,是因为我相信它对我们中国的诗人、译者和读者也有意义,是因为我一直相信维特根斯坦在其《哲学研究》中的一句话:“人类的共同行为是一种参照系统,我们通过它译解一种未知语言。”

  

最后,我还想补充一点:除了以上谈到的几位主要英语译者,实际上,在英美有更多的诗人和翻译家参与了对策兰诗歌这种“未知语言”的翻译,如英国的伊恩·费尔利(IanFairley),就翻译出版有《线太阳群》(2001)、《雪部》(2007),美国的凯瑟琳·沃什伯恩和玛格丽特·吉尔曼也曾从策兰的最后三部诗集中选译过一部《策兰:最后的诗》(“Celan:LastPoems”,1986),等等。去年,我还收到美国旧金山著名诗人杰克·赫希曼(JackHirschman)的来信,他知道我翻译策兰后,特意寄来了他的策兰后期诗歌译文,有四十余首,都是从意大利译文中转译的,因为他被策兰诗歌中那种“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张力”所深深吸引,他在译序中一开始即说:“任何对策兰诗歌的发现都是一个重要的事件”。

   

想想吧,的确如此,只要它称得上是“发现”。

                    

2012,7-8月




策兰-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

北岛 


  一 

  "首先请原谅我未给你写信。我并没理由。"他接着写道,他是"属于闪米特族的犹太人是的,我们学校正在反犹,关于这我可以写一本300页的巨著我今天没上学,因为昨天我在冰上跌倒,自作聪明地把背摔伤了。" 

  这是保尔(安切尔(Paul Antschel)1934年1月写给姑妈的信,即他13岁施犹太教成人礼后不久。他姑妈刚移居到巴勒斯坦。这是他留下的最早的文字。在二战结束后,他改名为保尔(策兰(Paul Celan)。 


  1920年11月23日,策兰出生在罗马尼亚切尔诺维兹(Czernowitz,现乌克兰境内),位于奥匈帝国最东端。在他出生两年前,哈伯斯堡王朝寿终正寝,主权归罗马尼亚。那里语言混杂,人们讲乌克兰语、罗马尼亚语、德语、斯瓦比亚语和意第绪语。镇上10万居民中近一半是犹太人,他们称该镇为"小维也纳"。 

  德语是策兰的母语。他母亲温文尔雅,热爱德国文学,特别强调要讲标准德语(High German),以区别当地流行的德语。策兰说过:"我们在家只讲标准德语,不幸的是,方言对我来说很隔膜。"他父亲曾当兵负过伤,信奉东正教并热衷犹太复国主义。6岁那年,他从德语小学转到希伯莱语小学,后来又进了国立小学,但家里一直请人教他希伯莱语。父亲在他诗中的缺席,多少反映了他们关系的疏远。 

  成人礼后,策兰不再学希伯莱语,并脱离犹太复兴运动。当收音机里传来希特勒的叫嚣时,他加入一个以犹太人为主的反法西斯青年组织,在油印刊物《红色学生》上发表文章。1936年西班牙内战期间,他为共和派募捐,并参加示威游行。后来虽放弃了共产主义,但对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一直有特殊的感情。 

  策兰在文学上没有那么激进。他读歌德、海涅、席勒、荷尔德林、特拉克尔、尼采、魏尔伦、兰波、卡夫卡等人的作品。他特别钟爱里尔克。一个同学还记得,他们俩到乡间散步,躺在树荫下,策兰背诵里尔克的诗。 

  策兰年轻时很帅。一个朋友这样描述他:"身材修长,黑发黑眸,一个不苟言笑具有诗人气质的英俊小伙儿他比较沉默,杏仁脸嗓音悦耳温柔声调抑扬顿错。他幽默犀利尖刻,又往往和蔼可亲。" 

  父母本来盼儿子能成为医生,但罗马尼亚医学院给犹太人的名额极少。1938年春策兰高中毕业时,德国军队进军维也纳。父亲打算攒钱移民,而策兰渴望继续读书,得到母亲支持。1938年11月9日,他动身去法国上医学预科,火车经柏林时,正赶上纳粹对犹太人的第一次大屠杀。他后来回首那一刻:"你目睹了那些烟/来自明天。"那是欧洲犹太人生活终结的开始。 

  他在巴黎看望了想当演员的舅舅,并遇见大批西班牙难民。他对先锋艺术的兴趣超过了医学。就在那一年,布鲁东、艾吕雅和杜尚等人在巴黎举办国际展览,把超现实主义运动推向高潮。 

  1939年夏策兰回到家乡,改行学浪漫主义哲学。1939年9月,罗马尼亚把部分土地割给苏联,1940年6月,苏军占领切尔诺维兹。策兰不得不学习俄语和乌克兰语。一位乌克兰老师在课上,背诵叶塞宁和隐去姓名的曼杰施塔姆的诗。 

  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大举入侵苏联。策兰的朋友不是和俄国人一起逃难,就是被苏军征兵入伍。罗马尼亚加入轴心国,对犹太人的迫害比纳粹还残暴。1941年7月5日和6日,切尔诺威兹被轴心国占领。罗马尼亚军人和警察协助德国人,试图抹去犹太人六百年的存在。他们烧毁犹太寺院,强迫佩戴黄星标志,一昼夜屠杀了包括社区领袖在内的三千人,把犹太人赶进隔离区,随后再把其中十万人送往集中营。隔离区的条件可想而知,四五十个人挤在一个小单元里。但据策兰的朋友回忆,那六七个星期的隔离经验并非那么可怕,大家同甘共苦,讲故事,唱意第绪语歌。策兰甚至还在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1941年秋,由于好心的市长,策兰一家得到许可离开隔离区,暂时逃脱被遣送的命运。策兰把黄星标志藏起来,冒着风险到公园散步。好景不长。1942年6月,省长下达驱逐犹太人的指示。6月6日和13日接连两个星期六,弧光灯照亮夜空,盖世太保和本地宪兵把犹太人赶到街上,押上卡车,开到火车站,再塞进装牲口的车厢。 

  1942年6月27日,按策兰的朋友蕾克娜(Ruth Lackner)的说法,她为策兰在化妆品工厂找到藏身处。策兰催父母帮他想办法躲藏,母亲说:"我们逃脱不了我们的命运。毕竟有很多犹太人在特朗斯尼斯蒂尔(Transnistria)集中营了。"(她无从知道那儿三分之二犹太人己经死去)。策兰在和父亲口角后愤然离去。据另一个朋友回忆,策兰的父母让他躲到外面。那个星期六晚上,他和策兰到另一个朋友家,由于宵禁留下过夜。第二天策兰回家,人去楼空,门上贴着封条。 

  父母被送往集中营后,策兰进了劳改营,在离家400公里的地方干苦力。他在给蕾克娜的信中写道:"你写信让我不要绝望。不,茹丝,我不绝望。但我母亲让我很痛苦。最近她病得很重,她一定惦记我,甚至没道别我就离开了,也许是永别。"他在另一封信中说:"我目睹我自己的生活变得苦不堪言,但最终成为正直忠诚的人性之路,我将一如既往地追寻。" 

  使策兰一举成名的"死亡赋格"写于1944年春。他的朋友还记得,一天早上,在大教堂的铁栏杆旁,策兰为他朗诵了这首诗。后来策兰在此诗后标明"布达佩斯,1945年"。有可能是他在家乡写成初稿,1945年4月移居布加勒斯特最后完成的。1947年5月,"死亡赋格"发表在罗马尼亚文刊物《同时代》上。罗马尼亚文译者索罗蒙(Petre Solomon)写道:"我们发表译文的原作,是基于一个事实。在鲁比林(Lublin),如其他众多‘纳粹死亡营'一样,当别人掘墓时,一组赴死的人被迫唱怀旧的歌。" 

  "死亡赋格"是他第一首公开发表的诗作,不是德文,而是罗马尼亚文译本。他第一次写下自己的新名字:保尔(策兰。 

  二 

  死亡赋格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夜里喝 

  我们喝呀喝 

  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他写信走出屋星光闪烁他吹口哨召回猎犬 

  他吹口哨召来他的犹太人掘墓 

  他命令我们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早上中午喝我们傍晚喝 

  我们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他高叫把地挖深些你们这伙你们那帮演唱 

  他抓住腰中手枪他挥舞他眼睛是蓝的 

  挖得深些你们这伙用锹你们那帮继续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傍晚喝 

  我们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他玩蛇 

  他高叫把死亡奏得美妙些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高叫你们把琴拉得更暗些你们就象烟升向天空 

  你们就在云中有个坟墓躺着挺宽敞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中午喝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我们傍晚早上喝我们喝呀喝 

  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眼睛是蓝的 

  他用铅弹射你他瞄得很准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他放出猎犬扑向我们许给我们空中的坟墓 

  他玩蛇做梦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 

  我手头上有两个中译本,一个是钱春绮译的"死亡赋格曲",另一个是王家新和芮虎合译的"死亡赋格"。我对这两种译本都不满意,最主要的是它们失去原作那特有的节奏感。我决定自己试试。我参照的三种英译本,一个是最流行的汉伯格(Michael Hamburger)的译本,一个是美国诗人罗森伯格(Jerome Rothemburg)的译本,另一个是费尔斯蒂纳(John Felstiner)的译本。这首诗至少有15种英译本。 

  由于篇幅所限,只能从钱译本和王芮译本各选某些片断。先来看第一段: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晚上喝它 

  我们在中午和早晨喝它  我们在夜间喝它 

  我们喝  喝 

  我们在空中掘一座坟墓  睡在那里不拥挤 

  一个男子住在屋里  他玩蛇  他写信 

  天黑时他写信回德国  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他写信  走出屋外  星光闪烁  他吹口哨把狗唤来 

  他吹口哨把犹太人唤出来  叫他们在地上掘一座坟墓 

  他命令我们奏舞曲 

  (钱春绮译)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在傍晚喝它 

  我们在正午喝在早上喝我们在夜里喝 

  我们喝呀我们喝 

  我们在空中掘一个墓那里不拥挤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他玩着蛇他书写 

  他写着当黄昏降临到德国你的金色头发呀 

  玛格丽特 

  他写着步出门外而群星照耀他 

  他打着呼哨就唤出他的狼狗 

  他打着呼哨唤出他的犹太人在地上让他们掘个坟墓 

  他命令我们开始表演跳舞 

  (王家新与芮虎合译) 

  相比之下,王芮译本前三句比钱译本好,但紧接着就乱了方寸。我们在空中掘一个墓那里不拥挤显然是步钱译本的后尘:我们在空中掘一座坟墓 睡在那里不拥挤。它们越到后面就越拖沓:他吹口哨把犹太人唤出来 叫他们在地上掘一座坟墓(钱译);他打着呼哨唤出他的犹太人在地上让他们掘个坟墓(王芮合译)。 

  再来看看倒数第三段: 

  他叫  把死亡曲奏得更好听些  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叫  把提琴拉得更低沉些  这样你们就化作烟升天 

  这样你们就有座坟墓在云中 睡在那里不拥挤 

  (钱春绮译) 

  他叫道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死亡是从德国来的大师 

  他叫道更低沉一些现在你们拉你们的琴尔后你们就会 

  化为烟雾升在空中 

  尔后在云彩里你们就有一个坟在那里不拥挤 

  (王家新与芮虎合译) 

  在此处,王芮译本显然远不如钱译本,把诗歌降到连散文都不如的地步,对了解象策兰这样的语言大师的中国读者,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中文其实是特别适于翻译的语言。比如,关于题目"死亡赋格",英译者因所属格而头疼,而中译却很自然。中文没有拼音文字的"语法胶"(grammatical glue),故灵活多变,左右逢源,除造词和双关语难以应付外,几乎无所不能。策兰的写作,在某种意义上是抵抗翻译的,而"死亡赋格"却以罗马尼亚文译本问世。 

  这首诗原题为"死亡探戈",策兰在罗马尼亚文译本发表后改成"死亡赋格"。让人想到巴赫晚期重要的代表作之一"赋格的艺术"。 赋格一词来自拉丁文fuga(即幻想的飞行),是一种在中世纪发展起来的复调音乐,在巴赫手中变得完美。赋格建立在数学般精确的对位法上,其呈示部或主题,总是被模仿呈示部而发展的"插曲"(称为对句)打断。呈示部往往较短,与其他对句唱和呼应,循环往复。 

  据说,在奥斯威辛司令官的住宅常传出巴赫的赋格曲(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1944年,苏联作家西蒙诺夫(Simonov)在他的报告文学中,记述了某个纳粹集中营的日常生活:"许多高音喇叭播放震耳欲聋的狐步舞和探戈。从早上到白天,从傍晚到夜里一直喧嚣不停。" 

  整首诗没有标点符号,突出了"音乐性",使语言处于流动状态。作者采用了"对位法",以赋格曲的形式展来这首诗。清晨的黑牛奶是主题,它短促醒目,贯穿全诗。由它在其他声部发展成不同的对句,重叠起伏,互相入侵。以黑牛奶这一极端意象开篇,并作为主格,显得尤为荒诞:作为人类生命之源的牛奶却是黑的。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夜里喝/我们喝呀喝,让人想起《旧约》中《创世纪》的开篇:"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上帝称空气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日"一直命名到第七日。"死亡赋格"的主题,显然戏仿《创世纪》对时间的命名过程,而黑牛奶改变了这命名的神圣性,似乎在以上帝之声反驳圣言。   

  驱动这首诗的节奏感单调而紧迫,象个破旧钟表,与时间脱节但却在奔忙,死亡即发条。若译者找不到这节奏感,就等于把钟表砸了,只剩下破零件。 

  在他和我们之间,有一种对应关系。他——在房子里、玩蛇、写信、吹口哨、做梦、放出猎犬;我们——喝黑牛奶、奏舞曲、在空中掘墓。其实,他和我们在同一个地方,使用同一种语言,对音乐有相似的趣味。但他拥有一种绝对的权力: 

  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诗中出现了两位女性。金发的马格丽特是德国浪漫主义的典型,与歌德《浮士德》的女主角同名。而灰发的舒拉密兹则代表了犹太人。在犹太圣经的《索罗门之歌》(又称《歌中歌》),舒拉密兹是个黑发女仆。在逾越节读经时,她成为犹太人重返家园的保证。这两个名字并置诗中,但又被行隔开。尤其全诗以此结尾,暗示着其命运相连,但不可和解。而灰发的舒拉密兹,这纳粹试图抹去的古老的犹太象征,保留最后的发言权,却以特有方式保持沉默。 

  读者或许会注意到,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是在"死亡赋格"过半时才出现的,接连重复了四次。第一次是在他高叫把死亡奏得美妙些之后,显然和音乐演奏有关。在我看来,这是对艺术本质的置疑:音乐并不妨碍杀人,甚至可为有良好音乐修养的刽子手助兴。 也许"死亡赋格"正是对阿多诺(Theodore Adorno)那句名言的回应,阿多诺在《文化批评与社会》(1949年)一文中写道:"在奥斯维辛以后写诗是野蛮的。",他后来撤回了这个说法。 

  我前两天去斯坦福大学朗诵,和策兰的传记作者费尔斯蒂纳(John Felstiner)教授共进早餐。在教授的建议下,我们早餐后跟着去听他的课。那是一个相当现代化的阶梯教室,讲坛上放着三角钢琴。我们到得早。学生们开始陆续出现,睡眼惺忪。扩音器播放着策兰自己朗诵"死亡赋格"的录音带,声调急促但克制,有时干巴巴的,有时刺耳。我只听懂了一个德文词"德国"。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教授把他的中国助教介绍给我们,她已拿到博士学位,正在找工作。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教授正做上课前最后的准备,用投影机把一张画投到墙上。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策兰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回荡: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三 

  1945年4月下旬,策兰搭乘一辆苏军卡车离开切诺维兹,前往布加勒斯特。切诺维兹重新落到苏联手中。他告别了家乡和童年,随身只带着几本好书和自己的诗稿(可能包括"死亡赋格"),还有关于父母的记忆。 

  到布加勒斯特后,他通过一个来自家乡的犹太诗人,在一家名叫"俄文书"的出版社找到工作。他阅读稿件,把俄国文学译成罗马尼亚文。此前他已有丰富的翻译经验:自幼起就试着就把英法俄文诗译成德文,把马克思著作译成罗马尼亚文,从劳改营回来后在一家乌克兰报纸做翻译。翻译对他如同跨越边界,在异地他乡寻找身份认同。当他译的俄文名著出版并受到好评,他骄傲地对朋友说:"要是我妈妈活着看见它就好了!我觉得她有时对我没信心。" 

  从1945年4月到1947年12月,策兰在布加勒斯特住了将近两年,是他人生的重要过渡:战后的轻松气氛和青春的成就感相呼应。据出版"死亡赋格"的杂志编辑回忆,除夕夜的晚会上,策兰唱着一首古老的日尔曼民谣,他坐在地板上,用拳头锤地打拍子。这民谣恰好是希特勒年轻时也喜欢的。   

  策兰和朋友们一度为双关语的游戏着迷。罗马尼亚文译者索罗蒙还记得他的不少妙语,比如:"一个诗人并不等到拨号音才打电话"。这语言游戏也包括名字。他的原名在罗马尼亚文中是Ancel,他把它颠倒成Celan(策兰),对一个现代作家,安切尔多少意味着旧世界。他给自己下的定义是:策兰,诗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受限于炉篦与炉渣之间。 

  他每天从事翻译,但一直坚持用德文写作。被问及这一点时,他答道:"只有用母语一个人才能说出自己的真理。用外语诗人在撒谎。" 

  作为德语诗人,策兰在罗马尼亚看不到多少希望。1947年12月,国王迫于***压力退位,人民共和国宣布诞生。匈牙利开始遣返难民,罗马尼亚捕杀他们。据说,有四万罗马尼亚犹太人于1947年逃到维也纳。 

  策兰在最后一刻逃离布加勒斯特,他没有任何合法文件,只是带着大批诗稿。策兰付很多钱给蛇头偷渡边境。策兰说,冬天穿越匈牙利边境是"可怕的艰难之旅",睡在废弃的火车站,在匈牙利农民帮助下,向维也纳?他童年时代的北极星进发。在布达佩斯逗留一周后,他终于抵达维也纳。这城市成为他战后的终点,一个说德语但没有德国人的地方。 

  策兰带着他老师斯伯波(Alfred Margul-Sperber)的介绍信,去拜访奥地利文学界的名人巴塞尔(Otto Basil)。介绍信中写道:策兰是"德国新一代最有原创性最明白的诗人。"巴塞尔回忆道:"出现在计划办公室的是个面容消瘦目光忧愁的年轻人。他声音柔和,似乎谦卑内向,甚至胆怯。这就是保尔(策兰。看起来饥寒交迫,他刚穿越匈牙利来到维也纳,有时候长途跋涉他带给我诗稿和斯伯波的信。" 

  在维也纳的一次朗诵后,策兰写信给老师:"相信我,老天知道他们说(就他们所知)我是奥地利及德国最伟大的诗人,我有多高兴。"这多少说明他当时处境的艰难。在另一封寄往布加勒斯特的信上,他署名为"条顿母语的悲哀诗人。" 

  策兰确实获得了某种成功。巴塞尔在自己的刊物上发表了他的一组诗,还有人帮他出版诗集,安排他在奥地利电台朗诵。 

  他成为著名超现实主义画家杰尼(Edgar Jene)的好朋友。他为画家的小册子写了篇序言。他认为这篇序言并非阐释杰尼的作品,而是一种"不能满足的发现"的"漫游",是布莱克,阿丽斯漫游奇景和维特根斯坦的混合:"我在说我在深海听到的几个词,那里如此沉默,又有很多事发生。"他十年后说到欧洲犹太人的灾难的发生不是历史的附加,而是变形。人无法说话,因为他们的词语在虚情假意的"千年包袱下呻吟"。我们表达的古老挣扎如今感到"烧成灰的意义,不仅如此"。 

  1947年,策兰到达维也纳后结识了巴赫曼(Ingeborg Backmann),她正在写关于海德格尔的博士论文,关于诗歌语言的限度,特别是在法西斯主义以后。巴赫曼后来参加德国"四七社",成为奥地利战后最重要的女诗人。策兰和巴赫曼一度堕入情网。策兰在维也纳的诗大都是给她的,其中包括"卡罗那"。1971年,即策兰死后第二年,巴赫曼出版了长篇小说《玛琳娜》。那是公主和一个东方来的陌生人的寓言故事。那身穿黑色长斗篷的陌生人,有着温暖的眼睛和磁性的声音。巴赫曼把策兰的情诗,特别是"卡罗那"织进她的寓言中,试图创造一种超自然的血缘关系。"你必须回到你的人民中吗?"公主问。"我的人民比世上所有的人民都古老,他们失散在风中。" 陌生人回答说。 

  四 

  卡罗那* 

  秋天从我手中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从坚果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 

  而时间回到壳中。 

  镜中是星期天, 

  梦里有地方睡眠, 

  我们口说真理。 

  我的目光落到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互相看着,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语, 

  我们相爱象罂粟和回忆, 

  我们睡去象海螺中的酒, 

  血色月光中的海。 

  我们在窗口拥抱,人们从街上张望: 

  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 

  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 

  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Corona系拉丁文,意为王冠、冠状物、(花的)副冠、(全蚀时的)日晕,因多意性我保留其音译。我主要是参照汉伯格的英译本译成的。我手头有王家新和芮虎的合译本,由于这首诗不长,全文录下: 

  花冠 

  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从坚果里我们剥出时间并教它如何行走: 

  于是时间回到壳里。 

  在镜中是礼拜日, 

  在梦中被催眠, 

  嘴说出真实。 

  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器上: 

  我们互看,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我们互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去象酒在贝壳里 

  象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 

  我们在窗边拥抱,人们在街上望我们,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 

  是心脏躁动不安的时候, 

  是时候了,它欲为时间。 

  是时候了。 

  王芮译本主要来自英文,故和我参考的来源相仿。在我看来,他们的译本主要有如下几个问题:一,题目译成"花冠"过于轻率,策兰正是用这个词的含混和歧义来展示主题的复杂;二,"在梦中被催眠",显然是过度阐释,应为"梦里有地方睡眠",后面我再说明为什么;三,在中译本保留原文语序显得很牵强,比如"是时候了他们知道!"(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策兰的诗有时是故意倒装的,比如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这样地方就要设法保留原来的语序,不能译成"傍晚我们喝清晨的黑牛奶"。而本来正常的诗句,非要按西方语言机构变成"洋泾浜" ,不仅伤及诗意也伤及汉语;四,只要大声读一遍,就知道王芮译本的问题所在了,还是缺乏语感与节奏感,这甚至比错译更致命。 

  由于这首诗和里尔克的《秋日》有互文关系。为此,我们先把《秋日》第一段抄录如下: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策兰显然借用"是时候了"作为"卡罗那"的主题与基调,但没有了"主"。"主"的在场与缺席,也许这是里尔克和策兰的重要区别。同为德语诗人,里尔克虽一生四海为家,却来自"正统",纠缠也罢抗争也罢,基督教情结一直伴随着他;而策兰则来自边缘——种族、地理、历史和语言上的边缘,加上毁灭性的内心创伤,使他远离"主"放弃"主"。 

  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策兰的时间观不同。让我们来看看"卡罗那"的开篇:秋天从我手中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我们从坚果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而时间回到壳中。秋天和我之间有一种共生的私人关系。从秋天孕育的坚果中,时间就象婴儿一样被剥出,并教它走路。它似乎惧怕世界,又回到其庇护所中去。在这里时间如此弱小,易受伤害,与基督教不可逆转的线性时间观相反,它是可以返回源头的。 

  与第一段形成鲜明对比,第二段采用三个短句:镜中是星期天,/梦里有地方睡眠,/我们口说真理。刻画出场景与状态。镜中是星期天十分绝妙:时空的互相映照,造成特有的宁静与空旷,同时意味着——情人躺在床上。梦里有地方睡眠和我们口说真理是第一句的延伸,梦与睡眠,口与真理都彼此映照互为因果。这一段用的是最简约的句式,表明一种朴素而诗意的存在。而王芮译本中的"被催眠",显然是由于没有把握这一点而造成的误译。 

  第三段是对第二段的强化与变奏,明确了这首诗的爱情主题。首句直截了当提到性(sex)(而非性器),因其普遍性含义更有诗意。我们交换黑暗的词语与我们口说真理相呼应,交换对口说,黑暗的词语对真理。那是战后创伤的自我治疗:情人谈到战争中各自的经历。我们相爱象罂粟和回忆,/我们睡去象海螺中的酒,/血色月光中的海。罂粟是美与毒瘾的象征(或代表遗忘),与记忆连接,有着沉溺与止痛的功效。海螺中的酒与血色月光中的海有相似性,区别在衡量尺度,可以说,后者是前者的扩张与深化。血色暗示着战争创伤。 

  第四段无疑是全诗高潮。首先我们会注意到情人处境的变化:从第二段静静躺着,到第三段的行动与交流,而此刻他们干脆站起来,在窗口拥抱。接下来就是一系列"是时候了",共五句,把诗推向高潮。第一句是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公开他们的爱情秘密,第二句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是以一种从内心迸发的精神力量否定死亡。在策兰的诗歌符号中,石头是沉重而盲目的。石头要开花,则是一种解放和升华。第三句时间动荡有颗跳动的心是第二句的从句,是说明为什么石头要开花。第四句是对时间的置疑。其中包含两个时间,基于两种动词时态:It is time it were time(是过去成为此刻的时候了),表明这两个时间之间既有对立和裂痕,又有必然的联系。这句很难翻译,大意是:此刻是来自那过去的时间的时间。为此,他感到疑惑。最后的结论是肯定的:是时候了。

  在我看来,这是最伟大的现代主义抒情诗之一,和特拉克尔的"给孩子埃利斯"和狄兰(托马斯"那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一起,作为任何时代任何语言最优秀的诗篇,由我推荐并选入2000年柏林国际文学节的纪念集中。 

  五 

  在维也纳,策兰不能继续受教育,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决定搬到巴黎去,尽管他第一本诗集《骨灰瓮之沙》出版在即。 

  1948年6月5日,在去巴黎的路上,他在奥地利英斯布鲁克(Innsbruck)附近下车,专程来到特拉克尔墓前献花,并插上根柳枝。他还拜访了特拉克尔的编辑和恩师费克(Ludweg von Ficker)。在费克面前,他念了自己的几首诗。第二天他给他的老师斯伯波写信说:"你可以想象,当我被告知我继承了席勒(Else Lasker-Schuler,犹太女作家),我有多高兴。起初我不知所措,因为——我羞于承认这一点——我与席勒的关联,远不能跟特拉克尔和艾吕雅相比,我也不知道费克对她的诗的看法他还认为特拉克尔也总是受惠于她。他对我说话时,好象我是他们中的一员。让我特别兴奋的是,他真正涉及我的诗歌中的犹太特性——你是知道的,这对我有多么重要。" 

  和维也纳相比,巴黎似乎有更多的机会,策兰法语流畅,战前曾到过巴黎。这是世界文化的首都,波特莱尔、魏尔伦、兰波及那些超现实主义者,还有海涅、里尔克都在这儿住过。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很多欧洲的犹太人都迁移过去,但策兰还是决定留在欧洲。他在给以色列亲戚的信中写道:"也许我是活到欧洲犹太人的精神命运终结的最后一个人......一个诗人若放弃写作,这世界什么都没有,何况他是犹太人而他的诗歌语言是德文。" 

  1938年初访巴黎,策兰曾去看望住在索邦大学附近的舅舅。十年过去了,舅舅死于奥斯维辛,自己成了流亡的孤儿,他决定住在同一条街上。 

  1948年8月,他第一本诗集在维也纳出版,协调出版的画家杰尼,还为它捐献了两张石版画。策兰对纸张装帧不满,再加上几处致命的印刷错误,让他恼羞成怒。他责怪杰尼,并决定放弃这本书。"也许我应该不考虑出版而写诗,"他说。这本诗集三年只卖了二十几本,1952年他得到版税350奥地利先令,等于14美元。策兰让朋友把存书回收后打成纸浆。 

  到巴黎头几年,他诗写得很少。除了现实生活的压力外,有着更深刻的原因。1948年10月,他在给一位瑞士编辑的信中写道:"我好几个月没写了,某些不可名状的东西让我残废"。他接着提到自己的处境,象卡夫卡的寓言《在法律面前》,"当门打开时......我犹豫良久,这扇门又关上了。"1949年3月他写道:"我越是痉挛地抓住我的诗,我越是无能为力。我的野心似乎很大,它束缚了我的双手。"新诗集被一家德国出版社拒绝了,他情绪低落,觉得自己"挣扎于天空及其深渊中。"他把1949年称为"暗淡而充满阴影的一年。"1951年2月,他在给费克的信中写道:"沉默,即无法说,转而相信它源于不必说......有时我似乎是自已诗歌的囚徒......有时是看守。" 

  1948年到1952年四年间,策兰只写了七八首可发表的诗作。教德文和法文的同时,他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上学,主修文献学和德国文学。 

  1952年4月,他写就无题诗"数数杏仁",成为他的新诗集《罂粟与记忆》的压轴之作。 

  六 

  数数杏仁, 

  数数苦的让你醒着的, 

  把我也数进去: 

  我寻找你的眼睛,你睁开无人看你, 

  我纺那秘密的线 

  你在线上的沉思之露 

  落进被不能打动人心的词语 

  守护的水罐中。 

  你全部进入的名字才是你的, 

  坚定地走向你自己, 

  锤子在你沉默的钟楼自由摆动, 

  无意中听见的够到你, 

  死者也用双臂搂住你, 

  你们三人步入夜晚。 

  让我变苦。 

  把我数进杏仁中。 

  这是我根据两种英译本的。我手头有钱春绮的译本和王家新与芮虎的合译本。由于篇幅不长,全文录下: 

  数数扁桃, 

  数数过去的苦和使你难忘的一切, 

  把我数进去; 

  当你睁开眼睛而无人看你时,我曾寻觅你的目光, 

  我曾纺过那秘密的线, 

  你的思索之露 

  向坛子里滴下去的线, 

  那些坛子,有一句不能打动任何人的心的箴言护住它们。 

  在那里你才以你自己的名义走路, 

  你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自己, 

  在你沉默的钟楼里钟舌自由摆动, 

  窥伺者就向你撞来, 

  死者也用手臂搂住你, 

  你们三个就一起在暮色中行走。 

  让我感到苦吧。 

  把我数进扁桃里去。 

  (钱春绮译) 

  数数杏仁, 

  数数这些曾经苦涩的并使你一直醒着的杏仁, 

  把我也数进去: 

  我曾寻找你的眼睛,当你睁开它,无人看你时, 

  我纺过那些秘密的线。 

  上面有你曾设想的露珠, 

  它们滑落进罐子 

  守护着,被那些无人领会的言词。 

  仅在那里你完全拥有你的名字, 

  并以切实的步子进入你自己, 

  自由地挥动锤子,在你沉默的钟匣里, 

  将窃听者向你撞去, 

  将死者的手臂围绕着你 

  于是你们三个漫步穿过了黄昏。 

  使我变苦。 

  把我数进杏仁。 

  (王家新与芮虎合译) 

  我们再来看看汉伯格的英译本中的头三句: 

  Count the almonds, 

  count what was bitter and kept you awake, 

  count me in: 

  汉伯格的英译本,至少在形式上看起来忠实原作?词与词基本对应。不必懂英文,也能看得出这三句多么简洁。特别是第二句:count what was bitter and kept you awake (数数苦的让你醒着的),再看看这样的中文句式:数数过去的苦和使你难忘的一切(钱译),数数这些曾经苦涩的并使你一直醒着的杏仁(王芮合译)。再来看看第二段后三句:你在上面的沉思之露/落进被不能打动人心的词语/守护的水罐中。而钱译本是这样的:你的思索之露/向坛子里滴下去的线,/那些坛子,有一句不能打动任何人的心的箴言护住它们。我们常说的所谓翻译文体,就是译者生造出来的。我并非想跟谁过不去,只是希望每个译者都应对文本负责。谁都难免会误译,但由于翻译难度而毁掉中文则是一种犯罪。中文是一种天生的诗歌语言,它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特别适合诗歌翻译。韵律虽难以传达,但节奏却是可能的。节奏必须再创造,在另一种语言中找到新的节奏,与原节奏遥相呼应。打个比方,这就象影子和移动物体的关系一样。 

  这首诗是策兰写给他母亲的。他后来写过"杏仁眼的阴影""死者的杏仁眼",都与母亲有关。据说,他母亲当年常烤带杏仁的蛋糕和面包。有一首意第绪语的童谣,就叫"葡萄干与杏仁"。对策兰来说,杏仁不仅和母亲有关,也和整个犹太人的命运有关。 

  全诗的头三句是一种干脆的命令式口气:数数杏仁,/ 数数苦的让你醒着的,/把我也数进去,指的是他和母亲及犹太人苦难的共存关系,并通过数数的方式,让读者也加入进来。数数的方式,似乎是一种童年行为,把我们拉回诗人或人类开始的地方。我纺那秘密的线/你在线上的沉思之露/落进被不能打动人心的词语/守护的水罐中。那秘密的线,即他和母亲的联系,是亲缘之线思念之线,而沉思之露是母亲的精神存在,被不能打动人心的词语/守护的水罐可理解为诗歌写作。这一组意象奇特而神秘,由纺、落和守护三个动词,把线与露,词与水罐勾连在一起,令人回味无穷。

  第三段开端是上一段的延伸:你全部进入的名字才是你的,即存在与命名之间的悖论:只有全部存在才能获得命名,反之,只有命名才能完成全部存在。在策兰的意象语汇里,锤子代表不祥之兆(我们后面还会看到),对沉默的钟楼构成威胁。在这里,无意中听见的、死者和母亲成三人,步入夜晚。最后一段,又回到开始时的祈使语气:让我变苦。/把我数进杏仁中。 

  七 

  完成"数数杏仁"后,策兰去德国旅行,这是自1938年以来第一次。在前女友巴赫曼的安排下,他和德国"四七社"的成员见面。有一天,在汉堡的街上,他看见一条狗被车撞死,几个女人围着哀悼。他感到惊奇:"她们居然为狗抹眼泪!"一个德国同行记得策兰对他说,"我对与德国年轻作者的初次相遇很好奇。我问自己,他们可能会谈什么,他们谈过什么?大众牌汽车。" 

  "四七社"的某些原则,影响了他们对策兰的接受程度。其中一条是"介入",与策兰的"纯诗"相反。他们还认为,要把诗朗诵得尽量单调,这可难为了一个来自东欧的诗人。据一个刚在巴黎听过他朗诵的人说,策兰朗诵时"音色低沉",如同"用唱赞美诗的声音"的"急促低语"。"四七社"对他的朗诵反应不一,但没人认为是很成功的。"噢,这帮足球队员,"他后来提起"四七社"感叹道。 

  1952年圣诞节前夕,策兰和吉瑟丽(Gisele de Lestrange)结婚。吉瑟丽是个造型艺术家,喜欢在巴洛克背景音乐中画带细节的抽象图案。她父母是法国贵族,战争期间对抵抗运动毫不同情。他们很难接受一个来自东欧没家没业的犹太诗人。 

  婚后他们在巴黎安家,主要靠策兰教书和翻译为生。 

  他译了阿波利奈尔的六首诗,在译文中花样翻新,变成他写作的某种延伸。他少年时代就译过阿波利奈尔的诗,后来又在苏军占领下的家乡专门研究他。这个1918年在战争中受伤而死去的法国诗人,对象他这样漂泊的犹太人有着特别的魅力,其象征主义的忧郁让他不安。 

  1952年底,他的命运出现转机。斯图加特一家出版社买下诗集《罂粟与回忆》的版权, 其中收入1944年到1952年的作品,包括"死亡赋格"。诗集题目来自他的那首情诗"卡罗那"。 

  吉瑟丽怀孕了。不幸的是,他们的儿子法朗兹(Fraz)生下没几天就死了。策兰写了首诗"给法朗兹的墓志铭",并例外注明了写作日期:1953年10月。紧接着,他又写下另一首诗"用一把可变的钥匙",显然和这一事件有关。 

  策兰在1954年的一封信中写道:"什么游戏!多么短暂,又多么昂贵。我生活的景况是,住在外语领地,意味着我比以前更有意识地跟母语打交道?还有:词语经验的质变,是怎么成为诗中词语的,我至今都无法确定。诗歌,保尔(瓦雷里在哪儿说过,是处于诞生状态的语言,成为自由的语言。"一个诗人会希望"窃听那自由的词语,在运动中抓住它而词语要求独特性,有时甚至以此安生立命,这骄傲基于,依然相信它能代表整个语言,检验全部现实。" 

  1955年他完成第二本诗集《从门槛到门槛》,和第一本精神与地理上的漂泊不同,这本诗集都写于巴黎。他在德国开始被接受,但在法国一直忽视他,生前从未出版过一本法文诗集。早在五十年代初他就得到了法国国籍,但他自认为没有祖国,或者说祖国就是他的家乡口音。他对一个法国诗人说:"你在自己语言的家里,你的参考都在你喜爱的书和作品中。而我,我是个局外人。" 

  有一天,在塞纳河边的书摊,他看中一对犹太人祭祀用的烛台,买下其中一个带回家。他跟妻子琢磨了好久:这对烛台从哪儿来的?怎么幸存到现在?不信教的人有权拥有它们吗?能把这一对烛台分开吗?最后策兰又去书摊,把另一个也买回来。 

  八 

  用一把可变的钥匙 

  打开那房子 

  无言的雪在其中飘动。 

  你选择什么钥匙 

  往往取决于从你的眼睛 

  或嘴或耳朵喷出的血。 

  你改变钥匙,你改变词语 

  和雪花一起自由漂流。 

  什么雪球会聚拢词语 

  取决于回绝你的风。 

  再来看看王家新和芮虎的合译本: 

  带上一把可变的钥匙 

  你打开房子,在那里面 

  缄默的雪花飞舞。 

  你总是在挑选着钥匙 

  靠着血,那涌出你的眼, 

  嘴或耳朵的血。 

  你变换着钥匙,你变换着词 

  它可以随着雪片飞舞。 

  而怎样结成词团, 

  靠这漠然拒绝你的风。 

  首先怎么会把原作的两段分成三段,这似乎太任意了。依我看这个译本的最大问题,是把两个关键处弄错了。Always what key you choose/depends on the blood that spurts/from your eye or your mouth or your ear。(你选择什么钥匙/往往取决于从你的眼睛/或你的嘴或耳朵喷出的血。)稍懂英文的人都会知道,depends on在这儿是"取决于"的意思,不能译成"靠"。最后两句也犯了同样错误。在关键处把意思弄拧了,读者自然不知所云。另外,诗中三次提到雪,第一次是雪,第二次是雪花,第三次是雪球。在王芮译本中不仅体现不出来,甚至干脆取消了雪球,变成令人费解的词团。 

  这是一首很重要的诗,甚至可以说,它是打开策兰诗歌的"钥匙"。这首诗有两组意象:词和雪。第二段的第一句你改变钥匙,你改变词语,已经点明钥匙就是词。而第一段第三句提到无言的雪,即雪代表不可言说的。词与雪,有着可言说与不可言说的区别。而诗歌写作的困境,正是要用可言说的词,表达不可言说的雪:用一把可变的钥匙/打开那房子/无言的雪在其中飘动。钥匙是可变的,你是否能找到打开不可言说的房子的钥匙,取决于诗人的经历:你选择什么钥匙/往往取决于从你的眼睛/或嘴或耳朵喷出的血。第二段可以理解为写作状态:你改变着钥匙,改变着词语/和雪花一起自由飘动,在这里词与雪花汇合,是对不可言说的言说的可能。何种雪球会聚拢词语/取决于回绝你的风,在这里,风代表着苦难与创伤,也就是说,只有与命运处于抗拒状态的写作,才是可能的。 

  瓦雷里所说的"处于诞生状态的语言,变成自由的语言",正是说明诗歌写作,有如诞生,是用词语(钥匙)打开处于遮蔽状态的无(雪)。海德格尔在《诗、语言、思》一书中指出:"真理,作为在者的澄明之所和遮蔽的斗争,发生于创作中,正如诗人写诗。一切艺术,作为在者真理到来的诞生,本质上都是诗。" 

  在和费斯蒂纳尔教授共进早餐时,他提出个很有意思的说法:现代主义始于波德莱尔,以策兰告终。由于策兰对语言的深度挖掘,对后现代主义诗歌有开创性作用,特别是美国语言派,奉策兰为宗师。在我看来,美国语言派曲解了策兰的精神本质,只学到皮毛而已。策兰玩的不是语言游戏,他是用语言玩命。 

  九 

  1956年6月,策兰的二儿子艾瑞克(Eric)出生了。1957年春,当他长到20个月,他说出第一个词"花"。策兰把它从法文转成德文,并以此为诗"花": 

  石头。 

  空中的石头,我跟随。 

  你的眼睛,石头般盲目。 

  我们是 

  手, 

  我们挖空黑暗,找到 

  那夏天上升的词: 

  花。 

  花——瞎子的词语。 

  你和我的眼睛: 

  它们看 

  水。 

  成长。 

  心墙相依 

  添进花瓣。 

  还有个这样的词,锤子 

  在开阔地摆动。 

  显而易见,他的诗变得黑暗而不透明。形式上极其简短,他虽未完全取消隐喻,但已开始把内与外现实的两半熔合在一起。词除了自身外不再有所指。这首诗,按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和"隐喻后面捉迷藏游戏"的告别。 

  策兰的第三本诗集《言说栏杆》(1959)的题目,与他的遭遇有关。1955年,他岳母进了布里多尼的女修道院。策兰去看望她,隔着铁栏杆相对无言。一个法国信天主教的侯爵夫人和一个东欧的犹太诗人,又能说些什么呢?栏杆把人们隔开但容许他们说话,这正是策兰的处境:越是疏离,就越是清晰。他多年后说,"没有一个人象另一个人。只有‘距离'能使我的读者理解我......往往抓住的只是我们之间的栏杆。" 

  1958年年初,他获得不莱梅文学奖。在1月26日的授奖仪式上,他发表了演说。 

  "它。语言,留下来,没失去,是的,即使一切都失去了。而它必须穿过自己的局限,穿过可怕的哑默,穿过带来死亡的言说的千重黑暗,它穿过了,却对发生的不置一词;但它穿过发生的一切。穿过了并会再为人所知,被这一切所‘压缩'。自那些年代以来,我用我找到的语言写诗,为了说话,为了引导我自己何去何从,为了勾勒真实......" 

  "一首诗并非没有时间性。当然,它要求永恒,它寻求穿越时间——是穿过而不是跨过。诗歌是语言的表现形式,因而本质上是对话,或许如瓶中信被发出,相信(并非总是满怀希望)它某天某地被冲到岸上,或许是心灵之岸。诗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行进:它们有所指向。" 

  策兰在获奖辞最后结尾说:"我相信这些想法并非只属于我个人,也属于那些更年轻一代的抒情诗人。那是一种努力,让手艺的星星放电的人努力,在如今无梦的意义上无处藏身而倍加危险的人的努力,和他的真正存在一起走向语言,被现实击中并寻找现实。" 

  1960年春,策兰碰上倒霉的事。已故犹太诗人伊万(高尔(Yvan Goll)的遗孀指控他剽窃高尔的诗。这一消息传遍德国。他在1960年5月写给一位编辑的信中写道:"手艺——意味着和手有关。这手反过来只属于某个人只有真实的手写真实的诗。我看在握手和诗之间没什么差别。"德国文学界几乎一致驳斥有关剽窃的指控。德国语言文学院于1960年4月底开会,委托专人为策兰作分析性辩护,并告知他会获得下一年度的毕希纳奖(Buchner Prize)。尽管如此,这一事件对他还是造成深深的伤害。 

  这年春天,策兰和犹太女诗人萨克斯(Nelly Sachs)第一次见面。萨克斯在瑞典女作家的帮助下,于1940年逃离德国,在斯德哥尔摩定居。策兰和萨克斯通信多年,甚是投机,虽为两代人却姐弟相称。1960年春,萨克斯获得一个德国的文学奖。但由于最后一分钟飞离柏林的可怕记忆,她不愿在德国过夜,决定住在苏黎世,然后坐火车到德国领奖。策兰一家专程到苏黎世来看望她。应策兰之邀,萨克斯和她的朋友列娜森(Eva-Lisa Lennarsson)在回家路上,从苏黎世转道来巴黎。 

  他们在巴黎街头散步,路过一家咖啡馆,列娜森认出画家马克斯(恩斯特(Max Enrst),过去打招呼,希望他也能加入散步。策兰因"剽窃案"心灰意懒,对外人保持高度警惕。但就在那一刻,"保尔的眼睛闪现希望之光,"列娜森回忆说。当恩斯特看清有策兰在场,"他僵住了,转身,好象我们不存在。我们一声不吭离开了。""你明白了吧,"策兰出来说,然后建议一起去海涅的墓地。他们在海涅的墓前献了鲜花,默立了很久,向另一个流亡至死用德文写作的犹太诗人致敬。 

  在最近的通信中,萨克斯心情很坏,反复提到死。由于神经近于崩溃,她住进医院,给策兰发电报要他马上去一趟。策兰坐火车赶到斯德哥尔摩。在房门口,萨克斯没认出他,或不想接纳他。策兰悻悻回到巴黎。 

  1963年,策兰完成了第四本诗集《无人的玫瑰》。这题目让人想起里尔克的墓志铭:玫瑰,纯粹的矛盾,乐/为无人的睡梦,在众多/眼睑下。诗集的题记:纪念曼杰施塔姆。在家乡上学时,乌克兰老师就讲过曼杰施塔姆的诗。在策兰看来,曼杰施塔姆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俄国诗人之一。他也是犹太人,最后被斯大林迫害致死。自1958年春起,他开始翻译曼杰施塔姆的诗,后结集出版。 

  1962年12月,在写给他的出版商的信中,策兰谈到自己的近作:"苦,是的,这些诗是苦的。苦的,是的,但在真的苦中,肯定没有更多的苦,难道不是吗?"1963年11月底的一天,策兰写了两首无题短诗。第二首开头为"串成一线的太阳"。 

  十 

  串成线的太阳 

  在灰黑的荒野上。 

  一棵树- 

  高高的思想 

  弹着光调:还有 

  歌在人类以外 

  吟唱。 

  这首诗我是从英文翻译的。手上正好有王家新芮虎以及张枣的两个译本。诗短,故抄下: 

  线的太阳群 

  高悬在灰黑的荒野之上。 

  树一样 

  高的思想 

  弹奏出光的旋律:它依旧是 

  在人类之外被吟唱的 

  歌。 

  (王家新和芮虎合译) 

  棉线太阳 

  普照灰黑的荒原。 

  一棵树? 

  高贵的思想 

  弹奏光之清调:敢有 

  歌吟动地哀,在那 

  人类的彼岸。 

  (张枣译) 

  王芮译本还是老问题,就不多说了。此外,还有生译硬译。头一句线的太阳群,让人摸不着头脑。其实就是串成线的太阳。第三句树一样/高的思想应为:一棵树——高高的思想,策兰特地加上破折号,拦在那儿,就是怕译者改成明喻——这一时期他特别忌讳的。最后三句本末倒置,大概本想做解释,却适得其反。 

  相比之下,张枣译本总体把握要好,基本体现了原作的节奏,但有过度阐释的问题。比如普照灰黑的荒原,这个普照显然是强加的。策兰只是给出太阳的位置,并没有布置任务。他套用鲁迅的名句:敢有歌吟动地哀,把原作的简朴放大变形了。原作中根本没有哀,更何况是动地哀。更危险的是,由于鲁迅的诗句家喻户晓,葬送了策兰刻意追求的陌生化效果。   

  这首诗,有点儿象一幅半抽象的铜版画(他妻子就有这类作品,也许他从中得到启发),只不过策兰用语言代替了线。串成线的太阳/在灰黑的荒野上/一棵树/高高的思想/弹着光调,完全是简约派的白描。这是第一部分,基调是黑白的,大地异常空旷冷漠。接着出现转折,构成第二部分:还有/歌在人类以外/吟唱。人类以外是什么呢?转世来生,难道那儿有另一种歌吗?也许这歌就是诗,能穿越人类苦难的现实,最终留存下来。若第一部分描述的是人类生存的景观,第二部分则是对这一景观的置疑与回答。 

  策兰这样谈到新的写作倾向:"我不再注重音乐性,象备受赞扬的‘死亡赋格'的时期那样,它被反复收进各种教科书我试着切除对事物的光谱分析,在多方面的渗透中立刻展示它们......我把所谓抽象与真的含混当作现实的瞬间。" 

  这首短诗是他中晚期诗作中可读性较强的一首。从总体趋势上来看,他的诗越来越短,越来越破碎,越来越抽象。每个词孤立无援,往往只指向自身。他对抒情性回声的压抑,对拆解词义的热衷,使他慢慢关上对话之门。如果说,在他晚期作品中还有对话对象的话,那就是德语。正是他对德语的复杂情结,在另一种语言环境中突显了荒谬意义。"一种心理压力,最终无法忍受。"策兰如是说。 

  我喜欢策兰中期诗作,包括"卡罗那""数数杏仁""用一把可变的钥匙"等。写作是一种危险的平衡。策兰的后期作品,由于脱离了意象和隐喻而失去平衡。也许是内心创伤所致,驱使他在语言之途走得更远,远到黑暗的中心,直到我们看不见他的身影。 

  十一 

  45岁生日那天,策兰在新的诗集上写下座右铭:"驾驭命运",1965年11月23日。他还为自己生日写了首诗。贯穿诗中的危险感,来自那年春天住院的经历。他健康状况一直不太稳定,加上抑郁,这反而促使他写了很多短诗。1966年底,巴黎庆贺萨克斯75岁生日,她刚获得诺贝尔奖。策兰在会上朗诵了她的诗。 

  "死亡赋格"在德国几乎家喻户晓。阿多诺终于收回他的那句格言:"长期受苦更有权表达,就象被折磨者要叫喊。因此关于奥斯威辛后不能写诗的说法或许是错的。" 

  1967年的六日战争带来新的不安。策兰开始有暴力和自杀倾向。他和妻子决定分居。当萨罗蒙夏天到巴黎来看他,发现老朋友"已经全变了,未老先衰,沉默,愁眉不展‘他们拿我做试验',他呐呐地说,时不时叹息保尔并不总是抑郁,他时而有非常快乐的瞬间——很短暂,夹杂着不安的笑,刺耳破碎。" 

  那年夏天,他在德国弗莱堡大学朗诵,有上千听众,海德格尔也在其中。朗诵前集体合影时,海德格尔送书给他,并请他第二天一起郊游,到黑森林的别墅去做客。这是策兰和海德格尔第一次见面。策兰一直在读海德格尔的书,他的诗包括不来梅授奖辞,都有海德格尔的痕迹。海德格尔总是寄书给策兰,并希望能有机会见面。他告诉同事说:"我知道他的艰难危机,给他看看黑森林会是有益的。"在黑森林散步时,他们谈到动植物(海德格尔说:策兰关于动植物的知识比他丰富),还谈到法国当代哲学,而策兰似乎对此不太感兴趣。 

  1968年5月法国学生的暴动,激发了策兰的政治热情。他独居,常回去看刚满13岁的儿子。策兰带他一起到街上散步,用多种语言高唱国际歌和别的革命歌曲。艾瑞克为父亲骄傲。 

  1969年9月26日,策兰在办公室给布加勒斯特的萨罗蒙写信:"原谅我的沉默——是无意的,主要是我的健康问题。我很孤单。三天后我飞往以色列,在那儿待两周。" 

  以色列之行,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次高潮。在希伯莱语作家协会的演讲中,他热情洋溢,与不来梅授奖辞的基调完全不同:"在外部与内在的风景中,我在这儿找到真理的力量,自我认证和伟大诗歌向世界开放的独特性。" 

  他在特拉维夫朗诵时,声音近乎低语。朗诵结束后,认识他父母的人过来问候。有个女人还带来块蛋糕,是他母亲常烤的那种,他落泪了。 

  回到巴黎,他给特拉维夫的一个老朋友写信:"我不再是巴黎人,我一直与这里的艰难抗争......我真高兴如今我去过以色列。"在另一封信中写道:"耶路撒冷让我上升让我强壮,巴黎把我压垮抽空我。巴黎,所有这年月,我拖着疯狂与现实的包袱,穿过它的街道建筑。" 

  1970年3月,斯图加特举办荷尔德林诞辰两百周年纪念活动,只请策兰来朗诵诗。在随后的讨论会中,策兰显得暴躁,责备海德格尔的疏忽。事后海德格尔说:"策兰病了,是不可治愈的。" 

  回到巴黎后,有一天他和朋友沃姆(Franz Wurm)坐地铁。沃姆后来回忆说:"有人从我们后面一伙年轻人中跳出来,低声吼着:‘让犹太人进烤炉吧!'只见他的脸绷紧,越来越悲哀,攥住拳头。'他们随后去邮局。邮局职员一看策兰的航空信是寄往以色列的,就故意把信揉皱,再扔进邮件堆中。 一天下午,沃姆请策兰到他家见贝克特(Samuel Beckett),被策兰拒绝了。当沃姆晚上带来贝克特的问候,策兰悲哀地说:"也许在这里他是唯一我能相知的人了。" 

  策兰住在塞纳河米拉波桥附近,这桥因阿波利奈尔的诗而闻名。1970年4月20日左右,策兰从桥上跳下去,没有目击者。他的公寓门前的邮件堆了起来,吉瑟丽向朋友打听她丈夫是否出门了。5月1日,一个钓鱼的人在塞纳河下游7英里处发现了他的尸体。 

  最后留在策兰书桌上的,是一本打开的荷尔德林的传记。他在其中一段画线:"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中,"而这一句余下的部分并未画线:"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启示之星奇异地闪光。" 


《收获》2004第四期




实力荐读:张曙光 何小竹 田晓青 高春林 余秀华 黄灿然 王家新 陈超 胡弦 徐俊国 李元胜 大诗兄 肖开愚1 肖开愚2 黑大春 肖开愚 张执浩 雷平阳 霍俊明 潘维 安琪 黑大春 李亚伟 郑单衣 杨键 代薇 樊子 大解 舒丹丹 树才 魔头贝贝 孙苜蓿 金指尖 村姑翠儿 张远伦 炎阳 林宗龙 紫藤晴儿 墨指含香 盛兴 文璘 格式 子在川上曰 黑珍珠 夏午 马休 芃麦子 量山 师力斌 铁骨 依珞 冯娜 敬笃 邱籽 小西 夕染 风荷 狂风 余笑忠 黄沙子 于之雅


超越自我
孜孜以求
继承突破颠覆重构
个性先锋自由开放
理念
星期一诗社

豆瓣:https://www.douban.com/group/xqyss/

部落:https://buluo.qq.com/p/barindex.html?bid=346217

微信:xu_zhi_ting 邮箱xzt886@vip.qq.com QQ群58987806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